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怨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回首便便
“蚂蚁……蚂蚁……搬家家……下雨下雨……哗啦啦……”窝在假山后的损智女子搅动木棍替那些排成长条,密密麻麻的蚂蚁们开路,不仅两手脏兮兮,脸上也满是泥尘。
青年人随手捡起枯枝,学着损智女子一道蹲下身,“好玩吗”
“嗯……好……玩……”女子憨笑地拍拍手。
南祀如抚上她微微凉的手,眼中泛起无边的温柔:“明天再来玩好不好”
“唔……”热衷蚂蚁之人努了努嘴,愣愣点头。
“灵鹊真乖,现在我们一起去洗洗手,然后吃饭饭。”南祀如露出一个‘你是个乖孩子’的表情。
“吃饭饭!吃饭饭咯!”
青年人将女子牵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裙褶上的泥尘,随后朝别院门庭走去。
“南大人,请留步。”太守拦住了二人的去路,作揖道:“下官家中略备了薄酒,您看……”
京兆府尹此刻是头疼的,他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在私心与公务中寻得平衡,但太守是何等贴心的小棉袄,他看出了前者所表露出来的为难,“当然,黄鹂姑娘也可一并前去……”
“她叫灵鹊。”南祀如眼角一冽,“往后不必再提黄鹂。”
“是是是……灵鹊,灵鹊姑娘……”太守眼里,不过都是些鸟儿的名字,无非就是个代号罢了,看来南祀如很是介意她出于秦楼楚馆这件事。
罗宁城太守的府邸与他那别院不啻天渊,连同门前两座镇宅貔貅都缺胳膊少腿的,更别说那歪歪扭扭的太守府牌匾,这表情功夫做的可谓是相当到位。
太守府的后院与别院是同一个设计理念,四季园林,颇具美感。
家宴就设在后院,排场不大,但也不小,这么看上去确实是用了心的,灵鹊害怕见到陌生人,她躲在青年人的身后,唯唯诺诺打量着过往的小厮们。
“南大人请上座。”太守谄媚的嘴脸在灯烛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南祀如在太守府家眷的打量中坐上了东主位,宴三桌,主一桌,老弱妇孺一桌,男人们一桌,灵鹊被安排在与太守夫人的另一桌,太守附耳青年人:“内人会照顾好灵鹊姑娘的,大人请放心。”
青年人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小心吃饭的灵鹊身上,她所处的位置就像是贵族妇人们的茶话会,而她是当中最为格格不入的存在。
“灵鹊姑娘芳龄几何呀”妇人们打量这个年轻美貌又行径怪异的女子。
默默啃着鸡腿的灵鹊木讷地啧吧沾满油渍的嘴,她的行为方式在旁人眼中是那般不堪,她亦读不懂这群妇人们脸上嫌恶的表情;“我……不知……”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知晓自己的年纪
当第一个问题憋了许久终于问出来的时候,妇人们的这桌顿时炸开了锅,尤其是被询问对象不符合常理的回答瞬时点燃了她们那颗寂于柴米油盐里的那颗心,她们早就风闻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出身青楼,又是个智力远低于常人的智障人,于是近乎疯狂的想要将她悲惨的遭遇挖掘出来,好填补身在后院的猎奇心理。
“姑娘与京兆府尹大人如何相识的呢”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呀”
“我看啊南大人年轻气盛的,姑娘你应趁着貌美好好拴住他才行啊!最好给他诞下个一男半女的,要不然这男人啊,很容易变心的!”
“你可小点声!京兆府尹大人可就在东桌呢!”
“瞧我这张破嘴,该打!”
“哎呀你们别说了,她可能也听不懂!”
灵鹊呆愣在座位上看妇人们七嘴八舌,竖眉瞪眼的,很是好玩,她不禁跟着傻乐呵了起来。
“看吧,她果然没听懂我们在说什么。”有位妇人指了指颞颥,半分可惜半分憧憬道:“听说这京兆府尹大人身兼太予乐令,掌这天下风雅之帆……”视线抛向东桌非凡的青年人,她脸颊一红,“人中龙凤如他,怎会看上这么个憨傻之人……”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竟是生生的不甘。
“咳咳……”太守夫人冷咳两声,“菜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众人闻言,叽叽喳喳的讨论声瞬时缄默了下来,纷纷提起筷子夹菜到自己碗里,太守夫人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灵鹊,眼底几分不屑展露无疑,她即便出身乡绅,也是自小在诗书礼仪中长大的女子,后又嫁于当时只是个九品小官的,如今的罗宁城太守,女贞女戒无一不精,她本就瞧不起青楼的风月女子,身旁这位,又是个智障人士,不懂礼仪不说,出身也下贱,除了一张看得过去的脸蛋儿,全身上下寻不得一丝丝优点,她甚至置喙起坐在今日首宴桌的那位“京兆府尹兼太予乐令”的青年人来,他年纪轻轻何以坐到了比他更懂为官之道的自家丈夫头上来,想必,也是靠着一张不错的脸,窝靠在帝王的身侧,这么一想,两个本质相同的人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这顿饭吃的南祀如是浑身不得劲,他爱喝酒,但也不是这种喝法啊这群与太守的亲戚下属们,一个个对他简直就是虎视眈眈趋之若鹜,哪里是喝酒简直就是灌酒,樽杯一直握在手里就没有落桌的时刻,好在他酒量通向大海,要不早就被喝趴了,那些个敬酒的人嘴里含糊念叨的多关照什么的,一大堆陈词滥调,他权当是狺狺之言,话虽如此,表面功夫该做还得做,一边回应他们的敬酒,一边又得乐呵呵表示往后官场由我罩着之类,这一顿饭下来,菜没吃上几口,尽喝酒了。
“不胜酒力……不胜酒力啊!”待到再有人敬酒,南祀如揉了揉睛明,摆摆手,“南某,告辞了……”摇摇晃晃起身。
“南大人,在下已为你备好马车!”太守贴心地搀扶上来。
南祀如醉醺醺地拍了拍太守的肩,指了指他:“不错!不错!太守府,当真令南某……嗝……宾至如归啊!”
“大人过奖了……”
青年人摇摇晃晃地来到了灵鹊的宴位旁,瞧着她满脸的油光的傻笑着,一时间有些恍神,他伸手替她拭去嘴角的食物残渣,随后牵住了她的手,“回去吧。”
“好!”灵鹊虽然很舍不得那一桌子的佳肴,可她更期盼着离开,毕竟那群陌生的面孔露骨的打量就算是于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来说也很难耐。
临行前,太守嘱咐了车夫两句,南祀如浑浑噩噩的视线中,精准地读出了他的唇语,‘给我把他盯紧。’
原来是个眼线啊……呵……
青年人冷哼一声,将自己的重量一半交由灵鹊身上,连同着灵鹊也跟着他一起东倒西歪。
“你……怎么了……”灵鹊搀扶着青年人,“你……没……没事吧……”
“我……嗝……能有什么事傻丫头……嗝……快扶我上马车!”
“南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回去吧……回去吧……”
待上了马车将帘门掩下来之际,青年人脸上飘忽的神情才突然沉淀了下来,他附耳灵鹊小声耳语了几句。
待马车离开太守府,一路行至街道拐角处,车内响起了女子痛苦的呼喊声:“救命……啊……救命啊……”
“怎么了”外头的车夫闻声进来询问。
“我家……大人……想要……如厕!”灵鹊指了指身旁匍匐在车上的男子,“疼得……不要不要的!”
“这……”车夫略显为难。
“京兆府……尹大人……想如……厕……”灵鹊继续叫唤。
‘你这断句把我姓式都改了……’装模作样的人儿暗搓搓地纳闷这神乎其乎的断句。
“好吧,好吧,我暂且在此候着,你快带你们大人出恭去。”车夫见男子醉了酒,此刻又失去了大部分的行动能力,也就放心地让二人下了车。
第六十五章 京兆府尹(七)
灵鹊搀着南祀如踉踉跄跄消失在车夫的视线范围。
撇去盯梢的那令人浑身不自在的目光,青年人如是一条被放回水中的鱼,他那身形不稳的姿态霎时欢脱起来,他拉着灵鹊脚下生风,二人蹿到了大街上。
即便入夜,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色小吃泛着浓香挑衅青年人的味蕾,他贪婪地一闻再闻,最后锁定了一家面店。
“小二,来两碗阳春面!”
“好嘞!客官稍作休息,一会儿就给您上上来!”市侩的小二扯下肩头的抹布替二位客人擦拭板凳。
灵鹊踌躇不定,摇手说:“我……吃……饱了……”她指了指太守府的方向:“在那里……”
青年人落坐,倒了杯水推向女子,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了然点点头:“我知道。”
“吃……不下……面。”灵鹊揉揉肚子,啧吧嘴。
“……你误会了,两碗都是我吃。”青年人脸上春风肆意,摩拳擦掌之际热腾腾的两碗阳春面已经被端了上来,只见他撸起袖子,从竹筒中拿出一双筷子对齐,手上动作小心翼翼,仿若是在面对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情,而后他挑起了香喷喷的阳春面,“哧溜——”地大口吃了起来。
青年人的进食速度让灵鹊产生了他方才在那宴席上只做了摆设而从未动筷子的感觉,她好奇地问道:“你……没吃……饱”
“何止是没吃饱”南祀如哈着口中热腾腾的气息,“简直是饥肠辘辘。”
从头到尾那些不断上前敬酒的人没给过他动筷子夹菜的机会,现下肚子全是晃晃荡荡的酒水,说不定那马车再颠簸两下会直接从胃部喷涌而出……若是放在京城,像罗宁太守这样的邀请每天不知道要收到多少拜帖,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然而现下不一样了,那帝王的心思到底如何暂且不说,案件进展的速度如老牛犁地缓滞不前,关键时刻必须采取特殊的办法,即使是让他的仕途染上污点……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傻女子,她是最大的变数,所有的计划因为她的出现不得不改变,已经吃完一碗面开始霍霍第二碗的青年人手上的动作稍微慢了些,他余光掠过灵鹊傻憨的神情: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女子怔了怔,努力搜索着脑海中为数不过的过往,就像是捕捉田野中的蝶,明明近在眼前,扑上去的时候它们却扑棱着翅膀四下逃窜,最后她只能灰溜溜地摇了摇头:“对……对不……起”
南祀如心口那一丝丝希冀随着这声道歉荡然无存,他本就在心里做好了她已遗忘一切的预设,然而还是被这样的回答闷头一击,他眼光有些暗淡地看了看阳春面,“也是了,你我不过一面之缘,就像这样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罢了……”
灵鹊托腮望着青年人失意的脸庞半晌,“从前……你……是个什么……”
“咳咳——”被葱花呛到的南祀如确认了,眼前人是个断句鬼才。
女子赶忙喝了口水,“样……子”
瞅着她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青年人淡笑着看向清汤倒影出的自己,他搅动筷子打散了汤中的倒影,幽幽开口道:“从前啊……从前的我是个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
灵鹊摇了摇头,回想起那群人对他卑躬屈膝的模样,“你……像个…天生的……大……官……”她比了一个很大的手势。
自小穷困之人身上总有挥之不去的穷酸像,就算给他们套上华贵的衣裳,瞅着也不像是官宦家族出来的,倒像个偷了人家衣物穿在身上装大爷的扒子,或许只有不甘屈从命运的人,才不会被出生所决定……“是嘛……我祖上往上数都是农民,这世世代代就出了我这么一个读书人……”将最后一口面吞入腹中,青年人抿了口茶水,“父亲去的早,家里只有母亲,她靠着一把梭把我拉扯大,她啊……唯一的闲暇便是带我去城中换织布时路过茶楼,暂留门槛外头听一听那说书人口中的帝王将相……她总爱对我说……”男人顿了顿,眉头微蹙。
“说……什么”灵鹊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眨巴眼睛问道。
记忆泛着淡淡的朦胧色,母亲温柔的口吻像是春年花开时分伴着旭日缓缓而至的风儿。
……
“如儿,为娘送你去私塾可好”
“不嘛!如儿想在家替阿娘做农活!”男孩儿攥着母亲的裙摆撒娇。
绵长的叹息在男孩儿的头顶飘着,母亲温柔的大书,考取功名,才能改变咱们这种人的命运……”
“阿娘……我听说上私塾要好多好多的钱……”
“只要如儿用心读书,就算是再多的钱,阿娘也出的起!”
……
“她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穷苦的命运。”京兆府尹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四枚铜钱一卷劣纸,却要母亲没日没夜在机杼前熬三天……”青年视线有些模糊,才惊觉自己陷入了感怀,赶忙吸了吸鼻子,“吃饱喝足了,走吧。”
来时脚下生风,走时却异常沉重,灵鹊跟在青年人身后,得见他的背影似乎掩着光似的令人有种摸不着头脑的心疼,她上前一把扯住了他,口中支支吾吾蹦出个下意识的称呼:“南……祀如……”
闻言,青年人愣怔在原地半许,随后惊愕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他不予置信地按住女子的肩:“你再叫一遍!我的名字!”
灵鹊见他这番激动模样,往后怂了怂,声如蚊呐:“好奇怪……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南……南祀如……”
他从未告知过灵鹊自己的名姓,她却知道他……青年人难掩胸口的激动,可转而一想,或许是灵鹊私下里询问过旁人,那激荡半许的情绪突然就被冰封了起来
“字……字宣迟……”灵鹊脑袋某处的神经噼里啪啦,一张张画面在脑海里交叠,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大街上的人们口口相传着什么……
……
“对,就是那个南祀如嘛不是咱们屯的那个!”
“母亲早年间被乡里头的衙差们浸了猪笼!”
“哦哦哦,就是那荡妇家的孩子啊你看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这种女人的孩子居然能考上状元”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一辈子吃苦耐劳的却永无出头日,他那个荡妇生的小崽子居然能高中状元会写诗了不起啊能当饭吃有个鸟用!”
“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脸回乡,瞅见没,状元郎不敢回乡!”
“我看呐,若不是那新皇登基急需人才,他这种出生的人,根本不可能过得了殿试!”
“还真别说,这个南祀如啊,就是因为这种出身,乡试愣是考了三回,最后也不知道那考官抽了什么疯让他考过了,要不然呐,他至今还只是个穷酸书生!”
“让这种出生的人当了官,我看呐,完咯!”
……
“是是是,往后,你可唤我宣迟。”没想到灵鹊智力有损,对他倒是颇为上心,居然连字都问到了,南祀如有些受宠若惊。
灵鹊不知怎么着,眼眶里顿时溢满了泪水,她喘着粗气驱赶脑海中那些不堪入耳的偏见,“不是的……不是……”她难过地摇着头,极力否认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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