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精品)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凤年低头看着象征只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语道:“真是凄凉啊。”
雪中悍刀行(精品) 第七十三章金戈铁马入梦来
徐凤年独自在河边枯坐,骆长河罗老书生一行人早已见怪不怪。夜半子时,徐凤年驭剑玄雷,滴血养剑胎。十天干,十二地支,这两个说法的背后隐喻,在北凉王府是一等机密,前者是徐凤年的死士,后者是徐骁的心腹扈从,得到桃花剑神的十二柄飞剑后,徐凤年对于后者可谓是刻骨铭心,子玄甲、丑春梅、寅竹马、卯朝露、辰春水、巳桃花、午金缕、未黄桐、申峨眉、酉朱雀、戌蚍蜉、亥太阿,养剑时辰与飞剑出炉时分相呼应,除了金缕一剑因缘际会,受到佛陀金血馈赠,得以养成大半剑胎,其余飞剑都未过半。
尤其是剑意最盛的玄雷太阿两剑,简直是冥顽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横竖不对眼,进展龟速。收起这柄玄雷,祭出金缕,随着手指滑抹,飞剑在河中刺杀了一尾游鱼,闲来无事的徐凤年嫌一剑激水不够气魄,干脆就再驭出八柄,凑成一个九,渐起水花无数,然后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飞剑,穿袖以后几乎都是贴臂绕膀入剑囊,不说其它,仅是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让寻常武夫瞠目结舌。
徐凤年捡起一块石子丢入河中,然后远远走来那位寄身于罗老先生家族的精锐扈从,站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看到徐凤年时不时丢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声道:“在下冯山岭,若是打扰到徐公子,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徐凤年丢掷出一颗石子,拍拍手,转头笑道:“没事,我也正巧睡不着。”
冯山岭离得稍远距离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几日出手相助杀退马贼,冯某在这里代替几位兄弟道一声谢,说来不怕徐公子笑话,冯某与兄弟都只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说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场面话,一来实在是救命大恩,二来就算有心报答也没有东西拿得出手,只敢说明日到了城镇上,私下请徐公子找家干净馆子,喝酒吃肉。”
徐凤年笑道:“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还剩下点银子,酒足饭饱以后,大青楼的姑娘开销不起,逛逛小窑子还是可以的,冯老哥,有没有兴趣?我虽然对外说是小士族出身,其实也就是个商贾子弟而已,与高门世族的洛公子他们不算一路人,也怕热脸贴冷屁股,和冯老哥才算对路。有一说一,请客逛窑子,也无非是想着以后到了几位公子地盘,好让冯老哥你们赏脸一起吃顿饭,徐某的小本买卖也好有些照应。”
原先有些神色拘谨的冯山岭豪迈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这趟倒是冯山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徐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姓冯的也就不捣糨糊含含糊糊了,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掉以轻心,先前马贼被击退,却谈不上死伤惨重,冯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马贼内应,这些天都暗中让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围打探消息,不过都没有马贼的踪迹,这不明天就要进入军镇歇脚,就觉着应该是冤枉徐公子了,冯某和兄弟们都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但脸皮还是要的,这就想着来给公子致歉几句,任打任骂。”
徐凤年摆手道:“人之常情,冯老哥多虑了,设身处地,出门在外我也会谨慎再谨慎一些。”
冯山岭不是健谈的玲珑人物,一口气说完酝酿许久的言辞,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听罗老先生说冯老哥以前是北凉的擘张弩手?”
冯山岭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徐凤年在身边捡起一颗扁平石子,打了一记水漂,说道:“凉莽边境专设控弩关,不让弓弩越境流窜,冯老哥恐怕有些年没有摸到擘张弩了吧?”
曾经因为材力出众才得以成为北凉踏弩手的粗糙汉子苦笑感慨道:“是啊,还记得退出军伍前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蹲在地上摸着擘张弩,偷着哭了半天,这些年给罗家当护院武教头,仗着当年在北凉军学来的本事,传授十几位罗家庶子的箭术和马术,也顺便积攒了些银子,本想着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买张好弩过过手瘾,不料去年家里添了个不带把的闺女,媳妇说是现在就要给女儿存下嫁妆,买这买那的,不说别的,就说那张雕花女儿床,不说其余配套的梳妆台洗脸架银柜椅凳,一张床就要六十两银子,唉,这银子也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把我给气得喝了好几天闷酒,后来回到家见到自家小闺女红扑扑的脸蛋,也就立马消气了。”
徐凤年会心一笑,“闺女像冯老哥还是像嫂子?要是像冯老哥多一些,的确是要多准备些嫁妆。”
冯山岭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徐公子这话实诚,老冯爱听,嘿,还真别说,那闺女幸好除了眼睛像我这当爹的,都像她娘亲,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应该不算太难。”
徐凤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纪大了些,否则还能跟冯老哥攀亲戚,认个老丈人什么的。”
冯山岭一本正经道:“甭想,我那闺女十三四岁以前,哪家小王八蛋敢有坏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树上打。”
说完,冯山岭自己率先笑起来,然后不忘对徐凤年拱手致歉了一下。
徐凤年点头道:“女婿是丈母娘半个儿子,越看越顺眼,不过也是老丈人半个敌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蟊贼。我爹就说他恨不得让我那两个姐这辈子都别嫁出去,嫁出去做什么,还不是好不容易养大了闺女,却被别的男人不知心疼的欺负。”
冯山岭笑道:“对对对,以前我总跟媳妇埋怨初上门提亲那会儿,老丈人对我总是横眉竖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这会儿自己有了闺女,才总算明白了。”
徐凤年看了看头顶璀璨星河,又看了看南方。
冯山岭打心眼觉得这徐公子亲近,比起骆长河这些世家子来说,要顺眼舒服太多了。那些人物,即便明面上没架子,平易近人,说到底还是与他和兄弟们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识趣站在界线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气气,有个笑脸,若是不长眼跨过了界线,可就要栽跟头了。这些尺度,冯山岭这类在大族门墙内混饭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兴许是商贾成分多过士族身份的缘故,就要好接近许多,也对冯山岭的胃口脾性,值得结交。至于能否深交,当然还要路遥才能知马力,冯山岭也不是那三岁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为能够成为那种可以换命的兄弟。
徐凤年好奇问道:“冯老哥怎么就退出北凉军了?”
冯山岭望向河面,顺手拔了一丛野草,叹气道:“我从军晚,没能赶上那场春秋大战,是大将军去北凉路上才投的军,家里两老也过世了,无牵无挂,就想着积攒军功好光耀门楣,回家上坟给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杆不是?运气好,加上有些蛮力,从军没两年,就成了一员擘张弩手,跟着大将军和北凉军一路就打到了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杀蛮子杀得老子我眼睛都红了,有一次都给擘张弩踏散了架,才愣神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要我拿北凉刀就杀进去,那时候也管不上什么是不是贪生怕死,只想着能杀一个蛮子就不亏,杀一双就赚一个,再多杀几个的话,老子就能捞个小尉当当了。没想到跟着兄弟们才跑了几百步,就给尸体绊了个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后趁着胆气还在,胡乱劈杀一通,最后竟然被我砍死了两个蛮子,之后几场大战,都没机会冲进战阵里亲手杀敌,有大将军和陈将军在,北莽蛮子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听说皇帝陛下也御驾亲征和咱们北凉军汇合了,一开始我和兄弟们都挺高兴,再后来,就想不明白了,这场仗说不打就不打了,而且北凉军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将军也没说什么话,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投军投错了,憋气,就和许多兄弟一起退了出去,有几个当了马贼,说大将军不杀蛮子,他们来杀。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这不碰上罗家的一位偏房家主,我想着好歹也是中原迁徙过去的家族,给他们办事不算丢人,就落脚下来,我也是很后来听罗家人闲聊,才知道当初是赵家天子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将军撤军。”
冯山岭把野草丢入河水,一脸遗憾说道:“这些年晚上睡觉,还是一有听到墙外马蹄声就会惊醒,要么就是做梦,下意识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去想着摸刀上阵。”
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
糙汉子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已经被媳妇埋怨了不知道多少次,不过看样子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抿起嘴唇,默不作声。
北凉有多少老卒,金戈铁马入梦来?
雪中悍刀行(精品) 第七十四章算命
有了铺垫,也就好趁热打铁,徐凤年第二天跟随大队伍一起前往橘子州城池,就跟冯山岭这些糙汉子凑近了一起吹牛打屁,这和跟罗老先生几位老儒生聊道德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大概是大口灌酒和温吞喝茶的区别了,徐凤年一路上跟冯山岭借了那把良弓,以他的臂力拉出个满月来肯定不难,几次尝试着射箭,气势十足,好在有杀退马贼在前,这些扈从也都并未如何讶异,再者徐凤年和他们不是一个行当抢饭碗的王八蛋,也乐意吹捧几句热络感情,人情功夫不过就是抬轿子,你抬我我抬你,皆大欢喜。冯山岭相对要诚心一些,人到中年,约莫是心中块垒积郁太多,已是喝酒浇不尽,就想要和人唠叨唠叨,趁着捡箭时四下无人和徐凤年说了许多北凉旧事,冯山岭见徐凤年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老男人的话匣子也就完全打开。
“一开始投军入伍,其实有两个选择,去顾剑棠大将军旧部那边,战事不多,能有安稳日子,不过注定军功也抢不过那些富家子弟,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条土光棍,琢磨着还是投了北凉军,其实也有小算盘,虽说北凉边境不安生,可春秋九国打了几十年,被大将军一个人打垮了六个,就觉得就算去了边境上,估计只要别当斥候探子,以及那种冲在前头的游击骑兵,想死也不容易,还真被我给撞上大运,成了擘张弩手,除了那次踏散了弩架,也就没有怎么跟蛮子近身厮杀了,一开始每次战事结束,见到那些断手断脚或者整个后背被划开的骑兵和步卒,还是会头皮发麻,后来打仗打久了,被伍长都尉们骂多了,听老卒们说些春秋大战里的功绩,身边兄弟们都嚷嚷不杀人不过瘾,我怕死还是怕死,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小卒子,不过想着万一有一天真要轮到老子冲上去拼命,还真不怎么怕死在阵上了,反正有兄弟收尸,再说当时也没个滚被窝的媳妇好去念想。要是换成现在,可就没这份胆量了。”
“记得很牢,在北凉军一共待了三年九个月,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六品,是一员年轻骑将,这位将军屁股下坐骑那叫一个高大,不过当时羡慕归羡慕,一想到大伙儿是用一样的北凉刀,听说连大将军也没得例外,也就没啥好眼红的了。”
“徐公子,不是老冯精明,而是诚心诚意劝你学些北凉话,以后要是真有一天北凉铁骑一路北上,打垮了北莽南朝,会些北凉言语总是没错的。”
随着冯山岭的碎碎念,逐渐临近边镇,徐凤年与骆长河一行人拉开距离,蹲在一条河水干涸的沟壑边上发了会儿呆,第三次两朝战事,是离阳王朝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前期局势上占优,可惜正是在这紫貂台附近功亏一篑,当时在老首辅与顾剑棠在内的一批熟谙边防的重臣精心筹划下,两辽九镇边军精锐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日行军百里,于洪汉三年六月九日自珍州北进,十六日抵达屯金台,十七日至北莽如今橘子州宜兵镇,六千余守军望风而降,十九日围株州,然后前往野壶关诸要塞,意在封锁北莽南西出兵之口,只是在四方开阔的紫貂台试图围点打援,被后世兵家讥讽有正无奇之用兵,头回御驾亲征的年轻赵家天子更是闹出阵图授将的笑话,若非坐守锦辽的顾剑棠违抗先前既定旨意,率八千精兵奔袭解围,再有北凉陈芝豹领九万铁骑与顾部几乎同时北突,如一枚锥子刺向南京府,帝国就不可能是此时的帝国了。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碟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解开斜跨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肚兜过活的男子笑容更甚,擦肩错过以后,滴溜儿一转,就要去摸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涨了无赖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副光景也不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扣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呼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卵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扣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风淡风轻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捂住屁股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缩了缩脖子,一阵发凉,只好喋喋不休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几条巷弄,蹲在墙角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抽了一口冷气,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肚兜之类的私物,有些无趣,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在城内逛荡。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算的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世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不敢多说,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雪中悍刀行(精品) 第七十五章大雨撑小伞,指玄对金刚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胚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十分惋惜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汉子瞥了一眼苏酥,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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