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与君共枕眠

    常经年猛地打了个寒噤。

    楚和靖。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他。

    从前他其实是很喜欢听沈宜安叫他名字的。

    楚和靖、楚和靖。

    好像这三个字从她唇齿之间研磨出来，就会格外不同，像是春天的露，夏天的风，秋天的果，冬天的雪。

    好得那样刚刚好。

    最开始的时候，她笑容明艳，说，楚和靖，我爱你。

    最后，她眼眶猩红，说，楚和靖，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楚和靖颤抖了一下，他不知道沈宜安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

    他想解释，想要辩解。

    纵然身为常经年这些日子，他也曾经想过重新回到过去，以楚和靖的身份重新和沈宜安在一起。

    但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却害怕了。

    沈宜安平日里的客气和友好尽数消失不见。

    他终于明白，平日里沈宜安眸子里的笑意，只是因为她面对的是一个帮过她的陌生人。

    时光并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他照旧还是她最恨的楚和靖。

    “我……”

    楚和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楚和靖，”沈宜安面上的笑容到底是挂不住，她的嘴角垮了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楚和靖往后倒退了几步。

    不肯放过你吗沈宜安，我是不肯放过我自己啊……

    我那么那么爱你，我放不下，忘不掉，松不开。

    “沈宜安……”楚和靖的手颤抖个不停，他想要抬手抱一抱沈宜安，就像他们当年刚成亲的时候那样，沈宜安身上还有着不少大小姐脾气，但是只要他抱一抱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沈宜安却往旁边躲避了一下，那一刻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抬眸的时候，楚和靖看得清她眼底一片冰凉。

    “楚和靖，我已经从京城离开了，我也离开了楚国，我离你那么远，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回我的家乡，但是楚和靖，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沈宜安字字如刀，一下一下扎进楚和靖心头。

    “我爱你，沈宜安……”楚和靖双唇颤抖，面上一片灰败之色，唯有眸子里带着那么星点的光芒，像是广袤无垠荒野上的星火，“因为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明知道这是一场必输的赌局，明知道他已经输尽了身家性命，却还是要压上这最后的希望，只求得哪怕那么一丁点的怜悯。

    从前京城人人都知道，沈家大小姐沈宜安，爱靖王爷爱得入骨。

    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有这么一日，他哀求着沈宜安，哪怕再多看他一眼。

    这世上轮回皆是报应，你知晓了爱情的苦，才会知道当年，你犯下多少罪孽。

    “爱我”沈宜安清冷一笑，“一年过去了，你靖王爷的爱，还是叫我恶心和害怕。”

    沈宜安微微弯腰，将自己的袍子掀起来，露出来一截光洁的小腿，她微微侧身，那小腿上面，还有一道三指长的伤疤，分外明显。

    “这世上有再好的医术也抚不平的伤疤，”她又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还有死掉就没办法重生的人，楚和靖，你爱我”

    楚和靖双唇颤抖，脸色惨白，他的目光随着沈宜安的手而动，他不忍再看，却又无法控制自己挪开目光。

    “三尺大雪，我跪于院中，求你留我孩子一条命，数九寒冬，我被你的爱妻贬为妾室，变卖为奴，送进青楼，楚和靖，你爱我”

    楚和靖到底是狠狠合了眸子，两行热泪倏而落下。

    “沈宜安，对不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靠说一句对不起就能过去，楚和靖，我所能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与你形同陌路，我不会再履行杀掉你的诺言了，但也不会再恨你了，楚和靖，因为你不配。”

    的确，沈宜安如今在楚和靖面前，再也不像是从前一样歇斯底里。

    她不对他存有任何的幻想，当爱意消散，恨也就不复存在。

    “沈宜安，我……”楚和靖颤抖着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要哀求沈宜安，但是哀求什么，他也不知道。

    “呼图巴尔也是你，对吗”沈宜安清冷一笑，“我早就该想到的，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卑劣至此，以我死去哥哥的类似身份来接近我，就连那个面具，都做得那么像，楚和靖，你是打算取代我哥哥，然后接近我，进而重新让我爱上常经年吗兄也是你，夫也是你，楚和靖，是这样吗你觉得你在爱情上给我的伤害还不够，你觉得你毁掉我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美好幻想还不够，你打算摧毁我对于亲情的美好回忆，你打算彻底毁了我的世界是吗，楚和靖，你真好啊……”

    沈宜安的声音很平淡，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

    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了的刀子，凌迟着楚和靖的心。

    “我没……”

    “没有吗不如这样，常大人，你将呼图巴尔叫回来，你们俩一起站在我面前，我就相信你，如何过往种种我都当没发生我，也只当今日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做你的常经年，我不认你为楚和靖，如何你敢吗”

    楚和靖双眸通红。

    他可以书信给白起，让他再找一个人，假装呼图巴尔，他也可以去指派一个人，让对方从此取代他，成为呼图巴尔。

    反正呼图巴尔有半边脸都藏在面具下面，而且也只和沈宜安见过一次面，想要假装，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他现在没有办法欺骗沈宜安。

    “呼图巴尔，神灵的再现，”沈宜安笑了一声，“但是于我而言，楚和靖，你是魔鬼的重生。”

    “沈宜安，你杀了我吧。”

    楚和靖忽而抬头，猩红着眸子道。

    “你从前不是说过吗若我没有杀了你，早晚有一日你要杀了我，那么你杀了我吧，沈宜安，你杀了我，今生今世我们恩怨一笔勾销，来生……就不要再遇见了。”

    传说，人若是爱一个人，在奈何桥上与孟婆商量，便可以做了标记，于忘川水里浸泡忍耐千年，便可再求得一世姻缘。

    从前我想过，沈宜安，便是一万年，十万年，我也想再和你重新遇见一次。

    但是现在我不想了。

    沈宜安，我们不要再遇见了，这一辈子我欠你，下一辈子，我不会再轮回了。

    “对不起，”沈宜安轻轻浅浅开口，“楚和靖，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的纠缠。”

    “呼图巴尔也好，常经年也罢，”沈宜安满面平和，轻声开口，“青海是你打下来的，往后你要继续进攻中原实现你从前的大梦也好，偏安一隅做你的青海王也好，都与我无干，这青海是你的青海，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从此山高路远，我们俩再也不会相见。”

    “沈宜安！”她才刚刚转身，楚和靖就在后头嘶吼了一声，“我求你……我求求你……”

    当年于青海作战，九死一生，若不是心里头总想着沈宜安，只怕他也活不下来。

    这里是沈宜安的家，是她想要回到的地方。

    他为她守住了，可是现在，她却要离开

    沈宜安不为所动。

    楚和靖骤然往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沈宜安，要么留下，要么杀了我。”




第422章 离开
    第422章 离开

    “叮！”

    沈宜安将楚和靖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长剑敲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将剑抵在楚和靖的喉咙上，眼底微微带着几分猩红，“楚和靖，你是觉得我不敢还是不舍得”

    那一刻，楚和靖心头骤然涌上来无法抑制的悲伤。

    他好像搞砸了一切。

    明明他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好好和沈宜安在一起了。

    他想偿还自己犯下的罪孽，想要对沈宜安好，可是行差就错，反而将沈宜安越推越远。

    “沈宜安，求你。”他微微仰了仰脖子，将自己最为脆弱的部位尽数暴露在了沈宜安眼前。

    能够死于你的剑下，也算是我没有白活这一生。

    就在这一瞬间，忽而外头有人闯入，劈手夺下了沈宜安手里的剑。

    秦扶桑将沈宜安拉到了自己身后，将那剑也扔在了一旁。

    “我与沈宜安的事情，和宣王无关吧。”楚和靖冷冷看他。

    “怎么无关”秦扶桑对上他的眸子，毫不心虚，“这世上喜欢她的人，又不仅仅只有你一个。”

    刚刚沈宜安过去找他的时候，秦扶桑就觉得沈宜安有点不对劲，虽然沈宜安没有说，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到底是跟着过来了。

    然后，便看到了刚刚那一幕。

    被夺下剑的沈宜安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在后头微微颤抖着，她垂了眸子，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长长的睫羽后面，叫人看不分明。

    “一个人难道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吗”楚和靖冷声问道。

    秦扶桑与他对视，“当然有，不管是上吊还是喝药，亦或者是跳井和投河，你都可以去，但是你不能强迫沈宜安杀了你，她这辈子不会再和你有任何的纠葛，因为你不配。”

    沈宜安从未听过秦扶桑这样咄咄逼人过。

    但不得不说，秦扶桑这句话，迅速让楚和靖的气势垮了下来。

    他满面颓唐之色。

    之前和沈宜安争执，仿佛不管沈宜安说了什么难听与伤人的话，他只会难过，却不会绝望。

    那只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没有外人掺和。

    或者说，他很希望沈宜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她越是努力去伤害他，越说明他在她心里还有那么一丁点位置。

    而若是沈宜安真的杀了他，那么往后余生，他便真的可以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了。

    谁也无法取代和掩盖。

    也许那一刻他没有想那么多，但秦扶桑的话却使他认清了自己卑劣的内心。

    但是爱情叫人没有尊严。

    他已经抛弃了国家，抛弃了靖王府，甚至近乎抛弃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他将过往的一切全部掩埋，几乎相当于为了沈宜安而放弃了一切。

    他连这些都不在乎了，又怎么会在乎什么尊严

    “沈宜安，我们两个，哪怕还有那么一丁点希望吗”

    沉默如同无垠的荒野，疯狂在这个屋子里蔓延。

    一时间，仿佛三人都丢失了呼吸，一丁点声音都听不到了。

    心跳声如擂鼓，在楚和靖耳边疯狂放大，近乎笼罩了全世界。

    “秦扶桑，带我离开。”

    沈宜安轻轻拉住了秦扶桑的衣角。

    秦扶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抓住沈宜安的胳膊，带她往外走去。

    离开的时候，秦扶桑还撞了楚和靖的肩膀一下。

    而他则像是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头人一样，半点都没有动弹。

    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一眼沈宜安的背影。

    秦扶桑送沈宜安回去，她直接坐在凳子上，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而秦扶桑也就在一旁看着她。

    她不说话，他也就只沉默着，并不着急。

    很多时候，人也许并不需要安慰与共情，他们只是想静静地待一会儿，却又不想过于孤单。

    过了好一会儿，沈宜安才缓缓道：“秦扶桑，你有没有原谅他们”

    “从未，永不。”秦扶桑道。

    不过片刻之后，他又道：“沈宜安，当年之事楚和靖也许当真是有苦衷，你可以不必和他在一起，也可以不原谅他，但是你应该放过你自己。”

    “我痛恨他们俩，因为他们毁了我的一生，也许在她临死前，我曾经原谅过她，但那也兴许只有一瞬间，因为很快她就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的原谅她根本就不在乎，甚至说不定还觉得很可笑，因为当年被她抛弃的那个孩子，现如今还会被她利用与算计，她说不定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呢，我所谓的谅解，在她看来，不值一提，而我多年来的心结，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解开，可是沈宜安，你不一样。”

    不管当时出于何种目的，至少现在楚和靖是真的在为沈宜安做事，也是真的想求得她的原谅。

    “我并非为他求情，沈宜安，”秦扶桑轻声道，“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我是可以理解你的，我不是想说叫你原谅他，我只是想说，算了吧。”

    算了吧。

    如果你没有非要报复的心，便不必再执着于从前的仇恨，不如就这么算了，不是原谅他，而是和自己和解。

    是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大约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当初沈宜安那么爱楚和靖，现下楚和靖又这么爱沈宜安，为什么他们俩不能重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