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丁春秋怏怏挪膝,那祝英亭却道:“今夜我也无了兴致,不下了。”
陈操之很少动气,这回也有点恼火了,淡淡道:“这局棋才三十来手,棋盘还大,变数难测,我接替春秋来下这一局,也并非不能争胜。”
祝氏兄弟眉毛同时一扬,神态很相似,非常惊诧的样子。
祝英亭问:“这已经死了一块,还下?”
陈操之道:“棋未死净,就可利用,四角皆空,如何不能下?”
祝英亭冷笑道:“好,看你手谈是不是也如口才这般厉害。”拈起一枚黑棋落在棋枰上,挡住了白棋的出逃之路,然后挑衅地看着陈操之,眼里的意思是:“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求活?”
上品寒士 八十二、真性情
八十二、真性情
围棋在东汉之前,一直被儒术所排斥,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也就是说,下围棋也就比无所事事、饱暖思淫欲好那么一点。《淮南鸿烈》有“行一棋,不足以见智;弹一弦,不足以见悲。”认为下棋是浪费时间,显示对围棋、甚至音乐的不重视。
到了魏晋之际,围棋才逐渐雅化,与“博”分离,摆脱了赌具的卑微地位,与书法、音乐一样被士族高门认为是修身养性的艺术,又把围棋附会阴阳五行、天地感应,使得围棋神秘而崇高起来,葛洪《西京杂记》记载西汉杜陵夫子“善弈棋,为天下第一,人或讥其费日,夫子曰:精其理者,足以大俾圣教。”认为围棋也可以和诗书一样教化大众了。
在北方士族南迁之前,江东棋风不盛,最近四十年,因为王、谢高门对围棋的重视,王导、谢安都是弈道高手,所以江东士族子弟也普遍学习围棋,不会下棋也和不会“洛生咏”一样是件丢脸的事。
祝英亭下完一手棋,就抱臂端坐,冷眼看着纹枰对坐的陈操之。
陈操之审时度势,这局棋已经下了三十多手,中腹的一块白棋已无活路,好在四角都还空虚,未必没有一争的机会,而且他旁观祝英亭与丁春秋下的这三十多手,发现祝英亭固然棋艺远胜丁春秋,但不少招法在陈操之看来还是不妥,所以陈操之认为祝英亭的水平应该是稍逊于他,祝英亭性子比较矜傲,见他接丁春秋续下这一局,定然心中恼怒,又自恃棋局优势巨大,下起棋来必然有失冷静,最重要的是,他有后世职业棋手千锤百炼总结出来的几十个定式作后盾,相信自己能挽回丁春秋的劣势。
陈操之当然不会再去走中腹那块几乎死定的棋,他在左上角小目占角,祝英亭一间高挂,双方很快形成一个类似“小雪崩”的定式,当然,祝英亭行棋秩序错误很多,陈操之的白棋已经占了不少便宜,角地也取了,中腹也能出头,当然,这点收益不足以弥补中腹死棋的巨大损失,陈操之思索片刻,毅然脱先再占右下角。
祝英亭剑眉一扬,心道:“陈操之,你也太贪心了吧,左上角那块棋还漂浮无根呢,就又抢占右下角,不怕受攻吗?”他现在已看出陈操之的棋艺远在丁春秋之上,对弈起来也有点兴味了,于是开始进攻左上白棋,陈操之跟着应了几手,竟再次脱先把仅剩的右上角给占据了。
祝英亭怒了,陈操之棋力是不低,但一块孤棋竟敢两次脱先,这绝对是渺视他,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杀死这块棋,给陈操之一个沉重教训——
人一发怒,目光就短浅,祝英亭现在就专盯着左上白棋要歼之而后快了,陈操之也知道厉害,没有再脱先,再脱先就必死无疑,陈操之此时施展了一个手筋,将这块白棋巧妙地做成了劫活,论劫材,白棋有中腹那块濒死之棋作劫材,黑棋打不过,此时祝英亭理智的应对就该补一手将中腹吃净,那样依然是黑棋优势,但祝英亭却盯着左上那块白棋,非杀这块棋不可,心里隐隐有这么个念头,左上这些棋是陈操之下的,中腹是丁春秋的,杀丁春秋的棋没什么意思,就要杀陈操之的,于是,祝英亭在他兄长祝英台的惊呼声中愤而消劫,一举净杀左上二十三颗白子,付出的代价是,陈操之中腹被困的十五颗白棋挺头突围而出——
表面看起来,祝英亭杀大弃小的选择是正确的,但祝英亭杀这块棋是在陈操之脱先两手后才造成劫杀的,本身损失已经很大,更何况中腹白棋活出,原本包围它的那些黑棋成了纸糊的灯笼,一捅就破,损失之大,难以计量。
祝英台微微叹息,右手玉如意不停地叩击左手虎口,两眼盯着陈操之,见陈操之气定神闲,思考时危然端坐,落子时轻快果决,对弈时从不左顾右盼,姿态很是优雅。
祝英亭毕竟棋力不低,很快发现自己因一时意气上了陈操之的当,盘上局面已从黑棋大优变成了略显颓势了,不禁又气又急又懊丧,心浮气躁,不知该如何挽回这颓势?
祝英台缓缓道:“英亭,推枰认输吧,黑棋现在虽然落后并不多,但你的心态已然浮躁,用智、小巧都谈不上,更不用说入神、坐照了,继续对弈下去只会越输越多。”
祝英亭虽然狂傲,但不会象陆禽那样刚愎自用、嫉贤妒能,而且他又很听兄长的话,又看了一下棋局,虽然很不甘心,但还是说道:“是我输了,那么大的劣势被白棋扭转过来,我已经输了,子重兄的确下得很机智,但也怪我自己一叶障目,没有下好,明日再向子重兄讨教,相信不会再犯这样的大错。”
陈操之暗暗佩服祝英台的决断,抬头看了祝英台一眼,有欣赏之意,祝英台也正含笑望着他,说道:“子重兄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棋,心计、棋艺俱妙,我想向子重兄讨教一局,如何?”
陈操之看了看窗外老柏树的月影,说道:“改日吧,现在已是亥时末了,明日徐氏学堂正式开讲,晏起迟到就不美了。”
祝英台点点头,与祝英亭一道送陈操之三人出来,在柴扉道别时,祝英台道:“子重兄要来弈棋,我兄弟二人随时恭候,但看月的闲人就不要来了。”
祝英台说话就是这么不给人留面子,对于不如他的人他从来都是瞧不起的,决不虚与委蛇说什么客套话,这让刘尚值和丁春秋都很尴尬。
陈操之淡淡道:“那我也不会来,告辞。”略施一礼,踏着月色而去。
回桃林小筑的路上,丁春秋道:“祝氏兄弟太无礼了,比陆禽、贺铸还无礼,就该子重教训他们。”
刘尚值道:“那个祝英台只看重子重一人,别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现在子重为了我二人把祝氏兄弟给得罪了,不知祝氏兄弟会不会气得明日一早就回上虞去?哈哈。”
丁春秋道:“走了最好,这两兄弟太让人看不顺眼了,言语尖刻,目中无人。”
陈操之微笑道:“祝氏兄弟应该是来学洛阳正音的,岂会因这点小事就走。”
一夜无话,次日上午徐博士开讲吕静的《韵集》和洛生咏,祝英台、祝英亭兄弟早早到座,虽然也是和其他士族子弟一起坐在坐南朝北的草堂里,但兄弟二人独据一隅,并不与其他人交谈。
那贺铸见祝氏兄弟薰香敷面很有品味,在徐博士讲完洛生咏后,便上前搭话,祝氏兄弟也是理也不理,贺铸恼道:“上虞祝氏,区区下等士族尔,竟敢渺视我会稽贺氏乎!”
祝英台看也不看他,说道:“我且问你,《焦氏易林》之‘白龙赤虎,战斗俱怒’何解?答得出才配与我兄弟交往。”
贺铸气极反笑,大声道:“大好笑事,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提问——”
祝英亭冷冷道:“既答不出来,那就请你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着,莫要来讨厌。”
贺铸简直狂怒,他是服散的,脾气格外暴躁一些,冲上来就要掀祝氏兄弟身前的小书案——
祝英亭一手按住书案,一手将那贺铸推开,真看不出来,这个祝英亭力气还不小,把贺铸推得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待还要冲上来,就被其他学子劝住。
贺铸叫道:“上虞姓祝的,快向我道歉,否则——”
祝英亭冷笑道:“否则又能怎么样,是不是不让我二人入品啊?”
祝英台起身道:“英亭,不要多说了,我们走吧。”兄弟二人扬长而去,有两个祝氏僮仆来收拾笔墨纸砚。
丁春秋在一边看到了,颇为痛快,心道:“这祝氏兄弟是真狂傲,不止对我和尚值,对贺铸也敢这么狂傲,若是我,还真不敢如此顶撞贺铸,贺铸的祖父是号称当世儒宗的贺循,官至大司空,虽然早已身故,但就江东士族而言,贺氏在朝廷中的势力仅次于陆氏和顾氏,实在得罪不起啊,祝氏兄弟只怕有后患。”
徐邈看到了南草堂贺铸与祝英亭之争,便去向父亲徐藻禀报,午后续讲《小戴礼记》时,徐藻便告诫贺铸和祝氏兄弟,若再起争执,三人都不要再来学堂听讲了,三人唯唯。
此后两日,相安无事,祝氏兄弟也没来邀陈操之去下棋,陈操之自顾读书、习字、作画,等着陆葳蕤从华亭回来。
二月二十二是休学日,这日午后,丁春秋邀刘尚值进城游玩去了,陈操之独自在桃林小筑画《碧溪桃花图》,再有两日,这幅画就画成了,自感要比上回的《山居雪景图》有进步,正画着,听得桃林小路脚步声细碎而近,心中一动,搁下笔,走到草堂前,就见陆葳蕤带着短锄和簪花两个小婢轻盈盈从桃树下走来。
上品寒士 八十三、羽衣道冠少年郎
八十三、羽衣道冠少年郎
陆葳蕤午前才回到吴郡府中,午饭后便报知父亲陆纳说要去城西画桃花,往年陆葳蕤要数百里去寻花访木,现在年已及笄,陆纳不许她远行,但本郡近郊哪还有不让她游玩的,便命府中管事多带婢仆跟随侍候,日落前必要回府。
来到狮子山桃林外,陆葳蕤下了牛车,命管事和其他婢仆在林外等候,她自带着短锄和簪花步入桃林,短锄还捧着一个布囊,布囊里是笔墨纸砚和画色。
去年初冬,陆葳蕤为了向陈操之报知菊花玉版已然救活,曾到过这里一次,但未走入桃林,那时桃叶落尽、草叶枯黄,看过去只是一带寒林疏水,陆葳蕤不喜那萧瑟单调的景色,她喜欢五颜六色、花团锦簇,而现在,眼前这片桃林就让她欣喜——
春光明媚,桃花烂漫,走在桃树下,陆葳蕤深深呼吸,对二婢说道:“这里的风都是粉红色的,走一程人都要醉了。”
小婢短锄眼尖,说道:“小娘子,陈郎君在那边看着咱们哪。”
陆葳蕤正伸展着双臂,做出鸟儿御风飞翔、悠然陶醉的姿态,闻言赶紧放下手,腮染桃花、美眸含羞,看着立在茅檐下的陈操之朝她微笑,便遥遥招手致意。
陈操之含笑迎上去,略施一礼:“葳蕤小娘子来赏桃花吗,今日正是好时候。”
陆葳蕤还礼,应了一声。
小婢短锄打量着四周,说道:“陈郎君住在这里啊,真是好地方,我家小娘子可喜欢这里了。”
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是来此作画的,你——开始画桃花没有呢?”
陈操之道:“正画呢,颇多不顺,想着向葳蕤小娘子请教,且喜你就来了。”
陆葳蕤脸露喜色:“看看画了多少了。”便与陈操之进入草堂,快步走到画案上一看,《碧溪桃花图》线条勾勒已经完成,说道:“啊,狮子山,怎么移到这边来了?”
陈操之笑道:“为了构图好看嘛,遂遣夸娥氏之子负山搬移至此。”
陆葳蕤抿着嘴笑,又道:“你有什么不顺呢,我看画得很好。”
陈操之试着说了几处作画时的遇到的疑难,陆葳蕤竟能解答,她毕竟跟随张墨学画好几年了,而且后母张文纨也经常作画,府中藏画又多,自然比陈操之懂得多。
陈操之甚喜,便欲提笔修改,却听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想再看看桃林,选一景作画,你可否帮我参谋一下?”
陈操之又放下笔,说道:“好,我陪葳蕤小娘子在溪畔走走,看哪一处适宜入画?”
陈操之在前、陆葳蕤在后,两个人离着五尺远,在溪边小道慢慢地走,小婢短锄把那个装笔墨画色的布囊搁在草房子里,与簪花缀在陆葳蕤身后,冉盛又跟在二婢后面,来德则站在茅檐下朝这边张望。
陈操之上次去华亭陆氏墅舍,因为陆夫人张文纨在,他没能和陆葳蕤说上什么话,这次见了,没什么拘束,便说了陈家堡过年的一些事,陆葳蕤最爱听润儿的趣事,一边听一边笑个不停。
两个人一边说着,不知不觉走出了桃林,再过去便是祝氏兄弟租住的农舍了,陈操之驻足道:“在这边看看,你那幅画该如何布局?”
陆葳蕤道:“全景图已被你画了,我便不画了,我只画一幅小景桃花,却一时不知如何入手。”
陈操之道:“我有一构思,就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陆葳蕤喜道:“肯定合意,我师张安道,还有张姨,都夸你的画构思独特,陈郎君快告诉我吧。”
这时陈操之看到那边农舍柴扉敞开,祝氏兄弟从里面出来,径直向这边走来,陈操之不想这时候与祝氏兄弟见面,便道:“葳蕤小娘子,我们先回桃林小筑,我把适宜入画处指给你看。”
陆葳蕤应了一声:“好。”便转身跟着陈操之往回走。
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踏着高齿木屐,潇洒而来,后面跟着两个健仆。
祝英亭看着陈操之与一个粉裙女郎返身回桃林,皱眉道:“这个陈操之携妓游春?”
祝英台眯缝着细长秀气的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加快脚步,说道:“过去看看。”
陈操之听到祝氏兄弟赶上来,避让不过,便回身拱手道:“两位祝兄急急的要赶去哪里?”
祝氏兄弟都不说话,眼睛都看着陆葳蕤,这样华贵却不张扬的衣裙首饰、这样纯美的容色和优雅气度,哪里可能是女妓啊!
陆葳蕤见有别的男子来到,而且目光炯炯,颇为无礼,便轻声道:“陈郎君,那我先回了。”
陈操之道:“稍等,我把入画取景告诉你再回不迟。”不想搭理祝氏兄弟,拱拱手便走。
祝氏兄弟却又跟上来,祝英台道:“子重兄还会作画吗?可肯让我赏鉴赏鉴?”没等陈操之回答,祝英台又问陆葳蕤道:“这位小娘子贵姓?”
陆葳蕤很是厌烦这个修长身材、敷粉薰香的祝氏公子,不过她脾气好,连对下人仆婢也从不训斥,当下淡淡道:“姓陆,来此画桃花。”
祝英台细长凤目先是瞪大随即眯起,问:“莫非便是花痴陆葳蕤?”
陆葳蕤应了一声:“是了。”快步朝桃林小筑而去。
陈操之道:“两位祝兄,请便吧。”
祝英台道:“我要看你作画,怎么,不行吗?”眼睛盯着陈操之看,好象陈操之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陈操之道:“那就请吧。”
回到桃林小筑,陈操之指着草堂正厅画案上的那幅尚未画成的《碧溪桃花图》道:“两位祝兄,画稿在那边,请先看着,我与陆氏娘子谈一会作画取景。”也不避祝氏兄弟,走到草堂窗前,对陆葳蕤道:“葳蕤小娘子请近前看这窗外——”
陆葳蕤略带疑惑走近,只见窗外数枝横斜,却是一株桃树枝干伸到窗前,上面几串粉红的桃花,在午后斜阳映下,分外娇艳。
陈操之道:“何妨画一个小窗,小窗外桃花三两枝——”
陆葳蕤眸子一亮,喜道:“如此取景,可谓新奇。”
陈操之道:“此法取巧,用一两次也就罢了。”
陆葳蕤笑道:“那我抢先画了,你不许用。”
陈操之道:“学业重,无暇作画,我自画那一幅就够了。”
陆葳蕤美眸一转,斜了祝氏兄弟一眼,心里有点暗恼,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便告辞道:“陈郎君,那我先回了,待我画成后再让你看。”
陈操之送她出去,却道:“请稍等,我年前在陈家坞画了一幅《山居雪景图》,你带去看看,第一次画全景,乖谬颇多,聊博一笑。”
陆葳蕤喜道:“太好了,很想看看陈郎君经常攀登的九曜山是什么样子呢。”接画轴在手,很想立即展开看看,却见祝氏兄弟还是那么目光炯炯,便将画轴交与侍婢簪花,向陈操之微微一笑,出桃林而去。
祝英台发话了:“子重兄音律是极妙、玄理也清通、双手书法亦有可观之处,围棋——等与我对弈后再评论,只是这画作实在不敢恭维。”
陈操之知道这个祝英台言谈苛刻不留情面,淡淡道:“学画也才半年,岂敢听人恭维!”
“啊,半年!”祝氏兄弟都吃了一惊,学画半年的哪敢画全景,都只画些单个的物事,这陈操之还真是个怪才。
祝英台道:“才学半年就收起女弟子来了,佩服佩服。”
陈操之微笑道:“我是画得不好,却也没有向两位自夸炫耀啊,何必这样讥讽我?”
祝英台道:“是真心佩服,做陆花痴的老师那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啊,我记得张墨张安道教过陆花痴习画。”
这个祝英台今天有点烦人,陈操之也懒得辩解,说道:“好了,佩服也佩服过了,我要继续作画。”
祝英台道:“请便,我兄弟二人就在边上看你作画,不会打扰你。”
陈操之道:“不知道这是犯忌的事吗?”
祝英台不答,却命一个健仆:“取我方才画好的那幅画来,速去速回。”
那健仆知道主人的脾气,出门撒腿狂奔而去,不到半刻钟,扯风箱一般的喘气声传到草堂前,祝英亭出去接了一卷画轴进来。
祝英台道:“让陈郎君看看,我是不是那种需要偷师学画的人?”
祝英亭便展开画卷,摊开在画案上,让陈操之欣赏。
这是一幅《松下对弈图》,奇石为枰、松果为子,两个羽衣道冠的少年据石对弈,左边少年的容貌宛然便是陈操之,右边那个便是祝英台,奇松虬曲,山石磊磊,对弈者亦沉静如石,整幅画有一种高古清奇之气。
陈操之赞道:“英台兄手笔吗,果然妙绝,格调高雅,我远远不如。”
祝英台殊无矜傲之色,说道:“只是想看看你作画而已,却要我的仆人跑得气喘如牛。”
陈操之一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画虽陋,但未尝没有英台兄难及之处。”
祝英亭眉毛一挑,正想出言讥讽——
祝英台摆摆手,说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上品寒士 八十四、春夜细雨尺八箫
八十四、春夜细雨尺八箫
陈操之坐到画案前,祝英台与祝英亭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分坐于画案两端,一品沉香袭人,陈操之提起笔又放下,摇头笑道:“贤昆仲这样盯着,我真是无从落笔。”
祝英台微哂道:“奔马迎面、大风摧树,犹自神色不变,此之谓名士风度,我兄弟只是边上看你作画,你就心神不宁、无从下笔,这等修心养性功夫还欠磨砺吧。”
陈操之笑问:“设若某日你行于路上,不慎被那驾车的鲁西牛一头撞到溪里去,你从溪里挣扎爬起,泥水淋漓,那时还有名士风度吗?”
祝英台细长清亮的眼睛凝视着陈操之,徐徐问:“子重兄要驱牛撞我?”
陈操之微笑道:“岂敢,假设尔。”
祝英台道:“若以假设论事,则俗不可耐矣,尝闻会稽谢氏安石公与孙绰孙兴公等泛海,风起浪涌,诸人并惧,唯安石公吟啸自若,舟子见安石公未令归舟,亦不敢返航,船去不止,风浪转急,安石公乃徐徐曰‘如此将何归邪?’舟子承言即回,众人皆服安石公雅量——若依子重兄假设,风摧舟沉,命既不存,又何谈雅量!子重兄平素都是这样论事的吗?”
这个祝英台辞锋太犀利,要辩起来又没完没了,陈操之淡淡道:“流传开来的是雅量,未流传开来的是遇难,如此而已。”
祝英台眉毛一挑,还待再辩,陈操之道:“要辩难清谈,改日吧。”又提起笔来,祝英台便不再作声。
祝英亭不想看陈操之作画,气恼地起身出了草堂,见陈操之的两个仆人一个坐在檐下做木匠活,另一个举着根六尺齐眉棍在不远处“霍霍”地舞弄,舞得性起,突然一棒打在溪边一株桃树干上,“嚓”的一声,齐眉棍断折,还好那株桃树年深日久,枝干粗壮,没被拦腰打断,但那一树盛开的桃花,一时间全落尽了,一半落在岸上,一半零落到溪中,顺水漂去——
舞棒的少年吐了吐舌头,将折断了齐眉棍也丢进溪里,走回来了。
祝英亭心道:“这少年好大的力气。”在檐下站了一会,又进去看陈操之作画。
陈操之这时已经静下心来,旁若无人,专心作画,他先画那片桃林,用的是这个时代没有的小写意点染法,落笔成形,不能更改,通过墨彩的干、湿、浓、淡变化、笔法的刚柔、轻重、顿挫,表现桃花的形态和质感,这种点染法对作画者的画技修养要求很高,不是胸有成竹者难以落笔,要求意在笔先,气势连贯,前世陈操之学吴冠中那种蕴含中国古典审美的西洋风景画时运用过这种点染法,这几日早起登山观览桃林全景,闭上眼睛,就是粉红一片,所以现在画来真谓是落笔如飞、如有神助——
祝英台瞧得有点发呆,这种画法他真是闻所未闻,用这种画法来画远景的桃花林似乎颇为适合,只半个多时辰,一片缘溪生长的桃林艳色灼灼出现在画卷上,用色大胆奔放,似有桃色的雾从画卷上升起。
陈操之将笔搁在他让来德削制的小笔架上,搓了搓手,侧头看了祝英台一眼,说道:“今日就画到这里了,有贤昆仲在边上盯着,我是一丝不敢懈怠,感觉好辛苦。”
祝氏兄弟都不说话,盯着这幅尚未画成、只有桃花灼灼的《碧溪桃花图》,半晌,祝英台道:“我见过卫协、顾恺之的画,似乎没有这种技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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