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大闲人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眉鼠眼
独自坐在家里黯然神伤,李素呆呆地望着院子中间银杏树上的枝桠,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一双柔夷轻轻抚上他的双肩,力度不轻不重地按捏着,耳畔传来许明珠温柔的声音。
“夫君何事伤怀?能跟妾身说说么?”
李素没回头,强笑道:“你都没看见我的脸,为何知道我在伤怀?”
许明珠幽幽道:“夫妻多年,夫君的动作神态早已烙进妾身的心里,夫君伤怀时便独自坐在廊下一动不动,只看背影便让妾身觉得心疼,特别的孤单无助……”
李素笑道:“果然是夫妻,世上只有你和东阳懂我。”
“夫君究竟怎么了?长安城里又出了什么事吗?”
李素摇头:“没出事,只不过,有一个人已到了该走的时候,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别,而我,心里竟有些不舍,于是独自坐在这里,回忆一下当年与他认识后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得伤怀怆然……”
许明珠迟疑一下,道:“夫君说的,是……当今天子么?妾身前些日探望东阳公主时,听她提过此事,东阳公主也很伤心,妾身都陪着她哭了许久呢……”
李素沉默片刻,道:“这几日夫人若闲暇时,不妨去道观陪陪她吧,此时此刻,最伤心的人应该是她了,自小母亲亡故,如今父亲也快……”
许明珠点头应了,柔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天意,按佛家的说法,不过是转入了下一个轮回罢了,或许,也会被召上天界,位列仙班,毕竟陛下一生为百姓殚精竭虑,将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从此过上了太平日子,夫君,陛下这是积下了大功德呢,一定会上天当神仙的,夫君不必为他伤怀,兴许对陛下来说,下一世的日子比今生更美好呢。”
李素失笑道:“你倒是真会安慰人,其实我伤怀的并非人,而是往事,认真说来,陛下待我已经很好了,若换了一个气量胸襟稍微狭窄的君王,如今的我,怕是坟头的草都两尺高了……”
许明珠嗔道:“夫君莫咒自己,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被埋没的,这些年夫君也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每一件都是造福百姓的,夫君也和陛下一样,这一世积下了大功德,将来夫君与妾身百年之后,兴许妾身也能沾沾夫君的光彩,被老天召上天当神仙呢……”
李素哈哈大笑,黯然忧郁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反手搂过她的纤腰,笑道:“夫人百年后一定会被老天召上天的,你就是仙女,我呢,这辈子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说积下功德未免有些心虚,或许我百年之后,会被老天安排转世,转到一千年以后……”
…………
夫妻说着私房话,府中丫鬟快步走来禀报,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李素觐见。
李素的心顿时一沉,急忙收拾了一番,穿上朝服骑马出门,奔长安城而去。
贞观大闲人 第九百五十八章 临别衷肠
策马飞驰,不到一个时辰,李素领着十几名部曲赶到了长安城太极宫前。
宫门外聚集着一群人,都是穿着朝服的文臣和武将,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长久以来闭门谢客的战神李靖,以及程咬金,李绩,牛进达等人,朝堂内有分量的大臣武将们几乎全到齐了。
走近了才发现众人的脸色都很差,有的朝臣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抬袖拭泪,而长孙无忌李绩等人也是眼眶发红,脸颊隐见泪痕。
广场上的气氛莫名沉重,一股低气压充斥四周,天地仿佛都变得阴暗了。
李素心中咯噔一下,脸色有些发白,急忙上前与李绩程咬金和长孙无忌等长辈们行礼。
行礼过后,李素急忙问李绩道:“舅父大人,陛下他……”
李绩看了他一眼,道:“子正莫多问了,陛下是否也下旨召见你了?快进宫去吧。”
李素不敢多问,朝众长辈告了罪,然后匆匆走到宫门前。
宫门前早有宦官守着,见李素来了,宦官也不多话,侧身一让,请李素入宫,宦官在前引路,李素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穿过太极殿,两仪殿,直入甘露殿,李素昔日经常进宫,对太极宫的布局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今日心情却格外焦急,好不容易来到甘露殿外。
今日甘露殿外罕见地跪着许多人,为首者是太医署的太医令刘神威,孙老神仙的大弟子,余者皆是太医,众人神情悲戚,在殿外长廊下跪成一排,各自垂头抹泪,却不敢发出哭声。
李素的心情更沉重了,他知道这些太医跪在殿外代表着什么,想到李世民即将离世,李素心中情绪翻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宦官请李素稍等,他则进去禀奏,没过多久,宦官走出来,神情恭敬地请李素入殿面君。
李素在廊下脱了鞋,着足衣入殿,脚步有些急促。
入殿后抬眼飞快一扫,李素发现李世民赫然半躺在殿首矮桌后,气色似乎有些红润,竟比前些日好了许多,脸上甚至带着熟悉的爽朗笑容。
李素不由心生疑惑,这气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即将去世的人呀……
目光稍移,李素看到李世民身后静立着的常涂。
常涂仍旧是老样子,不阴不阳鬼魅一般的身影,像影子一样立在李世民身后。只是今日的常涂神态与往常不太一样,苍老的神情竟带着一抹微笑,眼眶却红了,脸上依稀有泪痕,看着身前李世民的背影,常涂的眼中露出一种罕见的如同献祭般的圣洁之色。
李素迈着碎步进殿,离李世民五尺外站定,垂头行礼。
“臣,泾阳县公,银青光禄大夫,云麾将军,右散骑常侍,尚书右丞李素,拜见陛下。”
这是李素第一次将自己所有的官职,爵位和勋号头衔说得如此详细。
还未抬头,便听李世民哈哈笑道:“毛头小子,年纪轻轻的,不知不觉朕竟封了你这么多的头衔,看来这些年朕待你委实不错,就冲这一点,子正该向朕道声谢吧?”
李素忙道:“臣一直感沐天恩,无时无地感念陛下恩德,皇恩浩荡……”
李世民大笑道:“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朕都脸红了,原以为你成熟了许多,没想到一张嘴还是熟悉的混账味道,子正啊,这辈子你怕是稳重不了了。”
“臣已稳重多了,最近在家好吃懒做,昨日照过镜子,臣发现自己既稳又重……”
李世民笑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挥手道:“行了,子正莫说了,朕已很开心,不必再说了,哈哈……”
一边笑一边喘息,李素听出李世民的气息仍旧虚弱,甚至比上次见他时更虚弱了,待李世民平复下来后,抬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儿,道:“朕知道子正是为了逗朕开心,让朕高高兴兴的……子正的心意,朕领了,你是个好孩子,见你渐渐成为了大唐之栋梁砥柱,朕很欣慰。”
李素垂头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宽容的胸襟。”
李世民叹道:“你说错了,朕不是对任何人都宽容的,正因为你有大本事,可以为国所用,朕才会一次又一次的宽容你,你若只是个平庸之辈,恐怕朕早已容不下你了。”
李素一凛,他听出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无奈自己的黑历史太多,一时竟不敢搭腔,生怕勾起李世民遥远的回忆和怒火,下场堪忧。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子正为何不说话了?是心虚了么?”
李素飞快眨了眨眼,道:“臣非圣贤,当初年少轻狂不懂事,难免做过几桩错事,此时回想起来,臣羞愧无地,委实愧对皇恩。”
李世民点头:“不管你的悔恨是真是假,总算你也有敬畏之心,朕便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顿了顿,李世民缓缓道:“今日朕分别召见朝堂文武重臣,都是单独召见的,你是最后一个,子正,在朕的眼里,你已是朝堂重臣了,和长孙无忌他们一样,未来不久,你也将成为帝王的左膀右臂,还望子正谨言慎行,勿负皇恩。”
李素急忙行礼:“臣一定尽力,只不过臣年纪不大,或许偶尔还会闯点祸,还望陛下仍如当年一样对臣手下留情,臣保证,臣闯的祸一定不会太大,不会让陛下为难……”
李世民又大笑起来,笑声渐歇,神情忽然浮上黯然:“往后你若闯祸,宽容你的人已不是朕了,其实,朕还真怀念当年你不断闯祸的样子,当时朕听了只会生气,有时候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如今再回忆起来,却觉得挺有趣的,也算是你我君臣的一段往事,一段佳话吧,未来的青史不会记载这些,往事唯有你我自知。”
李素听懂了他的话,神情不由怆然起来。
“陛下,您还是春秋鼎盛之年,区区小病微疴,一定会好起来的,大唐如今已有了盛世气象,全是陛下与朝堂诸公殚精竭虑的结果,难道陛下不想亲眼看到盛世来临,百姓士子们齐声赞颂陛下功德么?不想看到吐蕃,高句丽,西突厥的君王来到长安,跪在太极宫外,向陛下朝贺么?”李素越说越悲怆,眼眶渐渐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落下。
李世民露出神往之色,显然,李素所说的都是他毕生的心愿,他也很想见到那一天。
“见不到啦,哈哈,朕虽是天子,却也难违天意,当初若朕能纳子正之谏,暂缓东征高句丽之战,哪怕朕在东征战场上能听进子正的劝谏,不那么轻敌冒进,或许,朕的寿数还会长一些,许多心愿或许能够亲眼见它实现……”李世民黯然叹道:“时日无多,朕……真的舍不得这天下啊,都是当年一刀一剑拼了命挣下来的,朕自问一生洒脱,临走还是着了相。”
李素沉默无言。
抬头再看李世民时,李素分明看到他的脸色红润得不正常,于是心中一凛,心中情绪激荡难平。
“陛下,您……好生养息,莫说太多话了,待陛下身子好了以后,臣愿陪陛下饮酒,奏对,甚至陪陛下再次亲征高句丽,臣……还有很多本事没掏出来给陛下看呢……”李素语声哽咽道。
李世民笑道:“朕知道你有很多本事,你这一身本事啊,也不知跟谁学的,委实高深莫测,不过朕知你忠心,也就不寻根问底了,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也经历了不少凶险,一身本事能够为朕所用,着实给朕立了不少功劳,朕很欣慰,也很庆幸,当初能发现你这个人才,一直是朕引以为傲的事。”
“臣会为大唐再立新功的,只求陛下亲眼得见……”李素哽咽道。
李世民悠然叹道:“朕看不到了,但雉奴看得到,你与雉奴向来交情深厚,成为君臣后,想必也不会差,雉奴是朕特别宠爱的孩子,老实说,作为下一代的大唐皇帝,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尤其是他性子软弱,凡事忍让过甚,临事有些优柔,朕实在很担心将来那些老臣们会倚仗身份辈分欺凌他,子正,你是雉奴的好友,在朕的印象里,雉奴好像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好友,朕不在了,你要好好辅佐他,莫让他犯错,也莫让别人欺负他,朝堂有你在,朕才能放下许多担心,你答应朕,一定要好好的,忠心的辅佐雉奴。”
李素垂头哽咽道:“臣一定全心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他,臣发誓。”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神情无比严肃,沉声道:“朕记住你的话,子正不可食言,不可负朕。”
“是。”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方才神情满意地缓缓点头。
无尽的疲惫之态渐渐浮上李世民的脸庞,似乎仅在一瞬间,李世民忽然衰老了许多,脸色也苍白起来。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刚待说话,李世民身后的常涂忽然道:“陛下,您已累了,该服药了……”
李世民摆摆手,道:“药石难医,服之何用?倒不如让朕少受点折磨,走得痛快利落一些。”
常涂神色黯然地轻叹一声,缓缓退了回去。
李世民却忽然转头望向常涂,笑道:“朕今日召见了许多朝臣,该安排的事已安排妥当,唯独不曾对你说一些体己的话儿,常涂啊,这些年你跟随朕的身边,不仅辛苦,也受了不少委屈,朕欠你一句感谢……”
常涂含泪道:“陛下的生死,即是老奴的生死,老奴此命早已交给陛下,如同陛下的影子一般,陛下不必谢老奴,都是老奴该做的。”
李世民叹道:“还是要谢的,朕这一生,其实活得很失败,做儿子做得失败,做父亲也做得失败,玄武门之后,朕登基称帝,整日坐在这龙庭上,防备这个,打压那个,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宠爱凉薄不一,朕知道,很多子女心里其实是恨朕的,甚至对朕无数次生过杀心,比如承乾……”
“朕何尝不在防备着他们?害怕他们重复朕当年做过的事,害怕他们权势过甚,也怕他们终有一日集结大军,把朕赶下皇位,‘权势‘二字,生生让天家父子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朕难道还不够失败吗?”
“常涂啊,朕身边真正能相信的人只有你,想想真是可笑,可怜,可悲……”
贞观大闲人 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
最是无情帝王家。
上下数千年,大约没有出过一个成功的帝王,“成功”的定义是,既能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文治武功盛世,又要父慈子孝,天家和睦,不仅极受臣民爱戴,而且家中子女孝顺,兄友弟恭。
可惜,这样的帝王一个都没有。
拥有着至尊权势的家庭里,哪里来的“孝顺”与“和睦”?争名夺利本就是人的天性,生在这样一个集天下至权的家庭里,不论父亲还是儿子,一个个都成了争夺权力的野兽,看似尊贵无比的家庭,其实骨子里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他们用最残酷最赤裸裸的手段,解决掉任何阻挠自己登上权力王座的对手,哪怕这个对手是自己的父亲和兄弟,照样毫不犹豫痛下杀手。不同的是,他们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道德仁义的外衣,让外人看起来没那么丑陋龌龊。
古往今来的帝王里,李世民已经算是很成功的帝王了,他的胸襟,他的气度,他的雄才伟略,都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回过头来看看他的子女们……
形象越光辉,背后就有多阴暗。
李世民说自己失败,这句话并没说错。
可惜的是,如此失败的人生很难得到旁人的同情,当权势与亲情无法两全时,当年他已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人生的最后一刻,他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一个非亲非故的常涂,果真只有“可怜可笑可悲”能诠释他此刻的心情了。
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泣不成声。
他这一生只是个影子,常年随驾李世民身边,他经历的事件,知道的秘密或许比任何人都多,可他只是影子。
当主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影子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陛下莫出斯言,陛下是天下共主,是开创贞观盛世的帝王,您必能留名青史,大唐的基业必能延绵千秋万世,永世鼎盛,能跟随陛下这么多年,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分。”常涂哽咽泣道。
李世民苦笑道:“史书褒贬,朕已看不到啦,朕此生之功过,连朕自己都说不清楚,史官落笔岂能尽书焉?但愿他们能留几分情面,给朕一个公正的说法……”
李素哽咽道:“陛下文治武功之盛,古往今来罕有,臣至今钦佩不已,能为陛下之臣,是臣的荣幸,臣很庆幸来到这个年代,未来青史必不污陛下圣名之分毫,臣保证。”
李世民含笑注视着他,道:“子正宽朕之心,朕甚慰,罢了,这些都是身后事,朕纵手握天下至权,也堵不住后人的悠悠众口,功与过,朕都坦然接受……”
腰杆忽然挺直了一些,李世民犹豫许久,压低了声音道:“子正,朕今日召你来,是想叮嘱你几句话……”
李素垂头道:“臣听着呢。”
李世民缓缓道:“朕这些年有过许多心腹之患,有的已经永远平定了,比如薛延陀,比如西域诸国,但有的心腹之患仍在,外患易平,内忧难除。朕纵为天下之主,欲除心患亦畏首畏尾,不敢轻动,朕原打算这些年徐徐图之,或许只要十年,便可略见成效,无奈天不假年……子正可知朕说的是何种心患吗?”
李素头也不抬,不假思索道:“臣知道,陛下担心的是……门阀和士族。”
李世民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子正聪慧,朕与你说话很是省心。不必讳言,朕快不行了,大唐江山交给雉奴,而他有长孙辅机和你辅佐,江山不至于颓败,可门阀和士族,终归是大唐皇权的大患……”
说着李世民神情一肃,加重了语气道:“三代之内,大唐帝王必须消除门阀和士族的势力,必须!否则社稷危矣!”
李素思索片刻,低声道:“若欲完全除掉门阀士族,三代内做不到,但臣愿辅佐太子殿下,全力削弱门阀士族的势力。”
李世民缓缓点头,神情释然道:“这件事,朕连辅机都没告诉,唯独说给你听,一则因为辅机也是出身门阀,朕心存忌惮,二则,辅机年迈矣,而子正还很年轻,你是朕属意的宰相之选,为人谦逊聪慧,更重要的是,你出身农户,与门阀士族并无瓜葛,这件事交给你,朕很放心……”
“臣一定竭尽全力。”
李世民叹道:“你生就一副玲珑心窍,遇事往往智计百出,无论大局还是小节皆有章法主意,如何削除门阀士族,你必然有你的想法,朕便不多干涉了,朕此生纳谏逾万,可终究还是败在刚愎自负之上,未来的方略国策,朕便不参与了,朝堂有子正在,朕放心。”
说完李世民闭上眼,神情尽露疲惫。
常涂悄然上前,低声道:“陛下该歇息了……”
李世民仍闭着眼,摇头道:“不歇息了,朕今日觉得精神尚好,趁着清醒,该交代的事定要交代完……”
说着李世民忽然道:“常涂,传朕旨意,马上将宫中方士尽逐出宫,所有炼制的丹药付之一炬,以后大唐帝王不准沉迷丹术,妄求长生。”
常涂领旨。
李世民嘴角浮起一抹讽刺的笑容,喃喃道:“长生……多么可笑,偏偏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信,连朕也不例外,这场长生大梦该醒了!”
李素躬身行礼:“陛下圣明。”
李世民叹道:“临死才清醒过来,何来‘圣明’可言?不过是又纠正了一个错误而已,但愿大唐以后的帝王比朕强一些,朕方可瞑目。”
见李世民气色愈发衰弱,李素不由道:“陛下,您今日说了许多话,该歇息了,时日长远,要做的事很多,不必争朝夕,保重身子要紧。”
“朕……已无朝夕,这一生有许多事没办完,许多事没办好,直至此刻,仍有抱憾……”李世民呢喃片刻,道:“该说的话,朕应该都说完了吧?”
思索许久,李世民缓缓点头:“应该说完了,还有没说的,全在大唐的国运气数之中,只盼以后的帝王比朕强,比朕强……”
李素和常涂跪在李世民面前抽泣不已。
李世民说着话,气色却慢慢红润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呆滞浑浊的目光忽然恢复了往日的锐利。
李素将他突然变化的气色看在眼里,神情愈发哀恸。
沉寂许久,李世民挥了挥手,道:“事情已交代过了,子正退下吧。”
李素抿了抿唇,朝李世民长长一礼,然后缓慢地往殿外退去。
这一刻,李素也是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向这位英明的帝王道别。
情绪纷乱地退到殿门口,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
李素抬头望去,却见李世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朕忽然想饮酒了,子正可愿陪朕痛饮?”
李素愣住,常涂却扑通跪在李世民面前,泣道:“陛下身子欠安,万不可饮酒。”
李世民含笑看着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药石难医,今日便是归期,既然难医,朕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无尊严地死去?哈哈,油尽灯枯,当肆吾欲!来人,移驾凌烟阁,召太常寺歌舞!子正,与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辅机他们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与他们再痛饮一场,道别……不能太仓促呀。”
常涂忽然止住了哭声,沉默半晌,神情渐渐露出了笑意,哀恸与笑容交织在一起,像即将化作春泥的落英。
…………
凌烟阁前。
阁楼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周围被太极宫内的禁卫围住。广场上一片静谧,明明还是春天,风儿却反常地刚劲,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候在广场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静静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括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聚集在广场上,情景犹如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是今日与当年那种喜悦得意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聚集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个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照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纷跪拜相迎,御辇停下许久,里面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慢慢走众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似乎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随着不停的轻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严,可是终究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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