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白月光的宿敌之后
作者:水墨染
苏明妩本该嫁进东宫,和青梅竹马的太子举案齐眉,然而花轿交错,她被抬进了同日成婚的雍凉王府中。恨了符栾半辈子,住在王府偏院瓦房,死前才知策划错嫁的人是她的心头朱砂白月光。一朝重生,苏明妩重生在了洞房翌日。好巧不巧,她正以死相逼,要喝避子汤药……
嫁给白月光的宿敌之后 第1章
第1章
凉州苦寒之地,临北万里的平沙莽莽无边,随着大漠烽烟延入天际,荒凉壮阔。
季秋霜降后,初冬的雨唰唰地下,挟裹着大西北的风,绵雾蒙蒙细密如银针,带勾似地钻入行路者的骨头缝儿里,能教人感受刺骨的冷意。
雍凉王府门前却热腾地沸反连天,宾客如云。站在门槛墙根招呼的家奴婢子,个个喜笑盈腮,双脚不及沾地,呵笑间将人迎来送往,嘴上重复“世子百日吉祥”等等的好话。
席间更是少不得议论。
“听说是王爷侧妃所生,怎的就成了世子?”
“哎呀,你不知道?雍凉王正妃不能生养,趁着她还留着口气,原本庶出的孩子直接就过继给她作嫡子了,你说这侧妃和小世子的福气真是,啧啧。”
“嘘——你们两小声点,再多话小心王爷折你们的舌头。”
...
绿萤端着碗汤药,这些话权当过耳,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停在了一处偏院前。
不同于前边的喧闹,这里寂静地连鸟雀都少有盘桓,朱漆门上忘了落锁,门钉铁环的锈迹斑斑可见,墙角耷拉着两三簇可怜兮兮枯黄的野草,与堆摆的废弃窍石烛一般,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显得颓败又灰芜。
绿萤低头把棉衣的褶皱理顺,而后轻轻将锁桥拨开,回到内室的时候,角落架子床上的女子仍阖着眼半寐。
“王妃?”
绿萤唤了声,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应,她坐在床沿上,“王妃,奴婢扶您起来,药熬好了。”
女子的脑袋歪斜倚在木栏杆,积年的痨病将那姣好的面容折腾的只剩一张皮,巴掌大的小脸,从骨相隐约能看出曾经的玉貌花容。
“王妃,是药,熬好了。”
喊到第三声,苏明妩终于有了意识,她把下颚抵在绿萤的细肩,抬手想示意安抚,慢半拍才有了力气开口,“绿萤,咳——醒了,我醒了,你不要...急。”
“不急,王妃,奴婢不急。”
绿萤抹掉眼尾泛起的湿润,捧起面前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呵护备至地放进被褥,同时攥走沾了咯血的白帕,藏于袖中,温声道,“您看您今日比昨日面色润,日子总是一天好过一天的。”
“奴婢把汤药喂给您,好吗?”
苏明妩盯着递来的褐色药怔怔出神,其实,那药自是不必再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活不过这两日,唯一可惜的,是西凉离京华太远,死前不能再见父亲和母亲,还有哥哥一面...
苏明妩勉力支起上半身,终究不忍心拂她的好意,对尽心服侍的丫鬟应道:“好。”
药入口即苦涩,但苏明妩吃了那么些年的药,早就尝不出苦。
新炭薰笼,秋末冬初的寒潮被阻挡在门窗外,洗的发白的褥子虽然陈旧,但依旧散发着皂角香气。打眼望去屋子家具没几件贵重,却被绿萤擦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地方作归途,好像也还是不错。
“绿萤,我想喝点鸡汤...”苏明妩自幼爱喝汤水,今日忽然特别想念那油滋滋的鲜味,哪怕她其实已失了味觉。
绿萤看向女子苍白的唇色,眼底不住酸涩,“王妃,奴婢晚点儿去,想再陪您会儿...”
苏明妩扯起嘴角,微微笑起,“傻丫头,怕我死呢。我今日...会尽力熬着的,前院那孩子大喜百日,我不愿,不愿给人添了霉头。”
她见过那孩子,在他出生不多几日后的匆匆一瞥,粉雕玉琢,很漂亮。
讽刺的是,她在看到孩子那一瞬,忽然发觉自己是多么喜欢,可惜了这辈子,她福薄。
“王妃莫要这么说。”绿萤忍泪忍的辛苦,转身掩饰:“那您先睡,奴婢这去给您熬汤。”
“嗯。”
苏明妩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或许是大半日,或许只一炷香,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整,初时还能由人扶着去外面晒太阳,后来越来越易乏,便连门都出不去,分辨不清光阴。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苏明妩以为是绿萤回来,“咳——绿萤,几时了?”
“苏明妩,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这声音...蓦然觉出耳熟。
苏明妩本不想理会,但难得有绿萤以外的人与她讲话,鬼使神差地,她撑着手腕,强自睁开眼睛。
站在榻下的女子戴着白色兜帽,背光看不清模样,然身段曼妙,氅衣下芙蓉拖尾曳地裙精致高贵,不似寻常人。
当那人慢慢褪去沾了雨珠的外袍,走近站在烛火前,苏明妩迟钝木讷的双眸中终于兴起了涟漪。
“姜...莞。”
姜莞微微一笑,她出身将门世家,性子却是江南女子的温柔如水,“我猜到,你病得再糊涂,也能认得出我。”
“是...”
苏明妩垂下头,想起过往种种,苦涩的眼神复又变得黯淡,“太子妃,如何纡尊降贵,要来我这儿?”
姜莞见了她这般体弱,叹了口气,“我来,是告诉你真相,好了结我对你的心事。”
心事?
为何有心事,当日东宫和雍凉王府花轿交错,她虽然恨,但也不会迁怒于旁人,姜莞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她羡慕,却不会嫉恨。
苏明妩此时头重的很,不想再听外人的胡言乱语,“太子妃,你走罢,如你所见,我的身子残败如此,不想听你说的那些——。”
姜莞没给她拒绝的机会,“苏明妩,当年错嫁,我知你从来都以为是符栾从中作梗,是么。”
忽地听到那个名字,苏明妩苍白的面色立刻显得更难看。
以为?这不是她的以为,是事实!
符栾因为钦天监对她的批命,收买了当日抬轿的轿夫,为所谓的凤归真龙的名头,拆散了她与青梅竹马的太子,害她郁郁寡欢,痛苦半生,活成了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苏明妩回忆前事,气血翻涌,“太子妃,你到底,有何见解?”
“如果我告诉你,此事是太子殿下亲手安排,全然是为娶我这个镇远将军之女,是为我父兄在西南的势力,你可会相信?”
苏明妩愣了楞,显然是没料到姜莞会这样说辞,但很快,她的眼色恢复平静。
“太子妃,我不会信的。”
殿下不是那样的人,那是她四五岁便想嫁的男子,怎会如此不堪。
姜莞低头摆弄左手腕的碧玉镯,淡然地道:“你嫁与雍凉王十年,前三年,你每隔二至三月便给殿下修书,复两年,你半年一封,最后五年,因为痨疾,写了统共六封信。”
苏明妩闻言,猛地抬头,呼吸一滞。
“你信首喜欢喊殿下为太子哥哥,信尾喜留闺名娇娇,信里说的多是些凉州风景与稀奇小玩儿意之类的无聊话,我说得都对吗?”
苏明妩的手指因为握得太紧而发白,她觉得上不来气,声音带喘:“姜莞,你,你为何知道?”
“为何?因为殿下怕惹我吃味,你的每封信,他收到都会读与我听,你的每个字,甚至无意的错字,他看了都会笑给我看,你,成了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调剂,你,就是个笑话啊。”
“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姜莞用最温柔的语调,最平静的脸色,讲出了最残忍的字句,苏明妩被她连连几句说得胸口猝然疼痛。不,她还是不信,她与太子自幼一同长大,自四岁记事,她便被所有人告诉,她该是他的妻。
她的人生死在错嫁洞房的那晚,死在对太子殿下无边的执念,这些她都认了,因为她有理所当然可恨之人。
可是,姜莞现在告诉她,原来她的心上人,才是亲手推她的进火坑的,她爱错也恨错了。
“他,他送我玉佩...”
苏明妩讷讷出声,仿佛抓住了浮木,对,太子哥哥送她玉佩,是他母妃留下,他说,只会给此生最爱的女子,他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等他。
“你是说这块。”姜莞像是在这等着她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冰花芙蓉玉,淡淡道:“苏明妩,你那块,是假的。”
假的...
苏明妩看着姜莞,张了口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话可说。
坚持了十多年的爱恨在她脑海中轰然崩塌,玉是假的,自以为是的情意是假的,折磨自己无数日夜的思念是假的,那些记不清的少年意气,那些他在太傅府后院树上替她摘果子的笑,是不是也是假的?
房内寂静了许久,久到窗外从绵绵细雨转为瓢泼滂沱,水珠有节律地落在窗棂木台,檐角瓦片,敲击出阵阵闷响,好似钉打在人心。
“姜莞。”
极轻的一声,带些许释然。
“嗯?”
姜莞见苏明妩迟迟不开口,预要离开,没想到被叫住,回过头不自觉应道。
苏明妩敛眸,斜过身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她悉心留在身边的芙蓉玉,嘴角勉强扯起一抹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姜莞犹豫地接过,皱眉开口:“要我帮你还给太子殿下?”
苏明妩摇摇头,缓道:“能不能将这,扔了,扔得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能扔出凉州。”
“我嫌脏。”
短短三个字,仿佛吸干了苏明妩胸腔残留的所有生的气息。
她喉口瞬间涌上一汩腥甜,恍惚间,苏明妩开始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受。没有不甘,没有恨,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一生,认真想来全是她自找的磨难,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姜菀这才察觉不对,攥着玉佩折身冲上来抱住她:“苏明妩!”
“你醒醒!”
然而苏明妩耳觉已失,唇边滋出再也遮掩不住的血水,一口气上不来,眼睑终于安稳合了下去...
***
苏明妩浑浑噩噩,整个人像是飘在湖面的浅波里翻腾,周身酸疼,想醒却醒不来,直到听见绿萤抽抽噎噎的哭声。
哎,看来,她这是还没死成呢?
好渴...
苏明妩张了张口,“绿萤,我想喝,喝——”水。
“王妃,避子汤就快煮好能喝,您,您可千万别再寻死了!”
避子汤?是她听错还是绿萤说错。
她嫁进雍凉王府后,前两年行房生怕怀符栾的孩子,次次喝,喝坏了身子,后来不用喝都难怀,符栾反而再也没碰过她。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绿萤怎么现在给她避子汤喝...
而且,她哪用得着寻死呐,痨症还不够折腾她的麽。
苏明妩心里揣着一丝不解,慢吞吞睁开眼,平静略微有点木然的双眸逐渐恢复清明,而后转为惊诧,噫,眼前的这些...
贴了喜字的紫色暖薰笼,绣着鸳鸯的红绫裳,还有头顶的大片轻罗帐,这不是洞房花烛夜的布置吗?
蹲在床前的绿萤还是那个绿萤,就是留着垂挂髻,十二三岁初见时的稚气打扮。
苏明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猜想,她忍着酸疼起身看向绿萤,不自知地焦急询道:“如今是何年,昨日是何日。”
绿萤眼角还挂着泪珠,咻咻鼻子,很快答道:“庆安二十二年,昨日东宫和王府同日大婚,是这七年里最好的黄道吉日,二月初六。”
“所以,今日是二月初七?”
绿萤被这古怪问题问的不知所措,王妃不会是方才急坏脑子了吧,她小心翼翼地道:“是。今日是二月初七。”
苏明妩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青葱,纤细娇嫩,不显病态,她翻来覆去的揉捏,直到捏疼了,后知后觉的狂喜涌入心头。
绿萤绞着衣角,看着自家王妃的奇怪举动,来不及细思,她被拥进了个香软怀抱。苏明妩又是哭又是笑,伏在她肩头,“我回来了,绿萤,我们都回来了。”
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她回来了。
一切都来得及重来,这辈子,她终于来得及为自己而活。
嫁给白月光的宿敌之后 第2章
第2章
二月的京华,春风引路,苜蓿香花从皇宫背后的莽山被吹下,漫城起舞,偶有降落在鞭炮碎屑中,像是开了一地的姹紫嫣红。
天刚蒙蒙亮,早起的路人面露疲色依旧喜气洋洋,昨儿个东宫太子和七王爷同日婚娶,圣上与民同乐,命守城兵在城门口发了一天的稷米,但凡排队就能领小袋呢!
绿萤的娘亲和弟弟也在领米的队伍中,苏明妩懒洋洋靠着床榻上的绸垫,接连喝了两碗茶水,听自己的小丫鬟被抱红了脸之后,头脑发昏说的家长里短。
绿萤说完意识到不妥,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道:“王妃,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领了米就觉得昨日是好日子。”
她真是大糊涂,王妃本该嫁进东宫成为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方才还闹着要自尽......哪壶不开提哪壶。
苏明妩摇头,笑得很浅却真,“你没说错,的确是个好日子。”
她庆幸没嫁给太子殿下,否则,不知要看怎样的冷淡脸色。
绿萤的那些闲谈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沉下心回想前世,她记得二月初六花轿交错当晚,她被抬进雍凉王府,洞房之夜被符栾强占。翌日一早,她拔了钗子就往脖颈刺,用以要挟府上给她去煮避子汤。
是以,她应当是回到了要喝还未喝的时候,晚了点,好在不是特别晚。
绿萤直觉王妃心思松动,忍不住劝道:“那王妃,您能不能不喝?”
说完,绿萤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差点把苏明妩看笑。她印象里绿萤就这般,天生老实,藏不住话,后来伺候她久了,看多人情冷暖才变得沉静如水。
苏明妩本就不准备喝避子汤,但她无谓在此时多言,“绿萤,替我把铜镜拿来。”
“是。”
绿萤从梳妆台上将菱花莲瓣铜镜捧至床前,顺便取了盒胭脂放手心,她举的铜柄高度适中,恰巧能让苏明妩看的清楚。
镜中女子未绾的青丝如瀑,眼如水杏,丹唇皓齿,一身的玉肤雪肌好似新月清晕,更似初开的芙蓉,艳丽娇媚。凑近了看,挺翘的鼻尖有颗极细的小痣,便是妩色中带点俏皮,甚是惹人。
也难怪...
绿萤看着苏明妩颈间欢.爱后留下的累累紫痕,红着脸低声嘟囔,“王爷真不懂怜香惜玉。”
苏明妩听见了当没听见,她以前厌恶符栾一是因为误会,二是心底想为太子守贞,现在回想起,真是蠢笨至极。
若将符栾当作普通夫君看,好像对情.事,也没那么难忍,只除了周身乏累了点。
“绿萤,把胭脂打开。”
苏明妩低垂眼睑,盯着铜镜扬起下颌,小指指尖扫了层红,随意地往那些印迹上盖上花形,小点儿的三瓣,大点儿的六瓣,不多时,玉颈处就像是洁白宣纸上染了落英,好看的不得了。
绿萤正对她这张花容月貌,忍不住地喟叹:“王妃...你真好看。”
“只给你瞧瞧,又带不出去。”
苏明妩出阁前喜欢玩这些,那时无忧无虑,娘亲和哥哥看了总是笑话她将自己当成画布。
“啊,也不给王爷看么。”绿萤觉得可惜,“多漂亮呀。”
苏明妩忖了忖,笑道:“他太凶了,不给。”
主仆两个叽叽喳喳的,聊得开怀,苏明妩想起了个人,“绿萤,红翘呢?”
她记得很清楚,刚进王府有两个贴身婢女,王府拨给她的绿萤为其一,其二是红翘,她从家中带出跟了两年的家生奴。因着那层关系,那时总是信红翘,谁成想后来...
“王妃,红翘姐姐去领药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甫落的当口,红翘正从门外端着餐盘进来,苦大仇深的表情仿佛接下来要喝的人是她。
“王妃,药。”红翘见苏明妩的明艳花色,片刻愣神后继续道:“王妃还要喝么?”
苏明妩不动声色,“你先拿过来。”
红翘方才还以为苏明妩起了心思打扮自己是认命,她失落地低声,“烫呢,要不再晾晾,哎,奴婢手都酸了...”
说罢,她往绿萤身边挤挤,手配合地作势垂了垂。
绿萤见了不疑有它,老实接过,“红翘姐姐,你累了,我来端着。”
苏明妩看到这,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给王妃喝避子汤,就算是现下王爷默许,以后万一归咎,贴身侍奉逃都逃不掉,也就绿萤那个傻不愣登的抢着接手。
绿萤细心吹了几遍,端到苏明妩面前,“王妃,奴婢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喝...”
苏明妩没有开口,大大方方的接过那沉甸甸的分量,指腹传来的温热,伴着药的气味瞬间将她的思绪带回了前世。
她喝过许多年的药,最苦最难以下咽,也是记得最清楚的始终是第一碗避子药。
这是她对太子的耿耿真心,是她身子颓败的初始,更是将自己困在绝望与不甘中的开端。
苏明妩紧抿着唇,手指发力,捏着碗壁的指节有些酸疼也浑不在意,她将药碗轻轻升起,而后在咬牙瞬间重重摔下!
狠声,是对自己:“谁要再喝这东西!”
从此以后,她不需要那劳什子的情情爱爱,只愿能侍奉父母,子孙膝绕,步步享荣华富贵,年年祈长命平安!
‘哐——呲’
巨烈碎响吓到了房内的绿萤和红翘,也吓坏了站在窗棂外偷听的王府新管家李泰庆。
李泰庆觉得他从昨夜到今晚一直在折命,洞房夜发现花轿抬错折半条命,翌日王妃大闹又折半条,如今药碗摔碎,他觉得能还回来半条,勉强活着。
走在去前院书房的路上,李泰庆想想真是有满腹苦水。
圣上即位时,七王爷符栾才三岁,因年幼逃过夺嫡之乱,但还是在十四岁时被封王发配往苦寒之地凉州。
世人皆知,符栾十六岁从封地带老弱残兵迎战北羌,次年得胜归朝,左眼已蒙上眼罩,据说是被流箭刺中,穿至脑后,从此性情大变。
京华之前没有雍凉王府,这的三进院是为成婚暂时落脚的宅子,李泰庆作为临时代班管家的太监,从巾帽局悠哉养老的生活里被扔出来伺候符栾,他真是恨不得有九条命用来遭事儿。
思绪间,李泰庆走至书房门口,隔壁就是花园,大清早的春花香气淡雅阵阵,可惜他没空欣赏,“爷,李泰庆求见。”
太监的声音高且尖细,惊扰了园子里的飞鸟,雀羽煽动声扑簌,牖门应声开了道口。
进门左侧,错金百兽紫铜炉在角落袅袅生香,不大的内间被单扇屏风隔成两部分,半透斑斓的丝质屏面镶嵌着云母石片,木骨底架髹漆黑脊,涂绘着飞跃龙纹,那驾云遣雾的架势,仿若置身于迷蒙空幻的仙境。
李泰庆垂着头不敢多看,他伏下半身,有条不紊地将礼节做到极致,“叩见雍凉王。”
屏风后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敲了记桌,“近点。”
“是。”
李泰庆起身,保持双膝贴地,无声地挪到藤面靠椅的随侧,近得能看到男人的样貌,但他不敢,“爷,奴才是来报——王妃喝避子汤一事。”
王妃醒来之后以命相挟,自是有下人禀告,能煮出来便是王爷默许,是以不管喝是不喝,他都必须来回禀。
男人翻了一页,李泰庆耳朵尖,听到纸片摩擦声,明白这是允许他继续说下去。
“王妃没喝,且连汤带碗都砸碎在地上,还骂了句话。”
李泰庆等了会儿,以为是王爷对此不感兴趣,就在他的膝盖跪到酸楚的那刻——
“哦,她骂了甚么。”
男人的嗓音凉薄而低沉,带着丝很浅的轻漫笑意,或者说,不屑。
李泰庆认真地回想,原封不动托出,模仿起了苏明妩的语气,“谁要再喝这东西!”
“呵。”
李泰庆蓦然闻得上面一声哂笑,忘记顾忌地循声抬头。
鸦发逶迤,身段高而颀秀,月白镶金云纹的外服松垮拢在身上,洁白得没有半点杂质,把玩玉扳指的右手修长且骨节分明,风姿卓绝。
这短短目光上移的几息,李泰庆还只觉得雍凉王未成为独眼前的俊美之名看来不是谣传,及至他终于看清了男人长相,不禁呼吸稍滞。
那是张如古雕刻画般的惊艳容貌,斜眉入鬓,凤眸狭长锐利,高挺鼻梁下的薄唇微勾,显出无拘的风流——若不是左眼的黑色眼罩打断...
可好比极精致大雅的玉瓷,多了条裂缝,硬生生将美撕扯部分化作戾色,再看起来,居然比寻常还要夺目。
李泰庆就这样看呆,符栾似乎并不介意,他右边长眸慵懒地扫了眼跪地的奴才,“你说,要死要活,以命换来的东西,不用,是不是太浪费?”
浪费?
李泰庆恢复意识,背后起了层冷汗,忙回:“不,不浪费,毕竟是王爷的子嗣,还是...”还是不喝的好,又不是大补药嘛。
“唔...”符栾点头,样状恍然大悟,“说的很合我意。”
“谢王爷夸赞!”李泰庆心道,虽然他只是个太监,但正常男人谁会希望妻子避子的。
符栾垂眸,瘦而不柴的手掌指节于袍角缎面中穿过,掸了数下水摆上沾到的香灰,而后慢条斯理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