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林如渊
但是一听她是自己的丈母娘,虽然她面容可怖,但杨士杰心中的恐惧多少也消下去了许多。方才跌坐在地,顿时跪了起来:“是老丈娘?老丈娘啊,你怎的落得……落得这幅样子了啊……”
说着抬袖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被他喊作老丈娘的恶鬼想扶他起来,可是一看自己的样子,便将伸出去的手背在了身后。
也是哭了起来,都哭了一阵儿。
而后他老丈娘说道:“儿啊,我死得冤啊。”旋即握着他的手激动道:“你们终于回来了!”
她这激动的一握手,登时把杨士杰吓得差点昏厥。
。全本m.
第五一四章 借一步说话
杨士杰哆哆嗦嗦的把手缩回来,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来时……他们说这里邪门,是你吗……”
老丈母娘血肉模糊的脸,叫人不敢多看,她带着哭声,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
杨士杰哪里敢呐!恐惧的跪坐在地,不敢轻举妄动,老丈母娘明白了,说道:“你不要怕我,我不会害你。”
她也觉得自己这副样子的确吓人,于是侧过身去,以勉强称得上半完整的一半身躯对着杨士杰。
“老丈娘,您说的冤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老丈人他、他打杀你吗……”杨士杰一向利落的脆皮子忽然变得不好用,磕磕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庆幸是自己的老丈母娘,生前就待自己很好,死后也不加害。
她闻言难过的哭了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悚,闻之令人毛骨悚然。她经常在夜里独自哭泣,自从死后再也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也没有人问过她心里的委屈。
她昼夜盼望着女儿和女婿能回来故地探亲,只要回来就一定会从旁人口中闻听自己的死讯,她就好把早就想说的话都告诉他们。
“儿啊,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我的亲生女儿嫁给了你,她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她,看见你们小两口恩爱幸福,我早已经把你当作亲生的一样对你好,你是知道的吧。”
杨士杰连连应下,大恩不敢忘,忙道:“不是亲娘胜似亲娘,我也把您当做亲娘一样孝敬,奈何……可惜啊!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接您二老去享福的啊!”
在他们远处房顶上看热闹的清幽梦,轻蔑地冷笑,别过脸去懒得继续看下去——油腔滑调,分明是被催促逼着回来探亲,此刻却变成了特地来接他们去享福了。
而林苏青帮忙解释道:“生死攸关的时刻,多说些好听的话总没有坏处。”
清幽梦不屑,冷漠而道:“假意换真情,这就是凡人的生存之道么?”
“每个人都会遇到一片真心换来对方虚情假意的时候,算是凡人之间你来我往的交际方式吧。况且,我觉得他对他的老丈母娘并非全都是虚情假意。”
“真假掺半其本质也是欺骗。”
“何必锱铢计较呢。”
“哼。”清幽梦很是不屑,在她的眼里,一是一,二是二,非黑即白,非真即假。她只认同纯粹的完整的真实。
这时,杨士杰的老丈母娘哭罢了,她抬袖子擦了擦脸,尽管整个脑袋有半个已经被锤烂,整张脸仅剩下的一小半也看不出模样,长发掩盖之下几乎是一堆腐骨烂肉,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仪态。
“老丈娘,还记得我和阿珠刚成亲那会儿,吃穿用度都是您在暗中偷偷的接济我们,您的大恩大德,士杰一直牢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士杰从未忘怀。您如果有什么委屈您不妨告诉士杰。您若有冤屈,士杰也一定尽能力之所能帮您伸冤。”
一番话发自肺腑,诚诚恳恳。除了小命不能丢,其他什么都可以。
“你说的话当真吗?”老丈母娘忽然转过脸的问他,阴瘆瘆的吓了他一大跳。
“当然是真的!”杨士杰一口应下,话已出口想了想他还有所保留,不禁咽了咽口水,为自己鼓起勇气道:“实不相瞒,老丈娘,除了士杰的小命,别的您说什么士杰都答应您。”
“你还有媳妇和孩子要养活,我要你的小命做什么。我不要你的小命。”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大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方才害怕得冒了一身汗,此时才感觉到有夜风,此时才感觉到夜里的风吹来,后背这么冷。
“儿啊,这里你也别呆了,你听我说。”老丈母娘想拉着他的手说,可是刚一转身就吓得他浑身一抖。
于是她干脆侧过身去,对着空气说道:“就在那边。”她背着身抬手指着一个方向,尖锐而弯曲的指甲在夜色之中像老树上倒挂的藤蔓似的。
“那边有一棵树,我在树的根部绑了一根细棉绳,就是缝衣服的那样的细绳,很细,黑色的,不大好找,你现在就去找,仔细找。那棵树底下,我埋了一袋银子,是从你的老丈人那里偷来的。你这就去把它挖出来,立刻就走吧,别再回来了。去,现在就去。”
“银子?”杨士杰一愣,理不清楚头绪,但是脑子下意识的问道,“那您呢?”
“啊?”她苦涩的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已经不算是脚了,已经悬了十几年没有着地了,她都快忘记踩在地上是什么感觉了。
“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我的心愿就是等你们回来挖走那袋银子。如今你回来了,银子也可以挖走了。我的心愿就了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老丈娘……”
“你们以前日子苦,苦得揭不开锅,干旱时连一口水都喝不上。为娘的哪愿让自己的孩子受苦哇,我看你穿得挺板正的,现在日子过得好些了吧?”她想再看看他,看看他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那样。女儿这趟没有跟他一起回来,实是遗憾了。
“托您关照,现在日子过得还行,做了点小本生意,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自足。哦对了,阿珠她有孕在身,因此没有让她长途跋涉。等士杰回去了,带她去祭您。”
“别了别了。”她连连摆手,还是没有扭过头去看他,“都有孕在身了,你还带她去荒郊野外做什么,万一沾惹些不干净的东西。”她还像活着时候那样关心他们,然而现在,她自己也是自己口中嫌弃的那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道:“祭不祭的吧,我也没所谓。这十几年来也没受过谁的祭拜。你回去之后,别直接见她,你得拿些艾草煮水,沐浴更衣之后再见她知道吗?毕竟有孕在身,你长途跋涉万一惹上什么带回去了,这些脏东西对她不利。何况……你今日见了我,难免也沾上一些晦气,对你俩都不好。你又说你们在做生意,最沾不得晦气……”
还以为她会和以前一样,一唠叨起来就絮絮叨叨的停不下来,然而她只说到了这里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鸡叫,于是催促道:“你快趁着没有人看见你,赶紧去把银子挖了,赶紧走。赶紧去!去!现在就去!”
“诶!”杨士杰连滚带爬的起来,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而去,那是一处荒坡,以前是老丈人家的后院,只可惜荒废数十年了,草都已经齐肩膀深了。
看着他去了,兜来兜去,转来转去,终于弯下腰,紧接着挥着手,手里有一根细棉绳,在夜色里是看不见的,但她知道他找到了。
看着他弯下腰拼力的挖,深草淹没了他的身影,她觉得他们日子越过越好就是好的。
她便不想留了。
“大娘,借一步说话。”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远处叫她,声音来自房子那边。她望了望被深草淹没几乎看不见身影的女婿,他没有听见,只有她自己听见了。
“诶。”她应道。
第五一五章 岂有此理?
月光皎洁的时候,夜幕看上去高而远,而月光昏暗的时候,夜幕看上去低低矮矮,仿佛触手可及。
乌云悄然浮动,遮住了隐隐绰绰的星河,也遮住了昏暗的月色。生长得各形各态的树木,在黑暗之中,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鬼众,连乌云看上去都像极了在远处窥伺的幽灵。
渺渺凡尘,白昼是活人出行的时刻,深夜则是天地提供给孤魂出来透气的机会。
许多鸟雀与虫蚁都是夜间的使者,当它们出来鸣啼的时候,便是在提醒凡人,须赶快歇息,方能得以平安。
而每日清晨打鸣的公鸡则是在提醒夜里的孤魂们,金乌要来了,快快回去,方能得以平安。
好比凡人,在造就之初,天命便定其为昼出夜伏,倘若凡人强行颠倒黑白的作息,其实也是一种逆天而行的行为,而逆天所背负的因果也会随之缠身。
白昼与黑夜,实则亦为阴与阳,而凡人之与亡灵,生者为阳,亡者为阴。如此,亦是天地之阴阳轮转。阴阳平衡,则天下太平。
……
寂寂长夜中,人们的鼾声正酣畅,昼时外出采阳,夜间休息纳阴,单凡生命,皆有自己的一种修行。
杨士杰身披昏沉的夜色,挖得满头大汗,终于让他看见了布袋的一角,他连忙更加卖力的去挖去刨,果不其然,这棵树底下买着一包银子,数额不小。
他喜出望外的将布包从土里拽了出来,想立刻示意老丈母娘他挖到了,可是埋了半天的腰,猛地竟直不起来,又酸又疼,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他抱着布包朝钻出齐人高的荒草丛跑出去,方才的墙底下,哪里还有老丈母娘的影子。
“老丈娘?”他小声喊道,却没有任何响应,于是他又低声喊了几声,仍旧没有任何响应。
大概是走了吧。
她方才说,终于等到我们回来了,银子交代了,心愿也了了……她大概不会出现了吧……
杨士杰抱着布包,满怀的银子,透着布生凉。他听从老丈母娘的吩咐,挖到之后赶紧走,于是轻轻的对着空气说道:“老丈娘,那儿子先走了,您在底下如若有什么需求,您给儿子托梦便是。我走了啊。”
便披着月色头也不回。
……
公鸡第三声鸣啼,之前杨士杰住过的屋子里,只剩下他轻装简行所带的包袱,里头装有一件替换的衣裳,比他身上所穿的那套要规整,想必是为面见拜访的时候做的准备。
这个包袱就放在屋子里唯一剩下的木柜内,而他放包袱的那一层、和那个位置,恰恰就是他的老丈人以前放银子的位置。
一包银子,现在是一包衣服。
柜门打开之后,杨士杰的老丈母娘就一直站在柜子前面,呆呆的看着那包衣裳,看了好一会儿,若不是凌乱的头发遮掩,若不是满面血肉模糊已经辨别不出五官,她此时此刻一定早已经泪流满面。
清幽梦一挥手,恢复了她的容貌,是她死的那天的样貌,她的脸并非土底下的蛇虫鼠蚁啃噬所为,而是在死的那天所毁。
要多大的愤恨,多大的怒火,才能对自己的妻子下如此毒手,同床共枕大半辈子的情义,却比不上无端的猜忌。
木柜上左高右低,低的那一边柜子上坐着一面铜镜,经年累月无人擦拭,已经结上了厚厚的铜锈,可怜的老大娘流着泪看见了厚厚的灰尘底下,自己那张突然恢复的容貌,还以为又是自己多想了。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天……他用凳子狠狠地砸我的脸。”
她干枯如柴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连她自己也不敢碰自己这张已经几乎腐烂成肉糜的脸了,却在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一刹那,她惊愕得瞪大了双眼。
她登时扑上去,慌忙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用力地擦拭那面生了铜锈结满灰尘的镜子。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反反复复的擦拭,终于、终于让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她的双手颤抖着,难以置信的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越是看她越是发抖,最先触碰到完整的脸的手更是抖得不能自已,她用力抚摸着自己的脸,用力的搓揉,竟然是真的!失去的半边脸和半个头颅,竟然都恢复得原模原样!
顿时泪如雨下!
她整个儿仿佛被人随手丢弃的衣裳,失去了力气似的,顺着柜子滑下,跌跪在地上,匍着柜子失声痛哭。
陈年旧事不由自已的涌上心头。
容她哭了一会儿,直到她因忍着汹涌的哭泣而耸动的肩头渐渐地平静下来以后,清幽梦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如凉风吹过一般,说道:“我从来不做好事。”
“未敢奢想老妇这张老脸竟能有恢复如初一天。”老大娘扶着柜子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来,垂着首道:“敢问二位大人何事差遣。”
“我有恢复你容貌的本事,也有让你烟消云散的本事。”清幽梦的声音清凉如冰水浇入骨头缝,令人闻之不禁战栗。
老大娘回答她道:“不敢有半点欺瞒。”
“我问你。”清幽梦面对着那位老大娘,在桌前坐下,平静而道,“你丈夫为何杀你。”
“回大人的话……”老大娘刚一回想,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
“长话短说。”
清幽梦冷漠无情,林苏青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出意料的遭来她一记冷眼。
“我女儿不听话嫁了穷小子,我丈夫嫌恶他们,便把他们赶了出去,连乡也不许回。我便偷了丈夫的银子想去接济他们,不料……不料被他发现了。”
老大娘泪流满面,擦不尽,止不住。
“他诬陷我,说我红杏出墙,在外头有情夫,偷他的银子就是为了与情夫私奔。”
那时候的遭遇,如今还历历在目。
“他打我骂我,拳脚相向,逼我供出情夫。可、可我不曾有过外心,哪来的什么情夫!”
十来年过去了,每每想来,每每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十年的夫妻,还以为会携手白头,却敌不过一包银两,敌不过无端的猜忌。
清幽梦不关心她死得冤不冤,她只想知道她是因何而死,听到这里,她便不想再耗费时间听下去。
她问道:“你死后可有阴司的勾魂使来寻过你?”
老大娘也被她的平静和冷漠拉回了情绪,擦着泪水,声音因方才剧烈的哭泣而颤抖,回答道:“回大人的话,不曾。”
“可有幽冥界的使者寻过你?”
“回大人的话,不曾。”
林苏青讶然,这位老大娘死于非命,纵然阴司的勾魂使未在第一时间来带她走,可是她已经在阳间逗留了十余年,并且吃食过人肉人血,亦吸食过阳气。
哪怕她心如死灰,无心修行,可是幽冥界也该有相关使者来管制她,否则的话……这不是失职么……
凡尘有乱事,倘若被巡视的天兵天将发现了,向天帝奏幽冥界一本,那幽冥界岂不是要因为这样的小疏漏被天界拿捏话柄么?
不止林苏青意外,连清幽梦自己都惊讶了,她最是了解幽冥界,在她看来——凡尘有这等漏网之鱼,定是幽冥界出了奸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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