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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眼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楚飞
照片里的小孩子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们穿着整齐的白衬衣和长裤,在连衣服都买不起的年代,孤儿院的孩子却穿得整齐统一,这是王林生上任后在精神风貌上做的第一个改变。照片是在室外拍的,周围摆满了花花草草,天气应当不错,很多孩子都是眯着眼睛的。
最底下有胶卷拍摄日期:1987-3-10。
“有记载王林生是什么时候上任的吗?”
“有,一九八六年的十二月初。”
“上任不到半年啊,拍完这张照片没多久,他应该就出事了。”
“护士长曾小梅也跟着死了,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害的谁,没有结论。”
赤崎警官哼了一声。
“孩子们的名字都有记载吗?”炜遇问。答案是没有,儿童福利院在王林生出事后没多久就与县城的儿童院合并了,当年那些孩子去了何处,也没有详细的记载。
“或许县里的儿童院有详细的资料,至少应该有备份。”
赤崎警官请求把照片拿回去影印一份再归还,征得同意后,他便带着炜遇离开了。
“师父,要找到突破口,就得找到君叔和王林生的交集。这个凶手为什么单单杀他们俩,还会不会有其他的目标人物?”炜遇紧贴着师父,出门上了车。
“王林生死后,我猜他的家人应该不会在这里生活了,短时间要找到他的家人恐怕很难。”赤崎警官看了看天色,皎洁的苍茫大地,脚印罕见。他看了眼手中的照片,沉思了一下,说:“去一趟王林生以前生活过的地方,肯定还有记得他的老人们。”
虽然对王林生不熟,但寒戈这个地方赤崎警官哪儿哪儿都熟,他指路,司机慢慢开着。
寒戈镇也随政策改革,将周边的村落以组为单位划分,第四组的村民听说来了警察,都出来围观,有人带路,很快就找到了王林生从前住过的房子。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因年久失修,屋子破旧不堪,屋顶上一个巨大窟窿,已经是危宅。
“宅基地是挺好的,但因为他出了那些事,也没有人敢接手。”一个邻居说。
来一趟不容易,得挑重点,赤崎警官问:“谁知道他的家人都去了哪儿?”
众人摇头,只有一个村民说当年王林生死后,政府原本要上门抄家,但是王林生的老婆带着孩子先逃走了,之后再没有回来过。哦,据说应该是带走了一大笔钱。
带走一大笔钱纯属猜测,赤崎警官不想追问。“王林生都去过哪些地方务工?你们中有没有人跟他一起外出务工过的?”
人群中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地名,看来为了生存,王林生没少奔波。
“谁还记得他在当副院长之前做过什么?”炜遇问。
一说到儿童福利院,大家就显得小心翼翼,为什么十三年过去了,还有人来翻王林生的旧案?
这时人群里有人说,王林生曾经去汾城当过煤矿工人,下矿挖煤,遇到过瓦斯爆炸,矿塌了,还死了人。
“死了人?死的人是谁?”赤崎警官直觉这是条新线索,没准跟石井镇的易君有很大关联。
“也是我们村的,叫易东博,死的时候也就三十出头吧。当年去挖煤,我们这儿就去了他们两个。”
“这家人住哪儿?”
“这一家人太惨了,当家的死后不到一个月,老婆孩子相继都出事了,没有见过比这更惨的了。”
浮夸,赤崎警官心里想着,皱起了眉,但还是耐着性子问:“怎么惨了?”
这个人接着说:“大女儿被洪水冲走,那真是个奇怪的冬天,下了一场大暴雨。这家的女人本来就生着病,得知大女儿死后,第二天就跟着去了,都是命,都是命。当年镇上的小报还报道过。”
“哪个事?”赤崎警官追问,“你说的是瓦斯爆炸的事,还是他女儿被洪水冲走?”
“说的是在汾城煤矿倒塌的事,据说汾城的政府打电报给我们这边,当年有记者来采访过。”
虽然很含糊,但赤崎警官也慢慢想起来,这起远在他乡的爆炸案,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子,还是有点轰动的。那一年冬天的大暴雨来得奇怪,多年过去,村民们都还有印象。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底的事,赤崎警官点了一根烟,那是妻子的预产期,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镇上没有媒体,村民所谓的记者采访,应该就是通讯员。
“你们谁家里还有那份报纸?”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问了,果然没有谁存了这份报纸。人很善忘,是啊,哪里的人们不善忘呢?十七组的易君,也没有几个人能说得出来他的事情,要不是今天重新来调查王林生的案子,谁会想起十年前惨死的易东博,还有他的妻儿,还有那场冬日里的暴雨呢?
“听你们的意思,易东博应该还有其他的孩子?”炜遇似乎看懂了师父的情绪,追问道。
众人又是摇头,没有人知道孩子的去向,但有人提到易东博的小女儿被送去了镇上的儿童福利院,正是王林生当副院长的那家。
“她还有哥哥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人群里又有人说。
炜遇和赤崎警官对视了一眼,这一大家人啊,听上去确实很惨,很短的时间内,家毁人散。
“是哥哥大还是姐姐大?”炜遇问。
“姐姐最大,哥哥排行老二,也是差不多时间吧,走丢了,再没回来过。那个最小的孩子,我们都以为她有了个好去处,没想到连儿童福利院也倒闭了,孩子的命真苦,这一家人的命都苦。”人群附和着,摇着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是啊是啊,谁说不是呢。
赤崎警官隐约想起了什么,但他也不确定,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痛苦的模样,在暴雨中向他求助,那年冬日的大暴雨真实地存在过,小女孩也真实地存在过。这个画面快速闪过,仿佛突然从年月的深渊里被唤醒。
后面的事,村民们也基本不知晓了,警官走了好一会儿,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去。王林生房子上的青瓦几近全部碎裂,屋内早已被侵蚀了,像这些岁月,千疮百孔。
赤崎警官带着炜遇返回了镇上,找了家小店复印了照片,他去档案室归还原件,顺便看看还有没有遗漏什么蛛丝马迹,炜遇则去通讯社,都在同一栋楼里。
很快,炜遇就回来了。
“有什么收获?”
“不算有什么收获,通讯社也每四年会清空一次,目前只能查到近四年的报道,只有大事才会记录在镇上的大事记里。所以,儿童福利院关门,与县福利院合并,都有记载。但也有新的信息,之前被提到过,新闻里写着,王林生涉及贿赂,也就是说,副院长一职,很有可能是花钱买的,暗箱操作。”
“王林生任职时没有人怀疑他,一是他有高中学历,这可能是一个很高的门槛,直到事情爆发后才被人揭发,案件后续怎么处理有报道吗?”
炜遇摇摇头:“不在大事件记录里。”
“跟我想的差不多,可能也确实没有后续的报道。十三年前,在镇上成立儿童福利院,条件本身就不成熟,又是借助的外力,很容易出事。跟县城里的合并,对孩子们来说,应该是件好事。”赤崎警官扫了炜遇一眼,继续说,“你觉得,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师父面前不敢妄言。”
“你小子倒客气上了,直接说吧。”
“十七组还是要去一趟,君叔的老相好那里也要去走一趟,得先落实下一九八六年易君叔是否跟王林生一起外出过,瓦斯爆炸案也许就是他们一起务工时的事。其次,还得去一趟县里的儿童福利院,要找到那份被送去县儿童福利院的孩子名单。这里面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易东博,他有一个女儿被送去了福利院,从这些信息看来,得摸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了炜遇一番分析,赤崎警官甚是欣慰,能有一个得力的助手,虽然只是个实习生,也很难得。
“你的实习期还有多久?”
“还得有两个多月吧。”
“有点伤感啊。”
“师父,我跟着你学了不少。”
“走吧。”
本来赤崎警官想立刻去县城,但估计等他们到了,福利院也早下班了,只能打道回府。案情虽有点眉目,却也迷雾重重。他在车上忧心忡忡地又点了一根烟,开着窗弹着烟灰,一九八六年冬日的暴雨反复在他的眼前出现,那个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他仿佛又听到一个小女孩在雨中哭着向他求助。





星星之眼 奇迹
奇迹
没等季之白做决定,命运给他带来了一丝光亮。
母亲入院的第三日,医生查房后,季之白推着母亲去做了常规的检查。到了下午,他被护士叫去主任办公室。
主任拿着最新的脑电图,嘴里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他告诉季之白,他母亲脑部积存的淤血面积正在慢慢缩小,没有动手术,病人正在努力自我吸收,形成新的血液循环。季之白从主任兴奋的口吻里听出了新的希望,内心积压已久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点,他赶紧问主任是不是母亲手术的成功概率大了很多。还来不及开心,主任的话又像一盆凉水直浇了下来。
主任说,手术成功的概率并没有变大,如果动手术,下针位置的淤血依然存在,危险系数并没有降低。
“但很有可能出现病人将所有淤血全部吸收的情况,那就真的是奇迹了。”
正说着,icu病房的护士走了进来,通知主任,季之白的母亲醒了。
母亲真的醒来了,这是自她昏迷之后第一次睁开双眼,眼皮没有力气,苍老,只能偶尔睁开扫一眼。主治医生拿着小电筒左右眼来回翻看了好几次,又把母亲的手抬起来,反复试,但是母亲的手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自然垂着。主任检查完便走到了隔离区,摘下口罩,对姐弟俩说,病人之所以能醒来,就是因为脑部血块被自动吸收,原本被压到的神经也就自动恢复了。
主任仍然建议不手术,继续观察,如果后续吸收好的话,病人很有可能完全恢复意识。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同时可能也会有一个不好的结果,你们得有心理准备,”说到这儿,主任把手套摘了,“病人的手脚目前没有感知,根据以往的临床经验,病人可能会长期处于瘫痪状态,但不管怎么说,目前来看,情况大有好转。”
主任交代完病情,姐弟俩又去探望了一眼母亲。
冥冥中注定,没动任何手术,从发现母亲的脑部在自动吸收血块开始,隔日复查的情况都比前一天要好。又过了两日,血块越来越小,母亲也有了一些显著的变化,虽然还是跟前几日一样,眼睛偶尔睁开,支撑不了多久,但蜷缩的身体慢慢展开了。
季之白还记得母亲第一天被送进icu后二姐用手比画母亲身子的情景,有点感动。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到,但同样,谁也料不到,灾难之外,生命常会有惊喜。
奇迹,确实是奇迹,这几天主任每次来复查,反复说这句话。
在icu的第五天之后,季之白的母亲转去了普通病房。
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易初颜来了。
她出现在病房的时候,季之白正拼命搓着手。冬天实在太冷,病房里没有空调,有钱的病人会买电炉,买不起的就只能干熬。一到冬天季之白的手就会自然红肿,加上今年糟糕的天气,手更是比往年要红肿得多。二姐累得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整个人瘦得脱形。
易初颜把手套摘下来,轻轻地放在季之白手上,季之白吓了一跳,他以为易初颜只是客套一句,没想到她真的来了医院。
他缓缓地站起来望着她,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母亲苏醒过来的惊喜中,易初颜的出现,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想起那晚的星星之眼,故乡的原风景,还没开口,心里已是满满温暖。
那盆风信子活得很好,叶子丝毫不见萎靡,就摆在病床前。
易初颜带了保温壶来,一打开,热气冒出来,是她特意做的,保温壶里的饭菜分成两份,二姐也有。他们把二姐叫醒,看着姐弟俩吃饭,她把季之白母亲的病情问了问。
下午,二姐回旅店休息,他和易初颜坐在病床旁边轮守。不知道为什么,易初颜的到来,让他心里很踏实。这会儿才有时间去窗边小站了一下,发现窗外又是漫天大雪了。
“这么大雪你怎么来的?”他想起送母亲来市区时的一路艰险,今天路况看上去并没有好一些。
“刚才没下,还是坐你来的那辆车。”易初颜回话。
“易桥叔的车?那天他送我们来,车费很贵很贵,今天他也收了这么多钱?”
易初颜不想说话,但还是回了一句:“他来市区送货,顺路了。”她把高领毛衣的边翻上来,正好挡着嘴。
玻璃上结了新的窗花,两张脸印在窗花里,少年心事,隐隐约约,病房里只有氧气机发出的气泡声。
千禧年快来了。
气泡声的节奏突然变成了翻滚声,两人惊醒,母亲的氧气罩不知何时已脱落,呼吸变得急促,季之白赶紧过去把氧气罩归位,手快的易初颜按了床头的呼叫器。
呼吸声慢慢又恢复了平静,但是母亲的眼皮在跳,似乎想要努力睁开。季之白轻轻地唤了一声妈,跳动的眼皮不跳了,像是被自然唤醒的一样,母亲睁开了眼睛,望向他,一动不动。此刻的母亲像是被寒雪压垮的苍老青柏,在等待春天到来。只是严冬尚在,岁寒未改色。他又连续喊了好几声,母亲点点头,这是她第一次点头,示意她听到了。她动了动嘴,似乎要说什么,他把耳朵贴过去,听到了母亲微弱的声音。
母亲说:“之白,我想吃包子。”
听到母亲说出话来,季之白激动得不能自已,拼命点头,连医生来了也不知道,差点没把医生撞到。医生也很激动,检查了一遍之后,叮嘱他下午送母亲去照新的脑电图。
母亲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冬日里的天色很容易黑,只不过是下午五点一刻,已经像是深夜。市区里的路灯大面积遭到风雪破坏,整座城市暮气沉沉,大雪从下午开始就一直未停止。易初颜原本想临夜时分离开,但此刻大雪这般凶猛,看来是走不了了。
“等会儿我送你去旅馆睡一晚,我和我二姐在病房守着。”季之白说。
易初颜看看窗外漫天飞雪,也只能这样,明天再看看天气。
“你晚上会害怕吗,一个人在旅馆?”季之白有点窘迫,为了图便宜,旅馆条件和配置都很一般。
他并不知道,易初颜在很小的时候,就曾一个人在漆黑无边的旧福堂度过漫长的一夜。黑夜像是把她吞噬了,她蹲在大门的角落里,以为自己会被冻死,但是当第二天光从瓦片缝隙照射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便再也不害怕黑夜了。她知道了,不管有多惧怕这黑夜,天终究会亮起来的,冬日会渐暖,寒冰会融化,易初颜笑了笑说:“我都敢一个人去后山,这有什么可怕的。”她不想季之白再问什么,拎了开水瓶出去灌开水。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问过她害不害怕。
打了开水,二姐已经回来了,从食堂打了饭菜,三个人围坐在床边吃。窗外的寒风敲打着窗户,室内是片刻的温暖,床头放着季之白下楼买的包子,等着母亲醒来。
但是母亲这一觉没再醒来,好几次呼吸急促困难,呕吐过一次,导尿管里出现血液,体温时高时低,医生也有点束手无策。
待母亲的状况稍微稳定下来,已是晚上十点半了。季之白计划先送易初颜回旅店,还未走到门口,主任过来找他了。
主任脸色不太好,神色严肃。
“季之白,得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情况。医院的白蛋白全用完了,整个市区的医院都库存告急,但是你母亲呢,必须用白蛋白才有可能渡过难关,说白了,就是救命的药。”
季之白知道白蛋白,从icu到现在,一直就没停过。
“有别的药物可以代替吗?”下午的喜悦在反复几次的折腾里被磨灭了。
“各大医院目前都是零库存,本来白蛋白就很珍贵,怕是很难,”主任两手一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可以试试,需要你去跑一趟,有个地方可能有,我只是说可能有,不一定。”
“在哪儿,我现在就去。”此刻只要能救母亲,哪里他都愿意一试。
主任把他带到办公室,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几笔,标注好了方位,说:“这里有家私人诊所,也是拿了牌照的,是我在医学院的一个师兄开的。我去过电话,没人接,应该是停电通信坏了。你要知道,现在医院都是靠发电机在发电。记住,这可能是离我们最近的希望。他那里也许有,也许没有,即便有,可能也不多,但一定是可以救你妈妈的,按照图纸的路线走,可以找到。”
季之白接过图纸,易初颜也跟着看了一眼,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主任在每个路口标明了建筑物,却还是有点复杂。
“我现在就去。”季之白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晚上十点四十分,得尽快才行,私人诊所多半没有人留守值班,只能寄希望现在还没下班。
他急匆匆地就要下楼,走到一半又折回,问:“主任,我妈今晚有危险吗?”
主任也抬头看了下钟表,回了一句:“危险什么时候都存在,但只要不再出现呕吐的情况,就能稳定。”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在想办法跟省城的医院紧急联系,争取早点补给库存。”
季之白抱歉地看了看易初颜,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安顿她。
“快去快回。”易初颜懂他的心思。
命运起起伏伏,在短短十多天的时间里,季之白和易初颜产生了一种相知相惜的信任感。
广播里说室外温度快零下十五摄氏度了,寒风如刀,狠命地刮着他的脸,脸像被灼伤一样硬生生地疼。手被风吹得使不上力,但季之白知道,自己全部的力气都得用在手上,医生给的图纸,此刻是他最需要保护的,丝毫不能含糊。他仍然感到庆幸,母亲的病总是能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又出现新的转机。
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来越小了,于这苍茫大地,渺小如一片飞舞的雪花,易初颜站在窗前,望着纯净的世界被暗黑的夜晚无情地吞噬。
跌跌撞撞深深浅浅地在大雪中前行,每一脚踩下去,随时可能深陷下去,都要使劲把脚拔出来,在身体可控的地方,季之白都是在奔跑。跟时间赛跑。
他还是太心急了,雪路太滑,以至于他走到一个大滑坡的时候彻底失重,身体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了,头栽倒在地,从坡上滚了下去。
一路沿坡滚下去,好久好久,天昏地暗,季之白几乎要失去了意识。
等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趴在雪地上,脸被冰地摩擦之后的疼痛刺激着。
季之白感觉到脸上的疼痛,疼痛里带着温热,是额头被擦破后流出来的血,疼痛感越发剧烈,他的求生欲越强。
他用双手撑起身体,手掌也磨破了,还好,手中的图纸还在,虽然浸染了雪水,但笔迹看得清。季之白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方位了,破乱的市区空无一人,眼前没有万家灯火,只有窒息般的寂静。市区像是进入了冬眠的动物,寒风叹息着人间疾苦。
头顶上是这座城错综复杂的电线,松弛半垂在空中,不远处有一根微斜的电线杆,他必须先找个建筑标的,来分辨方位。从那么高的坡滚下来,瞬间将他的体能消耗到了极限,半爬半走才到了那根电线杆,一根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的电线杆。
四处找了好一会儿,身体摇晃,眼前的一切都是虚的,还是没能分清楚方位。电线杆上贴的全部都是医院、旅馆和考远程大专的信息,多半都是手写的,字体歪歪倒倒,四分五裂,不好辨认。季之白彻底放弃了,内心无比绝望。
他看到电线杆上写着,本店长年售卖野生西洋参,可延年长寿。
长寿,长寿,他反复念着这几个字,想到病床上奄奄一息命悬一线的母亲,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雪地,悲从中来。
他不禁咆哮了起来:“老天爷,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母亲的命,十年,哪怕是十年也好,求求你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空旷之地大声地嘶喊。
“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声音越来越弱,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谓的挣扎,没有人会听到,也没有人会理会他。他趴倒在雪地上,脸上的血没有了温度,雪花飘在他的身上。他闭着眼,有一刹那,他想,是不是可以沉睡了,如果沉睡过去,是不是没有人会发现自己,这么大的雪,应该很快就会把自己埋藏了吧。
之白。
之白。
之白,你醒醒。
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季之白睁开眼,竟然是易初颜。
“初颜,你怎么来了?”易初颜把一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身体瞬间就温暖了许多。
她总是在自己意志消沉的时候出现。
“你走得急,没穿大衣,我在后面喊你,你没听见,就看到你从坡上滚了下来,”易初颜继续说,“我花了好大力气才从坡上走下来,你走得太急了。你瞧,我是用一根棍子撑着走的,这么大雪,得探着路走。坡的最旁边,才是步行的台阶。”
易初颜指着坡的最左边,季之白看过去,早已看不到走过的痕迹了,大雪瞬间将脚印覆盖,就像从未有人经过。
眼角起雾,要不是易初颜,自己恐怕会迷失在漫漫雪夜,或者,可能会死在这无人之地,无人知晓。
“谢谢你。初颜。”
两人对望了一眼,眼神里是刚刚在离开医院时的信任,清澈透亮,可以击败所有的苦难与荒唐。在季之白此后的人生里,再未遇到过像今晚这般清澈透亮有力量的眼神,这一眼,是他此生未曾有过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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