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帝国的崛起:前汉演义(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蔡东藩
惟当时吴王不反,也亏有一人从中阻止,所以能使积骄积怨的强藩暂就羁縻。是人为谁?就是前中郎将袁盎。盎屡次直谏,也为文帝所厌闻,把他外调,出任陇西都尉。未几,即迁为齐相,嗣复由齐徙吴。盎有兄子袁种,私下谏盎道:“吴王享国已久,骄恣日甚,今公往为吴相,若欲依法纠治,必触彼怒,彼不上书劾公,必将挟剑刺公了!为公设法,最好是一切不问。南方地势卑湿,乐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灾。只教劝导吴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祸了。”盎依了种言,到吴后,如法办理,果得吴王优待。不过有时晤谈,总劝吴王安守臣道,吴王倒也听从,所以盎在吴国,吴王总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后来袁盎入都,吴王始生变志,这是后话。惟张武曾受吴赂,渐为文帝所闻,文帝并不说破,索性加赐武金,叫他自愧,以赏为罚。不可谓非文帝的权术呢!此事亦未足为训。
且说文帝自改元后,又过了好几年,承平如故,政简刑清,就是控驭匈奴,也主张修好,无志用兵。当改元后二年时,复遣使致书匈奴,推诚与语,各敦睦谊,书中有和亲以后,汉过不先等语。匈奴主老上单于,即稽粥,见前文。亦令当户且渠两番官,当户且渠皆匈奴官名。献马二匹,复书称谢。文帝乃诏告全国道:
朕既不明,不能远德,使方外之国,或不宁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内,勤劳不处,二者之咎,皆由于朕之德薄,不能达远也。间者累年匈奴并暴边境,多杀吏民,边臣吏民,又不能谕其内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结难连兵,中外之国,将何以自宁?今朕夙兴夜寐,勤劳天下,忧苦万民,为之恻怛不安,未尝一日忘于心,故遣使者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以谕朕志于单于。今单于反古之道,计社稷之安,便万民之利,新与朕俱弃细过,偕之大道,结兄弟之义,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亲以定,始于今年。
周亚夫(?—前143),沛县(今属江苏)人,西汉名将。周勃之子。文帝时,匈奴进攻,他以河内守为将军,屯兵细柳(今陕西咸阳市西南),军令严整。景帝时任太尉,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迁为丞相。后以其子私买御物下狱,绝食死。
过了两年,老上单于病死,子军臣单于继立,遣人至汉廷报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亲旧约,军臣单于得了汉女为妻,却也心满意足,无他妄想。偏汉奸中行说,屡劝军臣单于伺隙入寇。军臣单于起初是不愿背约,未从说言,旋经说再三怂恿,把中国的子女玉帛,满口形容,使他垂涎,于是军臣单于竟为所动,居然兴兵犯塞,与汉绝交。文帝后六年冬月,匈奴兵两路侵边,一入上郡,一入云中,统共有六万余骑,分道扬镳,沿途掳掠。防边将吏,已有好几年不动兵戈,蓦闻虏骑南来,正是出人不意,慌忙举起烽火,报告远近。一处举烽,各处并举,火光烟焰,直达到甘泉宫。文帝闻警,急调出三路人马,派将统率,往镇三边。一路是出屯飞狐,统将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统将是前楚相苏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统将系前郎中令张武。这三路兵同日出发,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惊动都邑,乃复令河内太守周亚夫,驻兵细柳,宗正刘礼,驻兵霸上,祝兹侯徐厉,驻兵棘门。内外戒严,缓急有备,文帝才稍稍放心。
过了数日,御驾复亲出劳军,先至霸上,次至棘门,统是直入营中,不先通报。刘徐两将军,深居帐内,直至警跸入营,才率部将往迎文帝,面色都带着慌张,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虽瞧料三分,但也不以为怪,随口抚慰数语,便即退出。两营将士,统送出营门,拜辞御驾,不劳细述。及移跸至细柳营,遥见营门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执戟,或张弓挟矢,仿佛似临敌一般。文帝见所未见,暗暗称奇,当令先驱传报,说是车驾到来,营兵端立不动,喝声且住,并正色相拒道:“我等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语可屈铁掷地,作金石声。先驱还报文帝,文帝麾动车驾,自至营门,又被营兵阻住,不令进去。文帝乃取出符节,交与随员,使他入营通报。亚夫才接见来使,传令开门。营兵将门开着,放入车驾,一面嘱咐御车,传说军令道:“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驰驱!”文帝听说,也只好按辔徐行。到了营门里面,始见亚夫从容出迎,披甲佩剑,对着文帝行礼,作了一个长揖,口中说道:“甲胄之士不拜,臣照军礼施行。请陛下勿责!”文帝不禁动容,就将身子略俯,凭式致敬,并使人宣谕道:“皇帝敬劳将军。”亚夫带着军士,肃立两旁,鞠躬称谢。文帝又亲嘱数语,然后出营。亚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闭住营门,严整如故。文帝回顾道:“这才算是真将军了!彼霸上棘门的将士,好同儿戏,若被敌人袭击,恐主将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亚夫谨严,无隙可乘呢?”说罢回宫,还是称善不置。
嗣接边防军奏报,虏众已经出塞,可无他虑,文帝方将各路人马,依次撤回,遂擢周亚夫为中尉。亚夫即绛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国,不久病逝。长子胜之袭爵,弟亚夫为河内守。闻老妪许负,尚是活着,素称善相,许负相人,屡见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视。许负默视多时,方语亚夫道:“据君贵相,何止郡守,再过三年,便当封侯。八年以后,出将入相,手秉国钧,人臣中独一无二了。可惜结局欠佳!”亚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么?”许负道:“这却不至如此。”亚夫再欲穷诘,许负道:“九年后自有分晓,毋待老妇哓哓。”亚夫道:“这也何妨直告。”许负道:“依相直谈,恐君将饿死。”亚夫冷笑道:“汝说我将封侯,已出意外,试想我兄承袭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继任,也轮不到我身上,如何说应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将相,为何尚致饿死?此理令人难解,还请指示明白。”许负道:“这却非老妇所能预晓,老妇不过依相论相,方敢直言。”说至此,即用手指亚夫口旁道:“这两处有直纹入口,法应饿死。”许负所言相法,不知从何处学来?亚夫又惊又疑,几至呆若木鸡,许负揖别自去。说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后,亚夫兄胜之,坐杀人罪,竟致夺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选勃子继袭,左右皆推许亚夫,得封条侯。至细柳成名,进任中尉,就职郎中,差不多要入预政权了。
约莫过了年余,文帝忽然得病,医药罔效,竟至弥留。太子启入侍榻前,文帝顾语后事,且谆嘱太子道:“周亚夫缓急可恃,将来如有变乱,尽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却是知人。太子启涕泣受教。时为季夏六月,文帝寿数已终,瞑目归天,享年四十六岁。总计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宫室苑囿,车骑服御,毫无增益,始终爱民如子,视有不便,当即取销。尝欲作一露台,估工费须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产业,我奉先帝宫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还好筑台呢?”遂将露台罢议,平时衣服,无非弋绨。弋黑色,绨厚缯。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帐无文绣,所筑霸陵,统用瓦器,凡金银铜锡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灾,发粟蠲租,惟恐不逮,因此海内安宁,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不致犯法。每岁断狱,最多不过数百件,有刑措风。史称文帝为守成令主,不亚周时成康。惟遗诏令天下短丧,未免令人遗议,说他不循古礼,此外却没有甚么指摘了。小子有诗赞道:
博得清时令主名,廿年歌颂遍苍生。
从知王道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启当然嗣位。欲知嗣位后事,容至下回说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启为太子,彼时太子尚幼,无甚表见,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吴太子入朝,与饮可也,与博则不可。况为区区争道之举,即举博局掷杀之,虽未始非吴太子之自取,然其阴鸷少恩,已可概见。即如邓通吮痈一事,引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狭。较诸乃父之宽仁,相去远矣。周亚夫驻军细柳,立法森严,天子且不能遽入,遑问他人。将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几何不至锻炼成狱,诬以大逆乎?司马穰苴受知于齐景,孙武子受知于吴阖庐,周亚夫受知于汉文帝,有良将必赖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择主而事也。
秦汉帝国的崛起:前汉演义(下) 第五十三回 呕心血气死申屠嘉 主首谋变起吴王濞
却说太子启受了遗命,即日嗣位,是谓景帝。尊太后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窦氏为皇太后,一面令群臣会议,恭拟先帝庙号。当由群臣复奏,上庙号为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等,又言功莫大于高皇帝,德莫大于孝文皇帝。应尊高皇帝为太祖,孝文皇帝为太宗,庙祀千秋,世世不绝。就是四方郡国,亦宜各立太宗庙,有诏依议。当下奉文帝遗命,令臣民短丧,且匆匆奉葬霸陵。至是年孟冬改元,就称为景帝元年。廷尉张释之,因景帝为太子时,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曾有劾奏情事,见前文。至是恐景帝记恨,很是不安,时向老隐士王生问计。王生善谈黄老,名盛一时,盈廷公卿,多折节与交。释之亦尝在列。王生竟令释之结袜,释之不以为嫌,屈身长跪,替他结好,因此王生看重释之,恒与往来。及释之问计,王生谓不如面谢景帝,尚可无虞。释之依言入谢,景帝却说他守公奉法,应该如此。但口虽如此对付,心中总不能无嫌。才过半年,便将释之迁调出去,使为淮南相,另用张欧为廷尉。欧尝为东宫侍臣,治刑名学,但素性朴诚,不尚苛刻,属吏却也悦服,未敢相欺。景帝又减轻笞法,改五百为三百,三百为二百,总算是新政施仁,曲全罪犯。再加廷尉张欧,持平听讼,狱无冤滞,所以海内闻风,讴歌不息。
转眼间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终,出葬南陵。薄太后有侄孙女,曾选入东宫,为景帝妃,景帝不甚宠爱,只因戚谊相联,不得已立她为后。为下文被废张本。更立皇子德为河间王,阏为临江王,余为淮阳王,非为汝南王,彭祖为广州王,发为长沙王。长沙旧为吴氏封地,文帝末年,长沙王吴羌病殁,无子可传,撤除国籍,因把长沙地改封少子,这也不必细表。前后交代,界划清楚。
汉景帝(前188—前141),即“刘启”,西汉皇帝。继续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改田赋十五税一为三十税一。实行“削蕃”,平定吴楚七国之乱,遂将诸侯王任免官吏的权力收归中央,王国行政由中央所任官吏处理。后世史家将其与文帝统治时期并举,称为“文景之治”。
且说太子家人晁错,在文帝十五年间,对策称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错为旧属,自然得蒙主宠,超拜内史。屡参谋议,每有献纳,景帝无不听从。朝廷一切法令,无不变更,九卿中多半侧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视,恨不得将错斥去。错不顾众怨,任意更张,擅将内史署舍,开辟角门,穿过太上皇庙的短墙。太上皇庙,就是高祖父太公庙,内史署正在庙旁,向由东门出入,欲至大道,必须绕过庙外短墙,颇觉不便。错未曾奏闻,便即擅辟,竟将短垣穿过,筑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缮起奏章,弹劾错罪,说他蔑视太上皇,应以大不敬论,请即按律加诛。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闻知,向错通报,错大为失色,慌忙乘夜入宫,叩阍进见。景帝本准他随时白事,且闻他夤夜进来,还道有甚么变故,立即传入。及错奏明开门事件,景帝便向错笑说道:“这有何妨,尽管照办便了。”错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当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申屠嘉(?—前155),梁国(治今河南商丘市南)人,西汉大臣。初从汉高祖击项羽、布英,为都尉。文帝时任丞相,封故安侯。景帝时,晁错数变更法令,他拟杀晁错未成,气愤呕血而死。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怀着奏章,入朝面递,好教景帝当时发落,省得悬搁起来。既入朝堂,略待须臾,便见景帝出来视朝,当下带同百官,行过常礼,就取出奏章,双手捧上。景帝启阅已毕,却淡淡的顾语道:“晁错因署门不便,另辟新门,只穿过太上皇庙的外墙,与庙无损,不足为罪,且系朕使他为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这个钉子,只好顿首谢过,起身退归。回至相府,懊恼得不可名状,府吏等从旁惊问,嘉顿足说道:“我悔不先斩错,乃为所卖,可恨可恨!”说着,喉中作痒,吐出了一口粘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惊,忙令侍从扶嘉入卧,一面延医调理。俗语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治,嘉病是因错而起,错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见是日日呕血,服药无灵,终致毕命。急性子终难长寿。景帝闻丧,总算遣人赐赙,予谥曰节,便升御史大夫陶青为丞相,且擢晁错为御史大夫。错暗地生欢,不消细说。
惟大中大夫邓通,时已免官,他还疑是申屠嘉反对,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运动起复,那知免官的原因,是为了吮痈遗嫌,结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却还想做官,岂不是求福得祸么?一道诏下,竟把他拘系狱中,饬吏审讯。通尚未识何因,至当堂对簿,方知有人告讦,说他盗出徼外铸钱。这种罪名,全是捕风捉影,怎得不极口呼冤。偏问官隐承上意,将假成真,一番诱迫,硬要邓通自诬,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认。及问官复奏上去,又得了一道严诏,收回严道铜山,且将家产抄没,还要令他交清官债。通已做了面团团的富翁,何至官款未还?这显是罗织成文,砌成此罪。通虽得出狱,已是家破人空,无从居食。还是馆陶长公主,记着文帝遗言,不使饿死,特遣人赍给钱物,作为赒济。怎晓得一班虎吏,专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赏赐,悉数夺去。甚至浑身搜检,连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怜邓通得而复失,仍变做两手空空。长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给与衣食,叫他托词借贷,免为吏取。通遵着密嘱,用言搪塞,还算活了一两年。后来长公主无暇顾及,通不名一钱,寄食人家,有朝餐,无晚餐,终落得奄奄饿死,应了相士的前言。大数难逃,吮痈何益。
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禹州)人,西汉政论家。文帝时,任太常掌故,后为太子家令,得太子信任,号“智囊”。景帝即位,任御史大夫。他坚持重本抑末,建议逐步削夺诸侯王国的封地等策,得到景帝采纳。不久,吴楚等七国以诛杀晁错为名,举兵叛乱,他为袁盎等所谮,被杀。所著政论有《论募民徙塞下书》《论贵粟疏》等。
惟晁错接连升任,气焰愈张,尝与景帝计议,请减削诸侯王土地,第一着应从吴国开手。所上议案,大略说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齐七十余城,楚四十余城,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隙,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不忍,因赐几杖,德至厚也,当改过自新,反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潜谋作乱,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则反迟,祸大。
窦婴(?—前131),字王孙,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人,西汉大臣。窦太后的侄子。吴楚七国之乱时任大将军,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破,封魏其侯。汉武帝初年任丞相,推崇儒术,反对黄老学说,又为窦太后贬斥。后与丞相田蚡交恶,为营救瓘夫遭田蚡陷害,被杀。
景帝平日,也是怀着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错议,便令公卿等复议朝堂,大众莫敢驳斥。独詹事窦婴,力言不可,乃将错议暂行搁起。窦婴字王孙,系窦太后从侄,官虽不过詹事,未列九卿,但为太后亲属,却是有此权力,所以不畏晁错,放胆力争。错当然恨婴,惟因婴有内援,却也未便强辩,只得暂从含忍,留作后图。景帝三年冬十月,梁王武由镇入朝,武系窦太后少子,由淮阳徙梁,事见前文。统辖四十余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历年得朝廷赏赐,不可胜计,府库金钱,积至亿万,珠玉宝器,比京师为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觐二次,此番复来朝见,当由景帝派使持节,用了乘车驷马,出郊迎接。待至阙下,由武下车拜谒,景帝即起座降殿,亲为扶起,携手入宫。窦太后素爱少子,景帝又只有这个母弟,自然曲体亲心,格外优待。既已谒过太后,当即开宴接风,太后上座,景帝与武左右分坐,一母两儿,聚首同堂,端的是天伦乐事,喜气融融。景帝酒后忘情,对着幼弟欢欣与语道:“千秋万岁后,当将帝位传王。”武听了此言,且喜且惊。明知是一句醉话,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将来总好援为话柄,所以表面上虽然谦谢,心意中却甚欢愉。窦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说数语,使景帝订定密约,不料有一人趋至席前,引巵进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传,立有定例,皇上怎得传位梁王?”说着,即将酒巵捧呈景帝,朗声说道:“陛下今日失言,请饮此酒!”景帝瞧着,乃是詹事窦婴,也自觉出言冒昧,应该受罚,便将酒巵接受,一饮而尽。独梁王武横目睨婴,面有愠色,更着急的乃是窦太后,好好的一场美事,偏被那侄儿打断,真是满怀郁愤,无处可伸。随即罢席不欢,怅然入内。景帝也率弟出宫,婴亦退去。翌日,即由婴上书辞职,告病回家。窦太后余怒未平,且将婴门籍除去,此后不准入见。门籍谓出入殿门户籍。梁王武住了数日,也辞行回国去了。
御史大夫晁错,前次为了窦婴反对,停消议案,此次见婴免职,暗地生欢,因复提出原议,劝景帝速削诸王,毋再稽迟。议尚未决,适逢楚王戊入朝,错遂吹毛索瘢,说他生性渔色,当薄太后丧葬时,未尝守制,仍然纵淫,依律当加死罪,请景帝明正典刑。太觉辣手。这楚王戊系景帝从弟,乃祖就是元王刘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殁谥曰元,前文中亦曾叙过。刘交王楚二十余年,尝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为中大夫,敬礼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与饮时,特为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殁后,长子辟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继承先志,仍然优待三人。未几郢客又殁,子戊袭爵。起初尚勉绳祖武,后来渐耽酒色,无意礼贤,就使有时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记,不为特设。穆生退席长叹道:“醴酒不设,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钳楚市了。”遂称疾不出。申公、白生,与穆生同事多年,闻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内,穆生虽然睡着,面上却没有甚么病容,当下瞧透隐情,便同声劝解道:“君何不念先王旧德,乃为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卧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终有礼,无非为重道起见,今嗣王礼貌浸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与他久居?我岂但为区区醴酒么?”申公、白生也叹息而出,穆生竟谢病自去。不愧知机。戊不以为意,专从女色上着想,采选丽姝,终日淫乐,所以薄太后丧讣到来,并没有甚么哀戚,仍在后宫倚翠偎红,自图快活。太傅韦孟,作诗讽谏,毫不见从,孟亦辞归,戊以为距都甚远,朝廷未必察觉,乐得花天酒地,娱我少年。那知被晁错查悉,竟乘戊入朝时,索取性命。还亏景帝不忍从严,但削夺东海郡,仍令回国。
错既得削楚,复议削赵,也将赵王遂摘取过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赵王遂即幽王友子,见前文。又闻胶西王卬,系齐王肥第五子,见前文。私下卖爵,亦提出弹劾,削去六县。三国已皆怨错,惟一时未敢遽动,错遂以为安然无忌,就好趁势削吴。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来了一个苍头白发的老人,踵门直入,见了错面,即皱眉与语道:“汝莫非寻死不成?”错闻声一瞧,乃是自己的父亲,慌忙扶令入座,问他何故前来。错父说道:“我在颍川家居,却也觉得安逸,今闻汝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间已怨声载道,究属何为?所以特来问汝!”错应声道:“怨声原是难免,但今不为此,恐天子不尊,宗庙不固。”错父遽起,向错长叹道:“刘氏得安,晁氏必危,我年已老,实不忍见祸及身,不如归去罢。”此老却也有识。错尚欲挽留,偏他父接连摇首,扬长自去。及错送出门外,也不见老父回顾,竟尔登车就道,一溜烟似的去了。错还入厅中,踌躇多时,总觉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违了父嘱,壹意做去。
吴王濞闻楚赵胶西并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传出消息,说是晁错议及削吴,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毙,终属不妙,不如先发制人,或可泄愤。惟独力恐难成事,总须联络各国,方好起兵。默计各国诸王,要算胶西王最有勇力,为众所惮,况曾经削地,必然怀恨,何妨遣人前往,约同起事。计划已定,即令中大夫应高,出使胶西。胶西王卬,闻有吴使到来,当即召见,问明来意。应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听信谗贼,侵削诸侯,诛罚日甚,古语有言,刮糠及米,吴与胶西,皆著名大国,今日见削,明日便恐受诛。吴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请,朝廷不察,屡次加疑,甚至吴王胁肩累足,尚惧不能免祸。今闻大王因封爵小事,还且被削,罪轻罚重,后患更不堪设想了。未知大王曾预虑否?”卬答道:“我亦未尝不忧,但既为人臣,也是无法,君将何以教我?”应高道:“吴王与大王同忧,所以遣臣前来,请大王乘时兴兵,拚生除患。”卬不待说完,即瞿然惊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过急,我辈只有拚着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说道:“御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各国都生叛意,事变已甚,今复彗星出现,蝗虫并起,天象已见,正是万世一时的机会。吴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许诺,便当合同楚国,西略函谷关,据住荥阳敖仓的积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并师入都,唾手成功,那时与大王中分天下,岂不甚善!”卬听了此言,禁不住高兴起来,便即极口称善,与高立约,使报吴王。吴王濞尚恐变卦,复扮作使臣模样,亲至胶西,与卬面订约章。卬愿纠合齐菑川胶东济南诸国,濞愿纠合楚赵诸国。彼此说妥,濞遂归吴,卬即遣使四出,与约起事。
胶西群臣,有几个见识高明,料难有成,向卬进谏道:“诸侯地小,不能当汉十分之二,大王无端起反,徒为太后加忧,实属非计!况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纷争,他日果侥幸成事,变做两头政治,岂不是越要滋扰么!”卬不肯从。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报,谓齐与菑川胶东济南诸国,俱愿如约。卬喜如所望,飞书报吴,吴亦遣使往说楚赵。楚王戊早已归国,正是愤恨得很,还有甚么不允?申公、白生,极言不可,反致触动戊怒,把二人连系一处,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再加谏阻,竟被戊喝令斩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调动兵马,起应吴王,赵王遂也应许吴使,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苦谏不听,反致烧死。比戊还要残忍。于是吴楚赵胶西胶东菑川济南七国,同时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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