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孤注掷温柔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阿堵
李文陪着笑了一阵,叫一声“小姐”,把少爷睡完午觉跟自己的几句对话说了,子归蹙起眉头。
弄晴在旁边听见,幽幽道:“闲愁最苦。”
子归摇摇手:“大哥连着几个月没出房门,这是憋坏了。”忽然笑笑,“试问闲愁都几许?有工夫酸不溜丢,看来心情不错。”
弄晴被她逗笑了。过得片刻,忽道:“后花园‘可心亭’,其实是个暖阁,据说原先六面窗格均为透明琉璃镜心,专用来赏雪。殿下回来前,内务府派人修缮,毁坏的四面没法补齐,换成了木板,却也还剩了两面……”
不等她说完,子归惊喜道:“那太好了!方姐姐,咱们这就张罗去!”
子释练了一会儿字,歌曲二人传讯,道是小姐请少爷后花园可心亭赏雪观梅。
咦?
愣了愣,喜上眉梢:“阿文阿章,快,换衣裳!”
待他披上斗篷蹬着木屐随李文李章走到所谓“可心亭”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六角形全封闭式阁楼,坐落于假山半腰。门口挂着厚厚的大毛毡,还没跨进去,一股暖意已经扑面而来。
帘子掀开,竟是妹妹亲自相迎。
“子归,今天什么日子……”
阁子里只有一张六角梨木大桌,底下是个地炉,炭火烧得正旺。弄晴领着丫鬟们在另一边铺碟摆盘,安放各色干果小食。
靠墙单立着个带了提手的红泥小灶,方便温酒烧茶一一灶上铜壶冒着白汽,水已经开了。
子归放下帘子,回转身,巧笑倩兮:“大哥,今天是下雪的日子。”说罢,引他在里侧坐下。
子释坐定抬眼,正对自己的一面窗格中间嵌着透明琉璃片,恰好看得见外边玉树琼花,冰清雪素。
一一此处分明是宅子原主人专为赏雪而建的风雅场所。
端起茶杯,不由得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想不到这后花园居然还有此等佳处,枉我白住了几个月……”
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人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炎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自玉盘琳琅堆叠,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一一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太子殿下没挪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清坐”,活脱脱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啦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一于大有进展。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人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一一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宣抚,军政大事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 ,已经持续了两三年。”
一一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一一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一一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做了流寇盗匪。”
子释仿佛出神,目光茫远,轻轻道:“楚州自锦夏收归朝廷直辖,空前繁盛。七十来万……当初咱们路过的时候,哪怕娄溪一地,也超过这个数。”
长生忽然看向他:“这个单佢,我查过了,原来在花家墓园挖坟的,就是他。”
子释收回目光:“长生,此人该死。”
这句判决出口,那边三人顿觉先前印象中的春花秋月立时消散,春山秋水顷刻冻结,只余满目冰雪寒梅,肃杀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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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九四章 如苍生何
子释伸出食指,在浮着梅花的茶托里蘸了蘸,往桌面点画。我听着,楚州目前大概是这么个样子:“良田水塘千万顷,大小郡县百余个,而民众不足七十万,另有白吃白喝的朝廷官兵几万人,劫杀抢掠的流寇盗匪上万人,躲起来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上万人。”
庄令辰笑道:“我们三张嘴说了?个多时辰,到你这怎么就剩下三句话?”
长生道:“这里边还有一些麻烦人物——”
子释随手拈起一朵白梅:“你是说本地豪强?这些人既可能做官府爪牙,也可能是盗匪耳目,专在里边搅浑水捞好处,确实最讨厌不过。”扯下一片花瓣在指尖挼搓,“无妨,有奶便是娘么,只要你派了更厉害的人去,他们就会认新主子做娘。别着急断奶,还得先用着他们。问题是,谁替你去当这个棘手先锋……”
“打算让虞芒以钦差身份临时督抚楚州军政,带他的嫡系人马去。再叫符敖派一支熟悉楚州地界的队伍过去帮忙。争取动作快点,先拿单佢开刀,就地正法,以平民愤。原先留守的官兵往别处调容易出事,干脆也一并交给虞芒操练,打散之后重新编制。
子释“嗯”一声。虞芒手下嫡系乃昔日督粮军中精选出来的戎夏混编队伍,久经考验。轻笑:“专欺负老实人,又叫虞将军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想想:“还是有些单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要防备……”抬眼望长生。
这边这个知道他指什么:“我明白,专门筛了几千精锐给虞芒当亲兵,其中包括一批真正的高手,随他调用。另外考虑叫黄云岫跟过去,把秦夕留下的暗子接管起来。”
子释将手中的花放回水里:“先把官兵真正变成官兵,接下来,便须把盗匪慢慢变成百姓。坚定不移要做贼的,毕竟是极少数,最后再设法对付。
岳铮道:“户部正在商议,自今春始,凡楚州新垦荒地,出借粮种,不起科敛,免征赋税。新户复业归田,每口分地十亩,只等朝会议定,奏请圣旨下诏。”
庄令辰补充:“预计虞芒将军三月抵达,花几个月整顿地方官僚军队,宣传朝廷诏令。入秋开始,全面剿匪——留出近半年时间,劝喻流寇盗匪复业归田,应该够宽大了。”
子释忽问:“从前定远将军颜臻的部队,现下在哪里?“一部分自愿跟了殿下,其余还留在蜀北,暂时没动。”庄令辰侧头思索,“子释的意思……”
“楚州十室九空,移民已成必然。定远军中本乡子弟,正好可做先导。若是愿意协助官府稳定地方,不妨招徕拔擢,倚重扶持……”
秦夕把话接过去:“定远军?这主意听着不错。我可知道,原先那些地方上管事的胥吏,都跟着单佢手下烂透了,非换血不可。当过兵的,无论如何比普通老百姓胆子大,又是本地人,游子归乡,肯定有感情,不会随便乱来。嗯,让他们先回去最好。”想想,又道,“也须防着白沙帮的人拉他们下水。”
庄令辰似乎想起什么,笑:“秦兄放心,定远军运气不好,投降时正赶上殿下心情欠佳,估计没几个返乡后还有胆子跟反贼勾勾搭搭。”
长生装作没听见。子释轻咳一声:“这几件事,完全可以同时着手。虞将军自上而下整顿,解甲归田的定远军将士自下而上安置,一面诏告乡里远近,催民归田。等到来年局面好转,便可招抚百越及蜀州等地楚乡流民回归故里一一免征赋税的时间,尽量拉得长一点,至少三到五年。必要的时候,新户复业,除了分给田地,还应按人头发放安家费……”
几个听众同时苦笑。
长生道:“子释,我不是聚宝盆。”
子释正要往下讲,李文李章在外边敲门:“殿下,晚膳送来了。”
于是笑笑:“先吃饭。吃饭最大。”
饭菜摆好,光瞅样子,庄令辰便不由自主赞叹起来:“早知子释有个好厨子,今日方得机会品尝。”
子释拿出主人架势,请对面三人动箸。斜瞟着长生:“庄兄,我跟你一样,算是虾米乘在鲤鱼背上,吃点儿甑边饭。平常哪有这么丰盛?太子殿下等闲不在家吃,鲁师博这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他呢。”
长生侧头看一眼,淡淡道:“吃个饭也这么多废话。”顺手接过李文手里两个素菜盘子摆到他面前。
五个人吃饭,不过六个菜,三素三荤,品相却精美异常。就连盛饭的碗,也是坊间难觅的珠明青花瓷。那水晶蹄膀、红烧滑水、响油糊鳝,平日子释自己单独吃饭,从来没上过,这是特地招待客人。
庄令辰和岳铮对着满桌地道家乡风味,虽然一向不讲究,情绪自然上来,吃得甚是陶醉。秦夕却是头回品尝江南菜式,边吃边道:“子释,过年宫里招待百官,我吃着那御膳也没你这个滋味好啊。
子释笑眯眯的:“秦兄也喜欢就好。”
他面前没有盛饭,单放了一碗粥,颜色发黑,飘着药香。喝完粥,吃一筷子蘑菇,两片豆腐,再喝几口汤,这一顿就算结束。
长生望着他:“再来点儿。”
摇摇头:“下午吃了一块雪花糕,喝了些青梅酪。”笑,“你看,还有呢。”原来李章又送上一大盅子药汁来。
岳铮抬起头,看对面那人捧着药盅好似品茗,温文优雅同桌相陪。
这时候庄令辰也抬起头,关切问道:“子释身体怎么样了?“谢谢庄兄,好多了。”
秘书郎转脸面向太子:“殿下,年前琢州贡上来的老山参一一”
“都送进宫里去了。
庄令辰拍大腿:“咳,早知道我扣下一盒子。”
子释插话:“庄兄,你家殿下刚说他不是聚宝盆,我且替他省着点儿,也算为天下百姓尽尽心。
那边两个嘴里正嚼着,闻言差点噗出来。
岳铮把满桌美味佳肴扫视一遍,又把对面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也照庄令辰和秦夕的样子,直呼他名字:“子释。”
“未知岳兄有何见教?”
岳铮半开玩笑半认真,神色正经:“人说富贵看平常。我瞧你这吃穿用度,岂止几根老山参而已?”
子释听罢,一只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岳兄好眼力。”长叹一声,“想当初在蜀州,还要充盈百倍不止。可惜让赵据抄了家,好些个合身趁手的衣物用品,都寻不着了。即便如此,现今身上穿的锦缎绫罗,手边用的日常器具,也还是打蜀州带出来的。至于眼前桌上青瓷盘碗,是这府里地窖中翻找出来的怀安王旧物。说起来,都算前朝余荫,没揩着你家太子殿下一滴油水,哈哈……”
一边笑一边拍桌:“就说今晚这顿饭,真要算钱,能值几文?没有驼峰熊掌猩猩唇鲤鱼须,一个蹄膀,几条鱼尾,半盆黄鳝,外加蘑菇豆腐。岳兄,切勿以为吃的是钱,阁下吃的,乃是功夫。东西不值多少,关键是费心思,花功夫。不过呢,厨子也好,丫鬟书僮也好,都是我李子释的人。虽说领着太子府的月钱,你信不信,哪怕分文没有,他们也照样这般伺候我,断然不会打折扣。”
岳铮听得“费心思,花功夫”六个字,忽然吃出了这顿饭的心意。诚心致歉:“子释误会了。舒适并非奢侈,岳铮怎会不明白。”
这时长生放下筷子,随口道:“我又不养后宫三千,只养你一个,总是养得起的。”
不光子释,在座秘书郎大人、户部侍郎大人、刑部郎中大人,统统被太子殿下这句不期而至的生猛告白狂电了一把。
子释脸上不受控制一阵发热,等他回神镇静下来,发现另外三人还在电击状态,于是决定把刚才那句台词直接剪辑掉。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重提正事:“要说省钱,节俭当然必不可少,皇室朝廷正该以身作则。然而节流终究有限,务须开淤-以增收益。士农工商,唯从商一本万利。东南舶务,不但要赶紧恢复,还要大力拓展;至于西北边贸,如今西域各国商旅往来畅通无阻,更是挣钱的大好时机……”
几位听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子释嘻嘻笑道:“蜀州皇宫,还有在东北划拉的大堆奇异珍玩,除了饱个眼福,没什么用,不如卖给番邦商人,多换些金银,顺便让外夷瞻仰瞻仰我华荣风物,大夏精工……”
回到之前的话题:“至于楚州移民的安家费,想想办法,不可能筹措不出。除此之外,口粮种子理应无息借贷,农具耕牛可以廉价公租,以求予民便利,施民实惠。宫中朝里,捉襟见肘,拣紧要处遮遮就是了;官仓国库,亏损空虚,顶多偶尔拖欠百官薪俸,又饿不着他们……”
那句“拣紧要处遮遮”,惹来一阵闷笑。
庄令辰使劲憋住:“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长生道:“别理他,专爱消遣寒碜我。”
子释神色肃然:“所谓‘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箧,帝王藏于天下’(注:“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簇,帝王藏于天下”:参见唐崔融《请不税关市疏》。原文为“帝下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农夫藏于庆,商贾藏于箧”。)。一国之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口袋里没钱,更不要吝啬于往老百姓身上花钱。百姓丰足,则国库丰足;四海富裕,则朝廷富裕。眼下拮据几年有什么关系?将来回馈给你的,就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太平盛世……”
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齐齐动容。岳铮更是露出掩不住的震惊神色。
子释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息。李文李章收拾干净桌子,重新送了茶点上来。听众们谁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演讲者叹口气,绕回到最开始,深人阐释。
“这一场戎夏之战,楚州情形特殊,受创最重,恢复最晚,也势必最慢。多投人些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做好思想准备,多投人些耐心和时间。三年五年不为短,百年甲子不为长。”
拈起三朵梅花,依次落指,这在面前摆成一个三角形:“假设这是‘官’。这是‘民’。这是‘寇’
轻叹:“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以及剩下不肯从良的盗贼们,姑且混为一谈,都算作是‘寇’罢。”
指尖轻点中间一朵:“‘官’与‘寇’,什么时候都是对立的。关键在于,‘民’站在哪里。一开始,华荣的‘官’未能在楚州取得合法地位,后来又做得太糟糕,以致‘民’与‘寇’站在一起,‘官’失败之至。如今咱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力图使‘民’重新与‘官’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寇’, ”停一停,加重语气,“特别是原本代表仁义赢得民心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失去其正义性,进而从根子上彻底动摇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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