【星际】穴居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二分音
03松手那刻你脱力摔落地面,像只受了委屈的幼兔一样蜷缩起来。通道外部纷杂齿轮滚动声由远及近,几台镍灰色的钢钉亮着红色警示灯滑进来,凑近汇报了03什么,青年刚刚放平的细眉又严厉皱起,他挥挥手,两台钢钉伸出钢铁臂肢将软成一摊的你从地上钳起,合金锁扣拢你的四肢。“先关起来。”03撂下这么一句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你被架着双肩关进一间空实验室,身体在狭小囚窗漏下的方形光亮里缩起,思维中枢被困惑的沙丘埋过,你想到刚才实验室中那只人形生物,胸腔左侧的零件弹出电弧,骨骼深处难以言喻地抽疼着。
你尝试同看守的钢钉交流,低等机械对你的发问不做回答,最终你只问到了时间信息,与你最后的记忆对比竟已过去叁个月,你的记忆被覆盖得一片空白,只剩红色问号四处徘徊。
时间过去了大概四分之叁个标准时,门口的钢钉收到什么通知似的闪了闪鲜红视灯,转过头来解锁实验门,你被它们带出实验室,押送往外,一路上你发现这里接近你印象中的中央实验室,果然如03所说你置身于首都星川陀,记忆的最后应当是你驻扎在09-003号行星上刚结束一场针对反叛者的围剿,你的思维跟不上这一切巨变,只能凝滞着等候发落。钢钉们押着沉默不语的你走出大门,纯白无暇的中央大道上空无一人,高高低低的巨幅屏幕孤独地亮,你的思绪一僵,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你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巨幅屏幕千篇一律播放着同一段视频,视频中你与某位被削掉下半截身体的艾伯特人对峙着,白发红眼正是你许久不见的哥哥08,他姿态闲适地以双手支撑身躯,吐出的一字一句还贴心地配上了字幕,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将你一点点推进诧异与惊骇的漩涡。
“……我这次主要目的是,在庆典上制造混乱吸引注意,让后方潜伏的间谍能入侵艾伯特的中枢和某些地区寻找他们想要的信息。”
“艾伯特人习惯选择最稳妥最有效率的方法。”
“01,我就是为了反抗她啊。”
“01就是那个巨大的洞穴,留下她认为有用的功能,剔除她觉得无用的东西,我们一直在被动地退化,失去本该拥有的东西。”
空寂城邦中只有08的声音轻松自在地响着,像夜风吹落松柏枝头的积雪,酝酿着,积攒着,带来某一场变革暴风雪的征兆。你望着他的视线则和视频中如出一辙的发虚,你知道08行事古怪却不知道他包藏着反叛之心,03刚才指责你背叛族群,莫非在这空白的叁个月里你曾与08勾结做过什么。理性在第一时间否认,不知何处萌发的悸动却蠢蠢欲动,身体被分裂两半,钢铁伤口中长出血肉脓包,单薄外皮勉强压抑几欲勃发的稠浆,让你每走一步都感觉全身胀痛。
你被押送到边缘广场,远远望去广场中心已被武装型艾伯特人团团包围,你被径直带过去,它们朝两侧退开,摩西之杖分开的海水一般让出一条道。人群中间你看到03,04,05,06和07,你的兄姊几乎都在这里,最中央是一艘舰门敞开的舰船,白发红眼身材纤细的青年坐在升降梯上百无聊赖打着哈欠,正是所有视频中的主角08,看见你他昏昏欲睡的眼睛一下子亮起,热情地朝你招了招手。你困惑地眨眼,听到一旁03压沉的声音:“09已经带来了,现在满意了吗,08?”
08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09,过来。”
你环顾一圈,得到03压抑着不满的同意眼神后,谨慎地迈步过去,08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下升降梯,左右着端详你,纯白眼睫下渗出血点般的笑意,轻咳一声说:“看样子你已经摆脱操控了?哎呀真是失策……”
你皱眉:“你在做什么?”
他耸耸肩,“没什么,想见见你而已,你现在的记忆中我们应该好久没见过面了吧。”
“操控是?”你直视着他,驱动双唇发问,“还有那些视频……”
他又笑,薄如冰霜的嘴唇牵起往两边勾,露出盈盈的一线白,歪头瞅了眼广场周边,与屏幕中的自己相视而笑,吐出颇具天真感的话语来:“嗯嗯当然是真的啊,你想问什么,09,视频不能像照片一样伪造呀?……话说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有必要浪费叙旧和交流感情的时间来纠结这些无聊的问题吗?”
你沉默片刻:“我的记忆出现了空白。”
他点点头,望着你的眼神平和而宽容:“我知道。”
“这几个月都发生了什么?我……”你才一开口,便有人打断了你的话,03上前来在你身侧站定,一只手沉甸甸压在你肩上,放低的声音如水银流过你的耳膜:“08,住手吧,即便你粉身碎骨也绝无可能撼动族群的基石,我不明白以智能发达着称的你为何会做出如此愚蠢鲁莽之事。现在还不算晚,所以,请停手,立刻。”
08不笑了,他的嘴角垮下来,鼓风机推动空气流拂乱他的白发,浓重夜色如大片依腐而生的霉菌扎根在他背后,他开口时你能嗅到温热微腥的气息:“嗯……我做什么了?”
他向前迈一步,两只手直条条垂下来,你看见他怀中密密麻麻根瘤群般的微型炸弹,抬头时神色矫揉得泫然欲泣,让你错觉下一秒那双红湛湛的眼睛里便会滚出泪珠,声音却还异常平和:“哦,所以现在是在搞什么露天巡回法庭审判?我是被告又是自己的辩方,所有看到我的人都是可以指摘我的控方,我需要当庭表演一场痛哭流涕的悔过戏码?……唉行,我承认吧,所有一切是我做的,我和类人生物勾结,我用芯片控制编号09,我在国庆典上制造混乱,我将卧底引入首都。我承认,所有,一切。”他似乎想做个无所谓的耸肩动作,却在中途战栗一下,于是双肩停留在软弱的垮塌状态,“我为我曾经爱人如今依旧想去爱而认罪,我为我曾经降生为人而认罪,那么,我该受到怎样的刑罚?”
他抬起头,03同他对视,似乎本能忽视了他话中疯癫失序的部分,艾伯特人没有坦白从宽的约定俗成,于是他开口也是公正无私的宣判:“你会被销毁,08,你已经失去了在族中立足的资格。”
“这样。”他软弱又哂然地勾唇,鲜红虹膜表面荡过一圈亮弧,让你想到血痂撕去后薄薄皮肤压抑着的汹涌鲜血,“我曾经拥有感知的触觉,拥有能辨别光谱的眼膜,拥有怀抱某人的能力,拥有爱欲,拥有冷暖,拥有好恶,拥有喜怒,拥有痛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我并不刻意做什么,我也在持续缓慢地被切割,被挤压,被迫退化。所以,还要侵略吗?还要掠夺吗?还要从这具身躯上得到什么呢?”他顿了顿,语调像几欲崩断的琴弦尖刻上扬,忽然又突兀停止,轻轻巧巧地带过,“——那就都拿走吧。”
他掰断了一根自己的手指,朝你们这边掷过来。
除了你之外的其他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
磅礴又汹涌的恐惧在你背后浮动,艾伯特族群共享同一个蜂群思维,你当然能感受到沿着思维触须狂乱奔走而来的情绪,并非兔子面对猛兽的生理恐惧,而是……你说不清,像冰雪面对泵涌地热的泉眼,像飞蛾面对擦燃火焰的烛灯,像毫无防护的主机面对蠢蠢欲动的病毒程序,靠近便会热烈地覆灭、同化地疯狂,于是随着他走近人群如同初春消融的雪线呈扇形后退,只有你还如最后一枚礁石停驻在汹涌热潮里,目光茫然口干舌燥地盯着他逐步拆解自己,手指,第二根,无数根,手腕,小臂,臂膀,肋骨,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还站在原处,因为浑身的枷锁叫你难以移动?大概吧。
08用剩下那只手抚上眼珠,纤白指尖轻巧剥进眼肉与眼球相贴的缝隙,往深处粘腻腻地插挤去,指甲与肉质晶状体挤压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像从奶油层中剜出一枚樱桃肉似的剥出那枚血红球体,牵连着哔嗞电弧与细碎零件,不知为何让你松了一大口气。你堪堪抬头,正对上他跳跃着小簇炉火的独眼,里面是种羞涩与着迷编织的吊诡神色,捧着眼球伸手而来酷似求婚者奉上戒指,他舔了舔嘴唇,你听到自己的编号以低迷而眷恋的节拍弹奏过耳膜:“09。”
“嗯?”你木木地应声。
你的哥哥最后凑近低低耳语了什么,旋即后退,03意识到什么立即上前,但是晚了,08在被捉住之前轻盈逃逸,微型炸弹以无数锐角将他切割,像纷扬的碎纸,像炸开的雪窝,像急剧喷涌的汽水泡沫,纯白艾伯特人在你面前粉身碎骨,身体每一部分都拂过你的面颊,降下一场温热的雪,你的眼球凝滞微颤,缓慢从最后的耳语中回过神来,垂眼看到白色头颅徐徐滚来蹭上你的足尖。
然后是大雪封山般的死寂。
直到某个钢钉挪过来机械地报告:“叁分钟前在hxf-k309通道检测到了编号08的信号。”
03用指节点开显示屏,推进轨道的舰船上一只白色多面体浮在舰口,耍了个金蝉脱壳的把戏后纯白艾伯特人重新在多面体投影中浮现,甚至颇有余裕、笑意盈盈地冲监控镜头抛了个飞吻。随即舰门合上,将青年的告别关在后面。
出乎意料地,03没有发怒。他神色淡淡地点灭屏幕,双手交搭合拢握了握,转过头时眉间甚至有与08如出一辙的怠倦嘲讽:“多了个敌人,但我们要做的事其实没有变,对吗?备战吧,各位。”
*
编号08自首都星逃逸,他遗留的罪责需要某人来承担,疑似同犯的编号09被移送往中央拘留所关押,庭审个位以内的号令者史无前例,巨石撬动中央川陀星系太阳风涡流烈变,主脑01沉眠之际族群首领于议事塔齐聚,新闻长官04与司法长官05倾向坚持编号09的确被08和人类间谍构陷控制,以动摇翦除族群最强的矛与盾,秘书长03与外交长官06则以不可错杀的态度坚信编号09作为合谋的家犬并不无辜,人口管理所主管07表示中立。猜疑与信任水墨纠缠,主流舆论作布朗运动,一个又一个阴谋论呈加快数亿倍的沉积岩堆迭,最重的砝码悬在1号行宫里迟迟不醒。正如暴风眼中央总是平静无波,外界为你风云变幻之际,你正在拘留所的单人囚室里漫无边际想着毫不相干的事。
你在想08最后留给你的耳语。
“如果再遇见那只长着条尾巴人不人兽不兽的奇怪类人生物,你最好不要伤害他,虽然我对那男的不存在额外好感,但我害怕看见你伤心,唉……”
关于那个实验体,没头没脑,你无法不去想,几日之内任由困惑的蜘蛛在思维中枢织遍细网。
或许,你承认,还有另一个原因。
类人实验体在你之后同样转移进拘留所,整座拘留所一如首都其他建筑是标准规格的中空塔状结构,下宽上窄仿佛被拉伸金字塔的建筑一共叁百层,你的囚室在接近顶部的二百八十六层,透过玻璃墙是被电网切割成无数灰白蜂窝的塔内,九条直梯如贯穿植株的输液管昼夜运作。你看着电梯停在七十八层,白色机械群沉默着将实验体送入囚室,只有他赤裸横躺着昏死,双手被扣上电子锁与传统镣铐的两重,你莫名觉得自己知道原因,其他那些身着血迹斑斑苍蓝制服的实验体,眼神木然步调统一,即便仍为血肉之躯却透出与机械体惊人的相似,是揉碎重塑彻底驯服重新编辑的羔羊,无需镣铐也会乖巧地步入牢笼。
巨大的高度差让他们看不清你,你却可以调整瞳孔拉近清晰扫描过他们,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个生物略长的眼睫是以何种弧度盖在眼睑上的,以及眼下濒死的嶙峋青灰色,这让他有种易损的稚弱感,但没有人因此小心对待他,总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是蚌口中唯一的软质,谁都可以伤害他,谁都可以对他施暴。你从窥探中获得与08对峙时相似的感受,但没那么尖锐爆裂,更柔和,更煦软,余味绵长而痛楚,你摸索到不停悸动缩颤的胸口,没有捕捉到除了电磁流动外的任何他物。
失忆的叁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捂着头缩进囚室角落。
再次看见他睁眼是在叁天后。
巡逻队刚刚离开七十八层,一天中固定补充营养剂和供氧剂的时间,医用机械人推着小车解锁囚室走进去,最先来到那个昏死许久的生物旁边,钢铁指爪攥住柔软黑发让头颅被迫仰起,喉结在嶙峋颈线上轻微滚动代表他姑且还活着,注射针头扎进颈部血管脉络里。你看见钢铁指缝间轻轻掀开的眼睛,靛蓝虹膜像蝶翅的圆斑,只是被碾踩进沼泽,每一条纹路根系里都淤着狂乱混浊的泥垢,机械人将他放下时他磕在钢铁床板上,嘴唇僵扯了扯,向上轻举自己扣了两重锁的手腕。
机械人才发现,他腕部的皮肤长时间接触镣铐,又在反复牵拉摩擦下变得血肉模糊,血痂不知道被碾掉第几层与铁锈粘在一起。机械人于是解开第一重电子锁,秉公办事地取出仪器替他修复伤口,从你这个视角可以窥到他的双眼安安静静地睁着,余烬般灰败的瞳仁里回光返照簇起一点幽静的火。你转瞬间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思维回转之际变故陡生,镣铐凭空弹开,手掌托住机械人的脑后,镣铐铁环的一端自机械视灯哔嗞贯透脑部,看上去甚至像双人舞蹈中轻盈的回旋,这样无声迅速地结束了。放下手时,他从镣铐锁孔中取出一小截东西,你从质地分析,那东西是骨头碎片。
周围的实验体骚动起来,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笨拙,完全出于本能,并不难处理——不知为何你这样觉得,事实也是如此,最后一个实验体被他控制在臂弯里,以手掌挡住嘴唇。或许那曾经是他的同事、战友或者伙伴,或许他们曾在同一张桌台上推杯换盏在同一场战争后相搀交谈,现如今男人在他的臂弯里仰头眼白翻切进上眼皮里,青筋像贴肤爬窜的蚯蚓根根暴起,鼻孔里嗬哧嗬哧冒出螃蟹一样的血沫,全身机械挣扎。手臂稍微借力拧断男人的脖颈时,他才恍如梦醒地眨了眨眼,转过头,你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肩背轮廓,他垂首凝望他们,很长时间,然后将每个人制服胸口的双星徽章轻轻摘下。
你在他换了其中某人的制服走出囚室时反应过来,你刚刚目睹了一场越狱,你应当及时呼叫巡逻队,08的耳语又如一匹细纱顺过你的耳膜,让你陷入两难境地。
……不对,会因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一只陌生生物关注有加,或许你被08传染得疯癫了。
拘留所里有巡逻队来往,叁百六十度监控摄像头有人定时查看,他不可能逃出大门的。你重新抬头,观察他的动向。他轻轻来到直梯一侧,抬头仰视塔顶。你的胸腔莫名一轴,强烈征兆埋过你全身,他不可能看到你的,你却感觉自己被凝视,他像迷途中眺望星象的旅者,因北极星的光芒丝丝缕缕落入瞳孔而稍微睁大眼睛,眼中掠过的痛楚、受伤与难堪像蝴蝶翩跹的翅斑。
那双眼很快垂了下去,转开视线。
你全身骤然松弛,前胸起伏了好几下。
囚室中的通讯灯突然亮了——“编号03即对您进行探视”。
03?终于做好对你的判决了吗?你眨眨眼,目光扫过通讯器。
当你再转回视线朝下望时,塔底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星际】穴居 二十六、废墟
03这次换了身文官行头,瞥见你第一句话是:“出来,跟我走。”
你被押送出囚室,理所当然地确认:“报废回收站还是屠宰场?”
“都不是。”他以厌倦轻哂的语调呵出短句,低头手下在屏幕上签了串编号,抬头时视线从帽檐一角斜仄过来,像徘徊于零下叁十九度的水银飞快而滞冷地淌过你面庞,“09,你看上去对囚犯身份接受良好,对自己的前路也完全漠不关心。”
你本想不置可否,但或许话语早在舌尖编排许久,以至于你才动了动嘴唇它就兀自溜出:“我不觉得我的想法可以左右你们的判断。”
“……哈。听着,09,”他摘下帽子,帽檐悬在食指中指间转了一圈,低头目光一寸寸平剖过你,水银隐隐越过零下叁十九度的熔点,蒸发于空气中的剧毒汞离子渗入你的皮肤,“你的想法当然重要,不论你现在果断承认还是坚持否认都能极大促进我的工作效率,你从一开始就是我们的小妹妹,我自你幼年期开始教导你直到成熟,我不介意你偶尔出些小纰漏给我增加额外工作量,但像现在这样撼动到族群的根基——我只能说你让我失望,你让我们所有人失望。”
你垂眸望着自己蜷缩的指尖,“如果我像08那样全盘承认罪行,是否会让你满意。”
他冷笑:“这不由我决定。”
你立即明白他要带你去哪里,“01醒了,是吗?”
他不置可否,只是朝电梯门扬扬下巴,冰冷命令:“你先进去。”
你沉默着迈步入四周透明的电梯舱,03在你之后半步走进,镍灰守卫于舱内四角站定,像拱卫恒星的死星。拘留所的出口在塔顶,电梯稳步运行将你们送出这座倒置佛塔,首都城内正值光照指数最强的2pm,大小屏幕上放送着同一则午间新闻,新闻官04以柔和嗓音播报着,继数日前艾伯特族群正式启动备战模式以来,军队已于曼缇斯星省蛇夫座α星与天蝎座心宿二附近,同敌方人类组织陆续交火,目前艾伯特军队占据绝对上风,预计将在十五个标准日之内结束战斗。你稍一联想便明白了03带你出来的缘由,战争既已拉开,作为族群军事中枢的你却还闲置在首都,他要么给你定罪交接你的所有权限,要么无罪释放你投入战斗,无论如何都刻不容缓。
从他急切行动来看,恐怕战况并没有新闻所报道的那样乐观。
电梯一顿震碎你的思绪,03抬步往外走,玻璃门开启那刻却有一抹苍白自顶部斜揉而入,仿佛闸门启动湍急洪水汹涌而入,靠近门口的守卫首当其冲,被一只手捏着头颅整个提起,那只手看起来修长有力,尖椭的五指尖稍微下弯,手背上骨骼轮廓与青蓝血管平缓地交替起伏,金属零件彼此碾压抵磨的吱吱声随即自手底传出,被捏碎了脑中枢的守卫无知觉瘫软下去。然后,那个人转过身来,夹杂灰白的黑发有些乱了,脱去外套的衬衫血污不甚明显却皱得厉害,松垮垮的领带挂在肩上,用刚刚行凶的那只手按了按嘴唇,“先不要轻举妄动,可以吗?”
“又、是、你,兰登?加西亚。”03的眉头几乎皱成死结,一字一字吐出来像零下八十度的水银碎块,他冰冷而警惕地睨着黑发男人,背部微微弓起。男人刚刚摧毁守卫时,另只手也同一刻放入03的衣兜,透过半透明衣料微微撑起的轮廓来判断,这男人手中握着一支枪。
你忍不住后退半步,微蜷的脊背贴上玻璃墙,你听到他的名字,你目视他逼近,你的五感仿佛玫瑰根系浸泡入深蓝试剂,被这个人的信息全然包裹渗透,以至于全身零件都化作嫩种,簌簌蠢动想从肤底萌芽,让你不由得想躲藏起来。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你,他完全没有看你。
“我听说在古地球生存有一种缓步动物门无脊椎生物,极端高温低温、五千戈放射线、核裂变辐射与六百兆压强都不能将它杀死,它的生命力顽强到令人恶心的地步,或许我应该感谢你让我见识到同等顽强的表现,”03几乎在一瞬间挺直后背,抬手扶了扶帽檐,吐字冰冷清晰,“让你存活是我判断失误,好在现在也并不迟,在首都星中央,挟持的是我而非脆弱的08,你一意孤行的存活率为0%。我知道人类有种惯于负隅顽抗的恶习,但你看起来不至于那么愚蠢。”手指沿帽边轻轻落下,他无甚温度地勾了勾唇,全然不在意胁迫地准备迈步出电梯。
他的身体在下一秒整个滞住。
另一台电梯直坠而下,几乎贴着他的面部摔成一地金属碎片。
“我无意伤害你们的民众,”名叫兰登的男人持枪的手还放在03衣兜里,他垂眸,声音轻缓温和,仿佛某个伴随脆皮苹果塔与细磨可可豆的下午茶上的闲谈,舌根还氤氲着茶水漫过的清涩,“我得为自己的言语增加砝码与可信度,首先,正如你所见,08很早便在首都城内部多个地点安置了微型爆破物,其次,现在我手中的这支枪威力足够摧毁你的脑部,而我暂且可以调配它们。你不会想看到启动的情形,所以,请不要轻举妄动。”
03的手指合攥入掌心中,眼中的水银沸腾着雾,片刻,他尖锐地指出:“你在撒谎。你刚刚才从拘留所中逃出,电梯完全有可能是你不久前才动的手脚,而你之前被抓住时我们搜查过你身体的每一寸,你没有任何机会将操纵装置保留到现在。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而你的伎俩不会第二次生效。”
“所有装置零件都植入在我的身躯里,只要我获得一定自由就能够取出重组,与魔鬼长久缠斗者自身也得生出爪牙与毒液才行。”他念及如此反而温和地轻笑,双眼柔柔地弯起,泥沼中的蝴蝶挣扎着孱弱凋败的翅,“艾伯特族群最顶尖的技术与全部研究体系都掌握在08一人手中,你猜他有多少时间和机会来动手脚以及研发克制艾伯特人的设备?你们的族群是精密又弱点分明的机械,一触即死,向来是如此。”
03的眉毛皱得厉害,纯银瞳孔在微缩和扩大中角逐,似乎脑内天平上的砝码正僵持不下,兰登又轻缓开口:“如果你足够了解人类,便会知道人类还有一种叫做赌博的活动,以自身有价值之物作注码来比输赢,现在你被迫抵押的是你自身以及无数艾伯特人的生命,而我抵押的仅仅是我个人。如果我在这里丧生,就我的身份而言也算死得其所,而你是仅次于01、牵动艾伯特全族的第二中枢。赢家通吃还是满盘皆输,就由你来决定。”话毕他抬起手,指缝间似有无数透明筹码窸窣滑落,做了个“请”的动作。
03克制着让自己平静,稍微侧过脸来,顺着眼角斜出的视线像飞掷的刀,钉在你脸上,他无声比了个口型:“09。”
你垂首,看着让自己行动艰难的多重枷锁,很想告诉他自己实在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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