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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刘垂文兀自嘴硬:“那是您不肯去,我怕她生您的气。”
段云琅摸了摸鼻子,“那我还该当多谢你了?”
“可不是。”刘垂文哼哼一声。
段云琅斜了他一眼,“还好你是个阉人,不然的话……”顿了顿,却转了话锋,“我现在忙着打点中书门下,你可与她解释清楚了?”
话说得那么硬气,到头来还不是要求我。刘垂文很是得意,将殷染的话自作主张地换了个说法:“阿染娘子说,要看你表现。”
段云琅笑了:“那是自然,我的表现她何时不满意过?”
又是那种笑容。
隐秘地,好像在谈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隐秘得以至于猥琐。刘垂文看着瘆得慌,便道:“殿下不瞧瞧阿染娘子送了什么吃食?”
段云琅斜他一眼,转过身去,挡住刘垂文的视线,自将那食盒打开,里头又是一只点心小盒。将那小盒取出来,再揭开,他呆住了。
竟是四片小巧玲珑的……桂花糕。
“刘垂文,现下几月了?”他愣愣地发问。
“瞧您问的,二月呀。”刘垂文翻了个白眼。
“二月春风似剪刀……”段云琅在桌边蹲下身来,手撑着下巴平视那桂花糕,好像看着什么了不得的怪物,“这桂花都几月的,能吃么?”
刘垂文想了想,“阿染娘子是说过,不知它有没有坏掉……”
段云琅眉头拧了拧,牙齿咬了咬,神情坚决地道:“她这是故意看我笑话呢。”
“哈?”
“她肯定以为我不敢吃,”段云琅镇定地道,“我这就吃给她看。”
看那桂花糕在小盘上两两相对整整齐齐地摆着,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几乎可以见着里头温细的糖的脉络。段云琅忍不住想起了母妃当初做给自己吃的桂花糕,馋瘾上来,便拈起一块,嚼了下去。
咦……还不错。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下片刻之间就吃完了他方才还无比嫌弃的桂花糕,然后还满意地舔了舔嘴唇,“不错,往后叫她多做一些。”
“可是,殿下,”刘垂文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不是季节啊……谁知道她给您用的是什么料……”
段云琅蓦然突兀地“啊”了一声。
他一手捂住了嘴,另一手捂住了肚子,转过头,朝着刘垂文,可怜兮兮地眨了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刘垂文叹气:“快去吧殿下……”





美人如钩 第88章
第88章——姊妹(一)
段云琅这一日过得十分狼狈。
吃坏了肚子不说,连带着头也疼了,腿也抽了,不是在茅房里哼哼唧唧,就是在床榻上咿咿呀呀,可偏偏还是带着那副嘚瑟笑容,对刘垂文道:“你羡慕不?”
刘垂文只想翻白眼,“您要奴婢羡慕什么?”
“我有糕吃。”段云琅半躺在床头,疼得绷直的腿搭在床沿,却笑得眉不见眼。
“……”刘垂文转身,“奴去找大夫。”
还是上回那个给段云琅治腿的大夫,过来一看,甩手不干了。
“老夫都开好了药方,殿下却不用,这还让老夫来看什么!”言罢,也不管刘垂文怎么拉他,气哄哄地就离开了。
段云琅对刘垂文摆出一副“本王料事如神”的表情,“早说了不必请大夫来的,你还不如帮我找找程夫子。”
***
两日后,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程秉国,将圣人给陈留王赐婚的中旨,竟原封不动地驳了回去。
这白须老臣老神在在的,提出的封驳理由,叫所有人都尴尬了:
陛下与陈留王是父子,沈才人与沈娘子是姊妹,宗子娶于姨母,是背人伦而禽兽行,逆天道而成祸乱,灭国可也。
有几个年轻的臣僚没忍住,在朝会上就笑得喷了出来。
高仲甫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站在他对面的刘嗣贞双袖负后,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又有儒臣站出来跟着程秉国说话,无非礼义廉耻之类。然而宣政殿上忽又一声清咳,众人静了。
礼部尚书、许贤妃亲兄许承站了出来。
前些日子许相去位,明面上只剩下了许承许尚书,但实际上许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关系错综复杂。但许家行事一向低调谨慎,是以屹立前朝后宫二十年,不是没有道理。
许承慢慢地掸了掸衣袖,一字一顿地道:
“依程相此言,则敬宗皇帝是禽兽之行,端和太后是灭国之祸乎?”
满朝公卿都清清楚楚地看见程秉国的脸色唰地苍白下去。
先帝敬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是自己的表侄女,而更久远之前的端和太后曾改嫁三次,先嫁兄弟再嫁庶子——这都是明明白白入了太庙上了谥号的皇帝与太后,天家的辈分,其实早就乱成了一本烂账。
众臣僚摇摇头,如此一想,只觉这父子娶姊妹,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要怪也怪这老人家出言太过大胆,开口就是什么禽兽什么亡国,这叫圣人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下落得个非议祖宗的罪名,只怕莫说官位,连性命都要搭上!
正在这短暂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在众臣班列的末尾,忽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很年轻,高高的乌帽下容貌清秀,迈着端正的步子走到了殿堂的正中心,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才道:“臣粲以为许尚书所言非是。”
段臻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想看清楚这年轻人长什么模样。
许承被一个小官挑衅,不怒反笑:“何处非是,还请阁下明示。”
年轻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折:“许尚书认为陈留王是当比于端和太后,还是比于敬宗皇帝?”
死寂。
偌大的空荡殿堂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许承陡然发现,自己已经掉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他竟然将一个废太子和先帝相提并论!
他咬了咬牙,道:“陈留王自然不可比,但当今陛下难道不可比?程相方才说了,父子姊妹,不可相亲——”
“臣记得程相不是这个意思。”那年轻人面色温淡,丝毫不因对方的愠怒而激动,“沈才人进宫在前,君臣母子彝伦早定,为人子者,当顺不当逆。许尚书是记错了时日先后,还是要陷圣人于不义,让圣人也背个乱-伦的罪名?”
“你血口喷人——”
“够了!”段臻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让公卿百官都抖了一抖,“都少说两句。”
许承悻悻地住了口,也不行礼,径自甩袖回列。
那年轻人慢吞吞地又拜了一拜,才走回去。
本来程秉国开口时,段臻已觉自己的颜面丢尽,未料到这两人竟还吵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段臻与他的父亲不同,敬宗够昏庸了,但敬宗有一点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从来不在乎流言蜚语,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统治说成了如何乌七八糟的样子,这个长处,段臻从来没学会。此时此刻,他已连一句“众卿意下如何”都问不出来,站了起来,沉声道:“程相说的有理,是朕与贤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暂且搁下。”
一时众臣哗然,却是因为,圣人提到了许贤妃。
这朝野中心的人精们,谁不知道给陈留王挑王妃的是许贤妃,谁又不知道圣人那中旨是许贤妃的意思?可这心照不宣,与公之于众,差别却是极显豁的。纵然圣人一时情急了要想法开解,也不至于这样……把一个女人推到台面上来吧?
可看圣人那冷静中掩不住尴尬的样子,却又不像作假……
也有人偷偷去瞧许承的脸色——许承已是满面通红,却扭过头去,也不再为自己的妹妹辩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站了出来。
“陛下,自古少不越长,老奴以为,陈留王迎娶正妃,的确不宜排在淮阳王之前。”高仲甫躬身道,“不如先为淮阳王娶妇。”
这老狐狸,竟难得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释重负,掸掸衣襟坐了回去,俨然道:“确该如此,高公公提点的是。”
“父皇!”这时候若再不出声儿,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云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来,“儿臣与您提过的,儿臣已给殷少监府上下了聘,请您御批一个日子,儿臣便能迎新妇过门了。”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缩。
段云瑾方才一番话说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视着面前的层层丹陛,耐心地等候着。
段臻只觉如芒在背,他几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却必须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还得沉稳冷静地坐下去,不让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确实是向他上报了,但他压下了那份奏疏,明确是不肯答应的意思。可恨这心机深辣的二郎,趁这时候颠三倒四一番说辞,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钻了高仲甫下的套,这回,不答应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头,将一本奏疏在手心里掂了掂,扔回了御案上,漫不经心地道:“准了。”又抬起头来,目光扫向朝臣班列的后方,“方才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行礼,双袖笼着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门下左拾遗,颜粲。”
门下省左拾遗,从八品上。众人的眼光跟长了腿似地又扫向正三品的许尚书,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操碎了心。
段臻点了点头,道:“确有门下之风,但清议太过,当罚。”
颜粲也不问罚什么,直接行礼:“臣领罚。”
段臻望着他,可惜太远,他分辨不清那张脸上是否还留有一个熟悉的人的影子。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态,还真是太像了。
朝后不久,诏书特下,左迁左拾遗颜粲为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
***
散朝后,方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段云琅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云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两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动作都是默契的,却偏偏没有人开口说话,兄弟两个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凤门外了,两列王宅里的马车等在道上,段云瑾略停了停,段云琅也略停了停。
俄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短暂的笑。
两个在朝堂上被同时提起的皇子,两个同样不受父皇喜爱的皇子,两个把婚事都当做砝码和烦恼的皇子……就这样在二月微寒的空气里,笑了。
段云瑾道:“你认识那个沈娘子?”
段云琅道:“我恨不得不认识。”
段云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认识殷画。”
段云琅道:“无论如何,恭喜二兄,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长女,和许家结亲了。”
段云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一怔。
段云瑾那青白的脸容上,一双吊梢眼里光芒微闪,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的,”段云瑾寡淡地笑了笑,“几年前我在教坊司见到的那个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殷画的名字,她现下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抿了抿唇,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轻微的不耐。他没有做声。
段云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与你不同。你对那一个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却不是。我如今也觉得殷画很好,若再拿旁人来换她,我却也不乐意呢。”他的手搁在五弟的肩上,渐渐地,却攥成了拳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保证不碍你的事。”
段云琅掀眼,便对上段云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静地道:“二兄请问。”
段云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云琅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他的脑子已经全然不能转了。
一定是……一定是阿染在太液池上奋身救他性命的事情,传到了二兄的耳朵里吧!二兄素来是聪明过人的啊……可是段云琅不敢开口求证,他怕自己多说多错,会将更多的信息透露给对方。这个时候,哪怕背信弃义也认了,他不能回答他。
段云瑾却也预料到了一般,见他如此,轻轻一声哼笑,“为了她,你倒心甘情愿费如此周折。那个颜粲,和颜德妃有关系吧?”
他也不再管段云琅的表情,转身就走。段云琅肩头压力骤然放下,而后,耳边响起车仆扬鞭的声音:“哗”——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这二月的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美人如钩 第89章
第89章——姊妹(二)
淮阳王的马车没有回十六宅,反而是直接去了延康坊的殷府。
他本来与殷画约好了,下朝便来找她,带她出去喝酒的。谁知到了门口,却恰恰撞上殷家的管事在套马车。
他下了马车,扶着车辕,看林丰跑去那边问道:“敢问老伯,这是贵府有人要出门吗?”
那管事也知这是淮阳王家人,一时却不作答,只对着车中人道:“夫人,是淮阳王来啦,您看还要不要……”
“淮阳王?”昭信君忽地掀开了车帘,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将画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声质问,当真让段云瑾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外,他还有些着恼:想他再如何不济也是堂堂亲王,怎么这妇人声气反而比他还硬?
她就不想管张适死活了吗?
要不是自己把那些个举发殷衡的状子从门下省带了出来,此时此刻,她的大儿子还不知会怎样呢!
林丰看自家殿下和昭信君这剑拔弩张的气势,毕竟拿人的手软,心头就有些慌,忙来打圆场道:“哎哟夫人这话说的,殿下这正是要来接殷娘子呢,怎么,殷娘子不在家么?”
许氏实在也不是对着段云瑾发火,她是这几日以来心头郁结,见谁都想发火——大儿子殷衡给人打了,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那双腿会不会落下病根。殷衡虽然不说,许氏却也能猜出此事必定与张适的案子有关,再想起儿子的身家性命还都要着落在眼前人身上,饶是她烦躁不堪也不得不换了个脸色:“画儿不在家,殿下可知她平素会去何处?”
“不在家”,说得好听,其实恐怕是离开家了吧。
段云瑾那双吊梢眼里的光芒愈加寒得瘆人,未几,他却轻轻一笑,“这容易的,我去城里找找她,您就安心在府上坐着吧,省得入夜着凉。”
***
段云琅回到十六宅,还未更衣,外间就一片吵嚷。
“让我进去!”那年轻的女声尖细得令人耳朵发疼,“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拦我?!”
段云琅走出来,正对上沈青陵怒气冲冲的面孔。对方一见了他,表情立刻奇怪地拧了一下,而后,竟变出来一个还算温和的笑:“殿下,我想同您说句话。”
段云琅倚着内院的门,低头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袖口,“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
沈青陵迟疑了一晌,“这……我就是想说,”她静了静,“我同您,年岁上是合适的,至如辈分……”她有些尴尬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朝也有许多先例不是么?譬如敬宗皇帝——”
“放肆!”段云琅蓦然高声厉喝,“岂能拿敬宗皇帝来作比方?”
沈青陵显然只知道自己无法嫁给他了,却未听闻朝上许承和颜粲的交锋,着他一喝,脸色煞白,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确是差点犯了大逆不道的错误,一颗心都要沉下腔子里去了,颤抖着双唇道:“我……我总之不信,殿下,我是真心……”
“你该去同许贤妃说。”段云琅冷冷地道。
沈青陵闻得此语,便猜自己和许贤妃这回做得明显,叫段云琅瞧出来了。她低了头,默然不语,正当刘垂文都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幽幽开口:“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您如此嫌厌……您便对着殷染那样的女人都能和颜悦色,怎么对着我就不能好点儿声气呢?”
段云琅听着听着,不怒反笑:“殷染救过小王的命,你做过什么?”
“——可她害死了我姐姐!”沈青陵突然高声叫了出来,眼睛里刹那间涌满了泪水,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极端的震惊,反而令段云琅的话音里里外外都冷了下去。
“我姐姐从生下七皇子到突然死去,只有她前前后后都在。”沈青陵一咬牙,索性全部说了出来,“我姐姐的尸首被捞起来,她也去看了,还跟了一路!她还让我去领姐姐回家——她都是做贼心虚!”
段云琅先还有些怒气,待听到这里,已只剩下诧异和好笑了——他竟不知道,沈才人的这个妹妹,竟是个蠢的。
他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道:“你所言颇有道理,小王回去要仔细思量思量。只是你也要晓得,诬告也是一桩罪过,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随处乱说的好。”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听入沈青陵耳中,还以为他是真心为自己打算的,心头一时酸楚,一时凄怆。但听他又道:“至如乱不乱辈分,那是程相上的本子、圣人金口御批,小王只有领命罢了。你再不甘心,也休来找我。”
沈青陵咬牙凝着他,眼睛里水光盈动,却终是忍住了泪水,蓦地转身,飞奔而去了。
过了许久,刘垂文稍稍走近来,对着还在发呆的段云琅道:“殿下可要更衣?”
段云琅立了半晌,才回身往房里走去,一边道:“殷衡那边可处分干净了?”
“干净是干净了,可是……”
段云琅瞥了他一眼。
“您不觉这样太幼稚了吗?”刘垂文苦笑,“他只消将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就能猜出是您叫人打他的。这样您能落着什么好?”
“就是要让他猜出来。”段云琅云淡风轻地道,“这样我才快活。”
刘垂文无言以对。
***
青绮门下的酒家,一个少女倚坐窗边,已发了许久的呆。
她面前的酒碗里盛了满满当当一碗白醪酒,此刻已凉透了。
她其实喝不惯这种劣酒,若不是过去为了陪淮阳王,她是绝不会碰的。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却也点了这酒,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吱呀”一声,酒家的门又开了,一个头戴帏帽、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走了进来。当垆的胡姬也跟着走入来,正犹疑着不知该不该招呼,那女子却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这临窗的少女对面。
殷画笑了,“我还道你不会来。”
殷染一身的灰布衣衫,面庞全被那帏帽上垂下的素白纱子挡住了,此刻也不摘下,只道:“今年是吹的什么风,先是大兄,再是阿姊,殷家人忽然发现我还没死,一个个赶着趟儿来瞧我?”
她的声音低沉而婉转,永远是携着似有若无的嘲讽意味,殷画听着这刺耳言语,却无端端想到,任何男人,都会更喜欢殷染这样的声音吧。
慵懒而无常,像猫,你不知道她何时就会挠你,何时却又会温柔地蹭上来。
不像她自己,总是直来直往的,不懂遮掩……
殷画低了头,将面前的白醪酒往前一推,“给你的。”




美人如钩 第90章
第90章——姊妹(三)
殷染掠了那酒碗一眼,道:“你不要的东西,就扔给我?”
殷画被噎住,半天,才苦笑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想到叫你出来。”
殷染这才抬起眼,隔着纱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嫡姊。殷画出门之前显然上了妆,却已污了,不知是哭的还是蹭的。她一直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好看,即令此时憔悴而无奈,像只拔了毛的孔雀一样蔫答答的,但那股长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她的姐姐与她,在容貌和神态上有些微的相似——兴许骨子里的性情也有些微的相似——但她们是根本不同的两样人,她知道,她也知道。
殷染面纱之下的唇角稍稍勾起:“我出来确有旁的事情要做,见你只是顺道。”
殷画望她一眼,叹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殷染一怔。
她隐约觉得这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语气,她曾听见过的。可是……可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可是那个憎恶着自己的嫡姊啊!想想过去在殷宅里这嫡姊看着自己的眼神,光是这“阿染”两字就够让她寒碜的了。
殷画又道:“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今日咱就来说几句真话。我讨厌你,我是真讨厌你。当初你在家里,我讨厌你占去了我的阿耶,甚至还勾引了我的阿兄;后来你入了宫,我就更恨你了……原本该入宫的人,是我啊。”她的话音很平静,到了末尾却又微微地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竟有几分悲伤。“我以为,我纵不能嫁给圣人,也该嫁给一个英才;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殷画的声音渐渐痛苦地低了下去,“我纵不能嫁给王右军,也……也不能嫁给那个三妻四妾的混账吧?”
殷染听得有些糊涂,出声道:“你要嫁给谁?”
——还什么王右军,这女人脑子被酒烧坏了?
殷画慢慢道:“淮阳王。”
殷染想起殷衡对自己说过这茬,又想起自己在街上与她和淮阳王那一回尴尬的撞面,并不意外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淮阳王也没那么坏。”
殷画静了静,却道:“自然,他若真能登极……”这话有些逾越了,她掩了口,微微一笑,“那便三宫六院,我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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