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马车一颠,陈操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见润儿亮晶晶的双眸正看着他,便道:“看什么,不看雪了吗?”
润儿笑眯眯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见陈操之笑了起来,又道:“丑叔歇一会吧,不要太辛苦,陪润儿说会话?”
陈操之“嗯”了一声,将帛书收好,问:“润儿想问什么,问吧。”
润儿指了指那卷帛书,说道:“丑叔,这是另一位丑叔母写的吧,明年入京,润儿该如何称呼两位丑叔母呢?是左丑叔母、右丑叔母,还是别有更好的称呼?”
小婵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陈操之正襟危坐道:“这的确是个难题,待丑叔好好想想,费神哪。”
润儿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止住笑,道:“还是不要以左右丑叔母称呼为好,反正都是丑叔母,哎呀,想想真神奇,润儿幼时就听说过‘花痴陆葳蕤、咏絮谢道韫’的美名,万万没有想到会与润儿成为一家人,真是不可思议!”忽又想到一事,问道:“丑叔,润儿听黄小统说,在邺城,有个鲜卑公主追着要嫁丑叔是不是?”
陈操之笑笑,这个侄女太好奇,问个不休,答道:“那是谣言,没那回事。”
润儿睁大眼睛仔细端详陈操之的表情,说道:“丑叔休要瞒润儿,以前陆小娘子与丑叔的事说是谣言,最后是真的;早几个月谢家娘子与丑叔的事也说是谣言,又成了真——”
陈操之曲指在润儿光洁的额角轻轻一弹:“难道你希望丑叔被鲜卑人扣留不能归江东?”
润儿“格格”笑道:“丑叔可以把那个鲜卑公主悄悄带回来嘛,那多有趣,鲜卑人非气坏了不可,小婵姐姐你说是不是?”
小婵笑道:“那你家丑叔就要一路逃到江东了,鲜卑白奴会在后面穷追不舍。”
陈操之也笑道:“那鲜卑公主才十二岁,脾气又坏,带回来做什么!”
“啊,才十二岁,只长我一岁!”润儿吃了一惊,洁白无瑕的脸蛋抹上一层羞红——
……
腊月十二午后,一行人冒着严寒、轧冰辗雪回到钱唐,钱唐县令冯梦熊已知消息,迎出十里外,刚至冯府,尚未坐定,丁异、丁夏商、丁春秋父子三人也到了,请陈操之一行去丁氏别墅歇息,冯府也住不下这么多人,冯梦熊便命人摆酒设宴,饱餐后再去丁氏别墅——
徐邈之妻冯凌波出来拜见阿翁和义兄陈操之,保母抱着尚未满周岁的徐邈之子徐豁也出来相见,徐博士抱孙大乐,那孩子也不认生,还伸手揪徐博士花白的胡子,揪得徐博士点头不迭,众人皆笑。
陈操之蒙太后赐婚将双娶陆、谢二女之事也已传至钱唐,冯凌波向义兄恭喜道:“义兄婚姻得偕,真是天大的喜事。”
冯梦熊、丁异等人初闻陈操之双娶的消息,简直不敢置信,单娶陆氏女郎已经是难如登天,更不要说同时娶陈郡谢氏的女郎,而且南北士族极少联姻,只是这钱唐陈氏源于颖川,可说是北地士族,但居江东已历五世,又要算南人,但不管怎么说,同时娶南北两大门阀女郎为妻都是不敢想象的事,陈操之偏偏就做到了,丁异是无比震惊,同时也深感庆幸,若是当年陈操之母亲病逝时他坚决不允许丁幼微回陈家坞奔丧,那现在钱唐丁氏的日子只怕就很不好过了,丁立诚又如何能从遥远的西蜀迁任吴宁大县长吏!
——钱唐陈氏与吴郡陆氏、陈郡谢氏成为姻亲后,家族地位飚升,而丁氏又与陈氏是姻亲,族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现在丁异之女丁蕙与陈咸之子陈谭联姻可就是丁氏在高攀了,短短五载,形势翻覆如此,若丁异当初一时愚昧,走错了一步,那丁氏家族的前途就会完全不一样,陈操之年甫弱冠就已是六品州司马,将建北府兵,前程远大,丁氏子弟以后都要仰仗陈操之提携——
陈操之在丁氏别墅歇了一夜,十三日上午与陈谟、陈谭还有宗之一起去拜访了致仕赋闲在家的原散骑常侍全礼,全礼可以说是第一个赏识并提拔陈操之的人,现在见陈操之擢升高位、名动天下,自是觉得颜面有光,留陈操之叔侄用了午餐——
午后陈操之又拜访了钱唐天师道首杜子恭,因卢竦叛乱,朝廷对天师道也相应下了一些禁令,诸如不许传授男女合气术、天师道众不许私藏兵器、除三官帝君诞辰庆典不许大规模集合等等,杜子恭为了避祸,近来也深居简出,陈操之来拜会杜子恭,是代皇帝司马昱来对杜子恭进行安抚,天师道信众遍布江东诸州,虽然卢竦利用天师道众叛乱,但朝廷还是不能过分打压天师道,只能以安抚为主,杜子恭在江东天师道信众中极有威望,而且品行高洁,未闻任何道德有亏之事,所以陈操之出京前向皇帝司马昱建议,利用杜子恭的影响安抚天师道众,莫要使天师道与受灾流民煽动作乱,皇帝司马昱便赐杜子恭御笔亲抄的《老子五千文》一卷和绢帛若干,杜子恭自是喜悦,拜谢皇恩——
十四日一早,陈操之早早用了午餐,与嫂子丁幼微、宗之、润儿、陈谟、陈谭、冉盛一行四十余人渡钱唐江回陈家坞,一度几近断流的钱唐江水近日水流增大,虽尚未恢复往日的浩浩汤汤,但总不至于象条小溪模样了,看对岸枫林渡口,昨日得知消息的陈家坞族人已在等候,自老族长陈咸以下,全族男女老幼数十口一齐迎出二十里在江畔等候陈操之归来,还有数百陈氏佃户,一个个喜气洋洋,比三年半前钱唐陈氏列籍士族还要高兴,与吴郡陆氏、陈谢谢氏联姻,而且操之一娶就是两个,这是何等神奇的喜事!
雪昨日就已经停了,地上积雪约半尺厚,从枫林渡口直至陈家坞的路上,积雪已被车轮和脚印践踏成雪泥,牛车驶过,叽嘎作响——
陈操之坐上四伯父陈咸的牛车,随着牛车的轻簸,向四伯父禀报出使北国以及崇德太后赐婚的事——
当陈操之被鲜卑人掳去的消息传回,老族长陈咸是忧心如焚,不顾年老衰迈,想要入京设法营救操之侄儿,是谢道韫劝告他暂不要入京,说子重定会平安归来,果然,没过一个月,十六侄出使归来的消息传回了,然后是丁幼微的兄长丁立诚来陈家坞拜见,说得十六侄之力从西蜀调至吴宁县为县令,让陈家坞族人惊喜的消息不断传来,陈尚升任七品殿中监、陈裕为七品骑军校尉、陈操之更是擢升为六品司州司马,而三日前冯梦熊派人传来消息,说崇德太后赐婚,陈操之与吴郡陆氏的女郎陆葳蕤、陈郡谢氏的女郎谢道韫将喜结良缘,白发苍苍的老族长陈咸简直象做梦一样,走路常自言自语、嘿然独笑,又怕自己是在做梦,今日终于盼到陈操之归来,听陈操之亲口说起那些事,这才确信,钱唐陈氏从此兴矣,当年十五岁的陈操之在祖堂顶撞其六伯父陈满,所言掷地有声:“我父是八品郡丞、我兄是八品县长,我为什么不能克绍箕裘、做一个有免除赋役特权的品官?”五年多过去了,陈操之做到了,他引领陈氏宗族一步步踏上振兴之路——
老族长陈咸笑得合不拢嘴,盘算道:“如此说咱们正月初十就要启程,十六赶到华亭与陆府的人汇合,正月底至建康,然后与陆、谢二氏行纳采、问名之礼,纳吉的彩礼也要准备,一式两份,偏颇不得——”
陈操之道:“这可要有劳四伯父了。”
老族长陈咸笑道:“这是快活事,再忙再累也是值得。”忽举目叹道:“唉,要是七弟妇尚在世,得知今日这大喜事,可知有多好!”
陈操之喟然长叹,他做得再好、再优秀,可惜母亲都看不到了,这是永不能弥补的缺憾!
陈操之回到陈家坞,先去拜见了各房长辈,也不及用餐,即与嫂子丁幼微和宗之、润儿去玉皇山陈氏墓园祭拜陈母李氏,冉盛、荆奴、黄小统、小婵、还有陈母李氏的陪嫁老婢英姑也跟去了——
积雪皑皑的山陵,银装素裹,满山松柏冰雪压枝低,上山道路已砌成蜿蜒阶梯,不再象以前那样遇雨雪天气就湿滑难行,陈操之站在母亲墓前,四年前他为母守墓时手植的数百株松柏现在已蔚然成林,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清扫墓门前积雪,左置五盘,右置六耳杯,圆盘肴馔、叠案奠酒,丁幼微、陈操之、陈宗之、陈润儿依次祭拜——
陈操之眼望母亲长眠之地,想着母亲的慈爱,禁不住潸然泪落,只听老婢英姑在一边念念有词道:“娘子,阿英又来看你了,阿英今日好快活啊,六丑郎君回来了,六丑郎君就要成亲了,要娶两个妻子,一个是吴郡陆氏的女郎,那年曾来看望过娘子的,娘子很喜欢她是不是?娘子过世后,陆小娘子还派了婢女代她为娘子送葬,陆小娘子早已是陈家坞的人了;另一个谢氏女郎,娘子也是见过的,就是那个祝郎君,原来她不是祝郎君,她就是谢氏女郎,是为了六丑郎君而扮作男子模样呢,都是好孩子是不是?等明年六丑郎君正式成婚了,让六丑郎君带着陆氏、谢氏两位小娘子一齐来看望娘子你……”
老婢英姑絮絮叨叨地说着,就仿佛陈母李氏还坐在倚床上与她闲话,陈操之、丁幼微等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
从这日起,陈家坞上上下下一片忙碌,一是准备过年,二是为明年陈氏宗族长辈入建康之事做准备,陈咸、陈满、丁幼微都要赴建康,若说陈满以前还对陈操之还有些芥蒂,现在是完全抛开了,家族的荣誉就是一切,十六侄为陈氏宗族增光添彩,陈满还能有什么不满,而且这几年陈氏家业的急剧扩大是陈满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陈氏的一年两季水稻已大获成功,亩产几增一倍,陈氏庄园的土地扩大到三百多顷,比去年年底的两百顷又增加了一半有余;陈氏的锻冶铺一扩再扩,现在已拥有铁匠近百名,附近数县的铁匠全来陈家坞了,今年共打造数万件农具,全部由顾氏代为销售,盈利甚是可观;陈氏的茶园现已扩展到四千亩,年产葛仙茶五十余万斤,竟然还供不应求,因为东山谢安石喜饮葛仙茶,遂风靡江左;陈氏庄园的六畜养殖、明圣湖的渔业都是逐年增长,势头喜人;陈氏的造纸、纺织都不惜重金聘请技艺专长的能工巧匠,若有创新,则予以重赏,而陈氏私兵也已由原来的八十人增至一百六十人,其中八十人不事农耕,专司巡防,另八十人则农闲时练兵,平时躬耕,若有紧急事可立即形成战力,这些都是荆奴负责训练,家大业大,若无强横的武装,难保流民山贼不来劫掠,现在的陈氏私兵在钱唐附近数县都是首屈一指的,这都是陈操之当初定下的家族发展计划——
但这一切,若没有朝廷为官的族人做坚强后盾,家族的田产钱帛累积得再多也保不住,正如去年褚氏勾结贺氏欲陷害陈氏,若无陈操之,那么家族产业分崩离析也是转眼间的事,陈满现在是深知这一点了,所以为筹备陈操之与陆、谢二女的定亲礼是竭尽全力、不惜巨资,因为陈操之的婚事可不仅仅是西楼陈氏的事,而是整个钱唐陈氏宗族的头等大事,与陆、谢两大门阀联姻对陈氏的族望提升简直是一日千里——
正月初三,陈操之还骑马赴山阴拜会了孔氏、魏氏、谢氏家主,又与会稽内史戴述长谈,因为时间紧,余姚是去不了了,陈操之又特意写了书帖派人送给虞预,这都是为了巩固与会稽士族的交情——
正月初八,陈操之风尘仆仆返回钱唐。
初九日午后,陈家坞的车队浩浩荡荡过钱唐江,以陈咸、陈满两位长辈为首,其余丁幼微、陈尚妻子、陈操之叔侄和婢仆诸人,以及冉盛的二十名军士、荆奴率领的二十名陈氏私兵,连同车夫近百人,傍晚赶至丁氏别墅歇夜。
上品寒士 十五、花为媒
十五、花为媒
晋帝司马昱咸安二年正月初十,钱唐陈氏进京的车队离开丁氏别墅起程,两辆马车、十八辆牛车、连同婢仆私兵近百人,填途塞路,浩浩荡荡,沿途民众闻知这是钱唐陈氏进京定亲的车队,纷纷夹道围观,啧啧称奇,赞叹不已,陈操之双娶南北两大门阀女郎之事早已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千古未见的神奇姻缘自为百姓所津津乐道——
正月十五,陈氏族人一行赶到华亭,这次陆始露面了,陆葳蕤嫁陈操之已成定局,陆始总不能一直躲着不出来,那不成体统——
陈氏族长陈咸二十年前为钱唐县主簿时,曾拜见过时任吴郡太守的陆始,陆始对这些寒门俗吏傲不为礼,而现在,陈咸却可以和陆始分庭抗礼了。
陆夫人张文纨知道陈操之定亲之后即将赴京口任职,不能耽搁,所以早两日便已准备好了行装,正月十六午后便与陈氏车队结伴启程,而陈操之当日一早便与冉盛带着几名军士快马先行,赶去吴县范氏庄园,黄昏时过泾河入竹篁里,拜见散骑常侍范汪,范汪之子范宁,还有前日从彭城赶来的刘牢之早已在庄园等候,范宁与陈操之是旧友,相见大喜,当即答应做陈操之的幕僚——
刘牢之新年十七岁,虎背熊腰,对长他一岁的冉盛很佩服,冉盛现在已经是七品骑军校尉,而他还是一介庶民,甚是羡慕冉盛,问陈操之:“陈司马,牢之入北府军可任何职?”
谢道韫在给陈操之的帛书重点提到了彭城刘氏,彭城刘氏是大族,世以壮勇闻名,刘牢之曾祖刘义以善骑射事晋武帝,任雁门太守,刘牢之父刘建为征虏将军,因范汪被贬刘建亦被弃用,而今刘建老病,不堪大用,其子刘牢之已长大成人,对于陈操之而言,用刘牢之比用刘建好,刘建作为成名已久的良将,恐不易得其效忠,刘牢之年少,可以调教,招揽刘牢之入军就能迅速聚起数千悍勇的彭城流民——
陈操之道:“我将向朝廷举荐汝为八品参军,然后再按军功升赏。”
刘牢之喜道:“甚好,牢之这就随陈司马去。”
范汪道:“东海何谦与晋陵孙无终年前派人送信来说正月十六日会赶到这里,不知为何还没有到?”
正这时,庄客来报,孙无终到了。
孙无终今年十九岁,矮壮结实,骁勇有力,其兄孙无始早先为范汪部将,在升平四年的北伐中战死,范汪为孙无终引见陈操之,陈操之好言结纳,孙无终甚喜,彼时武人对士人甚是尊敬,武人地位不如士人,谢万称呼帐下将士为劲卒,致诸将恼怒,陈操之是江左名士,清谈玄辩无敌,又有胆色出使长安,非是只务空谈不知实干之辈,深得桓温、谢安赏识,更将双娶两大门阀女郎,声望之隆胜过谢玄、王献之,所以陈操之对刘牢之、孙无终二人的礼遇,让二人甚感颜面有光彩——
范汪置酒宴请众人,席间谈及北伐之事,陈操之为众人分析局势,对苻秦、慕容鲜卑的长短优劣一一列举,以严密的推断来描述北伐前景,范宁、冉盛、刘牢之、孙无终俱是血气方刚之辈,听得热血沸腾,对陈操之的睿智和深谋远虑无比敬服——
当夜陈操之与范宁联榻夜谈,范宁忽记起去年陈操之与那位化名祝英台的谢道韫同来庄园拜访之事,陈操之在庄上留宿,谢道韫不肯,当时范宁还以为谢道韫是看他范氏失势不愿结交,很是气恼,陈操之解释说祝参军有洁癖,虽在旅途,亦自带被褥,范宁还就信了,现在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越想越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午前,东海何谦也赶到范氏庄园了,何谦二十五岁,瘦长精悍,他原是范汪部将,范汪被贬、庾希继任,庾希任用自己的亲信,何谦遭庾希冷遇,何谦年轻气盛,一怒之下解甲归田,庄上有数百私兵,常于淮上往来劫掠,年前得范汪书帖,要他起复助陈操之重建北府兵,何谦得知庾希已被免去徐、兖二州刺史之职,改任护军将军,当即答应重归军旅——
何谦与陈操之一席谈,对陈操之的才识颇为佩服,说道:“谦前日在丹阳,遇到一位年老归乡的军士,是我故人,说起徐、兖二州事,那老卒愤愤不平,说庾希因为被贬护军将军,极为恼怒,大肆盗取原封存的北府军资,军械器杖无数——只恐另有所图。”
桓温借不能救许昌为名而贬斥庾希,庾希自然不服,而且其妹庾皇后都已经去世,桓温又因此次司马奕被废而贬庾皇后为夫人,庾希之怨恨可想而知,而为桓温出谋划策的正是陈操之,庾希不除,恐致大患,攘外先安内,庾希之事定要在北伐前解决——
陈操之皱眉道:“我为立即修书报知桓大司马,讽有司追劾此事。”
范汪道:“何将军不妨就去京口探访军资被盗事,握有实证方可纠劾庾希。”
何谦慨然允诺,又问陈操之何日能到京口?
陈操之道:“大约下月中旬能到。”
何谦道:“好,在下就在京口恭候陈司马。”
午后,板栗赶来范氏庄园,说陈老族长与陆夫人一行已至吴郡,请陈操之去陆府相会——
范汪笑道:“操之去吧,我与范宁、刘牢之、孙无终明日跟随在汝车队后一道进京。”
陈操之与范汪等人约定明日午后在吴郡西门外相会,便告辞出了范氏庄园,过泾河,入郡城,来到陆府,拜见了陆夫人张文纨和四伯父等人,说定明日用罢午餐再启程,看天色尚早,便想去看看陆葳蕤,昨日匆匆一见,也没说上什么话。
陆夫人让小婢领着陈操之去惜园见葳蕤,陆府后园极大,占地两百余亩,假山曲水,亭台楼阁,园林之胜,甲于三吴,惜园更是名花荟萃,陆葳蕤明日就要离吴郡入都,此时想必是要在惜园赏花徘徊的——
从太湖石叠就的园门入惜园,正遇短锄和簪花二婢,笑嘻嘻向陈操之万福,短锄说道:“小娘子正在金风亭上作画,陈郎君自去相见吧,婢子就不打扰了。”
陈操之一笑,迈步向园西金风亭而去,时近黄昏,斜阳正在,晚霞如火,园中墙根下、花木荫凉处犹有积雪,但春天的气息在早开的花卉里、在晚风中、在花香里无处不在、沁人心脾——
惜园西侧植有数百株花色水红的名贵梅花,此时正是这种晚开的梅花绽放之时,这种梅花多层复瓣,一朵小碗状的水红色梅花竟有三、四十片细小花瓣,重重叠叠,碎瓣浮漾,花色极美,香气更胜寻常梅花,一阵风来,花香满园。
陈操之深深呼吸,感受春天气息,这时他看到了一幅极动人的画面:
六角翘檐金风亭上,身穿曲裾垂髾深衣的陆葳蕤凭栏而立,面向那片梅林,身子前倾,眼睛眯着,花瓣一般的唇微微噘起,似在亲吻随风而至的花香、亲吻那春天的气息,她长裙下摆上宽小尖、层层叠叠,形状也如那水红色梅花瓣一般,料峭春风吹动她的衣裙,垂髾下摆拂向斜后方,勾勒出身体美妙轮廓,她神情专注可爱,迷人如天仙——
陈操之立在数丈外,眼望亭上的女郎,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爱她,嗯,这就是葳蕤可爱之处,看到葳蕤让人分外感到生活的甜美,纵然有种种坎坷、倾轧、丑恶和忧患,纵然明日就要金戈铁马、浴血厮杀,但都不能损害我们对生活美的感受和珍爱,那是我们在纷扰的尘世中生存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陆葳蕤睁开眼睛,微感羞涩,方才嗅着花香有些忘情,左右一看,正看到陈操之含笑望着她,不禁晕染双颊,红着脸道:“陈郎君来了——”
陈操之走上亭来,上上下下打量陆葳蕤,看得陆葳蕤心如鹿跳,面红耳赤,吃吃道:“陈郎君,你看什么,我,我有什么不对吗?”
陈操之拉起陆葳蕤的左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说道:“我好久未执画笔了,但我要把你方才的模样画下来,作为我的聘礼送给你,向你求婚。”
陆葳蕤又羞又喜,想着自己方才的样子在别人眼里或许就有些轻佻,但陈郎君不是俗人,只要陈郎君喜欢就好,应道:“好。”
陈操之看亭中有一张小案,案上有笔墨纸砚,葳蕤在画菊花“玉版”,已快要画成——
陆葳蕤指着亭外那株名贵的玉版菊花道:“陈郎,还记得这株玉版否?”
六年前这株名贵的玉版菊花因为浇水过度而烂根,眼看就要枯萎,陆葳蕤束手无策、对花垂泪,是陈操之设法救活了菊花玉版——
陈操之微笑道:“花是我们的媒人,我如何会忘。”
陆葳蕤嫣然一笑,轻声道:“花为媒。”指拈一茎花叶轻轻捻动,花叶旋转着飘落——
上品寒士 十六、人逢喜事精神爽
十六、人逢喜事精神爽
《嗅春图》画成后,建康城也就到了。
这日是正月二十八,春光正美,建康百姓两年前万人空巷争看陈操之的热闹景象再现,从清溪门直至秦淮河畔,士女倾城,夹道围观,见陈氏宗族的牛车随从络绎不绝、很是气派,陈操之、陈宗之叔侄风致高超、俊美秀异,众人皆道钱唐陈氏不愧是源出颖川的大族,果然是有底蕴的,难怪吴郡陆氏和陈郡谢氏会争相嫁女给陈操之——
陈尚、刘尚值、顾恺之、张玄之早早迎出数里,与陈操之一起进城,而陆府女眷因为担心被围观已绕道广莫门先回横塘陆府去了——
谢琰、谢玄、谢韶兄弟骑着马跟在谢道韫的牛车边,因观者如堵,竟无法挤过去与陈操之相见,谢道韫让侍婢柳絮给谢玄三人传语道:“不必上前相见,跟着走一程便是了。”
至秦淮河畔陈氏宅第,看热闹的民众稍稍散去,陈咸、丁幼微、陈尚妻子等人的牛车已从侧门进去,骑着大白马的冉盛看到了谢玄,便对陈操之道:“阿兄你看,谢掾在那边——”
陈操之便下马过去相见,与谢氏兄弟三人寒暄数语,谢玄便指着停在道边的牛车道:“子重,我阿姊在车上。”
陈操之刚走到那辆牛车边,车窗的绣帘就拉开了,侍婢柳絮在车内笑容可掬道:“陈郎君新年安好,我家娘子在此。”说罢身子错开,露出谢道韫清丽淡雅的瓜子脸,斜挑的双眉很有神采,双眸狭长,笑起来眼睛眯缝着,上下睫毛交摩,梨涡浅浅,有一种骨子里的妩媚,真让人难以置信这样的女子竟能男装出仕!
“子重,往返平安否?”谢道韫含笑问,眸子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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