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段臻看了他很久,话音却很平静,“将这叶氏、殷氏,都下大理寺去。诽谤朝廷,心存不轨,仔细审着。”
“父皇!”段云琅一手抓住了轮椅,青筋毕露,双眸中火焰燃了起来,明亮的,冷厉的,“这不是诽谤!殷染没有错——您要罚便罚我!是我心存不轨,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宝林,我还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会上我已给她造了册——您不妨将我也下了大理寺去!”
“——闭嘴!”
却是女人突然一声断喝,清亮而冷酷。段云琅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失望。
段云琅惊愕了一瞬,而后,一颗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她……她对自己,很失望吗?自己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了,自己只想将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闭嘴?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殷染,受伤的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殷染却并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个头,而后慢慢直起身来。段云琅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这样残忍?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将要赢得一切的时候?
殷染没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样。
段臻挥挥手,“上朝吧。”
五鼓敲响,公卿百官鱼贯而入,湿淋淋的衣角将青砖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动了段云琅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
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导引着,叶红烟走在前,她走在后,都从正门离开了。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着她伶仃的身形,衣发都如化作了一片忧愁的雾。台阶百级,雨水击打在白玉石板上,溅起低低的朦胧的霭。秋雨终于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声嘶力竭,而是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分分寸寸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去,清冷地沉默着。
“伞呢?”他突然仓皇地大声喊,“给她打伞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庄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视之下,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异类。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风雨中走远,不知何处传来了长而幽细的通报——
“太上皇诏——今日议——”
“立皇帝——”
那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响彻延英殿上空,在雨雾中盘旋不去——
“立皇帝——”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日,太上皇开延英殿,议立皇帝。公卿咸以陈留王云琅睿德神明,平叛定略,宜即御极为帝,继上皇之统。兹十月朔受禅,明年正月改元,万民咸被其泽云。
下朝了。
段云琅没有动。
品级低些的官员不敢与他近乎,品级高些的又不愿在这时候落人口实,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候祝贺于他。未过多久,刘垂文来了,恭眉顺眼地给他推着轮椅,一边低声道:“受禅之前,您都是监国,太上皇说了,您可以先住到宫里来,清思殿都给您备下了……”
“你们都知道?”段云琅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愕然,“您说什么,殿下?”
“清思殿都备下了?”段云琅冷笑一声,“我是早有计议,可我没料到这么快——这才十七,十五的时候我才刚从前线回来,高仲甫还在呢!你们原来是早就串通好了,有意瞒我的?”
刘垂文怔了半晌,放开了手,然后跪在了段云琅脚边,叩下了头去。
人已散尽,空荡荡的延英殿上,只有这主仆两个,相对沉默。
“请殿下责罚。”刘垂文低声道。
“我罚你什么?”段云琅寥落地笑了一下。
“奴婢同刘公公、同程相国、同……殷娘子,都只盼着您早日入主大明宫。如今您终于要御极,奴婢也没有旁的想望了。”
“我是问你,我罚你什么?”
“殿下,”刘垂文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国公没世,高仲甫亡命,淮阳王暴薨,如今正是您肃清朝中所有逆贼的时候!奴婢请您不要——不要顾念私情而忘了大局,为此,奴婢必得在该当的时候拦着您,奴婢愿为此受任何责罚!”
“‘顾念私情而忘大局’,”段云琅一字字重复道,“是说,不要为了阿染一条性命,让那些旁的人漏了网?”
“殷娘子的事……还可从长计议。”刘垂文颤声道,“如今风口浪尖上,奴婢恳请殿下……”
“我明白了。”段云琅截断他的话,平静地闭了眼,一手撑住了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忍耐了很久,才再度开了口,“我方才当着所有人大吵大嚷,确是做错了。”
所以,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失望吧。
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这江山之巅,他却只知道意气用事。她把自己都放弃了,还不容许他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那一声“闭嘴”,到底含了多少复杂的心情,他甚至不敢去想……
一句认错,竟让刘垂文落下泪来。
“那便如此吧。”段云琅低低地道,“我会想法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我不许她离开!”
美人如钩 第175章
第175章——水中花
段臻下了朝,屏退车马,冒雨步行回承香殿去。路上却遇见了刘嗣贞。
“上皇。”刘嗣贞坦然行礼。
段臻走过去,内官们便将那黄罗伞也移到了刘嗣贞的头顶上。刘嗣贞也不避,只道:“邓将军报,在升道坊抓住了高仲甫,想请上皇去一趟。”
段臻皱眉,“朕去做什么?”
刘嗣贞抿唇不言。
雨丝在伞外斜飘,段臻也见到了刘嗣贞冠下压着的白发,笑笑道:“当初颜相要朕送你去教导五郎,他果然没有看错。”
刘嗣贞躬身道:“是上皇高瞻远瞩。”
段臻摆了摆手,笑道:“朕哪有什么高瞻远瞩?朕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的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被朕搅成了一团糟,朕心里还是清楚的。”
“五殿下年轻气盛,假以时日,他定会明白上皇用心良苦。”
“朕有时也觉自己,糊涂,没有道理。”段臻看他一眼,叹口气,“朕蹉跎了一辈子,竟到了今日才明白,朕到底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嗣贞也没有问。
天地间只有风雨婆娑,琼楼玉宇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铺展开来,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带朕去升道坊吧。”段臻说,“朕去见阿公,最后一面。”
***
秋雨沉沉,天总是昏暗的分不清早晨晌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晴朗的时候了。
萧条零落的升道坊从未如此热闹过。巷道口上挤满了人,都是来围观邓将军抓高公公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高公公手辣心黑,折腾了皇朝四十年,如今可总算也有了跌跤的时候,逃不出城,被人在这城东南的旮旯里逮住了。义愤填膺的长安百姓们在军士的剑戟后头推推搡搡,还有一些是河北偷偷过来的灾民,咬牙切齿地高声咒骂着。
太上皇的小辇不得不解了外头的装饰,从较为僻静的另一边进了升道坊。给他打帘儿的是邓质,段臻端详地看了他半晌,才点点头,从车上下来,低声道:“辛苦邓将军了。战报我都看了,平叛戡乱,你居功至伟。”
邓质抱拳道:“是陈留王部署有方。”
“怎么,连你也被他收买了么?”见邓质脸色微僵,段臻突兀地笑了一下,“放心,不会少了他的。”
他往前迈出步子,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乱葬岗上,举目四望,尽是被大雨冲得七零八落的断冢荒坟。正迟疑间,邓质在身后低声道:“上皇,高仲甫在前头……烧纸,他说要见您一面,他还有许多……”
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身接过了内官手中的伞,自己往前走去。绕过几座断碑,便瞧见了高仲甫。
竟当真是在烧纸。
秋雨淋淋漓漓地浇下来,沿着那盛放冥钱的铜盆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铜盆之前是一片烂掉的木头,隐约可见是一块立得歪歪斜斜的牌位。一只枯槁的手颤巍巍地自大袖底下一张张抽出冥钱投入火盆,另一只手护住了它,大雨之中,他似乎是将整个苍黑色的身子都覆在了那盆中火苗之上——那火苗很小,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来,那好像只是一星久远的灰烬,在这连绵的雨中最后的残喘罢了。
他的口中喃喃不绝地念着什么,段臻走近前去听,听见那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诗。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大约是因感觉到头顶的雨小了很多,高仲甫茫然地抬起了脸。段臻的黄袍外披了一件长披风,一手撑伞,容姿凛凛,正低头凝视着他。这是一国之君才会有的眼神和姿态,即使他退位了也不会变。
高仲甫的神色渐渐地回复到平常的冷静模样。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他的袍服已破敝不堪,且被雨水淋得几乎脱了色去,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那一双永远充满了冷酷心计的眼眸。
“阿公。”段臻和和气气地道,“我来接您回去。”
“你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你问过我一句话。”高仲甫盯住他,喉咙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想必已不记得了。”
段臻微微皱眉,但仍旧和颜悦色:“什么话?”
“你问我,认不认得你的母亲。”高仲甫的眼角皱起了细纹,像是回忆里泛起的涟漪,“那时候,那句话,你逢人就问。直到老太后被敬宗皇帝训斥了一番,你才再也不敢问了。”
段臻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高仲甫为什么要提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在意。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耐心地等着。
“你大约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答你的了。”高仲甫笑了起来,“我说,我认得的——你的母亲,我认得的……”
段臻的动作停住了。许久,他未敢抬起头来,只有风雨在他耳畔呼啸着擦过。
“你一定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一边折磨着你,一边又不肯杀你?”高仲甫笑道,“我舍不得杀你啊,上皇。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活得还算……还算有点价值,你还能叫我一声阿公,可若换了一个皇帝,我还算个屁!”
“不,”段臻急促地道,“你刚才说的,你再说一遍——”
高仲甫看了他一眼,沉沉地笑出声来,“我真是看错了你……”
“什么?”
高仲甫低下头,脚尖踢倒了那一块木头牌位。雨水立即泼了上去,溅湿了上面的刻字。
只有两个字。
惜绿。
看见这两个字的瞬间,段臻后退了许多步。他张皇四顾,一片没有土堆的荒坟,他不敢确定哪里才是他生身母亲的葬处,他总怀疑自己脚底下就踩着她的尸骨——
“你是说,”段臻艰难地道,“她——就葬在这里?你却不告诉我,你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何要告诉你?”高仲甫笑道,“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你自己看看,你的女人,你的儿子——有哪个得了好下场?我为何要告诉你?惜绿是敬宗皇帝下旨赐死的,你难道还能为她报仇吗?”
“不,”段臻苍白了脸,“不会,可是我,我是真的……”
“上皇。”高仲甫冷笑道,“省省吧。你的母亲已去了四十多年,你心里头哪里还会有她的位置?”
段臻抿紧了唇,身子在冷雨中发抖。高仲甫瞥了一眼,幽幽地笑了。
“上皇啊,”他轻声说,“你有七个儿女,可真正成了才的,只有一个。”
段臻咬着牙,许久才迸出三个字来:“足够了。”
高仲甫干哑地笑了一声,片刻,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刺耳,可是蒙在潇潇不绝的风雾里,竟也好似带了一丝温情,“天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么?杀母立子,养儿相残,手底下人头最多的,才最有资格坐上皇位,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段臻惘然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逼二郎,更没有逼小七。你知道的,因为逼他们的人,其实是你——”
“没有我哪有你!”高仲甫突然大叫一声,双目放出冷光来,两手往空中一抛,袖中的冥钱抖落飞了满天,“我代你将一切恶事都做尽了,做尽了!如今,如今你来要我的命了!”
段臻不再言语。他抬眼望向空中飞散的冥钱,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纸片,片刻便将它们都钉落在泥泞的地上,像是无数惨白的蝴蝶收住了翅膀。高仲甫还在压抑地叫喊——
“没有皇帝的宦官,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段臻,四十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天。”高仲甫惨笑一声,“可我也只不过比你先行一步!”
段臻低声道:“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不,不。”高仲甫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好东西,都被你的好儿子捏在手中了。但我听闻,你已经再次禅位了,是不是?呵,世道如此,五郎能杀出一条血路,委实不容易……”
风雨凄迷,高仲甫的声音亦飘摇不定,宛如夜半鬼语——
“我是将死之人,你是退位上皇。今日,你我二人,便交个底吧——
“你今日杀了我,你的五郎御极为帝,再不受内朝掣肘,藩镇亦俯首听命,五郎大权集于一身,治世可期——
“但五郎身后,不出三代,藩镇必起。而到了那个时候,天家宗子已衰弱难支,宦官剿净,禁军乏力……
“呵,”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便是亡国的时候了。”
美人如钩 第176章
第176章——囚笼
延英奏对之后,段云琅开始以铁腕肃清长安官场与各地军务财政。无数与高仲甫有关联的朝中要员纷纷落马,高仲甫侵吞的财物、田宅、官爵一个一个显山露水,像是从大海底下拖出来一条毒龙,颟顸的人们直到今日才知,这毒龙足可颠覆了整个王朝——如今,它终于被陈留王一点一点地敲碎了骨头扯断了筋。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到九月廿五,陈留王入主大明宫,夜宿清思殿,天下以帝王视之。
高仲甫和他的干儿子们被五马分尸的那一日,长安城万人空巷,宛如一场盛大的节会。陈留王出现在承天门上,受万民山呼万岁,朝拜景仰。
***
外头的声音已经寂寞下来,大理寺的监牢四面石墙,只在墙角上头开了一扇铁栏杆围住的窗,像一口从天上倒扣下来的井,月亮就在那井水里游荡。月末了,那月亮愈来愈细,渐而只剩了一条纤长的丝线,光晕漫开来,仿佛涂了金的指甲盖上那最柔嫩的一弯。
这一夜殷染睡得极不安稳。许是白日里牢饭吃坏了,腹中翻搅不息的浊气涌上来,胸口闷得发慌,在草席上辗转反侧。终于没有忍住,起身来抠着喉咙对着墙便是一阵干呕,吐完之后,整个人乏力得不成人形,睡也睡不着了,只能抱着膝盖坐起来,抬头看那月亮。
在她的旁边,关着殷家、许家的许多人。单凭着殷画的身份,殷家便不能幸免于灭门之难,更何况许家如今也倒了。昭信君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囚室里,她还能听见她在念叨:“今天早晨那大朝会,可是吵着了!眼瞧着五殿下要登基了,我们就要弃市了!”
女眷们连绵的哭声,像春蚕在桑叶上沙沙作响,日日夜夜在殷染耳边萦绕不绝。昭信君总是拿这样的话来吓她们,但或者也算不得吓,因为高仲甫确是五马分尸的,死的时候,断成一截一截的身子还在地上不甘地动弹。昭信君装模作样地算着,说自己的刑罚大约是腰斩,不能更惨了,她到底还是希望直接砍头的。
殷染觉得她好像是疯了。她再也没有一句话提过殷止敬。
“我总以为你是不同的。”一个声音淡漠地响起,殷染转过头,隔着铁栅栏,殷画与她同样的姿势抱着膝盖,“我们家到底还是要出一个皇后的。”
殷画早在她们之前就下了诏狱,没有人目睹她是如何受刑的;待得殷、许二家被抄,殷画也就被丢了过来,满身伤痕用褴褛的衣衫遮住了,也从不挪动身子。她眼底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已委顿作一片死灰,可那嘲讽的神色却从没有变过。
殷染有时觉得这个姐姐愚蠢得不可救药,有时又觉得,若换了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兴许也不会有多少不同。
她笑了笑道:“恐怕难了。我同你们一块儿死。”
殷画也笑起来,双眼微微眯起来盯着她,好像觉得她很有趣,“这会儿了,你蒙谁呢?他自然会放过你的。你如今在此处陪着我们,也不过装装样子。”
她的声音平淡淡的,听不出嫉妒或伤悲,好像只是认命了。
殷染将头靠在了冷硬的石墙上,眼神有些懒了:“我同你们一块儿死,不好么?”
“你——”殷画顿了顿,话音幽秘地压低了,像是有些忧伤似的,在嶙峋四壁间婉转,“他待你不好么?”
“不,他待我很好。”殷染摇了摇头,“他待我太好了。好到……我承受不起。”
姊妹之间,沉默了很久。终于,殷画说道:“我明白。”
殷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漆黑,像不见底的深渊。殷画忽然又道:“在承天门上,二郎曾经问我,开不开心。”
殷染略略转过头来。
殷画道:“我不开心。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
殷染静了片刻,道:“你原不必做那些……太上皇若有意弃了二殿下……”
“我没有选择。”殷画惨笑一声,“二郎,他也没有选择。不论我有没有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五殿下都不可能放过他的。”
殷染沉默了。
她知道殷画说的是对的。段云琅不可能放过自己的二兄,而事实上,也就是他一手促成了段云瑾的死亡。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一个月色如水的夜,三兄弟推杯撞盏,沉醉里披挂着悲哀的笑容。
天明酒醒,便要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了今日?
“我没有杀二郎。”殷画轻轻地道。
“我明白。”殷染说。
此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
***
翌日天亮,殷画看清了殷染的脸色,问了几句,便去招来狱卒。
“烦您,给我妹子找个大夫来瞧瞧。”殷画双手抓着铁栏,恳求道,“她大约吃坏了,昨晚吐了一地……”
“这算什么事!”狱卒眉毛一竖,“这就要请大夫,那牢里那么多人,大夫看得过来吗!”
殷画静了片刻,声音冷了下来:“您今日请大夫来,是帮我们的忙,我们承您的情;您今日不请大夫来,日后,圣人追究起来,可就是您的罪了。”
狱卒被她的神气吓得一缩,旋即又嬉笑起来:“王妃殿下这是逗小爷呢?当今圣人最恨的就是你们家人,杀了都不可惜,我让你们早些死了痛快,难道还是我的罪了?”
“你——”殷画还欲再辩,殷染却在那边再次干呕起来。她一时心急,叫道:“这一位是圣人心尖儿上的人,你敢怠慢了!”
“我就敢!”狱卒的声音却抬得比她还高,“谁会把心尖儿上的人扔进牢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殷染觉得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这一副躯壳是如此臃肿,如此疼痛,她迫不及待地脱离了它,飞逸出来,在囚牢之上茫然四望。可是她没能望见熟悉的人,只有那一弯沉默的眉月,将长安城四四方方的街坊巷道安抚下来,城的东北角开出了一个豁口,那是宏伟壮丽的大明宫,那是她一生牵绊的地方。
他在哪里?
当疼痛绞得她几近窒息之时,她的仅剩的所有神志,都只在想着那一个人罢了。
他在清思殿了吧?
如今……他也被称作圣人了。
待九月朔日一到,万邦来贺,万民俯首,他便是真正的君王了。
而她……她是可以离开的。
她想,她不需要等到他来做选择。她是可以离开的。
***
旧时月色,还照旧时心意,却不见,旧时人。
清思殿空空荡荡,无数座红漆梁柱上挽着宝珞流苏的帘帷,一眼望过去,仿佛是那雕梁画栋在虚空中生了叠影。帝王的寝殿里没有生火,寒冷与黑暗之中,只有床头挂着的一枚银香球在轻微地晃动。
段云琅半卧在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银香球。
“末将,谢陛下。”
隔了一间阁子,钟北里在外头跪下,叩首的声音惊破了夜中的寂静。
段云琅慢慢地道:“你不必谢……朕。朕只是准你手刃了高方进,为鹊儿报仇——他罪大恶极,不论如何都是该杀的。”
钟北里直起身来,沉声道:“末将所谢陛下者,不止于此。”静了片刻,彼端没有发话,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末将须谢陛下,为天下苍生,以一己之躯,背负江山至重。末将知道陛下必会励精图治,成一代明君,中兴我朝。”
他的话音很平静,语气却铿锵有力。段云琅闭了眼,许久,只有那银香球幽微的火光反投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浮荡。
“末将已投入邓将军麾下,待陛下即位,京师平靖,末将便将随邓将军离京而去,镇守潼关。”钟北里顿了顿,又道,“末将来向陛下告别,末将只希望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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