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阑珊: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瞬间倾城
佟福无奈摆手,长长叹口气“素兮,不要说了,如今咱们家里已经不是老爷当家了。”
那陌生佣人将毓婉上下打量一番,又听得佟福如此说话,才缓了语气“我去给老爷和太太送信,你们且等着。”
素兮忿忿看着佟福,身上不见管家锦衣,只着土黄色门房衣着“佟叔你怎么会在门房,竟然落得这般田地”
佟福苦笑,随手将毓婉和孩子让到门后避风的地方,啐了一口说道“如今老爷新娶的太太很是厉害,听说也是圣玛丽院出来的女学生,脾气秉性都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太太,又因为年纪比老爷小许多,老爷心疼得像什么似的,万事没有不依从她的。”
“圣玛丽院的学生叫什么名字”毓婉听得是自己同学不由得皱眉,她的同学居然做了她父亲的续弦
“听说是个再醮的女子,原本在二十出头的时候嫁过的,后来因为男人病故,大房妻儿怕她强争财产,被夫家给赶出来了。与老爷在画廊相识的,老爷觉得她知书达理懂得时事能帮忙家业,性格又像极了过世的太太,所以将她娶回来管理内宅。”佟福抿了抿下颌花白的胡须,说道此处,干巴巴的脸上满是怨气“谁料到,来了家中就闹得前后鸡犬不宁,全将财产统统霸了去,就连老爷自己也无可奈何。”
毓婉听他如此形容,更觉奇特,这样的同学究竟是哪位还有谁是再醮过的莫非
未及毓婉思量到,果然人已经来了近前,热情的拉过毓婉的手,发出爽利笑声“可不就是毓婉吗我就想怎么会被佣人给拦住了,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这是佟家大小姐,日后多长了眼睛认着些”
毓婉和邓流芳几年未见,再抱在一起,感受似乎是那么不真实。邓流芳的丰腴恰衬托了毓婉的消瘦,岁月年轮都在她们彼此心底划过印记,再仔细端量对方,人不再是那个梧桐树下追闹的玩伴,连笑容也透了疏离。
毓婉抱着孩子先疏离的退后,脸色几经变幻“你怎么嫁给了我的父亲”
流芳被提及婚事略有些尴尬,但还是个性爽朗昂起头“我和鸿仕是情投意合,又唯恐他因为丧妻伤了身体,所以想来佟苑就近照顾。只是你那是还在杜家待产,怕通知你这个消息动了胎气,也就没敢告诉你,这些日子我们正想着去杜家看你和允唐,再给孩子多添些东西。”
此番推脱之词,毓婉怎么会听不出来,如果当真是想知道她处境如何,杜允唐是否还在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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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随意一次遣人探听就可知道。也就是说,父亲续弦后根本不曾念过她的安危,甚至连和她有关的讯息也不曾知晓。
流芳昔日爽利的眉目如今染上了当家主妇的凌厉神采,她在两段婚姻中的失去又得到的不仅仅是扬眉吐气的荣耀,还有财产和地位。此时的邓流芳不再是那个苦恼与人作续弦的女子,她能以再醮身份嫁入世家佟家做续弦,她在佟鸿仕心中的重要可见一斑。。
毓婉低头沉默,流芳身后不知何时站了年逾半百的佟鸿仕,他好像时至今日聊发了少年狂,眉目神采无不带了喜色,身上更是一身绛红色长衫。单从外在容颜衣着上根本看不出他才不过丧妻一年。
佟鸿仕见流芳无味守在毓婉身边,生怕自己的女儿会为难自己心爱的女人,巴巴跑出来将流芳拦在身后,眼中不其然流露出不悦神情,“婉儿,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和女婿一起归宁”
毓婉迷惘的望住眼前慌张而至的父亲,原来,她需要向父亲证明自己还有资格重新踏回这个生长二十几年的佟苑,没有父亲的辨认,她甚至在流芳手下都无从进入。
这已经是莫大的羞辱,更大的羞辱是,父亲竟然还问她回来佟苑做什么。
“我想回佟苑看看父亲,和母亲。”毓婉面对父亲的尴尬,静静的注视这个给予过自己骨血的男人,他与母亲二十余年的鹣鲽情深只维持了不足一年,他对母亲的海誓山盟似乎也只存在了短短的十个月。
佟鸿仕察觉女儿脸色难堪,和毓婉慢慢向佟苑内走去时,一遍又一遍啰嗦自己数月来来如何孤单如何痛苦,如何思念长眠在地下的贤良妻子,流芳的适时出现犹如为他及了无生趣的人生点燃了一盏明亮灯火,他忽然从心底里觉得那氏又重新活回来了,所以才会寻了媒人上门求聘。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子,再醮给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看似表面吃亏的婚姻交易,背地里却是金钱与欲望的的各自所得,唯独没人去想冷葬地下的人究竟需要何种慰藉。
“流芳说,怕我不懂内宅搭理,又操心过度,所以将这些一揽过去,只由我专心在外经营,她年幼尚且如此肯体贴我,老夫当真无憾了。”佟鸿仕脸上的微笑狠狠抽了毓婉一个耳光,母亲体贴父亲近二十年,连一句无憾都不曾得到过。
看来,流芳在前任丈夫家惨败中汲取了丰富经验,嫁与佟家,万一年逾五旬的佟鸿仕先行一步,她仍惧怕会被佟家子女或亲眷一无所有的赶出去,所以趁佟鸿仕给予自己的宠爱还未退散,她索性先夺了财权为自己铺就后路。
毓婉含笑听了父亲不住啰嗦,眼角余光瞥了流芳忽青忽白的脸色,多少明白那些在被梧桐树摇碎的金色回忆不再散发原来的清新味道。
流芳变了,她也变了,父亲也变了。
父亲说,越是从前恩爱的夫妻越不能忍受残酷的生离死别,因为先溘然离世的人已经融入到存活人的日常生活里,缺了一个,自然心中会空落落的。
父亲还说,他不是耐不住寂寞,更不是喜新厌旧贪恋美色,而是太过思念那个为他操心劳力的女人,她一定是不舍得离开才会将流芳带到他的面前。
这些用来麻痹自己良心的话语对毓婉来说分外可笑,她强克制住自己才能够不当众揭穿父亲不予人看的冷血无情,她镇静的看着父亲唠唠叨叨,直到佟鸿仕自己讪讪先停住了嘴,喉结滚动,眉头紧皱,忐忐忑忑出卖了心中担忧“你回来做什么”
佟毓婉出嫁至今从未夜半归宁,她一身狼狈伫立在佟苑内,不是没了杜家做倚靠,就是需得钱财傍身,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愿。
“我要拿回周霆琛那一日借给咱们佟家的四十万,重新做生意盘回杜家实业。”毓婉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佟鸿仕顿时长大了嘴巴,涨红了脸的颧骨不停地颤动,干涸喉咙灭了声音,整个人正在酝酿该如何对女儿说出拒绝话语,还理所应当。那笔钱,他
毓婉当然不会不知道父亲心中的如意算盘,但她故意无视佟鸿仕的拒绝动作,依旧沉了容色,目光扫向黑浓夜色中飘荡的碍眼红灯“父亲知道这笔钱是周家送来的,也该明白来日迟早是要还回去的,我即便现在挪用也会将这笔钱如数奉还给周霆琛。父亲不会想不还这笔钱了吧“
“那怎么可能,我佟家世世代代书香世家,怎会做那样不可告人的龌龊念头,不过“佟鸿仕噎住,面露为难再不肯说话,整个佟苑也陷入寂静无声之中。
“还是说这笔钱用来娶了新太太”毓婉目光投向流芳所坐之处。
饶是流芳再故作镇定,也经不起毓婉如此直白的嘲讽,忽站起身来,冷冷开口“毓婉,这笔钱本就是周家赠与佟家来还债的。如今杜家自身难保,当年那些债主肯罢手皆是准备将钱投入杜家实业翻得本来,如今杜家实业已败了大半,从前那些债主很有可能会重新返回来再与我们要债,所以我们也很为难,这笔钱你暂时不能动。”
毓婉被流芳说得压不住火气,抬了手指指向她,语声陡然凌厉“我们谁与你是我们
“自然是我与你父亲”邓流芳也不甘示弱,目露犀利光芒。
“好,你们。那今天这钱我偏要拿走了。”毓婉原本就已冰冷的脸色越发笼罩一层重霜。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又有什么权利来佟家拿钱”流芳心中愤怒脸色也涨得通红,手掌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上下佣人一概噤若寒蝉“佟毓婉,这里不是杜家,由不得你撒野”
记者手记
周容恒奉已经溘然离世的周霆琛命还送给佟老太太一件阔别多年的礼物。
硕大的紫檀木箱子一层层打开,内里黄色的贡缎还保持着百年前的鲜艳颜色。
没有人能想象,此刻眼前出现的翡翠屏风曾是佟老太太家最引以为傲的收藏,这件源自紫禁城的御用宝物,不仅重牵了周霆琛与佟毓婉的再次相遇,也带给濒临绝境的佟毓婉带去一线生机。
这架紫檀木座架的六折翡翠屏风共由十二块正反翡翠雕片拼接组成,每幅雕片上各刻有名山大川。江河秀美,水流湍急,雕工可见精悍,屏风旁缀名家诗词,每扇均有落款印章。如此收尾齐全的皇宫宝物,实属罕见。
佟老太太并没有如同我们想象那样对屏风物归原主表现出欣喜,她从容的颤抖了手指,轻轻掀过明黄色的蟠龙缎子将屏风盖住,回头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周容恒。
原来,这件屏风至从出去那日起,她就当是再见不到了,如今能看见最后一此,已经心满意足。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将这个屏风献给故宫博物院,由我和周容恒一起将这个见证她近百年情感的翡翠屏风物归原主。
我和周容恒对视一眼,相默无语。
起初我以为佟老太太的提议会遭到孙子和重孙子们的会反对,毕竟作为一个报社记者,对为财产反目成仇的家人见过太多了,如果真能出现争夺翡翠屏风的一幕,也算是为本次采访多添了更多访谈内容。
结果,杜本金和儿子异口同声赞成将物品捐给故宫博物院,并希望我能帮忙联系相关部门。我问他们是否舍得这个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宝贝,他们憨厚的笑了,这本就是失而复得的历史见证,今生能有幸见到一眼已经心满意足。
这是东北最朴实的一家人,他们生活艰难却懂得对突如其来的幸福如何取舍。
“这扇翡翠屏风救了我们全家人的性命,唯独救不回思唐。”佟老太太对我说出这句话,“比起价值连城的翡翠屏风,其实我更想救回我的孩子,可人生诸多不如意,翡翠屏风恰恰是在思唐离开以后才出现在我面前的”
作者有话要说 应jj要求上来更新一章,并非晃点大家,还是没有出版消息。
、走投无路上
毓婉面对流芳的指责心生厌恶,她只是略抬些目光,嘴角挂了冷笑“流芳,这家且还是姓佟的,即便我当真嫁出去了,也是姓佟的,我与自己父亲说话,你不会不准吧“
邓流芳因为毓婉的不尊重称呼怒不可遏,涌起一阵腾腾杀气“我好歹与你父亲已经成婚,你是否该尊称我一声太太或者母亲”
“流芳,我并不想与你争辩诸多,我不管你的野心究竟是向着佟太太的身份,还是佟苑,都与我并无干系,只是这笔钱我现在要急用,无论如何希望父亲把钱给我。”思唐在毓婉提高的嗓音震动下骤然大哭起来,因为气息憋闷涨红的小脸被泪水淹没险些呛到嗓子,连哭再咳,又险些窒住呼吸。
素兮连忙跑过来过来帮忙毓婉抱住思唐哄住,佟鸿仕瞥了一眼哭闹的思唐为难的长长叹口气“也不是我不想把钱拿给你,而是这笔钱我们早已经花掉了。即便是眼下我们能拿得出这笔钱,交予了你,可将来你又如何能拿得出钱还给周霆琛呢一旦还不上,不还是会连累佟家”
“我不管那些,只问钱花哪儿去了”毓婉不理会父亲故意设下的诸多疑问,心中被气得突突直跳,四十万,足以买下佟苑的一大笔钱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父亲花掉了
佟鸿仕被女儿当众不顾颜面呛声心中也不痛快,常年吸烟的他一阵痰厥忙剧烈咳嗽起来,流芳在一旁悉心为佟鸿仕拍打后背,嘴上半句不肯退让“老爷别着急,今天如此也正好让我开开眼,普天之下还有父母被女儿上门逼债的事。”
流芳言语直指毓婉不孝,毓婉有些不敢置信眼前眉目依旧的女子还是从前为人宽亮爽朗的手帕至交,如今的流芳专将目光巴住钱不肯放开,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被毓婉夺了去,一句话正戳在佟鸿仕心头,疼得他连连咳嗽更觉愤怒,捂住胸口拍了桌子叫骂“你也别管我们把钱花到哪里去了,总之就是花了,杜家的事,只管让杜允唐自己去做,凭什么要我们佟家与之陪葬当初,我本就不赞成这门亲事,如今,他们家败落无人了,我更是乐于看见,你如果还想认我做父亲,咱们命佣人备饭安安生生住下,若是不打算认了,那就当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佟某绝对不再上门求你,你日后也别再来烦我我们父女恩断义绝再不相往来“
如此绝情冷血的父亲让毓婉感觉陌生,她傻愣愣望住佟鸿仕气喘吁吁涨红的脸,耳边还响着思唐呱呱不绝的啼哭声,佟苑里所有能带给她回忆的物品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每一样标注佟苑标示的摆设陈列的物品似她从前使用过的模样,又不似。
这不再是她的家了,这是父亲和流芳的家。
所有的物品渐渐化成了鲜艳的红色,无声无息恭贺眼前一对老夫少妻百年好合,毓婉边笑边点头,眼底满是冰冷入骨的寒意“好,好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是现在就想与我恩断义绝吗“
“你嫁给杜家就是杜允唐的妻子,杜家的媳妇,有他们一口饭就需有你的,至于钱财也自然应该由杜家来供给,你方才说什么要用用佟家的钱去救杜家,非但是荒谬,更是万万不能的。”佟鸿仕在流芳凌厉目光的怂恿下态度也异常强硬起来,他不耐烦的挥了挥衣袖拦住毓婉和一旁哭闹的孩子“今日就在佟苑睡下吧,明日一早我派人送你回杜家去。”
“允唐重伤逃走了,杜家夫人溘然仙逝,杜家老爷中风卧床不起,今时今日杜家已经散了,父亲知道吗”毓婉沉重的语气让佟鸿仕惊得抬头,目不转睛看了女儿。
自从流芳进门伊始,佟鸿仕极少与外界联系,整日都流连闺房之中与这位少年妻子思量究竟去何处玩乐,外界有关上海滩世家诸多纷争一概并不知晓,倒是流芳似乎早知道内情,眼光触碰到毓婉的又心虚弹回,毓婉哽咽,目视自己两鬓斑白的父亲露出苦笑“杜家完了,我不可能再回去的,因为已无家可归。”
佟鸿仕起初瞪着一双眼睛也颇为警察,但转过念沉吟还是落了脸,毫不留情挥了衣袖“笑话,就算杜允唐如今死在外面,你也是杜家的人。既然你也说,杜家再无可能崛起,佟苑更不能借钱给你去保全杜家实业,你保全的是谁你保全的产业又会归了谁眼下杜家实业都交到了庶出手上,你若要是想代为保全,就是在用佟家的钱送与杜家大少爷做人情买卖,简直妄想”
毓婉第一次认识父亲骨子里的冷酷与残忍,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再说什么都不博取到父亲丝毫同情,他只关心是否有足够的钱用于颐养天年,绝不肯不肯将钱拿出来借她应急周转。再解释自己艰难境况也是徒劳,毓婉的心蒙上前所未有的霜冷。
先前在杜家被黎美龄和翠琳连番羞辱,最多安慰自己,当不了回家取得钱后来日东山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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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但今时今日再被父亲冷血拒绝,如同生生划断全部生机,天地之大已没有足以让她们娘俩容身的方寸。
如果再从佟苑迈步出门,她们母子除了流落街头又能如何失去庇佑倚靠的她们或许只能凭借典当首饰换取米粮惨淡度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留下来,这个家不再是母亲在时的温暖归处了,再强留下来,依旧又是如同杜家一样,是个打了家这个幌子的金色囚笼。
毓婉从素兮手中抱过孩子,被秋风冻得瑟瑟发抖思唐哭声微弱,或许连他也知道此刻任凭哭喊全是无用。毓婉贴了贴他滚烫的脸颊,眼中蕴含了泪“父亲,从思唐降生,你还从未抱过他。”
流芳警惕的盯了毓婉的动作,谨防她妄想用孩子逼佟鸿仕轻易就范,斜歪了身子伏在佟鸿仕身畔“鸿仕,我有些不舒服,又想呕了。”说罢,捂住唇将身子歪向一边呕了起来。
毓婉走到佟鸿仕面前的步子被硬生生挡住,佟鸿仕原本已经张开的手臂改为扶住了流芳的腰,那一缕浮在眼底的血缘慈爱终还是被眼前的爱情打败,他拍抚了流芳的后背,焦急喊了佣人“快,快去,给太太请个医生来流芳,你千万不要有事”
毓婉怀中的思唐也在发烧,被烧红的脸蛋就停在佟鸿仕面前,他却连看也不愿再看一眼,毓婉明白父亲已经不再是她的父亲了,他用行动割断了父女之间的血脉亲情。
心死,莫过于此。毓婉手脚瞬间冰冷。
她抱紧思唐靠近胸口怦怦跃动处,连句告别也不想对佟鸿仕说,低低唤一声“素兮,咱们走吧。”
素兮答应一声,连忙抱了先前被乞丐们抢夺的破烂不堪包袱跟上毓婉的脚步,佟鸿仕再抬头见女儿当真不管不顾的走掉了,纤瘦的身子挑了长长的旗袍,空荡荡随步子飘荡,偏怀中还吃力抱了那样硕大的襁褓,他心头一动,又有了恻隐之心,忙叫了声毓婉的小名“婉儿,我”
毓婉没有回头,依旧抱着思唐往佟苑门口走去,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更不知道从佟家走出去后还有怎样的地方能够容她们母子,若非亲眼目睹父亲的冷酷绝情,她当真还盼望有一线生机留给自己。
现实与她教训,原来世间就连亲情也会背叛。
一主一仆带着个年幼的孩子终还是走出了佟苑大门,佟福在后连追了几步,手抬在半空中仍喊不住小姐的名字,只得颓力放下。门口火色红灯送走了毓婉,越发衬得佟苑内蕴温暖。
天空开始飘起雨丝,入秋的上海,风透入肺腑的凉,仿佛能将满腹的悲怆冻结住不能花开。被雨淋湿的旗袍牵绊了迈动步子,布料摩擦在尼龙丝袜上发出沙沙声响,毓婉把孩子身上的被子又重新包裹严实,掏出手帕将孩子的脸蒙上“走,咱们先去找个地方给思唐看病,再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素兮含了眼泪点点头,两人趁了夜色拐过佟苑赶忙前往医馆。
眼下她们身上并没有流通所用闲钱,夜深人静也无处可以典当,自然不好去洋人开的医堂为孩子诊治,索性就近在巷子里找了一家早已打烊的中医医馆,素兮好说歹说才将馆门敲开,忙用一对金丝扭臂的手镯做了诊金,恳请大夫务必怜悯为小少爷诊治。
思唐这样大小的婴孩高烧不退,又昏睡不醒,大夫诊病之后也略有些为难,不敢偏重剂量唯恐狼虎之药夺了孩子性命,忐忐忑忑开了一副方子送客,可毓婉和素兮并没有居住之所,熬药也成问题。
毓婉让素兮再与医馆的大夫恳求片刻,又加了一些翡翠佩饰之类的老物件才将后院半间屋子容给毓婉三人居住,素兮披了寒露在院中又是烧火又是煎药,毓婉亲自抱了孩子煎煮,草药苦涩香气很快弥散开来,毓婉心中骤暖,觉得思唐有救了,忙端了煎好的药入内拨亮灯火喂他。
思唐实在太小,因发烧寒疾入胸肺又不肯吃奶支撑体力,药碗端至唇边时,双眼已不再睁开。毓婉慌了神,眼泪唰一下滚出来,颤抖了手指将孩子抱在臂弯里,一口一口以勺喂与思唐吃,喂一口吐出大半,反反复复折腾整整一夜,直至清晨时分才将小半碗的药给服下了。
素兮见毓婉昼夜未眠熬红了眼睛,要自己先接孩子过来抱着,由她去床上休息,毓婉缓缓摇头,又含了眼泪“孩子如今这样,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睡,你先睡吧,白日里还需要你去做些事。”
素兮也不肯睡,贴在毓婉身边与她换手哄了思唐。主仆二人枯守了思唐默默坐到中午,毓婉命素兮再从首饰里挑些东西去当些应用回来,先将吃食买些,好维持两人性命,素兮曾经提议毓婉可去找周霆琛求救,凭青龙堂势力,无论如何找个安身之所,寻个可靠的大夫还是绰绰有余。
可毓婉念自己之前伤周霆琛太深,根本不肯开口,无奈又拖了一段时间,素兮只好先挑了几样不起眼的戒指去寻当铺。
中午再喂药时,素兮换了些吃食回来,毓婉发觉思唐牙关紧闭,小脸呈现青紫色,她疯一样去医堂找来大夫,大夫搭了思唐脉搏查看也有些慌了神,声音变了腔调“只怕小少爷不好了,你们尽快收拾后事吧”
毓婉哪里听得这样的话,疯一样将大夫赶出去,又搂着孩子只是嚎咷痛哭,商场上的斡旋她经历过数次,眼不眨也可以做许多运筹帷幄的事,唯独到了孩子身上,骨肉连心,全慌了神,根本连半点往日镇定也不曾有,一味抱住孩子痛恸。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分娩思唐时饱受惊吓致使孩子天生不足就心如刀绞,恨不能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弥补所有过错。
素兮也在一旁也陪了恸哭,毓婉哭昏了心智不肯为思唐准备后事,她却不能不做提前打算,于是擅自做主拿了几个钱去买来装殓应用的衣物,刚拿到内堂就被毓婉抢过来扬在地上,抱了孩子的她似疯魔了,全身气得发颤“思唐不会有事,你不用提早准备这些,他当真不能活了,我就陪他一起去,要买,你索性连我的也一同买了来,为我们母子收尸”
素兮弯下腰,一件一件捡起散乱在地的小小鲜艳衣衫,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手背上,知道毓婉心痛难当,她强颜欢笑把这些衣服抱在怀里“小姐不气,我马上拿去烧掉,小少爷不会有事的。”
毓婉不肯理睬素兮的动作,她将思唐放入臂弯,端起勺子,用手背蹭去自己眼角的泪滴,露出寻常慈爱笑容,低声哄了思唐“思唐乖,先吃些药,明天就不烧了,乖”
才出两个月的孩子,全身涨红像红透的花生,滚烫得连抱都抱不住,毓婉一边哄一边哽咽,思唐闭嘴根本无法进药,她狠了心将勺子里的药强行往孩子嘴里灌,思唐起初还会扭了身子反抗,后来就是沉沉无声了,任由毓婉喂药,吐出,再喂药,再吐出,周而复始不肯停歇。
至傍晚时分,大夫不放心再来诊看,小小思唐已只有咽下去的气,再无吐出。一双乌黑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小手更是垂在身侧,任凭如何逗弄也不能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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