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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阿堵
看儿子穿好衣裳,转过来面向自己,符杨心里内疚中带着点儿酸楚。近两年不见,这孩子黑瘦黑瘦,显见吃了不少苦。所幸结实得很,个子更高了,样子也成熟了。
想一想,还是狠下心问道:“你既不敢回来,怎么——又回来了?”
听到这一问,长生猛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对望了半晌。
父王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叫长生心头大定,也让他心底冰凉。当日符定的圈套,的确没有父王的意思。然而,今日自己的归来,却给他出了难题。甚至……还令他起了疑心。
一代枭雄,果然就是枭雄的样子,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拿来浪费。
不要忘了,他是父亲,也是西戎王。
预备好的手段,只盼着能用不上,终究还是免不了要一一动用。
长生放任自己把悲愤心情表露在脸上,逼视着父亲,一字一顿:“父王。生儿——不敢不回来。”
过了一会儿,轻轻道:“母妃的祭日快要到了。在外面流浪时间太长,有一天……忽然想起母妃临走的时候说,叫我……好好听父王的话。我……终归是父王的儿子,忍不住……就回来了。”说到后来,念及母亲,泪水应声而落。
符杨心底的愧疚终于被逼得又翻了上来。想说什么,到底没说。最后拍拍儿子肩膀,温言道:“先去洗洗这一身的土,再来好好说话。”
过了两天,符杨把长生叫去陪自己吃饭。
屏退左右,一边给儿子夹菜一边问:“长辈们那里,都问候过了?”
“是。拜见了几位娘娘,看了三叔和四叔,又去了大舅舅那里。”
符姓长者都留在枚里。符杨自己没有兄弟,族中同辈兄弟全在军中,目前在京的只有两位堂弟。至于长生口中的大舅舅,指的是正妃贲氏的兄长,内府令贲荧。长生想起贲荧看见自己,如同见了鬼,一个劲儿往下淌汗,心中冷笑。
符杨以为儿子还会说什么,却没有了。看他脸色平和,有点放心,又有点担心。
一顿饭快吃完,徐徐道:“下个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大臣们折腾了好久,他们的意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至尊履位,远近归服;天子令出,四方安定。劝我那一天加冕登基……”
长生立刻翻身跪下,给父亲磕头:“父王顺天即位,可喜可贺!”心道:怪不得父王见我回来,会问得那么直接,原来正赶在要命的当口上。又十分无厘头的想:西戎王如今说话,也文绉绉一套一套的了……
“眼下……定儿正在楚州平叛,留儿那里我已经着人去信。过些天,他们也都该来了。”
长生心中一凛: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符杨看着二儿子,语重心长:“生儿,父王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只是……”
“父王!”长生打断父亲,“生儿想……回枚里去看看母妃。”
“嗯?”
“生儿也有很多年没回去了。等父王登基大典之后,我替三弟回枚里守着吧。”
“你真的这样打算?”
长生直起腰,抬起头,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生儿不愿父王为难。可是,也不愿太委屈自己。有些人,我不想看见。请父王允许生儿回枚里去陪母妃。”
符杨忽然有点动气:“我这里一大摊杂事,忙得不可开交,哪容你跑回枚里去闲着?暂且歇两个月,等开了春,替我到东边屯田督粮去!”拍一下桌子,“你放心。你只管用心做事。只要过了登基大典,你不想看见的人,我再不逼你见。至于以后——你要去枚里陪你娘,也由得你。”
重阳节那天,莫思予下朝回家,吃罢晚饭,站在花园里赏菊。
大王赐给他的是锦夏右相的宅子,位于皇城后头白石坊高级住宅区风水最好的地方。占了整整一条胡同,宽敞整洁。尽头处一正二侧三张朱漆兽头金环大门,上方雕柱垂花,前头石狮蹲踞,威武气派,肃穆庄严,一看就是富贵门庭,将相之家。
当时老莫略微迟疑一下,就谢恩接受了。朝里办事,低调有低调的好处,高调有高调的方便。等了这么多年,正要借着大王信赖倚重的东风,一展平生抱负,缩手缩脚反而多余。
锦夏朝的文官莫不是风雅之人。右相这所宅子前院修得富丽堂皇,后院造得精巧别致。尤其这花园,是丞相大人怡情养性的地方。亭台轩榭,花木山石,廊桥池沼,无不匠心独运,别出心裁。只可惜莫思予住进来的时候,已经空置大半年。身边下人,皆是大王赏赐的奴仆,别说侍弄,连哪里好看都分不出来。老莫只得惬意中带着寂寥,一个人独享园林之美。
亭前一丛秋菊开得正艳。细长管瓣勾连卷曲,层层环抱;颜色绿中透白,丰满晶莹。尽管他对花草并不留意,也认得是菊中名品“绿云”。难得这花无人打理,自开自落,居然照样张罗出一片素雅繁华。
眼前好景不可辜负。抛开心头繁琐俗务,且偷红尘半日闲。
往亭子里这么一坐,向花丛中那么一看,诗兴就起来了。不禁吟道:“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多少年不曾重温如此格调,忽然就觉得手边似乎少了点什么。想起来了,少的是酒。可是京里吃饭问题才刚刚勉强解决,即使地位尊如秘书令,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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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可能有酒。
没有酒,这诗便吟不下去了。
正当郁郁,忽闻有人慢声道:“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原来先生也会有高士出尘之想。”
莫思予心里一惊,动作却从容,站起来转了个身。来人秀颀挺拔,一手拎着一个精致的青花陶瓷坛子,冲自己鞠躬微笑:“符生冒昧。”直起腰,扬一扬手里的酒,“我觉着,先生大概是想找这样东西。”
这死而复生意外回归的二王子,莫思予在朝中已经打过几个照面。对方除了气度较从前沉稳些,并无其他表现。如今大王春秋鼎盛,大业蒸蒸日上,老莫认为自己目前完全没必要操心几个王子的关系问题。在这件事情上,他看得很明白:最好的动作就是没有动作。想不到,二王子竟会这么快主动登门。他什么时候有了这身无声无息高来高去的本事?学问也长进了……最重要的是,此刻他这样随随便便站在对面,自己竟隐隐生出需要仰视的感觉来。
莫思予这一惊,非同小可。
走出亭子,遥遥施礼:“不知二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长生皱皱眉头:“先生怎么也搞起这一套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王登基在即,这些规矩也该立起来了。”就在昨天,符杨正式同意了朝臣之议:十月二十六举行登基大典。
长生回礼,态度诚挚:“多谢先生教诲。只不过,符生此来,真的只是想请先生喝一杯,与国法家规全无关系。”补一句,“先生放心,不会有人看见,符生也不会常来打扰先生。”
往前走几步,在花丛后头站定。酒坛抱在怀中,抬手敲敲,道:“父王赐了前怀安王的府邸给我。听说好些年没人住,居然让我在地窖里找出这不知藏了多久的“西凤白”。”
——大约三十年前,锦夏仁孝帝废太子,改称怀安王,半年后赐死,怀安王府自此荒废。京里像点样的宅子早已分完,二王子回来没地方住,这怀安王府虽然旧了点,档次气派却足。内务府上奏时,符杨也就同意了。
长生叹口气,笑一笑:“不瞒先生,酒是好酒,符生却不知找谁来喝。我心里,有些话,无关朝政国事,自己憋着又实在难受。放眼京城,竟不知跟谁去说。思来想去,或者……只有先生这里,能够讲一讲。”
眼前英俊少年在“绿云”中立着,笑出一身落寞凄凉。莫思予脑子里没来由冒出两句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想:这尊不请自来的菩萨,一时半会是送不走了,且听听他念的是哪座庙里的经。
伸手让道:“二殿下有此雅兴,如此抬爱,臣下自当奉陪。请。”
两人在石桌前坐下,也不拿杯碗,各自一坛。拍开封泥,揭开封盖,顿时馥郁浓香,未饮先醉。互相举举酒坛,聊作碰杯之意,齐齐仰头,灌了一大口。入口清冽甘醇,咽下去细腻绵长,五脏六腑都觉舒坦通透,不约而同赞了一句:“好酒!”
西戎无人不好此道。老莫虽不贪杯,然恰逢重阳佳节,对此名花美酒,骨子里那点久违的酸溜溜气质一下子被勾了出来,也懒得计较对方是不是一尊瘟神了。脸色和缓,语调恳切,问:“未知殿下有何见教?”
长生抱着酒坛又喝了一口。瞧了一会儿亭子前的菊花,慢慢道:“我这回……在南边,认得了一个人。”
第〇三四章 文章易卖
天佑四年三月,西京重开春试。
自从天佑元年朝廷入蜀,当年秋试便耽误了。此后对内忙着安置整顿,对外忙着国防军备,始终没腾出手处理科举的事。拖到天佑四年,朝野浮议,人心不稳,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么多读书人没法应举出仕,聚在一块儿骂娘撒气发牢骚,妄评朝政,鼓噪生事,其危险性等于兵临城下。
虽然很多人根本没有机会入蜀参加考试,但蜀州本地和移居难民中攒了好几年的童生士子,数量一样相当可观。四月春试放榜,录取士子共计两千六百名。这个数字单拿出来没什么说头,比较一下就能看出问题:锦夏初期,一轮春试全国录取士子加起来不过千人。即使在睿文、显昭二朝文教极其繁荣的时候,九州各地,算上少数民族,每一轮春试录取人数也控制在三千人以下。
这两千六百名士子中,至少三分之二是蜀州本地童生。报名的人大概本地外地半对半,蜀州文教再发达,也不至于差别这么大。这个比例,是朝廷为了回馈蜀州人民在特殊时期的特殊贡献,尤其是为了安抚本地士绅阶层,实行政策性倾斜,刻意放水的结果。
七月秋试报名开始,除了通过今年春试的两千六百人,所有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前科落第士子也都加入进来。礼部衙门日日爆满,喧嚣鼎沸有如集市。官员们从早到晚,忙得马不停蹄四脚朝天。
按照从前的规矩,入京参加秋试的人都持有州府衙门证明文件,上边盖着学政大人的印鉴。如今除了原京籍和蜀籍士子,其他各州来的这项内容均无从谈起。礼部官员只得把銎阳带出来的名册搬到院中,从各衙门借调了几十个小吏帮忙核实报名人身份。除此之外,翰林院十几位大人厅堂里一溜排开,对这些士子进行面审。
身份名字或者可以作假,学问却是做不了假的。有人想浑水摸鱼,让翰林学士们拿着圣人经义一问,三两回合下来就泄了底,灰溜溜退了出去。
子释在礼部衙门外头转了一圈,眼前热闹景象看得直咋舌。
忽然一阵喧哗,原来一个冒名顶替的被轰了出来。士子们一边看笑话一边给他让路。那人走到门外,回头恨恨啐一口:““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大水发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讲?不就得“速逃”么?!”
“哈哈哈……”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一个二十来岁的见那人满脸恼怒茫然,显见还不明白自己哪里好笑,于是道:“这位兄台,此语出自《正雅集解》,说“上古圣人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思是讲,上古圣人所居之处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乃在于努力扩充其向善之心,如江河决堤……”
那人张着大嘴愣了片刻,忽道:“这有什么难懂?都说出来不就明白了?他干什么只讲半句?烂在肚子里也不怕憋死!”
“兄台莫非不知道,历来考经义都是这般考法。莫说半句,哪怕只给三五字,也须阐发无误。”年轻人说罢,面有得色。
附近围观的士子们纷纷点头应和:“熟知经义,倒背如流,本是进完蒙学就要开始的功课。”
“那是。秉烛夜诵,寒窗苦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来这基本功。”
刻薄些的,已经开始挖苦讽刺:“临阵磨枪表面光,真上了场还不是一戳就断!”
“这位“大水兄”,还请“速逃”回去念几年书再来吧!哈哈……”
子释目送那人面红耳赤的离开,怜悯的摇摇头。心道:听得懂“江河沛然莫之能御”是发大水,肚子里算有点墨水了。大概是个半路出家顶了别人名字来面试的,栽在“倒背如流”上头。说冤枉也不冤枉……哪怕千年之后,也不知多少英雄考场折腰,栽在这四个字上头呢。
瞧了一会儿,正准备撤退,忽见一个人刚轰出来,又被里边维持秩序的都卫司士兵追到门口揪了进去。两个士兵拎着人往里走,提高了嗓门大声呵斥:“脚底抹油溜这么快,想逃“点校钱”,没门儿!”
子释顺口问旁边的人:“什么是“点校钱”?”
“你怎么这都不知道?”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的热心年轻人,“凡是非京籍蜀籍前科士子要参加秋试,都得通过礼部面审。所有面审者每人须缴纳五百文“点校钱”。”
子释点头。心想:原来是报名审核费。这报名费不便宜呀,比人头税还高。
一个年纪大点的接道:“说是等着面审的士子成百上千,这大热的天,各位翰林大人一个个考问着实辛苦,朝里补贴有限,上头便下了这条命令。”捋一把胡须,慢条斯理,“眼下里边坐着的,哪一位不是饱学宿儒圣贤名士?平常等闲连一面也见不上,如今可是十几个齐聚一堂,近在咫尺,当面教诲——别说五百文,就是五百两银子也值哪!”
子释想:原来这位是个学术明星忠实粉丝。
又有一个插口道:“这“点校钱”,不知哪个好编排的,给起了个名儿叫“折桂金”。彩头吉利,也没人计较数目了。再说面审一旦通过,三个月廪赋便到了手。若得高中,从此吃皇粮当皇差高枕无忧,哪怕借钱也得交啊。”说话人自己就是借钱来的,语调里带着点儿愤愤。
“折桂金”——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果然好彩头。子释暗忖,起这名儿的人颇懂心理战术。
其实礼部一帮书呆子,几时想得出这种花样?不过是都卫司士兵和各衙门借来帮忙的小吏们不愿白干,几个头头凑一块儿喝花酒时发牢骚。恰好理方司巡卫傅楚卿在座,刚跟着户部的人收税回来,经济头脑大长,替他们支了这一招。
傅老大命硬,当日几番挣扎,死里逃生。瞅着形势不对,想起有个远房族叔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于是掉头进了封兰关。族叔看他一身功夫,又不愿在军中打熬,便荐到理方司做了个巡卫。从此傅老大放弃了山贼那份前途有限的职业,改行做官。他脑子灵,下手狠,为人老辣豪爽,在理方司这片新天地里如鱼得水,干得有声有色,和各司部一众同僚厮混烂熟。
傅楚卿收了两个月人头税,学会不少钻头觅缝雁过拔毛的新招,给人当起了参谋。要知道,所谓非京籍非蜀籍士子,多数是有身家无背景的主儿,捞了也白捞,不捞白不捞。就算过后其中一些人中了举做了官,谁还会回头清算当初报名的半两银子?这笔“折桂金”,礼部几个执事抽一头,剩下的大家伙儿就地瓜分。至于侍郎以上官员和各位翰林学士大人,厅堂里伺候舒坦了,没人会过问这些琐事。
对报名的士子来说,交钱既是上头的命令,便只有遵照执行的份儿。谁有资格有胆量去追究这命令到底来自哪个上头?
先前那年轻人把子释打量几眼,道:“你怎的还不去拿筹?这会儿去拿,今天都不一定轮得上呢。”
子释腼腆一笑:“我不知道要交钱……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再来。”说着拱手道谢,转身要走。
那年轻人忍不住多句嘴:“你先把筹拿到,再回去取钱,岂非两不耽误?”
子释正要回答,就见几个士兵出来,在发筹的地方加张桌子,一个小吏坐到后头。为首士兵冲人群里嚷道:“交钱拿筹!现交现取!”原来因为有人面完就溜,他们吸取教训,改后端收费为前端收费了。
子释摊摊手,冲年轻人笑笑:“多谢兄台。”抬腿走了。
“哎——”年轻人差点脱口就说“我先借给你”,忽然想起对方素不相识,又咽了回去。
子释一边走一边窃笑。心说:“兄台好意。不过,我不是来报名的,我是——来考察市场的。”
几千士子聚集西京,多数住在城东“御连沟”西岸“芙蓉冢”一带。
御连沟原先叫做“雨帘沟”。赵琚到益郡之后,把昔日睿文帝南城潜邸修整扩充作了行在,这河水由城东向城南拐个弯儿与宫中湖泊相通,于是改叫“御连沟”。“芙蓉冢”传说是古蜀国芙蓉公主埋香处,后来成为文人骚客喜欢的游乐之地,文化产业也跟着发达起来。等待秋试的士子们自然旅居在此羁绊流连。就是那些住在别地儿的,也时不时上这儿来结朋识友,收集信息,切磋交流。
八月中秋前夕,有一天午后,“御连沟”西边“朱栏大街”把头最大的书坊“富文堂”里,进来了两位顾客。
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只有一个伙计脑袋一顿一顿在柜台后边打瞌睡。听得脚步声响,懒洋洋抬起头来。
书坊生意不比别家,用不着殷勤兜售,该上门的自然会来。朱栏大街上文坊书肆十几家,“富文堂”以品质庄重,印刷精良,门类齐全,价格公道而著称。店主尹富文本身就是有名的大藏书家和古籍鉴赏家,店内出售的很多书籍都经他手自刊校,逐张过目,故此信誉极佳。尹老板十分看不上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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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偏门的同行。他的店里从来不会出现什么《群芳谱》啦,《燕燕于飞》啦,《闺门幽艳列传》啦这种狎邪之书。更不会神神秘秘把客人拉到后堂,推销价格高昂的套色彩印春宫图册。
自从朝廷宣布今春重开科举,“富文堂”的生意简直红过六月里的日头。逃难流亡而来的读书人们,尽管圣人经典堪称饭碗,但是危急之中,毕竟没有谁会把这个砖头样的饭碗随身携带。再怎么自诩博闻强识,到了考试前夕,也不敢不温书复习,加紧诵读。年前刚得到科考的消息,尹老板就组织人力资金大规模刊印经史典籍,一口气卖出去几万册。到了八月,该买的差不多都买齐了,店里才慢慢冷清下来。
那伙计抬头看看,进门的是两位少年。前边一个头戴士子巾,身着青直裰,手里一把竹骨折扇,典型的书生装束。做生意的看人,向来先看穿戴。伙计心下嘟哝:““巾角少了坠,扇子没有穗,腰上缺了佩”——没油水的主儿,得盯着点儿。”
原来这时节虽然士子们甚至官僚富绅居家都是这般穿着,那细节处却很有讲究。穿这身行头的人,只要稍微有点经济实力,就会在头巾四角缀几颗明珠玉珰,扇骨底端拴几条丝绦锦穗,腰带下边挂几件金玉佩饰。眼见来人一身素净啥也没有,这伙计便将之划到穷酸行列,要防着他作窃书的雅贼。
后边跟着的那个衣衫更普通,个子虽然不矮,但尚未束发,还是个半大孩子。说随从不像随从,说书僮不像书僮——那士子身上一件值钱东西没有,也不像用得起书僮的样子。
正琢磨着,忽见年纪小些的指着架上一排书道:“大哥,他们这里居然有“养正斋”点校的《诗礼会要》,十卷齐全,少见呢。”
“嗯。是不多见。”那书生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去,“后来修订的几处地方没变,看样子遵的是第一稿。”
伙计只觉这把声音传到耳朵里,好似迎面吹来一口过堂风,竟是说不出的清爽熨帖,沁人心脾。倒顾不上吃惊他说话如此内行,只不由自主盯住那个背影,盼着他回过头来,好仔细瞧瞧到底何等模样。谁知刚盯了两眼,就觉这背影从上到下一身的文雅秀气,越瞧越舒服,怎么也瞧不够,又盼着他还是不要转过来,好叫自己多瞧一会儿。
子释带着子周把两面架上的书略略扫了一遍,心想确实来对了地方。走到柜台前,跟伙计打招呼:“这位执事大哥,不知宝号掌柜在不在?”
伙计一愣神,直到他问第二遍,才起身应道:“在,在!”停了片刻,又想起来补充,“不过……掌柜不随便见生客,不知公子……”
子释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写满字的纸:“可不可以请执事大哥将这几页文章呈给掌柜过过目?就说彤城李子释求见。”
“这个……我试试看。”
“如此多谢。”
叫出一个学徒看店,伙计捧着子释给他的那卷纸进了后堂。这边兄弟俩说说看看,一致认为这“富文堂”书籍虽然齐备,比起昔日自家“四当斋”差了还是不止一点两点。刚唏嘘感叹两句,伙计已经出来了:“二位公子,掌柜有请!”
过得大半个时辰,“富文堂”邢掌柜亲自把子释兄弟送出来。站在店堂里,兄弟二人行礼告辞。
邢掌柜一边回礼一边道:“最迟明后日,“富文堂”必有答复。二位公子在家静候即可。”看看子释,忍不住再次劝说:“李公子,时值非常,机会难得。如今来西京应试的外乡士子,几家没有丧乱之祸?这丁忧守制的规矩,大家都心照不宣,朝廷也没有提,你又何必……虽说孝心可嘉,唉……太可惜了。”
“多谢掌柜关怀。正是丧乱之下,未得全礼,兹以为念,但求心安。”
邢掌柜听到子释说“未得全礼”,心知定是父母死于战乱,连入土下葬都没能做到。他这一年里不知听多少前来买书的外乡士子提起兵刀之险逃亡之苦,却觉得眼前少年温文平淡两句话,比很多激愤之语要沉重得多。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把二人直送到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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