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看到的他么?
昭信君讲的道理,其实并无不对——殷染心中其实清楚,段云琅御极之后,绝不会放过前朝这些弄权的旧臣。内廷外朝,高仲甫和许国公,神策枢密和中书门下……天下滔滔一局棋枰,所有棋子早就纠缠一起,根本理不清楚。除了一把刀来斩去所有乱麻,没有别的办法。
他要开创属于他的千秋帝业,就必须将这些乱象全部肃清。
而她……她之一身,早已深在这局中,再不能抽身而退了。
她知道,父亲也知道。父亲用一条性命来求五郎,求他善待自己……心上好像压了铅块,压得心往下直直地坠去,坠入深海,一片寂静的、只有回忆的深海……而她的魂灵又好像抽离了出来,淡漠地立在飘摇的孤岛上,她要看清楚他的霸业王图,也要看清楚她自己的粉身碎骨——
段云琅轻轻地拉下了她的手,她没有哭,她的双眼清澈地倒映出他自己,带着悲伤的期待。
“五郎。”她轻唤一声,静了片刻,朝他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如今高仲甫已入绝路,你,陈留王殿下,你内拥禁军,外得藩镇,淮阳王已死,太上皇也再没有其他选择……”
“我说过,”他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和你一起拥有这一切。你逃不开,阿染。”
殷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副表情顿时令他忐忑起来,就像一个久远的符咒,他虽然历经百战、九死一生,他虽然眼见就要成为太极殿上的胜利者,可在这一刻,当女人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他的第一个反应仍旧是去讨好她——
他仍旧是她卑微的臣仆,因为他爱她。
“好,”她轻轻地笑着,那声音柔软,像一块洗旧的绸纱,每一丝纹路都泛着回忆的眷恋,“我陪你。”
仿佛一颗大石落了地,他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手却抱得她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那样,她就不会再离开了不是么?
他轻轻拈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温软的唇瓣,好像一个天注定的仪式。在这仪式之后,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相信她的话。他的唇轻柔地移过她的肌肤,吻上她受伤的脸颊,又缓缓而上,吻住她的眼睑——
他呆住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他放开了她。她闭着眼,在昏暗的烛火下,他恍惚地看见一行、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那长长的微合的眼睫下坠落,像一串串细碎的珍珠,却在风中转瞬消逝去了。
窗外的惊雷在脑海炸开,流光飞电在天地间闪耀了一个刹那又消灭,他怔忡了很久,以至于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他的爱情,她的痛苦。他的皇位,她的仇恨。他的胜利,她的哭泣。
九年,也不过是一道闪电,或一滴泪水的距离。
“为什么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似是自己的。
“带我进宫一趟,好不好?”她却没有回答,反而抬起头,被泪水哽住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是恳求,却更像命令,“现在,五郎,我要见太上皇——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可以。如今,全天下都是你的了,不是吗?”
段云琅抓着她的手,黑夜里,雨声中,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感情,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有感情的——刚刚建立起的信任再度破灭,他好像被抛进了一种永恒的恐惧之中:“再等几日不好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带你入宫,带你登上太极殿——不好么?那时候我们直接受禅……”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因为他看见她清楚地摇头。
“到那时候,就晚了。”她平静地道,“太上皇不会再出面,高方进恐怕也死了,五郎,我要去找叶红烟对质,我要查清楚,我阿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隐约感觉她的语气里有些奇怪的东西,那东西让他很不好受。可他却说不出来。
“只是为了查这个?”他的喉咙动了动。
“只是为了查这个。”
她的要求很合理,他不该拦着她的。
“好,我带你去。”他终于道,“你不休息一会儿?你刚刚才……”
你刚刚才没了父亲,我心中……总是痛的。
她挣脱了他的手,安静地道:“现在就去。”
美人如钩 第173章
第173章——墙有茨
(一)
一盏宫灯随着急切的步伐在风雨中一路飞飘,直到太上皇寝居的承香殿,陡顿地停住;然后,便是一声压抑的低喊:“禀太上皇,陈留王来面圣了!”
殿中灯火通明。许贤妃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长发散乱,神容憔悴,眼神凝在了梁帷之外,那个静坐读书的男人身上。她轻轻开口:“小五怎么这样着急?”
段臻翻了一页书,平静地道:“任谁走到了他这一步了,都会着急的。”
许贤妃的表情刹那间涌上无穷的悲怆,甚至还有愤恨,却全是无能为力的愤恨:“他……就这样给他了?”
段臻侧过头,毫无波澜地掠了她一眼后,落下淡淡的一句话:“本就是要给他的。”说完,他站起身来,由着下人给他更衣。
许贤妃整个人僵住。
殿外的大风大雨好像能将这大明宫都摧垮了,在她耳中却全不如方才那句没有表情的话。他说什么?他说——本就是要——给段五的?
许临漪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身侧的锦衾香炉,眼前的绣帷绮窗,全都不过是一个笑话。她计算了二十年,她挣扎了二十年,可她所计算、所挣扎的,却只是一个笑话。
段臻已经去了前殿。忽然间,他所有反常的行为都有了解释——从他让小五去河南府开始……从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开始!
可是她呢?她呢?!
她算尽心机,从二郎、到小七,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把呆傻的东平王也推上皇位——只要不是小五!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许临漪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领,痛苦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哀哀地伏低在床榻间,凌乱的黑发披落四周,双眼里全是绝望。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眼前的鎏金凤纹瑞兽香炉,两层,每层五足皆雕饰罗汉,簇拥香炉顶上一朵香雾氤氲的佛莲。这是段臻最爱用的龙涎香,但他只在承香殿里用。
许临漪沉默地凝视着这个香炉,许久,许久,最终,只发出一声枯槁的惨笑,像是发自岁月深处的丑陋的妥协。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夜,太上皇开延英殿见陈留王。
五鼓未至,延英殿的领事宦官冒雨过来开了殿门,沉重的“吱嘎”的声音一抖开,百级台阶之下的段云琅一时抬起了眼睛。
苍穹之上仿佛开了一只天眼,瓢泼雨水灌注下来,将凛冽的寒气环绕在那飞檐斜出的殿宇之上,使它变得更高、更远、更不可捉摸。也不过是一百级石阶而已,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小太子,却视之如不可逾越的天险;可现在他二十二岁了,他有了足够的体力,却再也不能踏足上去了。
“你们将五殿下抬上去。”殷染转身吩咐几个侍卫。他们抬出了一架结实的小辇,上罩着紫罗大伞,一点雨丝儿都不能飘进伞下去。段云琅觉得有些滑稽,但转念一想,也许权力本就是滑稽的吧。
他正想招呼她过来一同坐,她却自己撑着伞抬腿迈上了台阶。
大雨之中,她的背影清瘦得像一片纸。浅青的襦裙,长发一半盘起一半落下,衣袂随步伐在台阶间轻轻飘扬。在她的前方,延英殿的灯次第亮起,隔着雨幕,犹如一座噬人的空城。
段云琅的喉咙动了一下,大雨之中,他竟觉干渴难熬。
九年,九年前他是如何爬上延英殿的,九年后,他的女人,又代他爬了一次。
她真的只是去为自己母亲伸冤的吗?
***
“臣女此来,有三大案,请教上皇。”
延英殿上,只有两个人。
段臻坐在上首,案前放了一盅未揭的茶。殷染跪在殿中,三叩首,而后挺直了身躯。
殿门关上了,段云琅上殿后,将有人告诉他去偏殿等候。
殷染的目光平淡如水,直视前方,每一个字都不带分毫感情——
“其一,至正十年,颜德妃病殁。其二,至正十九年,沈才人自戕。其三,至正二十二年,太皇太后暴崩。”
段臻和蔼的声音远远递下,“朕以为你会与朕提的,却是至正十四年,废太子一案。”
殷染抬起头,平静的目光下压抑着无数的暗涌,却尽皆归于无声,“废太子一案,早已十分清楚了,不是么?”
“是么?”段臻温和地反问。
“您是……在保护他,对不对?”殷染低声道,“您不想让他做太子,正逢上高仲甫他们陷害他,您便想,索性……让他去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对不对?”
段臻不说话了。
“您不让他读书,不容许他的野心滋长,却还是给了他军队,让他有力自保……当高仲甫权势愈炽,您轻易地将二殿下送了出去,甚至七殿下——您让别的皇子在台前卖命,只是为了让幕后的他胜利,对不对?”
殷染咬了咬唇,眼神清亮,像是刚刚哭过,却找不出一丝水痕。
“上皇,您……您是他的君父,您为他做的事情,即使是杀身灭国的恶业,我也无权置喙。”她轻声道,“只因若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段臻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却是恍恍惚惚,一句不相干的话:“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殷染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笑意。
“颜德妃薨逝之际,以纱覆面,不肯与我相见。”段臻低低地道,俄而却又静住,苦笑了一声,“我也没你说的那么了得。我都不知该如何同我的儿子们好好说话。我……我对他,也是真的有怨恨的。父不慈则子不孝,夫不义则妇不听,君不仁则臣不忠……”
“上皇。”殷染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您为君二十余年,纵有……万般不是,到底海内治平,您不必太过自责。”
“自责?”段臻道,“这是天责。”
殷染抿住了唇。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段臻闭了闭眼,复道,“你想查这三件大案,为何不去同五郎说?我要将一切都给他了,我不再有用了。”
“不,上皇。”殷染缓缓地道,“上皇一定愿意自己为他清理干净,而不愿弄脏了他的手,对不对?更何况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总是比上皇更心软些,如此总不免遭天下人口舌。”
段臻静静地端详着她,“你是说,他会为你心软?”
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为此而自尽了。”
段臻的手一抖,他抬起眼来,表情震惊,眼神悲悯:“他这是……他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许家和殷家,总也有办法——”
“他自有他自己的苦。”殷染寡淡地一笑,那笑容刺目,像一种悲哀的嘲讽,“上皇,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
段臻静了下来。他抬起袖子,轻轻揭开了茶盅,茶香飘溢出来,刹那又被殿外刮来的风吹散。段臻的眼神寂灭下去,“你想我如何做?”
“臣女——请上皇即刻下诏,助陈留王剿灭凶雠,平服天下。”殷染跪直了身子与他对视,“而在此之前,臣女还有一件私念——我想请上皇,传流波殿叶宝林,与我一见。”
***
雨水从延英殿瓦檐上流落下来,天边渐渐亮起黎明的微光,将雨帘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云琅没能进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门敞开,他将轮椅靠在门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半空中飞溅的雨滴。
在这期间,刘垂文跑了几趟,说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见了高仲甫,邓质已派兵去找了。天将亮了,长安城都被雨水冲刷成一色,段云琅想,待到雨散云收的时候,大约一切也就该结束了。
他一时感到轻飘飘的得意,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每一步风景都是虚浮而美丽的;一时却又感到牵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还在前殿里,他也能感觉得一清二楚。
忽而有人在外头吵闹起来,似是几名侍卫押送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大声地呵斥着:“你们放开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宝林,御赐流波殿——”
“流波殿不是赐你的。”回应她的竟然是太上皇,“是用来监-禁你的。”
前殿的门开了,前殿与偏殿相连的回廊也开了,弯弯曲曲的深长甬道,彼端是他此生至为熟悉的两个人。一个低眉顺眼的内官躬身请道:“殿下,太上皇请您过去。”
美人如钩 第174章
第174章——墙有茨
(二)
“请殿下在此处听审。”那内官推着段云琅的轮椅到了前殿左侧的梁柱之后,又拉上了帘幕。段云琅的腿边放了一只去湿气的火盆,烟气熏熏,他惊愕地看了看四周,“什么?”
那内官本已走出几步,此刻又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太上皇吩咐,请殿下在此处听审。今日之事,悉与殿下无关。”
段云琅还想再问,却忽然转过头去——
隔着这三四层浅红深绛的帘幕,他看见了跪在大殿正中的殷染。而且——他相信不是他的错觉——她也看见了他。
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极深,又极空,像是昨夜的泪水还未干涸,只被风吹得凝住了,成了冰,令他只感到无尽的冷。
她又别过了头去。
侍卫将叶红烟丢在了地上,叶红烟往地上咚咚咚叩三个头,叩完便哭:“陛下!妾——妾在流波殿无日无夜不想着陛下——”
“叶宝林。”段臻平平地道,“是殷娘子要见你。”
叶红烟抬起身子,幽幽泪眼觑了一眼太上皇,才稍稍转过身子,看向殷染。
***
叶红烟比殷染大了五六岁年纪,此刻看去,样貌已显出三旬妇人的成熟,眼角压下细细的纹路,都由脂粉轻抹开了。殷染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子,一时想不起来那个曾经抱着年幼的自己轻轻拍哄的红烟姐姐,该当是什么样子。
曾经她被全家人丢在脏兮兮的后院里,红烟是不是唯一一个过来寻她的人?
曾经她被阿家打骂得遍体鳞伤,红烟是不是也曾护过自己?
曾经昭信君入门时阿家受气,红烟是不是站在阿家的那一边?
她不知道,她都记不清楚了。
叶红烟被囚禁流波殿日久,对外间事情不甚了了,看到殷染时吃了一惊,表情慌乱,拿不定对她该用什么称呼。半晌,却听见殷染先喊了一声:“红烟姐姐。”
叶红烟全身一震。经了戚冰小产一案的打击,经了幼帝猝死的惊吓,经了高仲甫、高方进失势的剧变,这个女人显然已不能再抬高了声气说话,看了殷染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睑,道:“殷娘子……有何吩咐?”
殷染微微一笑,“叶宝林言重了,我此来,是想与您叙个旧。”
叶红烟咬住嘴唇。
“您陪着先母十余年,陪着我,也有十余年了。您对我,恩同保傅,情同姊妹,我是从不敢忘的。”殷染笑道,“如今您是宫中的贵人了,论辈分,都可算是太妃——您该知道,我对您是决没有恶意,您不必如此紧张。”
叶红烟抬起眼来,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太上皇,后者却自顾自地沏起了茶来。她的手指抓紧了袖口,袖中的东西冰凉滑腻,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些底气:“殷娘子如今也将是贵人了,又何必对宫中旧人行下马威?”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暗指陈留王将登大位,又把太上皇也归为“宫中旧人”一列;聪明是聪明,可惜有些小气。果然太上皇不会受这个激,而殷染笑意却更深了:“什么下马威,我是听不懂的;只是前些日子,昭信君曾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想原样问叶宝林一遍。”
叶红烟低声道:“什么问题?”
“我阿家,是有何处对你不好吗?”殷染凝视着她,渐渐地笑容敛去,眼中蒙上一层悲哀来,“你是如何勾连上高方进,害了我阿家的?”
叶红烟沉默了。
她显然不想说,但此刻的情势,显然是不说则无法脱身。而太上皇终于开了口:“方才殷娘子同朕说,至正十四年,高方进为高仲甫搜集废太子的罪证,中有一条,便是你告诉他的。”段臻沉静地问,“是如何一条罪证,叶宝林莫非不记得了?”
叶红烟仓促抬眼,却撞进太上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她曾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她也曾为这个男人争宠卖娇,但她和高方进他们一样,都认为这个男人软弱可欺、不足一哂,从来没有当真把他放进眼里过——可今日她却要怀疑,他其实全都知道。
天心昭然,察而不言。
“高方进已在诏狱里受刑了。”段臻凝住了她,“他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朕想听你说,叶宝林。”
她的手痉挛地一颤。低下头,斟酌着措辞缓慢开口:“那罪证……是五殿下日日去秘书省游嬉,耽于……女色。”
“秘书省有何女色?”
“这便要问殷娘子了。”叶红烟惨然一笑。
段臻默了片刻,“那你如何认识了高方进?”
“是他来找妾的。”叶红烟声音愈低,好似是混着殿外的雷雨一同作响,“他说,妾帮了这个忙,他就能让妾进宫……不论进宫的是殷家哪位娘子,他都能让我跟着去。”
“为了进宫?”殷染忽然开口了,那神色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为了进宫,你便害死了我阿家?”
“不——不全如此。”叶红烟忙忙摇头,又往地上磕下头去,“还有昭信君,还有殷画娘子,她们,她们都逼我啊上皇!求上皇圣察!”
殷染别过头去再不想看她。红烟为什么要害死花楹,如今看来,竟还成了一万个迫不得已?审至此处,已一无可审,无非是叶红烟和昭信君两个狗咬狗罢了。
“陛下,”殷染叩头道,“臣女已无所遗憾,请陛下传旨上朝吧。”
说完,她膝行向后,似是要告退了。段臻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欲拿住叶红烟,叶红烟愣了一晌,突然叫道:“上皇,妾还有一事禀报上皇!”
两个侍卫钳制着她,她便不断挣扎着,径自尖声高喊道:“上皇,殷娘子如今是掖庭宫人,陈留王抢去养在私宅也还罢了——可她刚进宫一年,就已经和陈留王勾搭上了,那时候她还是含冰殿的殷宝林啊!论辈分,她是陈留王的庶母,乱-伦通奸,行同禽兽!”
轰然数声,五鼓敲过,宦官打开了延英殿大门,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公卿百僚一一撑着大伞、提着衣角匆匆走上台阶。簪缨扰攘冠带纷杂的背后,是那已亮起来的天际微光,仍在狂风乱雨中颤抖。
段臻眸光一缩,一时间,殷染却也望向了他。
太上皇显然知道她与段五的关系——但她也不能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殿左的梁柱后,那数重软红的纱帘随风拂动。
“上皇!”叶红烟见段臻面露犹疑,挣脱了那几个侍卫,手脚并用地爬到丹陛下,掏出来一样物事呈了上去,“上皇,这是妾在——在含冰殿找到的,是殷娘子落下的——”
那是一管白玉笛,暗雕凤纹,笛身一端,刻有一个“知”字。
“上皇!妾找内廷局里问过了,这是颜德妃的遗物,传给五殿下的——要么就是五殿下被人偷了,要么就是五殿下送与殷娘子的——陛下,这是私相授受的明证啊!”
“啪”地一声,是段臻拍了一下茶案,拂晓前昏暗的延英殿上刹时一震。“不必再说了。”他冷声道,“百官都在殿外候着,你们的事,延后再解决。”
“上皇!妾愿与殷娘子一同下大理寺对质!”叶红烟急得红了眼——她如何看不出这是太上皇的缓兵之计?!这事一延后,殷染独善其身,她自己先要下了大狱——她却没有想到当高仲甫兵败紫宸殿,她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了——
“不必对质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只白玉牙笏高傲地挑开了殿侧的纱帘,段云琅端坐其后,另一只手捧着茶盅,神态沉静,眼眸中闪动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就是本王送与殷娘子的。”他却不看御座上的父皇,也不看大殿外的公卿,只将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扣紧了轮椅,眉目冷定,凝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私相授受?本王同她私相授受已九年了!”
***
殷染竟有些害怕他这样的眼神。
遭他这样专注地盯着,任何人都会得意忘形的。他好像是要用眼神告诉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深爱的人——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五郎?
人世间这样大,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九年相知,看来也不算很久,只要一个转身,也就能抛下了。可是帝位却是实在的东西,天下万民却是实在的东西,她知道,他更知道。他如果是一个只追逐女人的轻狂少年,兴许她便不会爱他这么深、这么痛、这么绝望。
殿外一片嘈杂,天光渐而透入了这死寂的殿宇。这是延英殿,是一切的终点,也将是一切的起点。太上皇沉默了很久,外头的公卿百僚听见了陈留王那句放肆的话,纷纷议论起来,义愤填膺的,唾沫横飞的,有人甚而高声骂詈:“墙有茨,不可扫也!”1
内官将那一管白玉笛从叶红烟手中接过,低头呈给了他。
段臻却没有伸手去接,只对段云琅道:“谁让你出来的?”
段云琅迎上他的目光,冷笑,“这都要上朝了,父皇。我总有一日要说出这些的,我从未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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