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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之眼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楚飞
“不需要。”
易初颜的方向感很好,她看了看图纸上的路线,指着南北向,说:“应该就是前面了,如果没错的话,还有两个路口,拐弯就能到,不管怎么样,先试一试。”
季之白身上慢慢回温了,他把大衣脱了下来,披在易初颜的身上。易初颜望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手中的木棍放到他的手里,说:“现在你来探路吧,我跟着你。”
两人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这条路不知要走多少人,过多少事,才能走成苍茫的样子。季之白想,此刻的这条路,就是苍茫的样子。
两人依偎着前行,这条路也不难走了,有易初颜在身边,他心平气和,手中的木棍先行,探好深浅再走。
易初颜分析得没错,过两个路口拐个弯,便看到了一家诊所,就是主任说的那家店。
诊所的门是古老的木门,木板一页一页整齐排着,斑驳的大门悬着一根铁链,挂着一把锁。这把锁断绝了季之白的希望,还是来迟了。这样的鬼天气,不用到深夜,也许就已经没人了。
“怎么办?”易初颜问。
季之白看了看来时的路,走得这么艰辛,不能半途而废,说道:“既然主任说这里可能有白蛋白,我一定要拿到,白天肯定是营业的,我想等。”
“等天亮?”易初颜口气倒也平和。
季之白点点头,说:“初颜,我先送你回去,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送完你我再来,我要在这里等,要第一时间拿到白蛋白。”
“不用送,我就在这里陪你,”易初颜说,“有我在,你也不会觉得孤独无聊。”
“那怎么行,这么冷,你受不住的。”
“你太小看我了。在石井镇长大,什么样的事我都可能被打倒,但绝对不会是被风雪,我可是不怕冷的体质,你又忘了,我在后山能待很长时间。”易初颜眼神里充满肯定和决绝,在季之白看来,那眼神里的光,不断地闪耀着如星星的光芒,他想起那晚的星星之眼,是多么浪漫、美好,是他在绝望里不能割舍的。
易初颜又说话了:“我们去侧面的屋檐下,用这件大衣裹着,还能看看风景,也许这么美的雪夜,人生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就这样,两人在侧面的屋檐之下找了一块空地,小半边墙替他们挡住了冷风,两人依偎在一起,彼此借着身体的温度,大衣覆盖两人。很快,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若是有星星就好了。”美好的愿望而已,季之白又想起了星星之眼,那个夜晚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星星。
易初颜没作声,身体却靠近了一点,只有靠近,才能抵抗寒夜。
“你说我们现在算什么呢?”季之白问。
“生死之交?熬过了今晚,就是熬过了一场生死。”易初颜轻轻地一笑,头倒在他的肩膀上,很自然,也很淡定。
“生死之交,听上去很壮烈,熬过一场生死,我们还有什么躲不开。”
易初颜看上去很淡定,内心却汹涌着,就在刚才,她在漫漫雪野里看到了震撼的一幕: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被风雪打倒,却在风雪里祈祷,愿意用自己的十年去换母亲的十年。他是善良的,谁都渴望遇见善良,可善良却不是谁都能拥有。那一瞬间,她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机会,有一个去跟老天爷说“我愿意用我的十年去换母亲十年”的机会。
眼角温热,轻轻拭去,她闭上眼,一九八六年冬天的往事浮现。那是她这十三年来挥之不去的噩梦,她握着的母亲的手,感受着它慢慢变得没有温度。
从未间断过,日日夜夜,亲手紧握冰凉的感觉。望着雪地,她的眼睛寒傲似冰。
季之白没有感受到她的情绪,他在幻想如果有一天能在星星之眼看到星星,也能像今天这样,两个人依偎取暖。
他说:“初颜,你那盆风信子真的很有作用,我其实很脆弱,以前一直都在学校里,不经世事,我妈很保护我,我从来都不知道生活会如此艰难。”
“风信子会开花的,”易初颜抹掉眼角涌出的泪水,接着说,“善良的人才有资格拥有它。”
“嗯。初颜,哼一下《故乡的原风景》给我听吧,我想听。”
“可以吹给你听啊。”
“你带着陶埙?”
“一直都随身带着的。”
易初颜把大衣一角匀了给季之白,从衣服兜里掏出那个陶埙,放在嘴边。音符平缓地吹出来,像珠子落地般悦耳,声声入耳。她想起那个暴雨之夜,又想起母亲的身体永远消失的温度,想起在灵堂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黑夜,想起姐姐带她去的星星之眼和二哥带给她的竹林星雨,所有痛苦和悲伤再一次在心头翻涌起来。这些痛苦,总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
最后一个音符收尾,清脆,如流水、如春风拂面的杨柳叶、如四季常青的青柏,这首曲子像是吹尽了两个少年所有经历过的人生,易初颜的泪水,是一波青烟,是一潭深墨,在这无边无涯的黑夜里流淌着。
季之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他知道,她生来就受尽苦难。他伸手去擦拭她的泪水,少年眼里散发着不寻常的炙热,融化着她的冰冷。
季之白捧着她的脸,慢慢地把嘴唇靠近她,四片冰冷的唇贴在了一起,相互寻找着,探寻着从未交付过的温暖之地。
炙热的亲吻,让两人忘记了现在身陷困境,忘记了冷雪的无情。“之白,你还冷吗?”
“不冷。”
“你呢?”
“我也不冷。”
“我们一定会在星星之眼等到一场繁星的。一定要去看,”季之白对星星之眼仍念念不忘,“等到春暖花开,很快了。”
“如果运气好,等风来把云雾都吹散,星星就会有了。”
这一夜,易初颜靠在季之白的肩膀上,睡去了。很奇怪,梦里不再有惊慌,不再有冰凉不散的体温,不再有不知何日结束的惶恐,同样是一堵冷冰冰的墙,但身边多了一个温暖良善的少年,一夜无梦,很踏实。
两个绝境里孤独的灵魂,在寒风里度过了他们一生中最温暖的时辰。





星星之眼 执念
执念
易初颜和季之白在白皑苍茫的雪夜露宿街头一整晚。一件大衣蔽体,若不是靠着年轻气盛的体温,谁能熬过一整晚风雪的侵袭。
前半夜,易初颜靠在季之白的肩膀上沉沉地睡去了,季之白一点点地把她揽在怀里,后半夜,他也睡着了,易初颜醒了。
她仔细端详着身边的少年,眉目清晰,此刻应该是真的入睡了。眉宇间卸下了负担,脸的轮廓疲惫,左右脸颊深凹,但肤色依然白净,没有一点世间的印记。她想起高中念过的一句诗词,“岂是贪衣食,感恩心缱绻”,大概就是眼前的画面。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义无反顾地和这个少年在风雪里共赴一晚,明明她接近他,最初的意念并非如此。
听到一串钥匙声响,两人才昏沉沉地醒来。眼前站着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帽子遮脖遮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嘴里呼出的热气,隔着厚厚的口罩透出来。
两人起身的动静把拿钥匙的人吓一跳。
“你们是谁,为什么睡在这儿?”
摘了口罩,原来是一个大叔,嘴里骂着,一边利索地把扇门一页一页取了下来撂放在墙角。
季之白和易初颜相视了一眼,眼里带着“我们竟然还活着”的劫后余生的欣喜。季之白整个身体都僵了,一个姿势一夜未动,现在浑身酸痛。
两人赶紧追着大叔走了进去,问:“您是这里的医生吗。”
大叔也不说话,只哼唧了一句:“你们俩干什么来了,万一冻死在这里,我上哪儿说理去。”
大叔骂骂咧咧,但并未真的责怪他们。易初颜给了季之白一个眼色,季之白心领神会,赶紧解释说是市第一中心医院的主任让他来的,又把母亲的病情简要地说了一下。
“所以你们怕别人先来,就在这儿等了一晚?能不能有点脑子!万一我今天不来,你们还要继续等吗?我看你们就是缺脑子,要是冻出个好歹,医院里的病人怎么办?”大叔从头到尾没正眼看过他们,自顾自地收拾。
“大叔,您这儿一定还有库存的白蛋白对不对,病人急需,所以我们才会冒这个险。再说,我们都是年轻人,抗冻,不怕,恳求大叔解燃眉之急。”易初颜赶在季之白之前开口,她懂他此刻的心情,会心急,怕他词不达意。
“也就他能想到我这里还有,”大夫还是没抬头,但转身进了里面的库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瓶白蛋白,递给季之白,说,“我这里也只有三瓶了,你们付完钱就回医院去吧。”
两人连声道谢后赶紧离开。
主任得知他们在风雪里熬了一夜等到了这三瓶白蛋白,于心不忍少年满面风霜,却兀自有着别样的年轻气盛。
易初颜得回去了,季之白送她下楼,两人都不先开口,看风雪里瞬息变幻。昨晚两人无异于经历了比生死更残酷的一晚,季之白心里对易初颜的感觉,依赖多于感激,说是生死之交,反而浅薄了。
是爱,是初恋,是我心已许的感觉。
风雪,无人之境,正是初恋唯美浪漫的元素,可是于他而言,那是在生与死的边缘,有人愿意和他共撑一把伞,和他共赴一场未卜的灾难。
“真想去星星之眼看繁星啊。”千言万语,最后说出口的还是这一句,甚至他都不确定易初颜是否听到了,她去赶车了。
炜遇在宿舍里整理一天调查的进展,窗户开着一角,挂着手洗的衣服,警校的生活习惯没变。
嘀嘀声响起来,他四下听了一下,才想起是陈炅bp机的响声。
陈炅在传呼台给他留言:有新的进展,速回电,我在办公室等你电话。
炜遇放下笔,胡乱抓了件外套,往办公室跑,宿舍还没配电话机。出门没几步,他又跑回来,从小橱柜拿出一盒鱼罐头,那是母亲在他来实习前硬塞在他行李箱里的,知道他喜欢吃各种肉罐头,便索性把箱子都塞满了。
在办公室楼下,恰巧遇到下班的赤崎警官从楼里走出来,正蹲在门口喂猫,见他来了,也不惊讶。炜遇把罐头撕开,放在猫窝里面。
“师父,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室,师娘又该挑灯等你了。”
“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什么都懂。”赤崎警官用手撸了撸猫毛,“看着是沉了许多啊,比人吃得还好,撑不死你。”说着,在门口雪地上抓了一把雪,当作洗手了。
“师父慢走。”
“我得快点走喽。”
师父的背影依旧矫健,但也看着让人心酸,跟着这样的师父实习,能让自己做实事,是一种幸福了。以前在学校就听学长抱怨,大部分出来实习的时间都是无所事事,实习单位很明白,省城警校出来的学生,都会想办法留省城,不会留在像石井这样的小镇工作,用人自然多半也就糊弄糊弄。那天听陈炅的口吻,多半他的工作是枯燥无聊的。
电话拨了过去,只响了一声陈炅就接了。
“果然这个东西在你那儿比放我这儿起作用。”
炜遇不想寒暄:“是我托你的事有办法了吗?”
“这……当然不是,说得轻巧,去哪儿找原版的报纸,又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这边网每天都在拨号我都快被拨死了,我想出去……”
如果放任陈炅闲聊,他可以一晚上不挂电话,炜遇及时制止他:“那你唤我回电话是?”
“是这样,”陈炅知道炜遇的风格,不能多扯,“我又去调查了一圈,这份报纸曾被人借用过拿去复印,当时报纸还是完整的,倒是还回来之后就被随手扔在资料库里,才发霉潮湿变成了现在这样。”
“被借用过?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的时间不好说,他们说大约是两年前。”
“两年前被借去复印,又归还了,会是谁呢?借用的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借?是公务人员,还是调查组的?”炜遇想到王林生涉嫌儿童拐卖,如果有人重启翻案,借用就很正常,但这依然是个很重要的信息源。两年前还有人在调查案件的资料,证明这事还没完。
“你猜错了,”陈炅似乎在电话那头都猜到他在想什么,“他们说并不是警察,也不是公务人员,而是一个女的,确切地说,一个小女孩吧。”
“多大年纪的小女孩?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岁?”
“这个真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十岁,如果是十岁的话,那他们肯定会说是个小孩。再说,小孩子能知道要来通讯社借用这些东西吗,你脑子怎么想的。”
“嗯,你说得有道理。”炜遇知道得时常肯定一下陈炅,他需要。
“或者,她有什么特征吗?比如长相,身高?再比如,看上去像是读书人吗还是……很村姑?”
“你说你,怎么连村姑都说出来了,是不是泡过村姑,是不是?”
“别瞎说,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他们说当时也没人怎么留意,那人只央求看一眼,他们便找出来给了她,很快就归还了,就再没来过。”
“通讯社怎么能把资料给随便出现的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通讯社的所有新闻来源都是基层群众,政治老师不是教过吗,人民群众的需求更需重视。况且,她只是借阅,又不是拿走原件。一说到原件,如果知道对你这么有用的话,还不如把原件拿走,留下复印件呢。你说对吧?”
陈炅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这个信息非常重要,对案件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口,炜遇想,大概是易东博的女儿。他又一再拜托陈炅一定要想办法帮忙弄到原件,或者在网上想办法。
“你也学过电脑,怎么不自己做。”
“不瞒你说,我们办公室,还没有电脑。”
“那你的qicq账户,是不是很久没进过聊天室了?”
“来实习就没机会用过,说是镇上准备开网吧,但现在还没有,听说现在都用qq登录了,要等回家才能玩。”
“好吧,遗憾。你记得把bp机随时带着,随时找你,我都快闷死了。”
炜遇又听陈炅抱怨了一会儿,离开了办公室,心里装着这个重要的信息,消失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回到宿舍,炜遇再一次打开了文件夹,汾城的报纸,那串护送易东博骨灰回乡的名字,能看到名字的有王林生、易君、易桥,后面的名字,没有了。
赤崎警官看着熟睡的女儿,恬静,女儿出生那天的暴雨,他一辈子都会记得。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妻子难产,怕是要吃不少苦头。妻子产后又大出血,被推进抢救室,还签了病危通知书,他虽然早知道女人生孩子都是去鬼门关走一遭,但自己全程束手无策的感觉,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如果那遥远的声音,真的是在向他求救,真的就是易东博的女儿……他闭上眼,不敢想,那场猝不及防的冬日暴雨,是那一年的天灾,连着下了好几日,许多堤坝都被冲垮了。
但愿都是自己的错觉吧。
这一夜,太多人一夜无眠。
季之白站在病房看着窗外,都说一花一世界,如今窗外的世界,已不像母亲初入院时的苍茫与被风雪侵袭后的不堪,街上有了行人,有了人间烟火气。
今天主任来告知他,图像显示,母亲脑部的淤血全部被自动吸收,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在没有手术的前提下,堪称奇迹。当然,白蛋白起了很大的治疗作用,母亲已从昏迷状态逐渐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只不过,医生同时也告知了另一个结果,母亲全身麻痹瘫痪,想要恢复自理能力,可能性甚微。
即便是这样,季之白也很感恩了,至少母亲活了过来,一切都还有希望。
父母在,不远游,若是没有了父母,在哪儿都是远游。
医院建议他将母亲接回家护理,一是费用过高,另则普通病房不够用,这场冰雪之灾让病人陡增。年后回院复诊,可以适当结合中药治疗。听了医嘱,季之白决定后天出院,下午恰好镇上有人来看望母亲,也顺便将这个消息带了回去,让大姐提前在家做好准备。
他和二姐瘦了一大圈,但病床前的那盆风信子依旧开得那么好,中间的茎球越发墨绿了,若隐若现,似是峰回路转,又似柳暗花明。下午在市区念书的易娅来探望母亲,她要放寒假了,明天下午初颜来市区帮她收拾行李,也会来一趟医院。




星星之眼 初颜
初颜
易初颜坐在哥哥房间,收音机正在广播这几天的路况,信号不太好,发出“吱吱”的声音,哥哥干脆把它关了。
“你明天又要去市区?”
“嗯,易娅来电话说她行李多,让我去帮一下。”
“我知道,你是想去见季之白,对吗?那晚你在市区没回来,也是和他在一起吧。”
易初颜回头望着哥哥:“那晚确实突然下了大雪,回不来。我们没什么,哥哥。”
易初尧哼了一声:“哥哥,你就喜欢叫我哥哥。”
“哥哥就是哥哥,一辈子都是。”
易初尧不再接话,他的房门很少打开,从生病开始,每次这扇门打开都没什么好事,不是初颜来叮嘱她吃药,就是凶神恶煞的父亲冲进来把他暴揍一顿。从前母亲在,对他和初颜都很好,那时候,他没生病,母亲还能养家糊口,还能抑制住父亲的暴怒脾气。
母亲去世有两年多了。
六岁接受收养,离开儿童福利院,遇到和善又一心守护他们的母亲,他和易初颜以为寻找到了温暖的家,从踏进家门的第一天开始,他们约定要把过往彻底忘记。
一度他们以为可以像其他小孩一样正常地长大,可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彻底变了,更确切地说,是从他发高烧的那一天开始,都变了。
窗外风声鹤唳,易初尧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闭上眼睛,想起一九八六年的冬天。
那个冬天很诡异,竟然下了一场大暴雨,暴雨过后没几天,他就被送进了镇上的儿童福利院。父母早亡,他一直寄居在大伯家,原本过了冬天,他要正式过继给大伯,但是暴雨让大伯家的房子突然倒塌了一大半,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正好这时有了儿童福利院,他便被送了过去。其实对他来说,在哪儿都一样,到了儿童福利院,心里的负担反而不那么重了,不再觉得亏欠谁,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到福利院的第二周,他见到了易初颜,那个时候,她还叫易枝子,他还叫易小虎。她进来的那一天,儿童福利院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
那个景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易枝子被管事的副院长从外面牵着手进来,嘴唇和脸色一样惨白,眼睛暗淡无光,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他站在角落里,恰好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他有点不寒而栗,不知道为什么。
但正是因为当时的不寒而栗,他才会在之后的生活里选择和她走近,确切地说,选择和她绑在一起。
福利院的儿童都抱团,大一点的孩子彼此瞧不起,越是没有人收养的孩子,年龄越大之后,心理上越脆弱。他和易枝子都是六岁,他月份大一点,很简单地把哥哥妹妹的身份确定了。
他更像个弟弟,依赖她。纵使是依赖她,但他背叛过她一次。很无意的。
没多久,副院长说一户家境很好的人家想领养一个孩子,要来福利院看看。
福利院的每一个孩子,都渴望能早点离开福利院,他也一样,渴望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尽管他从未说过。后来他想通了,光这一点,他的境界就远不如易枝子,因为她对能否离开这件事似乎从不抱希望。
那一天,他特地换上了干净的园服,悄悄地躲在寝室里,没有去集合。直到确定那户人家进了教室,他才从寝室里走出来,推开门的一瞬间,假装摔倒在其中一个看上去很贵气体面的女人身边。他利落地爬起来,对着那个女人微笑。他果然获得了女人的青睐,觉得这就是天意。
很快,院里把收养手续办完了,给了他一天时间跟院里的生活告别。
没有什么可告别的,他只是舍不得易枝子,又不能把她一起带走,但其实他有点小得意,男孩子比女孩子被收养的可能性大许多,有优势。
他去跟易枝子告别,一开始易枝子不理他,拿着一截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他站在她的旁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他就是做错了事。赢得这个机会,他没有提前知会她,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背叛了最初约好要永远在一起的诺言,虽然这样的背叛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早。
“枝子,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易小虎低着头问。
易枝子一个劲地在纸上涂着。
“枝子,你说话呀,你不记得我可是我会记得你的。”说完他号啕大哭起来,心里充满了愧疚。他们一起熬过了一个寒冬,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兄妹之情,至少,她虽然冷漠无情,但很有主见,也很护着他。能跟她抱团,是他在福利院最明智的一件事,没人敢欺负他。
突然,他眯着的眼睛被一张彩色的画填满了,是易枝子把画举了起来,画上画的是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手牵在一起,上面还写着两个字:不哭。
易小虎看到“不哭”两个字,哭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又看了看画里两只牵着的手,才破涕为笑。他把画折叠好,放进自己书包最里面的一层,牵起易枝子的手,走到窗台边。这个窗户实在太高了,两个人得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能看到窗外。
窗外有两只早春的飞鸟,在天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没多久,飞鸟又飞了回来,飞得太快,竟然相互撞到。看到这一幕,易枝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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