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京华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夜阑京华》的小说
何未让莲房先回二楼房间,跟小男孩进电梯,往三楼去。
房间在三楼尽头,是个大套房。
“母亲在打电话,很快出来。”小男孩没进来,替她关上了房门。
何未在里屋的轻言细语里,坐到茶几前。那里已经摆上了银质的餐盘和茶壶、茶杯,只等招待她这个客人。里头,女人以方言讲着电话,偏巧她听得懂。
“我倒没受多少的委屈。说起来,真要感谢他们,得了不少宝贝……老狐狸们这些年,不知道从太监手里屯下多少玉器。我闹个脾气,他们便送一样,算攒了些值钱东西,正好给父亲充作军用。我们添补些,还能给清哥儿置办个新宅子。家里是有,这边没有啊,他总住饭店不是回事吧?”
清哥儿?谢骛清?
“若不是带着幺幺,我断然不会走。你不晓得,清哥儿被多少……”话音低了,听不分明,接下来,完全没了声音。该是打完了。
里屋女人走出来,露面的一刹那,脸上神情变了好几变,先是见着何未的善意笑容,随即讶异,再之后困惑:“你不是见人去了吗?”对着门口说的。
何未循声回头,他不是在西餐厅吗?
谢骛清正脱了军装外衣,递给门外的副官,明显不是刚进来的:“打电话,记得关门。”他平平静静地说,坦坦然然地坐,却让屋内的两个人全落了尴尬。
谢骋茵与他生得七分像,眉眼尤其是,白皙的脸转瞬红了,喃喃着:“何二小姐不是外人,是恩人么,”显是觉得错了,解释给弟弟听,“没说不妥当的话,不过说你被人骗去房里……”
这话,成功还击了谢骛清,让他跟着尴尬了。
谢骋茵见弟弟脸色,寻思着,恐怕又得罪他了,于是安慰道:“男孩子么,名声固然重要……可你自来就招蜂引蝶,放心上做什么?下回当心些就是了。”
谢骛清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手虚拢着,撑着脸,盯着谢骋茵瞧。
自船票送到饭店,四姐日提夜提,想见何家二小姐。他连番警告,以为到天津没事了,未料一个不留神,让她得了逞。
谢骋茵被看得心虚,自然理亏,转而对何未柔声问:“我说的有道理吗?何二小姐?”
何未欲作走神都不行,被唤了名字,礼貌地轻“欸”了声。不晓得在“欸”什么。
这回,换谢骛清看着她了。
“是要当心……”何未自觉不大妥,赶紧加了几句话,“不过这种事,度其实不大好把握的。反应大了,被人说自作多情,反应小了,自己要吃闷亏……”
谢骛清仍静看她。
初见那夜,她便想,他的眼像夜里的什刹海。照见什么,便映出什么,瞧不出底下究竟压了什么……现在更甚。
“清哥儿精明得很,不大能吃亏的,”姐姐接话,“不怕吃亏的男人,那是本身就没多大能耐和资本的,别说吃亏,就算被人吃了,也亏不了多少。”
何未险些被逗笑。谢四小姐比她想象得有意思多了。
姐姐随即感叹:“我们清哥儿就不一样了,被人吃一口,那就亏大了。”
谢骛清转而再看四姐。
他从进门,仅仅说了一句话七个字,就引得她们聊到这里,也是不容易。
“所以想来,我父亲禁他夜里出去,还有些先见之明。”四姐姐又说。
何未又应了声,陪着聊:“谢将军家规一定极严。”
谢骋茵笑说:“是啊,父亲他拥护新制度,尤其拥护一夫一妻的婚姻。对清哥儿这方面,管得是多。”
“谢老将军……是个跟得上时代的人。”何未努力表达赞誉。
谢骛清懒得再阻拦,闲闲地翘起二郎腿,靠在了椅背上,看她们到底能聊到何种程度。
何未其实早就觉得不妥,无奈他四姐兴致正高,不得不陪聊……她也靠在了椅子背上,却是规规矩矩,面对长辈的姿态。
谢骋茵笑吟吟见并肩坐着的两人:“听清哥儿的副官说,你去过百花深处?”
“……对,”何未答,“有一晚……去过。”
她不想说得含含糊糊,可总不能报上具体的月份日子。
谢骋茵似想到什么,好奇心大起,欲要挨着她坐下。
谢骛清忽然坐直身子,伸出手臂拿茶壶,偏巧挡住了四姐的脚步。他倒完茶,又拿了纯银的盛奶杯,将乳白色的液体倒入茶杯。随即,把杯子推到一旁——她的面前。
何未见面前冒出一杯奶茶,如获大赦,马上两手捧起白瓷茶杯,借着喝的动作,逃避他姐姐过于深入的闲聊。
谢骋茵旁观着,悄悄观察这个年轻女孩子,弟弟喜欢海棠,西府海棠。这女孩子周身白衣里的脸,可不正像雪托着寒冬微绽的海棠。
“我有个没打完的电话,”她忽地没了聊天的想法,柔声道,“你们先坐。”
说完,谢骋茵没往里间走,径自出去了,临关门前像怕何未走掉一样,热络地问:“何二小姐不忙的话,等我回来?”
“不忙,”何未摇头,“我来天津没大事,只为了看客轮起航。”
门在眼前,关上了。
何未闻着茶杯飘出的奶香,瞧了一眼邻座沙发上的谢骛清。
两人头回坐得近,竟不大习惯。
“刚才在餐厅见到你了,”她对他一笑,“你没看到我。”
其实看到了。她极好认,冬日里,尤其在北方,少见喜欢穿白的女孩子。
谢骛清拿茶壶,为自己倒茶:“人太多,没注意。”
“是啊,人好多,”因为都是客轮客人,她这个船主人自然心情大好,“今年最后这一班客轮人格外多,大家都不想等几个月再回家。”
他靠回到椅背上,静听她说。
何未想想,客轮的生意和他无关,他该不感兴趣:“你来过这里吗?这家利顺德?”
“来过,”谢骛清回答,“十几岁的时候。”
你十几岁?那是我几岁?何未欲追问,细细算,但没好意思。
思来想去,“哦”了声。
“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不错。”她又说。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就是位子不好定。”她想提醒他。
这种地方,钱搞不定的,毕竟政要多。
何未喝过半杯,把杯子放回去,发现谢骛清刚才倒的茶,始终没喝。谢骛清为她又添满了茶杯。
“谢谢。”她轻声道谢。
他顺手打开茶几上的雪白餐布,从里面裹着的一套餐具里挑出银叉子。
“如果你想吃,晚上让人给你安排位子,”他没看她,以目观察碟子里的四个美貌胜过口味的小蛋糕,“作为船票的谢礼。”
“不用,我晚上有事。”她摇头。
估计因为船票没收钱,让他觉得欠了自己的。何未对他解释:“我们家每个客轮都留有特等票,就是为了送给家里的朋友。每年往来十几趟客轮,我送出去的船票要有上百张了,”她笑,“给每个人都是送,不收钱的。”
何未想想,又补充道:“而且你是白谨行的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
谢骛清没回答,点点头。
他最终哪个都没选,放下叉子:“晚上准备去哪里?”
“准备带家里人逛个好地方。”
她想避开船客们,带莲房去商业街。
谢骛清再次点头。他把衬衫袖口的纽扣松解了,挽了两折,边整理袖口边问:“去的地方熟悉吗?”
“这里我常来,哪里都熟,”她说,“莲房没来过,想带她去大使馆附近走走,买个帽子。她喜欢帽子,自己舍不得买。”
他凭着这几句话,料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大使馆附近的商业街。
天津在上世纪就是通商口岸,商业发展极好,那条街上,大小商店密密麻麻排了一长条。他擅长巷战攻城战,经验丰富,走过的路绝不会忘。有过什么建筑,高矮如何,是否有最佳射击角,是不是适合设伏……不必深想,整条街已浮现眼前。
那个商业街有个十字路口——
有个两层帽子店正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女孩子应该喜欢。
“注意安全。”他提醒她。
“没事,”何未笑着说,“逛街而已。”
谢骛清用手指沾了杯中的水,在茶几上写下一个号码,三位数的。他写完看她,何未领会,轻点头。她常住此处,认得出,这号码不是房间里的。
似怕她误会,他加了句:“我既在天津,应该替老白照顾你。”
他不再多说,立身而起,进了里间。
这间房是他的。四姐住隔壁,屋里没电话,借他这里给家人报平安。所以四姐眼下在何处继续那所谓的“没打完的电话”,不得而知。
谢骛清一进屋,和往常一样顺手解军裤的皮带,到半途中直觉不对,停了,重新扣好。他刚才在餐厅懒得应付那些人,借故走开,想回屋子里透透气,顺便把好久没穿过的军装脱了,换西裤衬衫……没想到屋里不只有四姐,还有先他一步离开餐厅的何未。
眼下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间,换衣服是不可能的了。
必须找一件适合又不会引起门外众军官们遐想的事情做,谢骛清环顾房间,决定拿几份报纸出去,两人分着看报。
他刚够到盛着报纸的篮筐,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他接了,带着数日未好好睡过的疲倦,低低“喂”了声,随即把电话听筒夹在脸下,开始翻报纸。
“清哥儿,”二姐在电话那边柔声、带着几分好奇问,“听说,你房里的女孩子,漂亮的像西府海棠?”
谢骛清手停住,冷淡地说:“喜欢海棠的话,改日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九年前你都为国捐过躯了,今日,当为自己活一回了,”二姐姐轻声道,“这两张船票可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在这时局里,人家女孩子是冒了风险的。你当知恩。”
……
屋外头,何未实不想听,却不得不听。
先是听到一句送海棠,她联想到,既然送花,应该是送给女孩子的。
谢骛清像在肯定她的想法,跟着说:“没必要见到女孩子在我身边,就胡乱想。”
隔了会儿,又承认说:“是,我和她单独在一个房间相处过。”
何未联想到白谨行说的胭脂堆、荣华洞,复又想到谢四小姐说的,谢骛清被人骗到房里的事。她约莫猜到,此刻屋里的人应该被准女朋友误会了,正在费力解释。
……
夜阑京华 第四章 灯下见江河(2)
谢骛清听着外边刀叉触碰的细微声响,约莫知道,她开始吃东西了。
谢家只有一个被众人保护的角色,就是四姐,不是他。四姐认为这里不像在六国饭店一样被监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反倒能解除那些人的戒心。谢骛清不一样,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心里走上几圈,因为晓得隔线有耳,隔墙同样有耳。虽然墙外旁听的人,对他来说还只算个刚长大的女孩子。
“那晚的女孩子是什么来历?”谢骋如转而关心他的风流事,“父亲若听说了,我好知道如何替你讨饶。”
“不是很清楚,”他平静道,如同也在聊着一段露水,“一夜的事,不会有下文。”
“人家若动了真心,再找你,你预备如何办?”二姐声音里,夹杂着担心。
从这表露的语气,他明白,那夜遇袭的险情,二姐已知晓了。
他不大在意,说:“在我这里动真心,都是有来无回。打发得十分干净,不值得二姐问。”
“是么,”谢骋如略安心,“那便好。”
“二姐若关心我,”他说,“不如帮我接一个在天津女孩子,过去的同学,眼下在这里做医生。你见过一回,姓秦。”
“那位小姐?”二姐领会他想要找一位医生上门,柔声道,“这人我记得,后来单独找她喝过茶……你啊,该收心了。风流要有度,这个度过了,会惹麻烦的。”
“只是许久未见,难得来天津,聚一回。”他说。
……
同学和姓氏都是随口讲的,重点在医生。
他受伤的事必须压下来,若被张扬出去,势必让人认为谢家不过是纸老虎,独子一入京就差点毙命,那日后全要欺负到谢家头上,家人再难安宁。
此事没让四姐知道,是不想让她认为弟弟为换她走,被困于险境,因此而伤心内疚。所以他瞒了几日,以送姐登船为由来了天津,正想晚上找机会寻个医生,既然二姐先知道了,省下他不少事。
谢骛清挂断电话,接着翻找篮筐里的报纸,挑拣了四五份,在手里掂了掂,最后减成一份。不能让她坐太久,免得让监看的人误会两人关系亲密。
但此刻让人家走,怕她和小外甥一样小孩子心性,多心多想。如果只给她一份报,他在一旁陪坐,没多会儿她必然觉得无趣,主动告辞。
何未在外间,先领悟到电话那头是他二姐。
再听,却更料定,他完全不像谢四小姐说的那么……纯良。
谢骛清拿着份报纸露面,两人乍一对视,她脸热起来。人果然不能做偷听的事,心虚得慌:“我想起来,有两位客人想换房间,他们这些人喜好不同,房间摆设都要换。还是要去看看,不然定不下心。”
她拿起餐布,认真把茶几上残留的水迹擦了:“帮我和你四姐姐解释。”
全程都是她说,谢骛清看着她说。等她全部说完,他把报纸搁到茶几上:“我会同她讲。”放完,一手斜插在长裤口袋里,一手替她开了门。
何未从他眼前过,抬眼欲告辞,见他低下头来瞧自己。
她想了想,说:“晚上有茂叔陪着我和莲房,不会打扰你。”
本想说你难得来天津,安心和朋友聚,但转念一想,这不是坐实了自己在外头听了全程。当然,她在外听,他必然知道,人家都没想着要避讳。
谢骛清不知怎地,被惹得笑了,那双眼睛直视于她,笑着、低声说:“好”。
谢骋如顾念弟弟的身体,急着将事办了。
谢骛清洗完热水澡,人便来了。他直接穿着白浴袍开门,见走廊灯光照着的一张格外漂亮的女孩子的脸,晓得“老同学”来了,于是问:“二姐派车送你来的?路上可遇到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女孩子以方言,轻柔道,“就是来前喝了两口酒,怕要借住你这里一晚。”
他笑而不应,挪开身。
人进来,门落了锁。
朱红色窗帘早早被拉上,灯仅有一盏,被他挪到窗边,不至将人影照到窗帘上。无风吹、无影映的窗帘,静得让人心慌,仿佛两扇高耸的朱红大门,随时要被人撞开似的。
女医生打开手袋,有条不紊掏东西,毕竟临危受命,又是少将军受了伤,很快额上便出了汗。方才她以目诊病,他该在发烧。
谢骛清坐进棕红沙发里,身子陷在里头,靠在那,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大清楚了。他在低暗的黄光里,感觉一只手摸上自己额头,耳边有女人问,能不能看下伤口。
他拉开浴袍,给对方看。
天黑后,他烧没退过,怕被人发觉异样,晚上喝了不少的酒,但意识仍在。他冷静提醒这个因见到伤口而错愕的女医生:“进去换一件睡衣。”在里屋,早准备好了。
对方应了,换了睡衣出来,见他已拿了一份报纸细读,是避嫌的做法。
谢家人用的医生,多少都受过谢家的大恩情,值得信任。这个医生亦是。她今日初次见这位谢家门内的少将军。她想到照顾他多年的人给的评价,谢骛清此人少了许多常人应有的情绪,不畏生死便罢了,为将者当如是。一个战场上的将军,不知怒为何,天大的事,都可云淡风轻对付过去,天大的仇,也能平静讲述。
人的心湖不见波澜,自然显露在面上……眼下便是。
这么吓人的伤口,竟像在别人身上,和他无关似的。
他身上有两处伤,一处在腰上,一处在右上手臂,手臂处的伤深可见骨。这是如何做到不被人察觉,且行动自如的?难道伤惯了,真能麻木?女医生心惊于此,准备处理伤口。她怕麻药不管用,主动用家乡话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天津这两日来了许多政商要员,都在这家饭店。”
“我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个,”他识破医生的意图,“无须讲话,做正事。”
对方应了,低声说:“带来的药,怕——”
“怕什么,”他看着报纸说,“死不了。”
***
何未没骗谢骛清,确有客人要换房。
不过何家每年支付丰厚薪水,雇了专人处理这种事,根本用不到她。
她让茂叔备下车,出发去法租界。
茂叔放她们在街头,两个女孩子走到十字路口的两层帽子店,天刚黑,帽子店竟打烊了。她今晚来一为正事,二为闲事。正事的话,茂叔正在办,闲事便是给莲房买帽子。这两样事情的时间早算好了,她们至少要逛半小时,茂叔才能回来。她思考着,离这里不远,有一家马聚源,倒也是盛名在外的帽店,只是以男人帽子为主,女帽的品类不多。
旋转门旁有个带半扇玻璃的绿漆木门,没上锁,那后头立着个中年男人,透过玻璃看到何未和莲房,把小门拉开条缝:“敢问二位,可是何家的人?”
问得她一怔。
“老板交待过,让我在这儿等两位。香港过来的电话,订了时间。”
是二叔。她会心一笑。
莲房受宠若惊,自责说,先生远在香港谈生意,还惦记着这么件小事。何未笑着推她进去,让她尽情逛。因二叔给的惊喜,此行在莲房心里变得格外隆重。何未为配合二叔的心意,一鼓作气买了六顶,都是最时兴的下午茶帽和钟形帽,准备回去给大家分。
帽子不大,盒子却不小。店员热情地将六个大盒子摞起来,堆在车上,送出去。
路灯旁,茂叔已等候许久,见她身边有外人,不急不缓走过来,轻声对她说:“法租界忽然封了,我们出不去了。”
她意外:“全封了?”
茂叔点头:“出了事,租界里在查人。”
“早知道不逛帽子了。”莲房内疚。
“你不逛帽子,我都要用这些时间取货,都一样。”茂叔安慰莲房。
她轻声和茂叔询问,能用的手段都被试过了,全没走通。最主要他们的货很私密,不可张扬,许多的关系没法用。
店员把帽子盒装上车,看他们杵在那儿,好心安慰,让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何未对店员感激笑笑,心下却像烧了一把火,灼得她背后冒汗。
自己留在这里住一晚没关系,客轮运营不靠她,她在或不在,明早都照常发船。她着急得是取出来的两箱货物,必须送上客轮。这一错过,就要来年春天了。
于半黑暗的路旁,她瞅着青色油漆刷过的路灯杆子,想到那个号码。她低头看腕表时间,这时候,他应当在重温鸳梦……不该贸然打扰的。
可此事人命关天,容不得耽误。纠结权衡下,她决定试试他这条路。
何未寻了个有电话的餐厅,给了服务员小费,把电话挪到门外,拨了电话。
“喂,你好,”接通后,她主动、轻声说,“我是何未,想找谢骛清。”
如她所料,电话不在他的房间,接电话的自然也不是他,成熟男人的声音礼貌而简短地回答:“请稍等。”
何未靠在金属门边,等回音。
几分钟后,听筒再被拾起:“何二小姐是否在法租界遇到了危险?”
“没有,没有危险,”她快速说,“法租界关闭了,我被困在这里,想回去利顺德。一共六个人,需带两箱货物走。想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对方问她要具体所在的地址。房间里还有旁人,低声提醒说,只要地址没用,进不去的,需在租界口见。
于是中年男人改口,让她在租界的北口等。
“我个人没危险,请务必转告他。”何未轻声强调。
就算天大的事,她都不愿造成误会,用自己身处险境的理由,迫使他出面。
“卑职明白。”
电话挂断。
何未怕惹人注意,让大家留在距北口三分钟车程的小路上,她独自走去租界口。今日租界封闭紧急、毫无征兆,不止她,还有不少人在木栅栏前,反复和法国兵沟通,人心惶惶。
栅栏被油漆成白色,在夜里极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等待网罗要抓捕的人,令人不舒服,阴森森的。
何未立到最边角,在吵闹不绝里张望栅栏外的路。天晚了,租界外的店铺的灯全灭了,远望着,除了黑不见任何景物。
直到几道车灯的光,照到路面上,才算有了光。
车依次停在路口,先下来了七八个人,有一个外国人面孔,余下不认识。只听得车门几次撞上的动静,再有数人下了车。何未被栅栏和车旁的人影挡着,瞧不分明,但认得出其中一个男人的身形轮廓是谢骛清。真是奇怪,两人并不熟。
随同的外国人跑近,短暂沟通后,栅栏打开。
谢骛清独自一个人走向这里,他单臂绑着白绑带,吊在脖子上,因为手臂受伤没法穿衣服,肩披着西装。副官追上,想给他披上厚外衣,被他挡开。
何未不自觉向前迎了一步,立刻有两支□□推开她,黑黝黝的枪口直接对上了她的脸,近到能闻到□□味。她不敢再动,盯着那小黑洞,呼吸越来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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