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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科书中的朕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渲洇
“哀家,知道。”杜银钗正面回答了嘉禾的这个问题,“北疆的战事拖了三年,三年来大批的军队源源不断的送往北方,是人就得吃饭,粮草是战线稳固的保证。然而每年户部账面上送去北方的粮草数目,与实际送达的并不一样,北疆处于缺粮的状态,正因缺粮,所以不敢轻易发起大规模的作战与胡人一决生死。战线越来越长、死的人越来越多,而这一场战事似乎看不到终点。”
“太后既然知道……”嘉禾垂着头,声音略哑,“既然知道,又为何要装聋作哑?李骐纵然有罪,可北疆战士无辜。”
素色窗纱外金阳流转,窗边挂着的雀鸟感受不到殿内的剑拔弩张,欢快的在笼中跃动,影子被拉长,闪动在杜银钗的面前。她半垂下眼帘,心里忽然间想起了许多的事情。
她也有过十六岁,十六岁那年的她在为了生存而艰苦奔波,她和她年少的丈夫一同蜷缩在断壁残垣,计划着明日的逃亡路线。
那时候她还没有料到自己未来会有高高在上的那天,那时她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她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知道战乱的日子有多么难熬,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同情怜悯边关数十万正在挨饿的人。
“皇帝仁慈——”她拖长了语调,无不讥讽的说道:“然天下每年无辜横死的黎庶有万千之众,皇帝你又救得了谁?书上说什么‘仁政’、‘民心’,你听听就好。要是当了真,这世上可没有人会对你仁慈。”
嘉禾呼吸略急,又被她强行平复了下去,“儿不懂太后的意思。”
杜银钗从床上坐起,她自三十之后便不再爱繁复与奢华,发髻上不饰珠玉钗环,唯有一条抹额缠在头上,眉心恰有红宝石镶嵌,鲜亮得如同被血染成。
“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君本位制……”杜银钗这半句话的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她无意识的一句感慨,“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以各阶官僚、权贵为次序,所有的人都围绕着唯一的天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我的女儿,你就是那颗唯一的北辰星,你的位子不稳,那才是真正的会掀动腥风血雨,使无数人身家性命难保,你有心救济苍生,也只能等待你有这个实力的时候,而你一旦坐不稳这个位子,非但无法救人,反而说不定要将整个国家都拖下去给你陪葬。”
嘉禾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她听不懂母亲的部分言论,可她又好像隐约能懂母亲话语之中的深意。
“我算是明白了——”杜银钗的声调压得很低,语速却是飞快,也不知这些话她是想要说给女儿,还是说给自己,“其实历朝历代的皇帝,从来就没有一个爱民。仁政、宽和、蠲免、休养生息,亦或者是□□、严法、穷兵黩武,都不过是为了让这个国家能够延续,只在于是否在正确的时机用了正确的法子。‘民’是什么?是千千万万的整合体,爱不过来的。你是庶人的时候,你或许爱自己的家人、你做了一方长官,你可能爱所守疆土的子民,可当你站到了足够高的地方,你就谁也不能爱了。这个时代的物质生产不足以满足所有的人、精神创造也推动不了发展,总有一批人要被牺牲,还得有一大批的庶人背负着这个国家蹒跚而行。”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按住了自己的额角,属于“杜莹”的那一部分仿佛又在这时候跳了出来。
杜莹永远的活在少年时期,是阳光之下剔透纯粹的露,而杜银钗是身披华服苍老阴沉的妇人,一颗心早就如同死水。
“哀家知道你不甘心。”杜银钗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儿,“就算你登基的时候满心抗拒,到了这时,也该明白,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边关的战事于你而言,是个机遇。”杜银钗用冷淡却清晰的话语这样告诉嘉禾,“所以,这一场战争不能这么快结束。你懂么?”
嘉禾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大口喘息着,后背冷汗涔涔,浸湿了衣衫。
慈宁宫中照例设有史官,可这些人在听闻太后说出第一句悖逆之言后,便停下了笔不敢再动弹,恨不得将自己化作不惹人注意的一抹影子,免得被杜银钗一时兴起灭了口。
“你退下,去佛堂再抄几卷史书吧。”杜银钗摆了摆手,她今天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嘉禾从慈宁宫正殿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走下台阶的时候,她步履有些踉跄,身旁宫人想要搀扶她,却被推开了。
眼下已经不早了,可她当真是转身往佛堂的方向走了过去。
“陛下——”宫人们急忙跟了过去,“陛下去休息一会吧。”
“没这个必要。”嘉禾却说。
这年她还年轻,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也正因为年轻,所以懂得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
她模仿帝王的言行,却不明白帝王究竟要做的是什么。她以为她要爱她的子民,可她的母亲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
这年十六岁的嘉禾还不懂分辨对错,她一头将自己扎进佛堂之中,希望能够找寻答案。
苏徽回到宫内的时候,恰是黄昏时分即将宫门闭合的时候。
在紫禁城生活了也有一段时间,他对这里大部分的地方都算是熟悉。走在每天要行经十多次的石砖地上,他很是心不在焉。
嘉禾交待给他的事情他算是办砸了,虽然心里清楚那个小姑娘不会将他怎么样,然而他还是止不住的不安。
说到底,他还是心虚了,害怕看到嘉禾失望的神情。
心情沉重的回到了乾清宫,做好了面对天子怒火的准备,可是乾清宫的宫娥告诉他,皇帝还在慈宁宫,没有回来。





教科书中的朕 第57节
这几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乾清与慈宁两宫的矛盾已经到了极其明显的地步,乾清宫的宫人们都担心皇帝会吃亏。
苏徽想了想,拖着疲惫的脚步,义无反顾的又去了慈宁宫。
他不觉得自己能够把嘉禾捞出来,他……只是放心不下她,所以过去看看而已。乾清宫其余的人不敢触怒太后,他敢。实在不行,就给那个史书中出了名的暴躁女人杜氏一发催眠喷雾,然后带着嘉禾回来。
走到慈宁宫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慈宁宫的宫人拦住他,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他回答:“来接陛下的。”
第89章 、
慈宁宫中的宫人并没有阻拦苏徽,相反,他们倒是主动为苏徽引路,将苏徽带去嘉禾身边。
“陛下在哪里?”
“佛堂。”
苏徽跟在提灯的宦官身后,与他一同穿过慈宁宫一重复一重的回廊,廊上悬挂着的风铃在夜风中清脆响动,无形之中增添了夜幕的萧索。
慈宁宫不是一座奢华的宫殿,黑夜中卸去了太后居所的威严,看起来和东西六宫那些普通的殿堂没什么两样——甚至远不及后世古装剧中的太后住处那样富丽堂皇。
苏徽也曾跟在嘉禾身后远远的见过杜银钗好几次,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女人,乍眼看来也不过是个寻常妇人。
苏徽不知道这个妇人与她的女儿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根据史书上的记载来看,她们关系平平,却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嘉禾会按时向母亲问安,时不时会将各地送上的奇珍献与太后,附书一份例行公事的询问太后身体是否康健,慈宁宫中再写一份表文褒奖皇帝孝心;杜银钗偶尔会在史书上留下一些“训诫皇帝”的记载,宛如《列女传》中所记载的历代慈母一样,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些空泛而又正儿八经的话语。
大部分的太后与皇帝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不觉得有多亲近,然而礼数上完美无缺。
嘉禾所在的佛堂位于慈宁宫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宫人说,陛下在此抄写佛经,祈求太后病愈。
苏徽赶到的时候,嘉禾或许是太累了,伏案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手中却仍固执的握着一截笔。
苏徽轻手轻脚走近,掰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将她握着的紫毫取出,不过这时已经迟了,嘉禾脸上早就被她自己在睡梦中不慎画出了好几道的墨迹,像是猫儿一样。
她容貌端丽,平时又不爱笑,看起来很是严肃老成,不似十六岁的少女,如今脸上多了几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她这个人也忽然有了几分俏皮的灵动,苏徽盯着瞧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笑了一笑。
再瞟了一眼被她压住了一半的纸张,纸上抄写的不是什么佛经,而是《资治通鉴》。苏徽先是一愣,继而了然。这部由司马光主持编修的编年体史书,原本就是呈送给帝王的读物,比起什么《金刚经》、《普陀经》更适合嘉禾。
就在这时嘉禾醒了过来。
因为此处是佛堂,并无桌椅,嘉禾之前一直是跪坐在蒲团之上,用一张梨木长案当做书桌。苏徽为了从她手里取出笔,也就跪在她的身侧,此刻与她不过咫尺之遥。当嘉禾睁开眼睛朝他望过来时,他的心跳好像顿时漏了半拍,紧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嘉禾的一只手腕。
大家现在都是女孩子,拉拉小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苏徽一边这样对自己说道,一边从容淡然的松开嘉禾,往后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就在苏徽打算向嘉禾叩拜行礼的时候,嘉禾忽然猛地扑过来抱住了他。
……虽然大家都是女孩子,可这样做,是不是太亲密了。苏徽彻底愣住。他记得自己是在夏朝的中国而非巴洛克时代的法兰西来着。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嘉禾的动作与其说是在拥抱他,不如说是疲惫至极倒在了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离开之后嘉禾都遇到了什么,但就眼下的情况看来,嘉禾的情况不是很好。
“陛下、陛下?”他这时也顾不得在内心纠结性别问题,抬手抱住了这个女孩,感受到她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再一摸她的后颈,指尖所触到的是粘湿的冷汗。
“传太医来——”他几乎是即刻就意识到了嘉禾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扬声对着门外命令道。嘉禾则趴在他的肩膀上,双目放空,如同失去神智一般。
“陛下,您还好么?”苏徽再度握住了她的手,为了检测她的身体状况。
“我没什么不好的……”嘉禾的声音很轻,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然而她这幅样子哪里有半点“好”的样子。苏徽无可奈何且气急败坏,“太后对您做了什么?”明明今天他离宫的时候嘉禾看起来还好好的,来到慈宁宫后就成了这幅鬼样子。
“太后什么都没做。”嘉禾只觉得自己的脑子现在混混沌沌一片,但苏徽向她提问题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回答,“是朕自己、自己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苏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凑近她。
“不明白、不明白……”她只重复着和三个字,如同魔怔了一般。
苏徽也不再追问,按住她的后脑,将她扣在自己怀中,“不明白就好好睡一觉。”
“睡一觉?”嘉禾的声音沉闷而又模糊的响起。苏徽这样淡然平和的态度,让她稍稍惊疑。
“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东西多了去。”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搞学术的人,哪个没被各种各样的问题困住过,烦躁起来的时候砸终端删论文恨不得跳楼算了,可他不还是活到现在了,“总之陛下先睡,如果那是什么火烧眉毛的问题,本能会帮着陛下解答,如果不是紧急的情况,睡醒之后继续想便是。想不明白的话,我帮着陛下一起想也是可以的。”
当然,嘉禾是皇帝,皇帝所面临的问题和学者大有不同。他猜能让嘉禾如此忧心的,应该是和治国有关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只是在安慰她而已,就像是在哄着一个精神脆弱的孩子。
他拥抱着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女,在满室的静谧之中数着她的呼吸,终于等到了她最终睡了过去。
太医为嘉禾诊脉之后,说她是因为思虑过甚再加上天气转凉以致风邪入体而病倒。
她还年轻,身体又一向很好,病情完全算不上严重,可当她坐起来想要去慈宁宫内为太后侍疾的时候,苏徽还是拦住了她。
“陛下自己都是病人,就算有孝顺太后之心,也不必在这样一个时候再去慈宁宫。万一传染给太后了如何是好?万一惹得太后担心病情加重了又该如何是好?”苏徽大道理说得一套又一套,让人完全无法反驳,实际上他是害怕嘉禾到了杜银钗那里又要吃亏。
不清楚杜银钗心里在想什么,但他想,最好还是不要期待帝王家母慈女孝的场景。
端和三年仲秋,太后与皇帝先后病倒,朝野似乎是因为陷入了暂时的平静之中,就连前不久因擅入京师而被收押的李骐都暂时无人审问。
千里之外的北疆,李世安接到了京城传来的急报,知道了自己的儿子现身在牢狱之中。
他身边的幕僚一个个的焦急不已,纷纷在他帐内出谋划策,想方设法营救李骐。身为李骐亲生父亲的李世安反倒格外的平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争论,好像是在发呆一样。
单看面相,一手打下了半边夏朝江山的李世安一点也不符合人们心中对于名将的遐想。他并不高大威武,反倒又黑又瘦,甚至略有些矮小猥琐,眼角常年无精打采的下垂着,双颊凹陷、皱纹爬满,看起来就好像是乡野之中随处可见的农人,透着令人心安的淳朴,好像随时都怀抱一捧谷穗,冲着人傻呵呵的笑。
他少年的时候,家里人都说他看起来就不会有多少出息,可谁知道李世安后来成了一个新王朝一等一的大将。
不过在成为大将之前,李世安先成了山贼,在做山贼之前,他是前朝边关的一名小兵。
李世安是军户出身,家中世世代代为前朝镇守疆土。他生来瘦弱,看着憨厚好欺负,边关的土地大多都被将领圈占了,原本他的父亲是打算找人借些银钱,送这个儿子去做些小本买卖维生的。
然而那时天下已经乱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壮丁被征上了战场,李世安没有选择的余地。
家中的人担心这个木讷的孩子会被欺负甚至送命,可谁料李世安在军中如鱼得水。一直被轻视的孩子是到了那个混乱的地方才发现自己的天赋,他虽瘦小却有一身力气,他看着愚钝实则心细如发,他生来就适合战场,而乱世将这天下的每一片土地都染上了硝烟,于是这九州任他驰骋。
最开始他在边关对抗胡人,后来他所属的军队被调入南方镇压流民。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岁里,骄兵悍将与山野流寇没有区别,将军们把军队变成了私人的武装,驱使着他们肆意横行。
因为看着老实又立下了不少战场,李世安逐步的被提拔。长官以他为心腹,那时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每天拼命,杀敌的同时还得为将军做奴仆,而他过的其实还算不错,有酒有肉有女人。
可是有一天,他还是造反了,杀了将军占山为王,成为了隐匿于江陵一带的流寇。
倒不是因为他心中有什么正义感,而是因为他嫌自己分到的酒肉太少、女人不够美。
那时候李世安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他每天除了劫掠就是花天酒地,直到有天他遇上了杜银钗。
第90章 、
遇到杜银钗的时候,李世安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山贼,而是盘踞在湖广一带势力最强大的乱民首脑。
他非是目光短浅之辈,隐匿山野挥霍着劫掠来的钱财享乐的同时,也从来不忘睁眼窥视天下风起云涌。那时前朝已经近乎土崩瓦解,所谓的豪杰纷纷揭竿而起,百十人就能集结成一支军队,靠着烧杀掳掠扩充实力。
那时没有人能知道这场动乱的尽头是什么,但每个人都想做那个终结乱世的人,李世安也不例外。
有天他位于江陵的大营忽然有人来闯,一个女人带着一小顾军队杀到了他门前,说要见他。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李世安着实惊讶了一下,倒不是惊讶于有人敢来招惹他,他所占据的湖广是交通要道,兵家必争之地,眼红的人多了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惊讶的是领兵前来的居然是个女人。
乱世之中女人的命连马都不如,于李世安这样做惯了山贼的人而言,他早就习惯了女人垂死之时的啼哭或是献媚时的娇笑,全然想象不出女人身披戎装会是什么模样。
出于好奇,他见了杜银钗。
其实那时候他已经隐约听说了杜银钗的名字,东边近来有一支新的势力崛起,领兵的是个嘴上无毛的年轻小子,而那年轻小子还有个彪悍的妻子,夫妻二人常一同穿着一样的铠甲上阵,传令官都分不清他们谁才是主公谁是夫人。
李世安第一次见到杜银钗时她还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就算穿着男人的衣裳,窈窕的身姿藏在厚重的铠甲后,也遮掩不了她的美貌,按照他们这些粗人的话来说,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若是在往日里李世安要是碰上这样的小娘子,那一定是要抢来过过瘾的,可是那时他看着杜银钗,却是莫名其妙的心如止水。
他并不对这个漂亮的女人动心,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气息,血腥味、铁锈味和硝烟混杂,这让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个女人与他是同类。
他们相遇,就如同是旷野之中的两匹独狼碰面,要么厮杀,要么今后结伴而行。
李世安坐在主位上冷冷的看着这个女人,与她对视了良久之后,方开口询问,问她为什么要来找他。
其实无需杜银钗回答,他已经猜到了这个女人此行的目的,前段时日官兵忽然大批南下,度过了淮河,眼下正与那周姓的小子在长江一带缠斗。
“你是替你的丈夫来求援的?”
“不,我是来向将军献策的。”杜银钗说道。
她女扮男装伪装成商户潜入了湖广,又在到达江陵之后勒令随行之人脱下铠甲外罩着的麻布衣裳,抽出藏在货物下的兵刃向李世安的大营发起进攻,就是为了向李世安表明态度——她来到江陵,不是为了向他摇尾乞怜,而是要以平等的姿态与李世安结盟。
确切说,她是要将李世安及他的部下统统收服。
她抬手,身后的随从立马将一份地图展开——无论哪朝哪代,绘有山川河流的地图都是战场上的无价之宝,像他们这种劫掠起家的盗贼想要一份详细的湖广地图却根本没办法到手,为此他们进攻过好几处官府,可在他们洗劫府衙之前,那里的守吏就已经将存放文书的地方付之一炬。
杜银钗将地图交给了他,之后什么话有没说。大字不识几个的李世安是直到那天从杜银钗手中接过这份地图之后,才终于一窥天下之全貌,从前总说什么九州四海,原来九州四海竟是如此的广袤。
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位子和他拥有的地盘——杜银钗许是知道他不识字,用朱红的笔墨在地图上做了标注。盯着地图出神许久,李世安意识到了自身的渺小。
到了后来李世安才知道,这份地图来自西洋的那些传教士,在他们那些泥腿子还将高鼻深目的西洋人当做怪物的时候,东南周氏的队伍已经在杜银钗和杜雍的主持下频发的与洋人进行贸易。他们从佛朗机人手中获取火.炮、扶桑购置兵刃,那份清晰的地图他们手中还有许多张,甚至有一张画着整个世界。
“官兵眼下在这——”在他怔愣的时候,杜银钗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这样近的距离,足以她一刀杀了他,而账内他的部下没有一个可以阻止。
但她只是用短刀的刀柄点了点地图上的某处,“宋八贵的地盘在这、这边是王茂常年活跃的地方,再往西,蜀中为刘翰所占据……”宋八贵、王茂这些人都是当时乱世之中和他们一样的乱贼,她从容不迫的指出他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兵力的分布。从前李世安只知自己身边有这些人在,可是那天,这些人的具体位置终于在他脑海之中清晰。
随之清晰的,是脑中涌现出来的行军路线。杀伐是乱世之中的本能,他几乎是立刻就在脑子中飞快的构思自己该如何吞并自己的邻居们。
“将军不妨趁乱北上,奇袭官兵后方。”杜银钗的声音冷冷的,唇角仿若含笑,笑中藏着森寒的刀。
“这样恰好能解救你的丈夫?”
“难道将军就甘心一辈子龟缩于方寸之地?”
“我动兵北上,胜负未可知,而夫人却也清楚,湖广一带,群狼环伺。我走之后,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一拥而上将我的地盘瓜分干净。”这是实话,那年南方地域散落着太多股零碎的势力,他们宛如是罐子中的蛊虫,必需要互相吞噬。
可惜官府兵未必会等到罐子中最强的那只蛊虫出现,他们会在蛊虫们互相吞噬的过程中,将整个罐子都一起毁了。
“将军只管答应我发兵北上就是——”这个俊俏年轻的小妇人却这样说道:“剩下的事情,将军尽管交给我。”
李世安意识到了这个女人是想要做什么,她居然狂妄到想要将这群蛊虫全部联合起来。
“将军听说过唇亡齿寒的故事么?”她说:“我们这些‘逆贼’,某种意义上也如唇齿一般相互依存。若一味作壁上观,迟早灭顶之祸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我丈夫身陷险境而将军不救,待到官兵剿灭我的丈夫之后,就会占据东南富庶之地,进攻将军您,等到将军您什么时候也兵败殒命了,他们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南边的宋八贵。如此逐步击破,我们一个也逃不了。”
李世安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真能成功,也许她走到一半就会死在哪座荒山之中,或是被谁抢去做小妾。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相信这个女人。
“我给夫人三个月的时间,若一个月内,夫人能带着我周边四邻的信物来见我,我便替夫人发兵,解你丈夫之围。”
“何需三个月?”东南的形势可撑不了那么久,“将军厉兵秣马准备好出征,一个月之内我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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