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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然后他一把扯下了自己里衣的束带,毫不避忌地将自己脱个精光。
不说话。
她努力仰起头,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薄如一线的唇,和一双无情的桃花眼。灯火之下,显出几分暗昧的诱惑。
她的心却被揪了起来。
“你瘦了。”她柔声说,“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不是那种受不起惊吓的女人。”
***
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段云琅觉得,他其实一直在和这个女人较劲。
她认为他幼稚,他便成熟给她看;她认为他无聊,他便严肃给她看;她认为他纨绔,他便治国理政给她看。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总是,很奇怪的,自卑与自负相交缠。
而她——分明,她也很奇怪——她有时候很听话,像猫儿一样,挠她的时候她还会温柔地叫唤;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抓你一脸然后飞快地跑开,隔着很远的距离冷冷看着你,好像之前的一切欢喜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西内苑兵变之后,两个人心底里都明白,有些什么已经变了。过去见不得光的,现在被强迫着曝晒在日光之下;过去可以一笑而过的,现在全成了沉重的枷锁——本来嘛,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更重要的,是自从他将她从少阳院救出来,两个人的地位之别、身份之距,就渐渐显山露水、不可弥缝了。
过去是她在指引着他,可现在他不愿意了,就像所有的小儿都要同父母吵架,就像所有的学生都要离开夫子,他宁愿关住她,还骗自己,这样是为了保护她。
其实,他只是不愿被她时时缠问朝上的事。他不愿拿自己做的那些事来与她商量,不愿接受她的夸赞或批评,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也会无能为力,或者诉诸一些令人不齿的手段,最后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而手底下的鲜血越来越多。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干干净净温柔和顺的表象,不好么?
她已经见过他太多面了——可是就让他再自欺欺人一下,不好么?
殷染目光平平地对上他光裸的胸膛,许是最近在外头奔走得多了,少年的肌肤不再似过去那样苍白得不见天日,反而泛出结实的精光。她怔怔地看了许久,也未发觉自己这目光有多不妥,只是道:“你受伤了?”
在肋下一侧,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了一道微白色的疤。他不言语,她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揽着他肩胛上的蝴蝶骨,将头埋在他胸膛,像是依偎着他,却其实给了他支撑的力量。
他慢慢伸出手来回抱住她的肩膀,未几,头埋在她的长发间,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气。
原本野蛮的动作,因了这一呼吸,竟令她莫名地心动了。
她终于知道他是疲倦而痛苦的,他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她没有转过身去看他的脸,只有声音温柔如流水:“今日朝议怎么样了?”
“你一定要知道?”他闭着眼,声音闷在她的发丝之间,这话像一句威胁,语气却还像个小孩子。他重复了一遍,“我都说了不要你多管。”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听着他胸腔下的心跳。
“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脑子全叫长安城里的勾心斗角塞满了,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事情有多紧急。”段云琅终于开口,起初语调平稳,到得后来就有些激动,“到了这样时刻,还在争论新帝即位该如何分赃,却不想想小七这皇位能坐多久?还有——还有就是承香殿那人——他们都不管他了吗?”
承香殿那人——太上皇?
殷染的手停止了抚摩,感受到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发出来,却偏偏全被按抑在皮肤之下了。
“阿染……我在赌。我在赌,我赢回皇位的同时,也能平定这一场叛乱。所以,我才敢如此按兵不动,等着高仲甫来求我。”段云琅轻声说,“我知道他也在等,他在等我无法忍受叛军威胁段家社稷,他等我自己交出兵去和叛军恶斗。”
“他手底的筹码,就是太上皇和小皇帝。而我手底的筹码,只有远在忠武的蒋彪,和两支羽林军。”
“阿染……我有些害怕。”
殷染放开怀抱,抬起头,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他看着她,明明是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了,此刻的表情却终于脆弱了下去。
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很懊丧:这样,你可满意了?把你的男人最终打回原形,逼回那个心怀恐惧的小孩,你就高兴了?
“阿染,我过去斗鸡走狗,赌得不算少了。”他沙哑着声音,“可这回我的赌注,是整个天下。”
***
殷染等他说完了,仍旧平静地看着他。
他莫名其妙地气势矮了半截,喃喃:“是你一定要我说的。”
殷染微微一笑,“这样大的事情,憋在你一个人心里,难受不难受?”
“难受。”段云琅也不再有什么避讳了,好像丢脸这样的事也有个闸门,一旦拉开就关不回去,“我让忠武等地按兵不动,程秉国、颜粲、刘嗣贞,他们都说我做得对。二兄和高仲甫两派的人,自然看我不顺眼,说我挟兵自重。但还有朝上一些中间派,还有地方上的人,尤其河北中原的官员,他们……”
“他们觉得,你是玩忽天下,残虐百姓,权欲熏心,篡弑无情。”殷染悠悠然道。
段云琅看着她,点了点头。他径自在床上找了块地方,就背对着她侧身躺下。她却还坐着,被子里漏着风,她的话音带着迷蒙:“很累?”
他不说话。
“其实此事的关键,还在于小皇帝。”殷染低声道,“高仲甫控制着他,也就控制了圣旨诏令,中书门下虽有封驳之权,也不能夺去天子的印玺。太上皇还未禅位时,一方面他对画可有所保留,一方面还有你和淮阳王定夺文书,淮阳王更领有监国重任,高仲甫不能如此独断专行。而现在,所有人,包括你和淮阳王,都被压制在高仲甫之下了。”
她的分析很诚恳,没有一个错处,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处。段云琅听了,只觉越听越烦,索性将被子一裹,闭眼装睡。
她却被他逗笑了:“方才一副要吃了我的狠样,现在只会装睡?”
段云琅道:“狠样被你揭穿,还有什么意思。”
殷染道:“依你看,叛军会不会打到长安?”
段云琅一怔,脸色微凝,“不会。龙靖博未在第一时间攻汴州,反而先西去武宁,这是大错。”
“武宁漕运至重,又可得朱桓旧部,至少能添数十万兵饷,如何不好?”
段云琅翻了个身,看一眼她的侧影,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总算还有你不如我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坦诚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军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
“汴州是宣武、河阳、忠武交界之处,又在漕运道上,汴州若破,则西向洛阳,兵锋无可阻挡。洛阳若破,则潼关指日可下。潼关若破……则龙庭翻覆,我们若不想死国,就只能弃都西逃了。”段云琅一边盘算一边说着,不经意便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思考都对她托出了,声音也渐渐回复了自信的平静,“如今龙靖博却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武宁,一路西行攻坚,兵少而路险,若不是朝廷里一团乱麻,早就……”他看了殷染一眼,停顿片刻,“总之,叛军要打到长安,并不容易。”
殷染听完,片刻,发问:“可若叛军不到长安,你如何赢?”
段云琅呆住。
殷染看着血色从他清秀的脸容上一点点褪了下去,隔着窗外的月色,一张脸白成了纸。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在发颤。
殷染温和地笑了,“无事,我随口一说。你好好休息。”





美人如钩 第155章
第155章——身后事(一)
成德叛军攻定武宁后,分兵往西扑来。一路有胜有败,战报雪片儿一样往长安飞来,到正月之前,叛军已抵达怀州。
“这些人是什么脑子?”议事的后殿里只有段云瑾一个人在发火,“河阳、宣武、忠武,都不知道抵抗一下的吗?什么叫‘守望相助’?什么叫‘八方支援’?一定要等到龙靖博打入长安吗?!”
高台上的段云璧已经木木然坐了两个时辰,台下几个阿兄和阿公们在吵架,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腿都要坐麻了,喉咙里也发渴。眼光下掠,就看到手肘边摆着的一盅清茶,那是真的茶,不是药。
可他也不敢喝。
他怕。
这整个世界都好混乱,当他清醒的时候,就会无边无际地害怕;当他混沌的时候,他就一无所有了。他说不清楚自己喜欢哪一种,譬如当此时此刻,殿堂里闹嗡嗡的,他大概明白自己又要迷糊过去了。
“陛下,”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他意外的温柔,“陛下都累了吧?今日就不要议论战事了,马上要过元旦,不如商议一下改元大典。”
这内朝里的吵嚷渐渐静了下来。吵得面泛潮红的段云瑾收了声,看向台上抱着小皇帝的高仲甫,神色复杂,却终究转身退入了自己的队列。
段云琅自始至终没有发一句话,目光只在高仲甫和段云璧之间来回逡巡,泛着嘲讽的冷意。
***
正月初一,段云璧即帝位,改元武成,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天还没亮,殷染便给段云琅换上王公冕服,峨冠博带,愈衬得眉目朗朗,风姿凛然。她的身子实在还有些乏着,因为昨日是樊太医最后一次来施针,道是殿下的腿将将要大好了,段云琅一个高兴,就拉着殷染在床上折腾到半夜……
这边还没收拾好,那边刘垂文却又捧了高高一叠衣物进来,后头还跟了两名侍女,俱低眉道:“请殷娘子更衣。”
殷染愕然,“我为何要更衣?”
段云琅自己低头整理着衣带,一边道:“你同那些命妇一同入宫参礼。”
“我……”殷染张了张口,十二分的震惊之下,却还有潜藏的惶恐,“我去作甚?贵人命妇都依班次朝贺,我算什么?”
“我的侍妾。”段云琅的话语很平静,目光却看着别处。
殷染不怒反笑:“你娶我了?”
“不需要。”段云琅道,“我没有纳妃,似今日这样场合,总要去个女人才好。你便是陈留王的人,到了那儿,自有你的位置。”
这话分明没有错,可落入耳朵里,好像处处都扎人。殷染本也不了解这些礼仪程式,只凭着直觉问道:“你敢让我抛头露面?”
段云琅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总要抛头露面的,不是吗?”
他没有给她分析利害,也没有为她筹谋举止。他只是抛给她一套华贵的大礼之服,然后告诉她:你是陈留王的人,太极殿里,自有你的位置。
殷染盯着他,许久之后,一把拽过了刘垂文怀中的衣服。
***
那是殷染第一次参加太极殿的元会大礼,第一次见到泱泱万余男女整齐划一地叩拜天子,第一次感受到那与天同高的帝室威严。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那坐在遥远彼端的皇帝只是个五岁的小儿,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外头龙靖博的叛军已经过了怀州。
可是这一刻,太极殿前五里长的白石甬道上,排列整齐的公卿百僚、宗戚命妇、外邦客使一同再拜,山呼万岁,又再拜——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白得发亮的苍穹仿佛一块光洁无瑕的冰,而那太极殿的重檐顶上,那一对半丈高的龙吻就在这冰面之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
太极殿不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但它位于长安城中轴线的正北,它永远是最尊贵的。
出乎意料的,在朝贺时并没有人来为难殷染。就如段云琅所交代的,她是陈留王的人,她一个人自是一列,与淮阳王那一堆妻妾正成对比。她只觉自己好像是虚浮在空中的,俯首看这上万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发出同样的声音,上万人,面目模糊,就连她的五郎,都泯然其中了。
殷染的额头触上冰凉的砖石地面,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压迫着她的脊背,令她不自主地就要弯腰下跪。她闭了眼,心中想,就是这里了。
这里,就是五郎,最想到达的地方了。
***
朝贺之后,自有大宴,内官在殿内筹备会仪,群臣、诸亲、客使,皆至门外整列。
而这时,日已偏西。
殷染不记得朝会上有多少州镇上表文,多少番邦献贡物,一派君臣和洽,哪看得出外头已经反了四个镇了?她跪得腰酸背痛,嗓子也有些发哑,趁这机会躲去了宫墙一角,自己闭眼歇憩。
段云琅没有告诉她她该在何时离开。她若去参加大宴,岂不也太明显了?正有些犹豫时,耳边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
“姐姐,那真是陈留王的侍妾吗?侍妾也能来元会——是侧妃吧?”这声音柔柔细细,也并无多少恶意,好像只是好奇,“我怎么从未听说陈留王纳妃呀?若随便让个女人来元会上,这也太不讲君臣之礼了吧?”
“陈留王说是就是吧,陈留王说的话,谁还敢不听?”这个声音稍年长些,带着几分慵懒的娇媚,“他如今也差不多一手遮天了,别说他带个女人,就是带个男人,谁又敢多说一句?”
“竟有这样厉害么?”前一人很是惊讶,“我以为我们殿下才是一手遮天呢。”
“小蹄子,这种话也能讲么?……”
两个女人的声音渐远,殷染也终于听明白了:这大概是淮阳王的侧妃吧?
“一个姓杨,一个姓郑。”忽而有人来到了她身边,同她一样倚着墙,声音懒懒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嫁给淮阳王时,她们就在了。淮阳王有五个妾,你知道吧?”
殷染转过头,殷画从头到脚一身富贵,厚厚的妆容险些叫她认不出这个姐姐,“你也累了?”
无论多浓的妆,都不可能掩盖住眼神中的疲惫。
殷画一听,笑出了声:“跪了一整日了,你不累?”顿了顿,又道,“可是,离御座越近,人就越高兴,好像也就不那么累了。”
“即使是跪着的?”
“即使是跪着的。”
殷染笑了笑。
殷画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视着她的脸,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缝隙来。终于,她开口道:“五殿下肯带你来参礼,这是打定主意了吧?”
“什么主意?”殷染心头一跳。
“娶你。”殷画幽幽地道,“宗室人家与寻常百姓不同,你和我不同。他没法正经八百地娶你,只能将你从侍妾往上提。今日这一出,就是让你见人呢。”
“我……”
“太上皇已经是太上皇了。”殷画饶有深意地道,“如今整个朝廷都要看陈留王的脸色,不然他如何敢将你放出来?”
殷染低头不语,殷画眸光中不禁有了几分傲然。她是和淮阳王一同理政的女人,比殷染确乎多了一点经验,也多了十分矜贵。反观此刻的殷染,却似是被拔去了羽毛的鸟儿,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怜了。
殷画忍不住冲口便道:“他怎么会看上你的?”
“嗯?”殷染应了一声,稍稍抬起了眼。微微挑起的眼角,平静的眼神却令殷画感觉好似一种挑衅:“你有什么好?我是不晓得你们如何认识的,但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领着羽林军冲进少阳院救驾,就是为了救你吧?再加上麟德殿那一次,”说到自己设的那个失败的局,殷画的语气有些微妙,“你一直在给他惹麻烦,不是吗?你没有靠山,只有仇家,他让你在这时候抛头露面,不是要害你吧?”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
殷画反而呆住。
殷染今日妆面秾丽,这展颜一笑,便似漫天妙花纷纷而降,又似漫天星子光华流转,几乎夺去了殷画的呼吸。
殷染便这样安然地笑着,说道:“你一个人和五个人一同跪,就算是跪在前头,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饶是脸上脂粉厚厚一层,这一刻也没能掩住殷画异彩纷呈的表情。
她先是羞恼,再是愤怒,最后,却全成了无奈与悲哀。
那无奈与悲哀,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得令殷染都是一怔。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有些灵犀相通的地方,更何况她们是同父的姊妹。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揽,而后,便是熟悉的笑谑声音:“我道你在同谁说话,原来是二嫂。上回二嫂给小王办的寿宴,小王还未及回请呢。”




美人如钩 第156章
第156章——软肋
殷画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便离开了。段云琅回过身,道:“你怎么在这儿躲着,叫我好找。”
还是一样的耍赖般的语气,却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大约是他的声音里有了一股力量,坚忍而沉默地跃动着,不依赖旁人、也不依赖她,自在地跃动着。殷染很奇怪自己过去竟没有发现。
她笑了,“你找我么?”
段云琅看着她的容颜,目光中有千万种情绪变幻了过去,最后归于微笑,“大宴马上开始了,赶紧的,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段云琅带她去见了程秉国、刘嗣贞和颜粲。
这几人过去也常来十六宅与段云琅议事,但每次来时,殷染都要躲进内室里去,从不与他们打照面。这一日,他们都在殿外一间不起眼的耳房里,段云琅牵了她进来,便对他们道:“就是她了。”
仿佛一个哑谜,而她就是那个谜面。
三个心腹表情各异,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是扫了她几眼。殷染不知道段云琅在做什么,抿紧了唇,段云琅却不避讳地搂紧她的肩,低沉的声音拂过她耳畔:“信我么?”
她没有回答。
他也不强求,笑笑便放开了她,“我还有事同几位商议,你先去吧。”
当五日之后,殷染终于发现段云琅“不见了”,她一遍遍回想段云琅这一时刻的笑容,她才终于发现那笑容底下的温柔和苦涩。
他问她:“信我么?”
那一日的大宴从开始到结束,她的位置靠后,始终没有再瞧见他。回到王宅已是夜半丑时,而他还没有回来,浑身疲累的殷染倒头便睡。她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她梦见大明宫百草庭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四溢,她也不再怕那桂花,因为少年就站在那枝叶繁茂的树下,站在满地金银嫩蕊之中,温柔而苦涩地朝她微笑。
两个人,一棵树。就这样站着,明明是很无聊,可她却愿意这般无聊到老。
待她终于从这梦中恋恋不舍地抽身而出,日头已过了晌午。而段云琅,还未归来。
***
元会终于散场,君君臣臣的面具扯下,几位最要紧的王公大臣在宣政殿里吵了一夜的军国大事。到了第二日午时,才终于放人回去。
刘垂文奉命钻进车厢里来,却见殿下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愣住了。
殿下嗜棋好弈,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殿下说,喜欢的东西总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轻易不能与人知晓。在刘垂文的记忆里,殿下已至少两三年没有碰过棋枰了。
马车还在前行,车中灯烛轻微摇晃,两个人的影子也在不断地摇晃。殿下还穿着元会上的冠服,修整一新的脸庞清秀俊逸,根本看不出昨晚熬了一宿。此刻他左手架在棋枰上撑着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枚白子,正在棋枰边缘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着,声音清脆有定。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就算他正举棋不定,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好像他不是在输赢间徘徊,而只是在赢多少的问题上作选择罢了。
刘垂文不敢打扰他,只垂手侍坐一旁,一边偷眼去瞄那棋局。原来黑子白子各有一条大龙,两两相扼,僵持不下,他自己也不懂,只觉都这样了,除了同归于尽还能怎么办?
段云琅盯着这珍珑看了很久,眼神很空,空如山中的雨,只在虚无的暮景下泛着冷光。最后,他在棋局的边角落了子。
而后左手紧跟一子。
接下来的对弈就快了许多,刘垂文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思路,只见那描龙的两袖来回拂过,最后——
他突然推了棋枰。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黑白子哗啦啦掉到了车厢地上,好一阵溅珠碎玉的清冽声响!
“我要去一趟陕州。”段云琅的话音很平静。
刘垂文的舌头都要打结了:“陕、陕州?那是——”
“那是潼关以东,怀州以西,龙靖博叛军的必经之路。”段云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脸上忽而又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希望龙靖博不会比我到得还早。”
这消息太过突然,但其实并非不可理解。刘垂文好不容易才将舌头捋顺了,睁大眼睛道:“殿下这是要去……要去监军?!”
“龙靖博没有走河南一路,径从北边过了。按这个速度,他兵临陕州,也不过半月间事。”段云琅淡淡地道,“陕虢观察使钱守静不比蒋彪他们是行伍出身,我怕他守不住。”
刘垂文沉默了片刻,说的话也有条理了一些:“您若过去,总得有个名目,这个,也得通过高仲甫吧?奴婢觉着他不会给您多少兵饷——”
“我自有我的兵饷。”段云琅打断了他,神色中有一丝冷酷的鄙夷,“手头无兵,还有什么可争?”
淮阳王眼下就是手头无兵。这句话刘垂文没有说出来,他瞧着段云琅的脸色道:“这样大的事情,您同程相国他们都商量好了?您不在时,这边得有人主事。”
段云琅终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不必你操心,我会去同他们详商。我最先告诉了你,是有事要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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