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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祝英台道:“胜负还是要计较的,双方辩难,有理者胜,词穷者负,若只是说着玩玩,无胜无负,一团和气,那又辩什么难?”
陈操之微笑起来,这个祝英台心思敏锐,和他说话真要字斟句酌、小心谨慎才行,不然被他揪住一点点小破绽就给你撕成个大口子,说道:“那好,在下就不揣浅陋,与贤兄弟辩难一番。”
祝英亭道:“就我一人与你辩吧,等下莫要说我兄弟二人联手难你。”
陈操之笑道:“相互切磋而已,又非意气之争,而且辩难也如弈棋,并不是人多力量就大的。”
祝英台眉毛一挑,问:“陈兄会弈棋否?”
陈操之道:“略窥门径。”
祝英台便道:“我亦好此道,有暇向陈兄请教一局。”侧头对其弟道:“英亭,让我与陈兄一辩。”
祝英亭很敬畏这个兄长,当即往后移膝半尺,突出兄长祝英台在前。
与陈操之并坐的徐邈也退后半步,静看陈操之与祝英台辩难。
在草堂外的刘尚值和丁春秋这时也脱了履走了进来,坐在徐邈身边,隐然有为陈操之助威之势。
陈操之道:“在下方才听了一段英台兄的高论,主要是以王弼的《老子注》为依据发明阐述的,我们此番辩难就围绕《老子》第一十七章的‘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来辩难吧?”
祝英台道:“既然子重兄听到了我刚才阐述的,那就请子重兄辩析——”
陈操之微一点头,侃侃道:“治人摄生,有所知见,驱使宇宙间事物之足相发明者,资为缘饰,以为津逮,所为法天地自然者,不过假天地自然立喻耳,岂果师承为‘教父’哉?观水而得水之性,推而可以通焉塞焉;观谷而得谷之势,推而可以酌焉注焉;格则知知物理之宜,素位本分也。若夫因水而悟人之宜弱其志,因谷而悟人之宜虚其心,因物态而悟人事,此出位之异想,旁通之歧径,于词章为寓言,于名学为比论,可以晓喻,不能证实,勿足供思辨之依据也——英台以为如何?”
祝英台眼泛异彩,凝目陈操之,略一思忖,说道:“我自然而曰百姓谓者,大人自知非己之本然,而养性养知使然,不顺而逆,即法与学,大人或愚百姓而固不自欺也,自然而然,即莫之命而常,盖未尝别有所法,或舍己而学,亦不自觉为‘教父’而供人之法与学也。”
陈操之道:“大人之‘我自然’,则习成自然,妙造自然,出人入天,人、地、天、道四者叠垒而取法乎上,足见自然之不可几及。”
祝英台右手握玉如意,轻叩左手虎口,说道:“譬如水,孔子见其昼夜不舍,孟子见其东西无分,皆非老子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道德非无乎不在也。”
陈操之暗暗点头,这个祝英台真可谓是妙学深思,此论何晏、王弼亦不曾论述过,说道:“凡昌言师法自然者,每以借譬为即真,初非止老子,其得失利钝,亦初不由于果否师法自然,故自然一也,人推为‘教父’而法之,同也,而立说则纷然为天下裂矣。”
祝英台见陈操之从容不迫、神采内蕴、思辩清晰、发人深省,也是暗暗佩服,正待开口再辩,却见一个草堂仆役跑过来禀道:“徐博士回来了。”
徐邈便起身出了草堂,陈操之含笑道:“英台兄辨析入理,道前人所未见,在下甚是感佩,今日且先暂止,改日再辩。”
祝英台最喜辩难,今日逢了陈操之,甚感棋逢对手的兴奋,应道:“甚好,今日就算平手。”
祝英亭见徐邈出去迎接徐博士了,便道:“那位徐兄不会在其父面前说我兄弟二人坏话吧,徐博士若不收我二人那可如何是好?”
陈操之微哂道:“何至于此,仙民好学上进、端谨知礼,嫉贤妒能非其所知,英亭兄此言倒有点让人小瞧了。”
祝英亭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厚厚的粉都遮掩不住,他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当面哂笑过——
祝英台瞪了弟弟一眼,起身道:“舍弟年幼,唐突莫怪。”
陈操之正想以祝英台恃才好辩、不留情面的性子,哪肯就这么简单道歉,果然,祝英台话锋一转,说道:“也不能全怪舍弟猜疑他,这位徐兄先前的表现殊失风仪,被我驳得说不出话来了还不肯认输。”说罢,故作爽朗一笑:“一起去拜见徐博士吧。”迈步先行。
祝英亭恼怒地瞪了陈操之一眼,袍袖一拂,一室皆香,跟着他兄长出了草堂。
刘尚值这才跳起身来,笑道:“还好还好,我们徐氏学堂的面子没被扫尽,这个祝英台太厉害了,且喜有子重降服他。”
陈操之摇头道:“何谈降服,我也是勉强应对而已,此人谈锋之利,我略有不及。”心里想的却是:“这个祝英台还真有可能是女子啊,方才我见他的布袜双足踏席而过,比他弟弟祝英亭的双足小很多,若真是女子,那可真奇了,难道过几日还会有一个叫梁山伯的来此求学?”





上品寒士 八十、晋人尺牍
八十、晋人尺牍
当日晚饭后,徐邈来到桃林小筑与陈操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夜谈,说起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徐邈道:“祝氏兄弟租赁的农舍离此不远,对了,就是去年春秋租住的那家农舍。”
丁春秋不忿道:“上虞祝氏也只是寻常士族,但看祝英台、祝英亭兄弟高傲盛气的样子比陆禽、贺铸还神气活现,真是岂有此理!”
徐邈道:“祝氏兄弟非陆禽、贺铸能比,的确是有才华的,属于恃才放旷、嵇康、阮籍之流,狂傲一点也情有可原。”
刘尚值笑道:“仙民真是雅量,不过把祝氏兄弟也夸得太过,嵇中散、阮步兵是他们能比的吗?”
徐邈道:“祝氏兄弟年龄与我和子重差不多,日后岂可限量,子重,你以为呢?”
陈操之道:“他二人以后就与我们同学了,会有很多交往,拭目以待吧。”
因说起扬州大中正之事,徐邈道:“我爹爹说新近除授扬州大中正的是扬州内史庾希,庾希便是司空庾冰之子,名门之后,早年与豫州刺史谢万并称‘双秀’,据说脾气暴躁怪异,因与大司马桓温不睦,一直不得重用,又传与吴郡中正全礼全常侍也有怨隙,只怕对全常侍擢拔上来的吴郡入品士子会比较挑剔。”
丁春秋道:“颖川庾氏原是与瑯琊王氏并称的大门阀,现在是每下愈况了,若再以大中正之职迁怒泄愤,那庾氏的声望可要一落千丈了。”
陈操之道:“不用想那么多,我们照样每日勤学不辍,大中正考核也是有一定规矩的,考的是《诗》、《论》和《礼》、《传》,只要我们通此四经,又何惧哉。”
魏晋儒经大都袭用马融、郑玄的注本,对于《毛诗笺》、《春秋左氏传》、《论语集解》,陈操之可以说是精通了,《诗》、《论》是倒背如流,《春秋左氏传》,因为卷轶浩繁,尚不能通篇背诵,但只要提及传中某人某事,陈操之就能滔滔不绝地把那一段相关文章背诵下来,这一点只有自幼苦读的徐邈能比——
相对来说,陈操之比较弱的是《礼记》,魏晋流行的是郑玄注解的《小戴礼记》,这是陈操之目前最用心学习的一部书,常常向徐邈请教,徐邈也是倾心教授,遇到他也不解之处,就和陈操之一道去向他父亲徐藻求教。
徐氏学堂定于二月十九开始新年第一讲,所以二月十八这日陈操之比较悠闲,一早起来登上狮子山——
这几日春光格外明媚,不仅是桃花,粉白微红的杏花也开了,还有迎春花、红杜鹃,自吴郡西门直至北边的泾河两岸,一团团、一簇簇,好似大地上编织的锦绣。
陈操之朝桃林小筑方向遥望,碧溪两岸的桃花开得正盛,宛若锦霞蒸蔚、红雾氤氲,潺潺小溪在桃林间时隐时现,桃林小筑的草堂茅舍掩映其间,而桃林外则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陈操之答应过顾恺之要画这二月桃花等顾恺之以后来看,前日陆葳蕤也说要来这里画桃花,陆葳蕤还在华亭陪她后母苏文纨,要过两天再回吴郡。
陈操之准备画两幅桃花图,一幅就叫《碧溪桃花图》,这幅是全景构图,要把狮子山以东至桃林小筑这一片都画入图中,另一幅暂定名《窗外桃花三两枝》,这个是他比较擅长的,不用太费心神构思。
陈操之在狮子山头眺望半晌,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上来了,指点树影花色,笑逐颜开。
每日惯例,从狮子山下来后,陈操之主仆便绕湖奔跑。
明日徐博士便要开讲,在此求学的吴郡、会稽的士族子弟也都到齐了,入住小镜湖畔木楼,这些士族子弟三个月未见陈操之主仆绕湖奔跑,这日又见到了,又是一阵笑谈,尤以那个贺铸笑得最放肆,特意站到湖边等着陈操之三人过来,大笑道:“徐氏学堂三大怪事,陈操之主仆绕湖竟逐排第一,哈哈。”
冉盛本欲发怒,却又奇怪地问:“那另两怪事又是什么?”说话时,足下不停,已经从贺铸身畔奔过,还扭着头等贺铸回答。
陈操之道:“小盛,莫要分心,咱们是在行散,行散不当会落下一身的病痛。”
贺铸一愣,看着陈操之主仆三人迅速远去的背影,跌足大笑:“哈哈,寒门穷士也敢说行散,真是笑死人!”笑了一阵,又觉得不大对劲,心道:“这个陈操之说什么行散不当会致病,莫不是在讥嘲我?”冷笑一声,回木楼敷粉薰香去了。
冉盛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小郎君,我们是在行散啊,哈哈,徐氏学堂三大怪事,绕湖竟逐排第一,那第二怪事和第三怪事又是什么?”
路边杨树下有人答道:“绕湖竟逐排第一、双手书写排第二、早起登山排第三。”
陈操之侧目一看,杨树下笑吟吟的是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还有两个健仆跟着,说话的正是祝英台。
冉盛瞪起眼珠道:“敢情都在说我们小郎君啊,这算什么怪事!”
陈操之微微一笑,向祝氏兄弟一点头,大步奔过。
这日上午,陈操之温习了一遍《小戴礼记》,又练了小半个时辰的书法,自去年四月以来,他每日习字时间都在两个时辰以上,依旧保持每日抄书的习惯,至今已抄书近百卷,宗之和润儿是不愁无书可读了,但就书法而论,长进不明显,笔法固然是纯熟了,可是意韵尚不生动,尤其是右手的《张翰贴》式行楷,因为只凭记忆临摹,日复一日,反倒越来越觉得学得不象,失了欧阳询的笔意,又觉得白马作坊的有芯紫毫笔较硬,提、按、转折之际不够灵活自如,想着哪日做一支羊毫笔试试。
午后,陈操之在桃林间漫步,寻找作画的灵感契机,在溪畔又遇祝英台,祝英台带着一个小僮,手里把玩着玉如意,点头微笑,错身而过,并未交言。
陈操之虽不是有心要探这祝英台秘密,但毕竟心里横亘着那么个久远的传说,好奇心难免,有意无意朝祝英台脖颈和胸前扫了两眼,祝英台脖颈柔细,喉结不甚明显,但很多男子喉结也不甚突出,以此来判断男女不足为凭,至于胸脯,非礼勿视,陈操之只是掠眼而过,也未见丰满突出,而且春寒犹在,衣裳重重,既便有曲线也模糊了——
想到这里,陈操之哑然失笑,心道:“祝英台是男是女关我何事!若是女的就等那梁山伯来吧,真不知梁山伯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这个恃才傲物、牙尖嘴利的祝英台倾心?”
陈操之回到桃林小筑,开始铺陈作画,学卫师先用细笔勾勒,陈操之前世学的西洋风景画,比较注重写实,而魏晋时的画风注重神韵,对写实不甚看重,为了风神气韵,景物是可以用意更改的,所以陈操之尝试着将狮子山移至桃林小筑后面,小溪也更曲折多姿了,而两岸数千株桃树,俱用写意笔法氤氲渲染——
画得入神,晚餐也顾不上吃,直到五尺绢本上底稿全部画好,陈操之才搁下笔,在来德捧上的木盆里洗手,一边还扭着头看画稿,心道:“惜哉,卫师、顾恺之不在此,不然一边请教一边作画会获益很多,只有改日向陆葳蕤请教了,至于那位陆夫人,只有等画好后再请她品评。”
晚饭后已经是戌时,陈操之正在洗浴,听得有外人来到草堂,向丁春秋说着什么,待他浴罢出来,却已不见有人,丁春秋和刘尚值在看一张小贴,便问:“何人找我?”
丁春秋怒形于色道:“祝氏兄弟遣仆邀你去弈棋,我见你在洗浴,又知你不会弈棋,便说我愿代你前往,可恼那贱仆竟掉头便走了。”
丁春秋从未见陈操之下过围棋,想当然以为陈操之不会下棋,他倒是会一点,想着大家士族对士族,交往一下也好,现在顾恺之已经不在这里了,等下月初他父亲丁异来一看,好嘛,就和几个寒门学子混在一起,岂不是丢士族子弟的脸!
其实按丁春秋现在的想法,他对陈操之、徐邈已经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陈、徐二人的学识远在他之上,其勤奋刻苦和品行也让他敬佩,但世事如此,他丁春秋不能惹父亲生气啊,所以想结识祝氏兄弟,万万没想到这祝氏仆人也如其主人一般傲慢无礼,放下贴子便走了!
刘尚值笑道:“子重你来看,这个祝英台嘴巴上不饶人,字也写得极妙啊,真是有才,不服不行啊。”
陈操之接过刘尚值递过来的的一张小纸笺,只见疏疏三行字,学的是书品第一的谢安行书,字迹随意洒脱、圆劲古雅,虽是信笔之作,但结体匀整安稳,显示书写者气优雅的情态——
小笺三行三十三字,写的是:
“英台白:推窗望月,清辉满室,忆君略窥门径之语,思欲手谈一局,扫室以待。英台顿首。”




上品寒士 八十一、且听月夜敲棋声
八十一、且听月夜敲棋声
去年冬月,陈操之从陆纳那里借得谢安的真迹《赠王胡之书》,每日临摹五遍,接连临摹了半个月,自以为颇得谢书之神韵,但今日看祝英台的这寥寥三十三字,那种优雅天然的气韵实非他所及,书如其人,这是陈操之第一次在年轻的士族子弟身上发现那种源于骨子里、血脉中、又经后天浸习薰染出来的高贵气质,这种气质陆禽没有、贺铸没有、丁春秋也没有,至于顾恺之,并非不高贵,只是一派不谙世事的痴气和天真——
又想起陆葳蕤,纯美的陆葳蕤似乎不能用这些来衡量她,陆葳蕤有造化钟灵之秀,就好比花卉之美不能和建筑之美放在一起比较一样,只能说都很美。
陈操之步出草堂,抬头看,二月十八的月亮升起在东边桃林树梢头,清辉洒落,桃花静美,小溪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只在狭隙处、石磊处、曲折回旋处,方将汩汩水声送到草堂前。
这真是让人不忍就寝的好月亮的晚上啊!
陈操之道:“尚值、春秋,月色正好,我三人一起去访祝氏兄弟如何?”
丁春秋道:“我是不去,这上虞人太无礼!”又问:“子重,你会围棋?”
陈操之道:“会一点,不过有春秋同去,自然更胆壮,尚值会弈棋吗?哦,不会,那春秋与我正好敌他祝氏兄弟。”
丁春秋便允了,心里憋着气呢,正好在棋枰上挫折那祝氏兄弟。
月色如水,将林间小道清洗得特别洁净,道边花树光影明暗,有着白日所没有的幽美,在这样的林间月下漫步,会知道读破万卷书不一定管用、富有天下不一定幸福,人生的享受和感悟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片刻。
祝氏兄弟租住的是去年丁春秋住过的农舍,离桃林小筑不过两里地,陈操之三人傍溪闲闲地走着,不需一刻钟就到了。
祝氏小僮在柴扉望见,急忙去报讯,很快,祝英台、祝英亭兄弟二人迎到柴扉前,祝英台见来了三位,便问:“三位都会弈棋吗?”
刘尚值道:“两个会下,一个会看。”
祝英台嘴角一勾,微哂道:“会看什么,看热闹吗?”
刘尚值一窘。
陈操之道:“正是看热闹,何处无月,何处无看热闹的闲人?”
祝英台嘴角勾着的笑伸展开来,笑得颇为魅惑,随即面容一肃,退后一步,优雅道:“请。”
丁春秋进入左边那间茅舍,左看右看,心里大为诧异,这几间房子他三个月前住过,屋顶倒是不会漏,但泥墙斑驳,屋内器具也极平常,当时他只想着是暂住,也将就了,但今夜一看,这草房子简直是焕然一新,椒泥墙,青缟幔,几案一律是鸡翅木的,雕镂精美,足下的苇席洁白如雪,苇席边上有暗色的花纹——
丁春秋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农舍吗?从北窗望出去,那株半枯的老柏树在月下虬枝夭矫,没错,就是他曾经住过的农舍,可是怎么就变得如此清雅秀致了?徐邈说祝氏兄弟是昨日才搬到这里来的,涂椒壁也没这么快吧?
陈操之只是打量了这房间两眼,注意力便全被窗前鸡翅木小几上的那局棋吸引住了,厚重的香榧木棋枰,黑白棋子莹润如玉、光泽内敛,不会因日光或灯光照映而耀人眼睛,这是上等的好棋子——
棋枰上疏疏落落布着三十余枚棋子,想必是祝英台得到送信的仆人回报后才与弟弟祝英亭开始对弈的,陈操之迈步近前,正待细看棋局,看看对局双方有何棋力,自己这个后世的业余三段能不能对付——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在棋枰上一抹,乱了棋子,祝英台笑道:“想要窥探敌情、知己知彼吗?”
陈操之淡淡一笑,心道:“这个祝英台固然多才优雅,但气量总是稍逊,这种爱计较的性子倒真是有点象女子啊。”说道:“棋具只有一副,下棋者有两对,谁先谁后?”
祝英亭拱手道:“陈兄,我与你先弈一局。”
丁春秋很看不惯祝英台,这人太狂妄了,便道:“子重先下,等下我与英台兄对弈。”
祝英台看也不看丁春秋,说道:“我的棋艺比舍弟略高一筹,要与我下,先胜舍弟方可。”见丁春秋恼怒要说气话的样子,手里的玉如意轻轻往下一落,说道:“稍安勿躁,说气话何益,等下连胜我二人岂不是更解气?”
丁春秋发作不得,只好道:“很好很好,有理有理。”
陈操之道:“那就让春秋与英亭兄先下一局吧,我且旁观一局,熟悉一下棋路,我已有一年时间没下过棋了。”
祝英台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道:“英亭,我今夜不想下,你可莫要输了。”
祝英亭傲然道:“好的,请——阿兄看着就是了。”
丁春秋与祝英亭纹枰对坐,陈操之坐在丁春秋左首,祝英台坐在弟弟祝英亭右首,刘尚值打横而坐,两盏凫鱼灯明明地照着,夜风拂来,窗外老柏瑟瑟轻响,室内的青缟帐幔微微飘动,东南一角还有一个青铜香炉,燃着的正是一品沉香。
嗅着那悠悠香味,陈操之心想:“在这室内呆久了,我们也成了薰香人了。”
祝英亭先将棋枰上的三十余枚黑白棋子收归棋奁,然后双手扶膝,坐姿真英挺也,说道:“请先行。”
丁春秋也不客气,拈起一枚白子“啪”地一声脆响落在棋盘正中天元位置。
陈操之一愣,他记得魏晋时围棋规则也与唐、宋、明、清一样是要摆座子的,怎么丁春秋却直接下在天元上?
祝英亭显然也对丁春秋占据天元的一手比较诧异,皱眉道:“这是怎么下棋的!”
丁春秋一红,他的棋艺其实相当低劣,没和强手对弈过,都是与丁氏别墅的管事、典计胡乱下,但总是胜多负少,就以为自己棋力很强横,当下道:“这就是我钱唐人的棋路,钱唐人下棋就是这样下的。”
祝英亭含讥讽,问陈操之:“子重兄也是这样下棋的吗?”
陈操之道:“有座子约束,如何下得出诡谲多变、波澜壮阔的好棋,座子是阻碍棋艺发展的绊脚石。”心首:“不需要座子最好,这样我知道的一些小目、高目、目外的复杂定式可以派上用场了,不信祝氏兄弟在这方面能强过我。”
祝英亭道:“让子棋倒是不要座子,可是哪有第一手下天元的,到底会不会下棋啊!”
陈操之道:“第一手棋又能看得出什么,棋盘之大,哪里下不得,非得拘泥于套路来下吗?”
丁春秋道:“对,棋盘之大,任我纵横,哪里不可以下!”
祝英亭正待反唇相讥,坐在他上首的祝英台用手里的玉如意在香榧棋枰上轻叩一响,说道:“手谈,手谈。”
祝英亭便不多说什么,专心下起棋来,心想在棋盘上把这个丁春秋狠狠打败再说。
看热闹的刘尚值虽不懂棋,但看着月色入户、青幔飘拂,那对弈者纹枰对坐,棋枰上棋子黑白两色犬牙交错,棋子拍在棋枰上声音清脆悦耳,让人觉得就这样一点不懂棋单单看着也很美。
说起来还是不懂棋的好,懂棋的陈操之就觉得此时不怎么美,几手棋下来,陈操之就知道丁春秋根本就是个初学者水平啊,完全不知道围棋还有布局,就知道纠缠扭杀,往往祝英亭的黑棋在哪里下了一手,丁春秋的白棋就跟着下到哪里,一副气势汹汹要全歼黑棋的架势。
祝英亭起先是愕然,皱着眉头跟着应了几手,但丁春秋的招数实在太劣,没几下中间一块棋就被围住,又做不了两个眼,眼见是死了,但丁春秋还在左冲右突——
“不下了。”祝英亭把手里的一枚棋子往棋奁一丢,摇着头对他兄长祝英台道:“阿兄,你看这棋还有法子下吗!”
祝英台也摇着头,说道:“这样的棋艺也敢出来对弈啊,你不觉得羞耻我兄弟二人倒替你脸面挂不住。”
丁春秋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陈操之觉得祝英台说话太过分了,对丁春秋道:“春秋,这局就认输了吧,让我来与英亭兄下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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