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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江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淡江红 第1章
第1章
百万人口的台北,有四十多路公共汽车,其中最有名的该数零南路了。跑这一路的车子,司机、售票员在乘客眼中都是比较好的。公车处凡有什么新花样,像装扩音器到站报名、礼貌运动、特选南部优秀售票员参加服务,都要先拿到零南路上来表演一番。这可能是由于零南路的所经路线,都是台北市有名的马路。“介寿馆”“行政院”“立法院”“监察院”,还有“司法部”“财政部”“内政部”这些大衙门都在这条路线上,或许因为观瞻所系,或许因为“国会议员”和高级官员兴之所至,也常有搭零南路车的机会,所以公车处不敢怠慢。
如果要再找一个理由,那一定是为了尊重台湾大学的缘故。零南路公车等于台大的校车,几千学生上学、放学,到西门町看电影顺便谈恋爱,一车来,一车去,干干净净,文文雅雅。他们不像小学生那样鬼吵鬼闹,也不像中学生那样晃荡着大书包横冲直撞,有时还尽找售票员的麻烦。他们是公车处的好主顾。
新学年开始不久,十月初的天气,依然骄阳似火。下午四点钟正热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零南路台大站上,也只有疏疏落落五六个乘客,章敬康排在最后。
从公馆方向来的车子到了站,车上乘客并不算多,但因天热,每一个人坐下来以后,都扩张了自己的空间,所以等章敬康上车,只剩下了靠门的一个座位,被他毫不迟疑地占据了。
坐下来一转脸,他才看到他后面还有一位乘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扶着车门旁边铝质的柱子,很悠闲地哼着一支舞曲。声音极轻,可是他跟她的距离到底是太近了,仍能听得相当清楚。对于热门音乐,他不算门外汉,一下就听出来那是最近正流行的,白潘(即帕特·布恩,美国歌唱家——编者注)的一支新歌。
在极短的时间以后,他忽然惊觉,满车的人都有座位,独让一个女孩子这样站着,是一个令人很看不下去的场面。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让开一步,左手握着原本的凯恩斯的《经济问题》,右手挂在吊杆上,眼睛斜过去向她看了一下,好像在问:“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抛过来一朵甜笑,一直等坐下来还仰视着他,明亮的眼中涌现着欣赏和感谢。
他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太小太小的事,不值得她付出那样多的感谢,因此觉得有些不安,便把眼睛转向窗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他无法不去看她,于是拿手帕擦擦汗,翻一翻书,想出许多小动作,目的只是便于扭过头去偷觑她一眼。
而每看一次,他都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快感还是美感,他弄不清楚,或许快感是由美感所生,他也无法去细辨,只是每一次视线离开她以后,立即又想再看她一眼。
“南海路!”售票员在喊。
他身子动了一下,眼睛望着车门,正有几个乘客上车。这给了他一个考虑的机会,他原来是准备到中央图书馆去的,南海路正是他该下车的地方,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了。
乘客已经上了车,售票员却未关门,并且注视着他。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他准备下车,特地在等他,这便不容他再做任何考虑,慌慌忙忙地下了车。
铃声一响,汽车很快地远去了。他才发现自己觉得非常不对劲,好像失落了一样心爱的东西,而又记不起是如何失落的。
这份怅惘空虚的心情,一直带到中央图书馆。他对于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怎样去到了目的地,借了些什么书,都不甚了了,眼睛倒是一直停在书上,也一直在往下读,然而一个字也没有读到脑子里去。这样直到天黑,他才如梦初醒,看一看自己借来的那本《数学经济》,翻在第四页上,而印象中记得已读到第二十七页,是什么时候翻回来重读的呢?想想,连自己都觉好笑了。
抬头一看,壁上的电钟指着七点十分,他有些着急,回家的时间太迟了。
这使他暂时抛开了一切的胡思乱想,加紧脚步,赶回家去。
果然迟了,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他的父亲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也不看报,也不喝茶,抱膝凝望,似乎很无聊地在等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章老先生用带着爱怜的口吻责备他。
“我在中央图书馆看书。”
“看书也该记得时间啊!天黑了,你都不知道?”
“爸爸,你不该说他。”章敬康的大嫂陶清芬正从房里出来,笑着帮他说话,“老二看书看得废寝忘食,你老人家不夸奖他几句反埋怨他,连我都不服气。”
章老先生沉默着。章敬康脸上却有些发烧,他是个很诚实的人,本无意说假话,但这时自然也不便说穿,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而神魂颠倒,只好默不作声。
“吃饭吧,菜都快冷了。”陶清芬说。
“大哥呢?”这时他才发现他哥哥章敬业不在家。
“有应酬,不回家了。”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陶清芬一面照料她五岁的儿子台生,一面不住地看章敬康的手。章敬康觉得有些诧异,看看自己的手上和身上,并没什么异样啊!
“大嫂!”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什么地方不对?”
“我在想,”陶清芬看着她公公说,“老二该再买块表才行。”
原来如此,他不由得向陶清芬报以感激的一瞥。他原有一块手表,是他考上大学那一年,他父亲用年终奖金买给他的,不想上学期在水源地游泳丢掉了。半年来没有表真不便,可是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形,何况,本来有表,却是他自己丢掉的,更不便再开口提出买表的要求。现在,陶清芬替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自然会使他感到非常欣慰,并且由衷的佩服——到底是贤惠的主妇,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体贴得无微不至。
然而,他也有一些担心,怕他父亲会想起他丢表的事而责备他,哪知完全不然。
“我也想到了。我们那里马上要办钟表的分期付款,我替老二买一块。”章老先生又说,“要毕业了,起码也还要做套西服,让我来想办法。”
“不!”充满了欢喜感激之情的章敬康抢着说,“离毕业还有一年,而且要受预备军官训练,根本用不到什么整套的衣服。”
“傻话!”做父亲的说,“大学毕了业,就算踏入社会了,哪可以一套出客的衣服都没有?只要你自己努力,将来能够自立,这些踏入社会的准备工作,我跟你大哥总会替你想办法的。现在只要你用功上进,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
章敬康记住了他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饭后和他的小侄儿玩了一会儿,随即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开始自修。
一走进那间六席大的书房兼卧室,只见一片溶溶的月色,从木格窗中透进来,洒在地上,形成一种很新奇醒目的黑白图案。他不忍开灯破坏了它,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静心欣赏。窗外是幽静的小院子,种着木瓜和凤凰木,秋来依然枝叶扶疏,微微的西风不时飘过,带来了秋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爽气和凉意。
然而他的心头却还另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想到刚才饭桌上父亲和大嫂的话,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sweet home那支曲子。
他的家庭并不富有,甚至离小康的程度都还有一段距离。父亲是中级官员,坚守岗位,三十年如一日。兄弟两个,大哥敬业走了他父亲的路子,也是个标准的公务员,结了婚仍旧和家人住在一起。母亲故世已经十年了,幸好大嫂贤惠能干,一手主持中馈,把整个家撑了起来。他父亲常向亲友们夸奖说:“清芬是我们家的栋梁。”他完全同意他父亲的看法。
虽然章敬康没有较好的物质生活,也没有母亲,但他仍旧感到非常幸福,因为他一直生活在爱的煦育中。父亲的管教似乎有些严厉,大哥对他也拿出做长兄的气派,可是他们永远在关注着他,而且也非常尊重他,就像他考大学时,父亲主张读理工,大哥建议念外文,结果他仍旧按照自己的志愿,选了经济系。
大嫂更不必说,他是她一手带大的。“长嫂如母”,他充分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因为有了大嫂的“母爱”,才平衡了父兄出于爱人以德的督责。他知道家庭对于他的期望,每年的学费对于这个清苦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尽管父亲戒了酒,大哥舍不得看电影,大嫂在菜场里买几个萝卜都得斤斤计较,而对他的供应和要求,总是尽量使他满足。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鼓励他上进。
这样想着,他便懂得了他现在要做的是什么,立刻开了灯,专心致志地把每一分精力都投注在他的书本上。
“老二,十一点了。”是陶清芬的声音。
竟十一点了,他惊讶时间过得好快,但今夜读书的兴趣十分浓厚,便应了一声,仍旧埋头在书本上。
“明天你第一堂有课,洗了澡早些睡吧!”陶清芬站在门口又说。
“不要紧。”
“绿豆汤在厨房里,你吃了吧!夜深了。”
他心想,如果不睡,大嫂一定会因惦记着他也睡不着,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催促他一两句,何苦闹得她不安宁?
“好了,大嫂你请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真的喝了绿豆汤,洗完澡就回房睡觉。关上灯,月光斜照到床前,他睁眼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时她会在做什么呢?也像我一样在看月亮?”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孩。但他马上警觉到,自己应该把全副精神放在课本和毕业论文上,绝不容许为她而分心。于是他强迫自己把思维转到经济学上的许多问题中去,但那就像把一个过大的枕芯塞到较小的枕套中去一样,这面揿下去,那面鼓出来,他的任何排斥她于头脑以外的努力,都归于无效。
一赌气,他索性听任自己去幻想。于是,刚见面的她,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了。
她穿着海军蓝的牛仔裤,脚下一双男人穿的“懒佬鞋”,修长的双腿托着纤细的腰,上身一件极短的淡蓝衬衣,左襟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衬衣下摆像海盗装束似的扣着一个蝴蝶结,这样腰围就更显得小,而胸部又嫌有些夸张了。但他看得很清楚,鼓起在衬衣下面的胸部,并非虚有其表,它确有着充实的内容,虽不像成熟的少妇那样丰满,可绝不是“奥德丽平原”。那么应该是怎么样一种美妙的面和点的组合呢……
他忽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了。他谴责着自己,不应该净往这方面去幻想,那代表的是肉欲,对圣洁的处女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于是,他使“视线”上移,沿着象牙色的长长脖子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孔是无法归纳为哪一类型的,只有上帝挥动画笔,才能描绘出那样神奇的线条。大致说来,她是鹅蛋脸,一种代表善良、温柔、热情,能使人觉得易于亲近的脸型。那小巧的嘴、端正的鼻子、一弯新月似的眉毛,无不配置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流盼之间,闪耀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如说它是“灵魂的窗子”,这就是一面能令任何人驻足仰望的窗!
然而,如果没有她的专为他而发的笑容,那么她在他不过像一幅达·芬奇的画,或者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只有艺术欣赏上的意义。
他曾有过好几次在公共汽车上,让座给女同学或别的女孩子的经验。她们的反应多半太矜持,欠大方;当然也有含笑致谢的,但那常是不成熟的礼节下的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像她那样,纯粹出乎自然的毫不羞涩的甜笑,他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又想起她那双令人永远难忘的眼睛,仰望着他,充满了善意。“她是不是想跟我说话呢?”他想,“是的,她一定是的。只因为自己太笨,当时竟未看出来,辜负了她的难得的好意。”
“真该死!”他捶着床沿,深切地痛悔着。
他内心更放不开她了。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在他脑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怎样的情形?在哪个学校念书……
这些问题比经济学上资本的形成、经济成长的过程、国民所得和购买力的关系等问题,要有趣得多。他试着去寻求各种可能的答案,然后自己选中了一种比较合理的情况。他想:她应该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多半是单名;家庭环境一定很好,但也不会是特别富有的人家;弟兄很多,而她是父母所宠爱的独生幼女;她的年龄不是十六,定是十七,不可能是大学生,而且她也没有一进大学的窄门便自以为是“大人”了的那种女孩子的派头;可是她也不会是专啃书本最为老师所欣赏的学生,所以不像在哪个校服穿得像邮差的女中念书,看她那种打扮和毫不做作的神态,很可能是美国学校的学生。
这些猜测并没有什么有力的根据在支持,而他自信是非常正确的。唯一使他无法去猜的是她的住址。当然住在高等住宅区,那是不消说的,问题在台北有许多高等住宅区,不知是哪一个?
“可能是在零南路线上。”他想。
这是一种极其合理的猜测,也是他迫切希望解决的问题。
从此,他每天在零南路上,以至任何一辆公共汽车上,只要一想到,必定很仔细地搜索一番,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一天复一天,她的踪迹杳然。每当他濒临绝望的边缘时,他必定重复诵念着“信心产生奇迹”这句话,重新鼓起勇气,继续从事他那大海捞针般的搜索工作。




淡江红 第2章
第2章
随着人潮涌出电影院,章敬康的心情非常轻松,鲍勃·霍普是他最欣赏的明星。一路上,他不断地谈着喜剧片的种种,和他在一起的是秦有守。
他们是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也同时考进台大,不同的是,秦有守念了法律。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在司法界服务,家学渊源,也因为他的个性偏向于理智方面,所以对于电影,他不喜欢剧情不甚合理的喜剧片,偏爱着重于推理和分析的侦探片,特别是在法庭中进行的戏,像《十二怒汉》和《情妇》之类。
“对不起!”章敬康见他一直不搭腔,笑着说,“我忘了,你和我的趣味不同,勉强你看了一部你不喜欢的片子。”他抬腕看了一下他父亲用分期付款方式替他买的新表,“这样,四点半还可以看一场,这一次由你挑,你看哪一部?”
“散场太晚,怕赶不上回家吃饭。”
“那么就不回去,好在今天星期六。”
“你……”秦有守扶了扶眼镜,“你有钱吗?”
“尽管放心!”章敬康拍拍口袋,很得意地说,“今天收到奖金五十元,两张电影票,两客什锦烩饭,毫无问题。”
“奖金?”秦有守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什么奖金,谁给的?”
“上个星期天在家劳动服务,粉刷房屋,成绩优良。我大哥发了五十元奖金,叫我出来逛一逛。”
“你大哥大嫂真是不错。”秦有守不胜羡慕地说。
“闲话少说,看哪一部,快快决定。”
“看under ten flags(《四面楚歌》——编者注)好不好?”
“是查尔斯·劳顿演的吧?”
“不错。”
“好!”章敬康欣然表示同意,“这部片子在哪家演?”
“远东。”
“那么搭十三路去吧。”
两人就近走到十三路公车站,刚开走一辆,还得等一会儿。闲着无事,谈到查尔斯·劳顿,这下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是劳顿的崇拜者。
章敬康眼睛无意间朝斜对面扫过去,忽然像发疯似的拔脚往那边的公车站狂奔。一辆计程车正以三十多码的速度疾驰而来,他也不管,在间不容缓的空隙中,抢着越了过去。那面一辆十三路公车已经上完了最后一位乘客,等他以跑百米冲刺的姿态赶到,车子已经发动,车门刚要关紧。他咬着牙,一只手抓住门框,一只脚同时跨上踏板,把车门硬挤出一条缝,而整个身子倒有十分之九斜悬在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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