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西风紧
他立刻就诈道:“此人绝非陆孟俊!陆孟俊何在?”
没人回答,郭绍想了想,说道:“城楼上的降兵都原地不动,谁动杀谁!去把王充(南唐军兵变的武将)叫来。”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降卒磕头道:“饶命!郭大帅饶命,末将便是陆孟俊……”
顿时周围的南唐军降卒面面相觑,有的人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陆孟俊平素应该对部下十分暴虐,不料自己却如此贪生怕死……叫投降的将士大失所望。
郭绍还是叫来了王充,一认果然是陆孟俊。遂叫亲兵单独绑起来,陆孟俊一个劲说道:“卑职愿投效大周军,在郭大帅麾下鞍前马后!”但郭绍不予理会。
忽报柴克宏被高怀德围在了南城,郭绍忙下了城楼,率亲兵精骑出城,绕城赶去南城;因为城里还在混乱,到处都是大火火灾,反而走不了捷径。
和寿州一个相似的场景,柴克宏坐镇在这座城的正南面,此时已经没地方可去。柴克宏乃南唐国名将,郭绍赶过去只是想一睹风采。
高怀德也在这边,他没下令军队进攻南城城楼,不过城门已经洞开,里外全是周军部队。
郭绍策马到城下,仰着头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城头的柴克宏,只见原来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武将,比郭绍估计也大不了几岁。柴克宏到底是名将,比起陆孟俊来气度不同得多,他坦然站在那里,丝毫不躲避。不过也没有周军将士拿箭射他。
烟雾在风中滚动,郭绍忽然感觉到了这个年龄与自己差不了太多的武将心中的绝望。成王败寇,失败的滋味应该不是那么好受罢!
罗猛子在马上大喊道:“柴克宏将军么,赶紧下来投降!刘仁瞻在寿州也没守住俺大哥攻城,现在还好好的,俺大哥不会亏待你。”
郭绍想了想,招呼罗猛子道:“别劝了,由得他去。”
柴克宏忽然大声道:“我没有败!是部下害我,并非我用兵不如人!”他说罢忽然仰头疯狂大笑。
郭绍回顾左右道:“刘仁瞻可以被宽容;柴克宏没法被饶恕,他不敢投降……南唐国的国运、唐军的士气、淮南的众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么快就垮了;这么年轻一个人背负太重的东西,他背不起的。”
话音刚落,只见柴克宏无比留恋地久久盯着偏西的太阳……眼神充满死灰,看得郭绍心里一紧。
“我没有败!”他大喊一声,身体忽然向前一倾。
“砰!”郭绍只觉得心里一颤。
……
柴克宏死在濠州,他背负了南唐国太多的责任,该他的、不该的都怪罪到了他的身上。
不久之后,泗州水师大将率三百余艘战船向韩通投降。泗州守将范再遇上表周朝皇帝,称家眷在金陵,容他悄悄把家眷接出来后就举城投降;柴荣准其奏。
韩通率水师至楚州,南唐军大将郭廷谓率部投降。楚州守将张彦卿死守,但被困在城里动惮不得。不久后,韩通水师从楚州进入了漕渠,直逼大江。
张永德、赵匡胤率部攻打雄、泰,二城守将听说濠州柴克宏战败,出城聚兵决战,被赵匡胤率铁骑军击败。南唐国大将李景达率众刚刚渡过大江想增援淮南,听说多地失陷、周军水师克日即进入大江,又率部回去了。
周朝皇帝把行宫设在了濠州城外,没多久就等到了南唐国主李璟的降表。
郭绍等一众大将在行宫里目睹了南唐国投降的仪式:使臣刘承遇跪地献上降表。李璟在书中自称南唐国主,放弃皇帝尊号,求割大江以北全部十四个州、六十县,每年进贡周朝朝廷财物数十万。南唐请求投降,哀求柴荣不要渡江再打他了。
时值显德二年腊月,淮南战争持续半年多结束。柴荣动用了几乎全部周朝的兵力数十万众。
柴荣的脸上露出了几近病态的红光,周围的大臣武将都面有喜色。柴荣说道:“朕答应南唐国主所请,你回去告诉南唐国主,将来可以举国内附大周,朕会厚待他。”
使臣退下,等待周朝皇帝的诏书。
柴荣迫不及待地对有功将士进行了一番封赏和部署。战死的武将不少,但提拔的更多。人太多,郭绍记不住,当场只额外关注与自己有关系的人。
郭绍被擢升为侍卫司马步都虞候,仍领许州忠武节度使;高怀德出任侍卫司步军都指挥使、建节度使;柴贵任虎捷军右厢都指挥使。张永德和赵匡胤已分别为殿前都检点和殿前都指挥使,军职升无可升。李重进仍领侍卫司都指挥使,并加兼校检太尉、淮南节度使(郭绍觉得后两个官位似乎没什么实用)。韩通任侍卫司副都指挥使,史彦超调入殿前司任殿前都虞候。
另外一些是枢密使批复的中层武将的调任,郭绍比较亲近的部下李处耘、罗彦环、杨彪、王璋都擢升了军都指挥使(全在左厢),原来左厢的武将有部分人被平调至右厢。罗猛子、邓飞领军都虞候,罗猛子仍兼领郭绍的亲兵指挥。
众人纷纷向皇帝祝贺。没多久柴荣就起身,召枢密使魏仁溥、副使王朴及几个宰相离开了大堂。
郭绍知道:柴荣的战争机器绝不会停下;按照之前了解的周朝战略,现在最大的后方威胁蜀国、南唐已经打服,柴荣暂时不会再理会这些国家了,他的目光立刻转移到:契丹辽国!
大周朝最强的敌人。哪怕它现在正处在虚弱期,但同样是柴荣视为头号强敌的对手!
但郭绍隐隐记得,柴荣没有和辽国分出高下,后来就病死了,赵匡胤陈桥兵变轻松得到了他的江山。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中学历史书上背过的内容,郭绍对这两件大事倒是记得很熟。
此时淮南战争似乎比史上更顺利,结束得更早。但柴荣的气色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健康,他还能活多久?郭绍内心感受到了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迫的压力。
郭绍不愿意投效赵匡胤……投效过去也不能被当自己人,根本不是别人那个圈子的武将;那么只有与他为敌。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实力仍然不强,虽然军职已经很高了,但爬得太快,其实脚下有点虚……侍卫司第三号人物,实力只局限与虎捷军左厢,只是禁军的八分之一不到;在其它部队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
就像李重进,侍卫司最高军职的武将,郭绍觉得他虚得更厉害。
“我没有败!”柴克宏纵身一刻的那句话深深印在了郭绍的心里。自己不能喊这句话!
赵匡胤……
到处都在欢庆胜利的时刻,郭绍忍住了心里的焦躁。他默默地率亲兵带着一个俘虏到下蔡去了,俘虏就是被五花大绑的陆孟俊,郭绍打濠州的战利品,没带到柴荣那里去、自己就扣下了。后期的胜利突然加速,诸事极多,好像大伙儿也不会在意这么一个俘虏。
进得院子,杨氏听到动静就走了出来,瞪眼看着郭绍道:“听说你在濠州打赢了,见到陆孟俊了么?”
郭绍转过身,招呼亲兵带上来,问道:“是不是这个人?”
杨氏一看,顿时捂住嘴,眼泪刹那间就浸满了眼眶。她颤声道:“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识!他不是人,心肠歹毒,手段之残暴……”
郭绍心道:我还得感谢他,没有陆孟俊,濠州能那么顺利?柴克宏泉下有知,到阴间去算账罢。
他二话不说解下佩剑,递了上去:“亲手杀了他,报仇。”
杨氏接过剑了,咬着嘴唇拔了一下,没拔出来。郭绍上前轻轻按了一下机簧,“铛”地一声,宝剑的剑光露了出来。
杨氏“唰”地拔出剑,缓缓走上去,她的全身都在颤抖。陆孟俊瞪圆了眼睛,说道:“杨夫人……你听我说,我也迫不得已,当年……啊!”
一剑从他的腹部捅了上去,但剑比较重,刺出去就偏了,血溅了出来。后面抓着陆孟俊的亲兵急忙避开,这妇人的手法完全是歪的,别捅错人岂不倒霉?
陆孟俊的腿没被绑,被人放开惨叫着调头就想跑,但脚下被亲兵轻轻一绊,摔了个嘴啃泥,痛叫声像杀猪似的。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要把人折磨侮辱成那样么……”杨氏一张脸惨白,见了血之后双臂抖得厉害,但还是咬着牙上去乱刺。
可怜那陆孟俊,被杀了十几剑还没死,他的血把杨氏全身都溅满了。这个美艳的妇人,浑身都是血迹,看起来分外诡异。
十国千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拘一格降人才
“啊!”“隆隆隆……”郭绍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铁马,闪亮的刀光、飞溅的热血,支离破碎的意象纷纷涌上来,从肚子里流出来的肠子、全身起火痛苦打滚的士兵……
他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已经沁满了汗水。
窗外已蒙蒙亮,郭绍想起皇帝行宫搬到寿州的日子应该是今天,遂翻身起床。
就在这时,只见睡在暖阁里的杨氏穿着中衣就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神色还带着淡淡的哀伤,但脸庞又极尽温柔。如同江南的烟雨……凄清、迷离、轻柔,芬芳中结着淡淡的愁绪。
“主人……”她轻轻唤了一声。
郭绍愣了片刻。这时她便掏出了手帕,走上前来,仔细地擦他的额头。
郭绍内心的汹涌渐渐冷却、平息了,一会儿时间就陷入了这种莫名编制的温柔之中。四下十分宁静,宁静得寂寥。那躁动的、粗糙的神经渐渐变得细腻。
“主人今天有公事么?”杨氏柔声问道。
郭绍点点头:“去迎驾。”
杨氏转身把一叠折叠得很整齐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上前拉开他的腰带。不一会儿,郭绍就稀里糊涂被她脱了个精光,杨氏轻轻咬着嘴唇,脸色变红。然后给他换干净的带着清香的白棉内衣、然后是褶衣戎服,一层一层仔细而整齐地穿好。
她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握住郭绍的大手,让他按着衣角。她站在郭绍的正面,手臂伸到他的背后拉直衣服,把腰带从后面绕过来,这个动作好像是在拦腰拥抱郭绍。
在服侍时,杨氏柔软丰腴的胸脯和白净的体肤难免时不时触碰到郭绍,手指在穿衣服时从他的胸肌上滑过、甚至蹲下来抚平他大腿上的戎裤,轻柔地抚摸他的全身。郭绍的鼻子里闻到了女子身上的清香。
穿戴好,杨氏又让郭绍在凳子上坐下。郭绍没说话,也很顺从地由着她折腾。她拿着一把小剪刀把郭绍的剑眉轻轻修剪了一番边角,又修剪他嘴上长短不一的浅胡须,给他束发、打热水仔细地擦拭他的脸。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郭绍的脸,眼神专注,表情更加娇羞柔媚。
许久之后,郭绍洗漱好了,披上一层软锁甲、提剑配好,长吁一口气从卧房里走出来时,只觉得自己是焕然一新……整洁干净的他忽然认为自己就是古代版的绅士。嗯,感觉还不错,自己的言行也似乎因此更加讲究了。
郭绍大步走出房门,只见一个年轻妇人正在院子里的木盆便是洗衣服,却是不认识的女子。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这是那个来找阵亡丈夫的小媳妇。
妇人看到了郭绍,便站起来垂手低头立在旁边。郭绍问道:“我记得叫人给你五十贯抚恤,给你了么?”
妇人点点头,没开腔。
郭绍又问:“找到你郎君的遗体了?”
妇人哽咽道:“没有……”
郭绍叹了一声,不再问她。这时亲兵牵马过来,他便接过缰绳矫健地翻身上马,头也不会地出了大门,顿时一阵嘈杂,“驾”的喊声,马蹄声喧嚣一片。
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寿州大营。郭绍先碰到了枢密使魏仁溥,便下马与他寒暄了一阵。
魏仁溥举止十分淡然,不过看得出来,他看郭绍挺顺眼的。郭绍也觉得他很顺眼,一时间便各种恭维,郭绍说道:“整个大周朝,满朝文武,我最崇拜的人就是魏公。”
魏仁溥微笑道:“哦?”
郭绍道:“魏公身强力壮,如山之躯;却又满腹文章才华,儒雅淡泊。一文一武浑然一体,投足之间颇有古之君子风……让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到扬州面圣时,在扬州行宫大殿里,魏公指着图谈论国家大略,气度风仪叫人心神往之。当时我就想,要向魏公学、把你当恩师一样看待,将来也要历练出魏公一般的气质……”
“哈哈!”魏仁溥摇头笑道,“郭大帅言重了。不过年轻时有多历练的想法,倒是不错的。”
魏仁溥还有别的事,先拜别了。郭绍也寿州军营四处游荡了一圈,便闻皇帝大驾临幸寿州,便跟着一众武将去驿道上迎接。
皇帝前呼后拥,队伍中旌旗如云,不过他倒是没有坐什么大驾,骑着马就来了,果然是武夫作风。
一大群文武、仪仗簇拥着柴荣进了寿州东门,但柴荣一时有兴致,先上了城楼。众大臣只好沿着城门内的石阶跟着上墙。
柴荣一手重重地拍在墙垛上,眼神里充满了感情,久久眺望着淮南大地,辽阔而富庶的原野让他一连赞叹:“好!好!”
他又转过身来,环视周围道:“这次淮南之战打得很好,非常顺利。”
就在这时,魏仁溥淡然道:“陛下,寿州是此役中的第一要地,幸好顺利攻下来了。若寿州不能攻破,现在淮南之役会是怎样的境况?”
众人顿时小声议论。寿州没攻下来,周军必须分出重兵长期围困,否则无论沿颍水、还是淮水上游进出淮南都要被南唐威胁。
柴荣沉吟道:“从古到今,寿州着实是扼守淮南最要紧之重镇。寿州一破,南唐军被夺气也。”他说罢在人群里看到了郭绍。
魏仁溥微笑道:“故臣以为,此役之头功,应属郭将军。”
郭绍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全赖陛下亲征,将士才戮力用命。”
郭绍寻思:赵匡胤也是屡立奇功,论杀敌和破敌数当属第一,他会不会觉得他才是头功?自己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出个风头就罢了,如果非要争功,赵匡胤心里会满意吗?寿州是怎么攻破的、其重要性如何,只要是有见识的大臣,心里自有分寸,没必要就哈哈大笑得意忘形、自个出面强调。
只有李重进才没事到处树敌,把自己罩了进去。郭绍干嘛跟他学?
郭绍当下便道:“陛下麾下猛将如云、控弦百万,寿州必然能攻克!不是末将上去,也会有别的大将……末将起于行伍、出身微末,今能名扬天下,全赖陛下英明神武、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末将等只有在陛下的麾下才能建功立业。”
柴荣听罢大笑道:“不拘一格降人才,说得好!”
众将听罢也一番附和,气氛渐渐热闹缓和下来。
柴荣移步,城墙上的文臣武将急忙让开一条道,躬身立于两旁。柴荣缓缓地从大家面前走过,打量着每一个人。大将们的表情激动起来,皇帝站在自己面前那么亲近,这简直是一种殊荣。
柴荣走到了将领董遵诲跟前,忽然问道:“董遵诲,你似乎不高兴?”
“微臣不敢!”那武将忙跪伏在地。柴荣伸手扶起,武将这才说道:“如此风光之时,臣忽然想起家母,她不能看着儿子高兴,故忽生忧伤之情。”
“真是个孝子。母安在?”柴荣并不责罚。
董遵诲道:“家母在幽州,战乱后相隔一方,不知所在。”
柴荣神情微微变化……幽州,或许一提起幽州他就能想到更多。但柴荣却道:“尽快班师回朝,天下因战事久苦,需要休养生息。”
刚才的一幕小事,郭绍也注意到了,他也觉得董遵诲真是个孝子。不过他对董遵诲并不熟悉,没来往过,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
等柴荣去了寿州行宫,郭绍等散去,在城里碰到了李谷。
时值中午,郭绍发现寿州城的一些店铺酒肆已经恢复营业了,这得多亏攻陷寿州后没有屠城,刘仁瞻也投降得比较痛快,让寿州城遭受的破坏比较小。
郭绍便两番提及李谷对自己的恩情。这倒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李谷及时调运火药原料,否则在寿州立了军令状,自己就玩完了。
他便请李谷到酒肆里吃饭,要请一顿酒席。李谷笑纳道:“恭敬不如从命。”
俩人天南地北玄吹了一番,郭绍便随口问道:“董遵诲是谁?”
李谷放下筷子,说道:“他舅舅是高怀德,郭兄弟不知道?高怀德现在不是做步军司都指挥使了么……”
李谷言下之意,感到有些诧异。郭绍是虎捷军起家的,现在是侍卫司马步都虞候;下面的侍卫司步军都校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何况步军司是直接管理虎捷军的武将。所以李谷才有此诧异,也许他认为郭绍早就该把高怀德祖宗三代查个清楚了。
但郭绍确实不知道,高怀德刚刚调入步军司不久,来往也几乎没有,他哪有工夫和门路去查人家?
“原来如此……”郭绍频频点头。
上次郭绍在高怀德派遣的武将面前嘘寒问暖的,但高怀德似乎并不太领情。这人出身两代封王的武将世家,虽然比郭绍职位略低,但那底蕴和资历可不是虚的;高怀德心里有点不那么尊敬郭绍这个上司,拿点架子也情有可原。
高怀德要是很圆滑,他也不会和赵匡胤那种人结怨了。
郭绍并不与之计较,反而又回想起高怀德的外甥董遵诲:他|娘在幽州,失散了,很想念他的|娘……董遵诲的娘应该就是高怀德的亲姐姐或妹妹。
十国千娇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雪花
酒至半酣,李谷忽然叹了一气:“在此地不远有个渡口叫正阳,郭兄弟应知?”
郭绍点头道:“当然知道,李公先锋入淮南,就是走正阳。”
李谷端起面前的一盏酒,仰头一饮而尽,神情之间颇有些伤感:“想起了我的好友韩熙载,当年就是我亲眼送他渡过淮河的……就是在正阳。渡口依旧,人却已不在。”
阳光从简陋的竹帘缝隙里洒在李谷的脸上,郭绍忽然觉得:此人好像一个充满着真挚感情的诗人。郭绍沉下心来,心里放下了高怀德、放下了赵匡胤,以一副倾听的姿态问道:“韩公现在在南唐国?”
李谷点点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人生难得一知己!真是舍不得他啊,可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开……世事无常,他的父亲当年牵涉了一场政变,被杀;韩家全家也因此被牵连。韩兄只能化作商贾奔江南。”
他又倒了一杯酒,喝罢,少倾,又苦笑道:“郭兄弟,你猜我们分别的时候说了什么?”
“猜不到。”郭绍注视着他的表情。
不论怎样,李谷现在是真把自己当好友的,否则他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这些私事,更何况是协助逃犯向南唐国逃奔的往事;更不会失态到情绪流露的地步。
李谷看向窗外,怔了片刻,回头道:“韩兄言,吴国若用他为相,必长驱以定中原!”
郭绍声音沉静,看着他说道:“李公如何回答的?”
李谷面露笑意,“我当然也不让步,说道中原若用我为相,取吴国如探囊取物。”
郭绍沉吟片刻,端起酒杯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李谷斟酒与之同饮。郭绍又端起酒盏道:“为了知己,再干!”
两人在这随意找到的酒肆里不知喝了多少,李谷大醉。郭绍叫来他的随从,带人把他送回下榻处,这才离开。
……郭绍下午先骑马赶回下蔡,见到了杨氏,又把京娘等叫了过来,安排道:“淮南禁军可能要班师回朝了,你们和大军一同并不太方便,而且军队走得慢。”他看向杨氏,“你的仇也报了,让京娘和罗猛子带一队马兵和你们一道先走。”
她们都点头称是。
郭绍见那个找丈夫的妇人还在这里,便道:“你也和她们一起回开封府,然后就回家罢。”
年轻妇人忽然小声道:“郭将军能不能收留我……我只要到府上做一个奴婢。”
郭绍听罢,暗自回忆了一下当初碰到她的状况,感觉不像是被刻意安排:首先她是被斥候逮到中军来的,不然她无法正好碰到出营的郭绍;其次她那天的伤心如果是演戏,那也演得太逼真了点;身份是一个名叫郭二的士卒,军队部属番号也对得上……应该是自己多虑了,郭绍在这个时代几年,不认为五代十国有什么像样的间谍组织:像明朝厂卫那样的东西。
但让阵亡禁军将士的遗孀做自己的丫鬟,似乎也不太好。
他便不动声色问道:“为什么不回家?”
妇人低下头,道:“我家很穷,之前就嫁过一次了……丈夫是个病痨,婆家给我父母一笔钱财要娶过门冲喜,不料洞房当晚他就去了,喜事办成丧事,村子里很多人都说闲话。后来的夫君郭二和亲戚来奔丧,他便看上了我……夫君人很好,既有武艺又能干活、一有空到我家来帮忙,人长得年轻高大,还领皇粮军饷;他还一点都不嫌弃我,我还以为总算命好。不料刚高兴地定亲,他就出征了,我送他走的时候,他说了要我等他回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垂着头,忽然就一滴大泪珠啪地打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哽咽道:“我不想再回去了,肯定有人会说我晦气,还会有人欺负我。”
郭绍叹息了一声,说道:“确实有点难以面对,不过你父母肯定会担心你的。还是回家吧,到了东京,让京娘送你回去……对了,你叫甚么名?”
“巧娘。”妇人道。她不再多说,默默地退出去了。
郭绍转头看她,只见她身子单薄、穿着朴素,经历着实也可怜。他当下便沉声对京娘说道:“你设法查清楚她的底细,确认她的身份。从她家的邻居、亲戚入手,还有郭二所在的小队,总有一些人和郭二熟悉的……我让罗猛子协助你。”
京娘正色道:“我明白了。”
郭绍安排了下蔡的事,便告别京娘和杨氏,相约到东京后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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