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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徐藻听陈操之说了事情原委,说道:“陈流是没有悔改之意的,他来吴郡投在褚俭门下,定然是要想方设法暗害操之,我料褚俭是想在庾中正来到吴郡时,安排陈流大闹一场,现在冉盛把陈流给打了,又不知伤势如何?只怕褚俭借机发作,先把冉盛抓起来,然后说操之纵仆行凶、品行不端,在此定品关键时期,出这样的事,倒的确是麻烦事。”
冉盛一听,“扑通”跪下,对陈操之道:“是我连累小郎君了,我即刻便走,他们抓不到我,也没法诬陷小郎君。”又悔恨道:“只怪我当时没把陈流一棍打死,褚府的人又认不得我,我跑了,他们能奈我何,只是现在——”
徐藻道:“跑倒不用跑,操之,你把冉盛带上,我陪你去一趟太守府,向陆使君说明此事,这样可预防褚俭借此生事,这事早点摆明更好,暗中捣鬼更难防。”
陈操之便带着冉盛跟随徐藻博士去见太守陆纳,陆纳知道褚氏与陈操之的怨隙,听陈操之说了前后原委,沉默半晌,说道:“操之,你带着冉盛先回去吧,明日我遣人去褚丞郎府上问问。”
陈操之与徐博士回到狮子山下徐氏学堂,天已完全黑下来,陈操之谢过徐博士,带着冉盛回到桃林小筑,一路上沉默不语,到了草堂即磨墨铺纸,大书:“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十个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冉盛惶恐道:“小郎君,你责罚我吧——”
陈操之激荡的情绪平静了一些,说道:“小盛,这不怪你,那些人、这些事迟早都要来的,我就是觉得褚氏欺人太甚,非要压得我永无出头之日才罢休,我陈操之绝不能如他们的意,钱唐褚氏与我势不两立。”





上品寒士 八十七、有所为
八十七、有所为
三月六日午前,陆纳差人告知徐博士和陈操之,说褚俭言其府上并未有人斗殴闹事,此事不了了之了。
徐藻安慰陈操之,让他安心学习,有陆太守维护,那褚俭不敢倒行逆施的。
陈操之心道:“陆使君上次在惜园让我与褚俭相见,就是希望褚俭日后能与我和睦相处,可褚俭何曾有半点收敛?不然也不会把陈流招到他门下,这次褚俭否认冉盛在褚府门前打了陈流,自然是因为陆使君出面,褚俭不好借此生事,干脆继续隐忍,无疑是要等扬州内史庾希庾大中正来吴郡时再发难——现在有什么应对的办法呢,总不能坐等褚俭、陈流来陷害他吧,谁又知道陈流会使出什么卑鄙无耻的办法?不变应万变是行不通的,那样太被动,必须要有所作为。”
当夜陈操之在桃林小径上徘徊,三月初六之夜,上弦月尚未出来,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闪现,在昏暗里呆久了,不用灯笼也能辨出道路。
两位好友徐邈、刘尚值默默地陪着他,他们都感受到了身为寒门的强烈不平之意,子重的勤学多才是人所共见的,可偏偏就有那么多磨难,一个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真是难啊,即便付出比陆禽、贺铸之流十倍的努力也难以如愿。
在小溪畔漫步了一程,陈操之道:“尚值、仙民,三月初十是我母亲诞辰,我想从明日始在真庆道院抄写《老子五千文》,连抄十日,每日三遍,然后装订成书册三十卷,分赠郡城中天师道诸信徒,以此来为母亲祝寿祈福。”
徐邈赞道:“甚好,君子立德,名亦随之。”
刘尚值道:“子重此举,既是孝道,亦是对褚俭、陈流之辈可能污蔑你的谣言进行有力的还击。”
陈操之即去向徐博士告假十日,徐博士表示赞许,历朝君主大都提倡“以孝治天下”,两汉魏晋尤重孝道,操之此举纯孝之心让人动容,要知道每日抄写三遍《老子五千文》,就是要用毛笔小楷写一万五千字,这是极其辛苦的事,每日抄写时间估计要在六个时辰以上,也就是说除了必要的休息和用餐起居,其余时间全部要用来抄写《老子五千文》。
真庆道院的黎院主闻言大喜,陈操之在吴郡名望不低,又行此纯孝之举,这对弘扬真庆道院的名声大有好处啊,必能吸纳更多的天师道信众。
黎院主即命道院执事洒扫清理出一间静室,供陈操之抄写《老子五千文》,黎院主本意笔墨纸砚都由道院提供,但陈操之说抄写经文的笔墨纸砚就算是他代母亲布施给道院的,不须道院出一文钱。
黎院主遣小道僮到郡城信奉天师道的士族高门去通报此事,又让那些常来道院的信众四处宣扬,一传十、十传百,到三月初八,也就是陈操之抄写经文的第二日,就有络绎不绝来道院观看陈操之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的天师道信众,众人离着陈操之五步远,尽量不发出声音,看那俊美秀逸的少年左手执笔,手不停书,一气书写半个时辰,才起身踱两步,揉揉手指,不过一刻钟又坐下继续抄写——
便有那特别虔诚的天师道信众,整日陪着陈操之,待陈操之用了二个时辰抄完一卷,便恳请陈操之把这卷《老子五千文》送给他,这些求得《老子五千文》的信众往往会布施给道院不菲的香火钱。
到了第三日,陈操之抄好的三卷《老子五千文》就不知道怎么分赠了,求取的人太多,陈操之书法既出色,这是连陆太守都夸奖过的,这满怀孝心为母祈福抄写出来的经文实在是弥足珍贵,一日十二个时辰,每日抄写三卷《老子五千文》就要六个多时辰,难得的是字迹始终清逸有神,没有半点疲态,这少年精神之佳也实在让人赞叹,若非纯孝之心支撑、三官大帝护佑,孰能坚持?
所以,陈操之抄写的《老子五千文》成了抢手货,那黎院主好不精明,谁布施的香火钱多就把这卷经文赠给谁,却也无人有怨言,因为黎院主声明要建一个道济院,为郡城近郊的孤苦信众提供灾年断粮时的温饱,这是陈操之向他建议的。
抄写经文是必须遵守天师道的戒律、斋仪,所以自三月初七起陈操之吃住都在真庆道院,每日上午、下午各用三个时辰抄写经文,夜里温习《小戴礼记》,徐邈、刘尚值都会过来与他一道学习。
每日一大早,陈操之依旧会带着冉盛、来德绕小镜湖奔跑,那狮子山就没去攀登了,改为登真庆道院后山,必要的锻炼是要的,不能因为尽孝道抄道经而损害了身体,那种愚孝是要不得的。
来真庆道院看陈操之抄写道经的人越来越多,简直要将道院门槛踏破,吴郡的高门大姓虽然不会凑热闹来争陈操之的抄写的道经,但各士族高门都有人来真庆道院看这个号称江左卫玠的寒门美少年抄写道经的挺拔身姿,那专注的、一丝不苟、持之以恒的神态让人动容——
吴郡妇人、女郎更要来看陈操之,闺伴密友、三五成群,欣赏陈操之的风仪神采,相互悄声道:“如此宁馨儿,不知日后便宜了哪家娘子?”
陈操之抄写《老子五千文》的当日下午,陆葳蕤便来到真庆道院,那时来道院的人尚不多,陆葳蕤从容坐到陈操之案前,添水磨墨,陈操之抬头看着她,她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每日都会来看你。”
陈操之道:“人多了就不要来。”
陆葳蕤道:“没事的,人多了我就远远的看着你。”
《老子五千文》八十一章,陈操之每写二十章就休息一会,揉揉握笔握痛了的手。
陆葳蕤看着他那指节都有些红肿,蹙眉道:“一日三遍《老子五千文》,手都写痛了吧,对了,陈郎君,你不是能双手书写吗,换右手吧。”
陈操之道:“我右手只会写行草、章草,写不好楷体,抄道经是不能用草体的,我这用的是《兰亭集序》的行楷,若用一笔一划的楷体,那就更慢了。”
休息了一会,陈操之继续专心抄写,没有注意到门外院中站在大青铜鼎边上的祝英台正看着他和陆葳蕤,祝英台看到了陈操之与陆葳蕤四目相交那会心的一笑,只觉得心里一颤,讶异地挑起眉毛,盯着陈操之的侧面看了好一会才转身出了道院。
陆葳蕤见来道院的人越来越多,便又磨了一砚墨,然后起身离去。
从此,陈操之书案上墨砚将干,便有人上前为他磨墨,男女老少都有,陈操之都是微笑相谢。
……
去年在真庆道院,褚俭妄图陷害陈操之,陈操之巧妙应对,陷害不成反而给陈操之造就了不小的名声,而这次在道院抄写道经,陈操之的名声简直是家喻户晓了,陈操之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家族利益着想,在东晋,用一些堂而皇之的手段扩大自己的名声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扬名和养望是相辅相成的。
在褚府客院,陈流卧在榻上呻唤不绝,他左肩胛骨塌碎,痛得口眼歪斜,虽经医士疗伤,但医士说伤好后也要落下残疾,这左手算是废了,而且以后难免一肩高一肩低,钱唐县署胥吏只怕是做不成了。
陈流真是又悔又恨,悔的是不该听鲁主簿怂恿来吴郡想要诬告陈操之,恨的是陈操之实在狠毒,竟想让冉盛一棍子将他打死!
褚文彬安慰他道:“子泉兄,你不用太担忧,我从兄文谦正谋钱唐县令一职,他若上任,定会重用你,好歹让你丰衣足食,待陈操之身败名裂之后,由我褚氏出面,必让你风光回归陈家坞,就是做陈氏族长也是做得的。”
陈流忍着痛点头着,心里却在叹气,本来年前他父亲陈满来告诉他要他谨言慎行,到今年年底再央求一下陈操之和族长陈咸,他陈流就可以认祖归宗回到陈家坞,而现在,他已经是完全切断了自己的退路,只有充当褚氏的马前卒往前冲,咬牙切齿道:“陈操之,我陈流与你不共戴天。”
褚文彬道:“陈操之近日在真庆道院抄写《老子五千文》为母祝寿祈福,沽名钓誉啊,再有三日,扬州大中正庾希就要来郡上,子泉兄可要想清楚——。”
陈流道:“我早已想清楚了,我就是爬也爬到庾内史面前的的控诉陈操之,他想定品,休想!”
褚文彬道:“还有,你绝不能露半点口风说是我褚氏指使你的,不然的话我父亲想帮你都不可得了,你明白吗?”
陈流也有点害怕,此时只有硬着头皮道:“我明白,我反正是要和陈操之拼命的,妻儿有鲁主簿关照,我无后顾之忧,万一不成我也不会连累褚氏和鲁主簿,这是我陈流和陈操之的恩怨。”
陈流哪里知道,那鲁主簿早两年就开始关照他那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妻子了,把陈流蒙在鼓里而已,就是陈流那个三岁的幼子是不是陈流的骨血都不得而知。




上品寒士 八十八、谁见幽人独往来
八十八、谁见幽人独往来
扬州内史兼大中正庾希,其姑母为晋明帝之皇后,六岁的晋成帝司马衍即位后,庾太后临朝,政事皆决于其兄庾亮,庾亮以帝舅的身份领江、荆、豫三州刺史,都督六州诸军事,镇武昌,权势盖过瑯琊王氏,庾亮病逝后,两个弟弟都晋升高闰,庾冰为中书监、扬州刺史、都督扬豫兖三州军事、征虏将军、假节,代王导辅政,进号左将军,庾翼为征西将军、荆州刺史,庾氏家族的权势达到了顶峰。
庾希便是庾冰的长子,庾氏家族服“寒石散”成风,所以庾氏子弟夭寿的多,十四年前庾冰、庾翼先后去世,因为庾氏家族没有特别出色的人物,出身谯国龙亢、娶了南康公主的桓温便以庾希兄弟年轻无资历为由,夺了庾家的权,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是以庾希视桓温如仇。
东晋一朝,不仅重门第,还重人物,士族门阀固然可以占据高位,但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能否持续掌权,这就要看家族中代表人物的才干和声望,王导死后,瑯琊王氏浸衰;庾冰、庚翼死后,庚氏家族一蹶不振,现在的东晋则是龙亢桓氏的天下,庾希之不得志就可想而知了,虽然在别人看来,扬州内史亦是极清贵之职,位在郡太守之上,在本州仅次于刺史而已,但对庾希来说,他伯父、父亲、叔父都是都督数州军事、兼任数州刺史,而到他手里,在一个州还只能当副手,就觉得不能继承父辈家业,情绪郁积,恃酒放旷,服散之后更是嘻笑怒骂,常有惊世骇俗之举。
三月十八辰时,庾希带着几个属官、随从自渭塘出发前往吴郡郡城,渭塘离吴郡约三十里,一行人刚出官驿,就见道旁匍匐一人,嘶声叫道:“庾中正——庾中正,小民钱唐陈流,控诉族弟陈操之欺兄占田,小民来此与他理论,他竟指使人将我殴打致残,请庾中正为小民作主。”
庾希这两日服散有些发散不畅,心中燥热,不耐烦道:“这等事也要由我来管吗,太守府的属官掾吏都是泥塑木雕吗?”
那陈流塌着半边肩膀,长跪不起道:“庾中正,此事只有庾中正能管,那陈操之是散骑常侍全礼新近擢拔的六品官人,以为不日就能领到六品免状,狂傲不可一世,在族中骄横跋扈,占我之田、殴打于我,庾中正请看——”
陈流伸右手将左肩衣领扯开,露出红肿未消的畸形的肩膀,哭诉道:“庾中正看哪,这就是我那恶弟纵仆行凶、打得我差点死去啊。”这时的陈流简直有些感激冉盛那一棍,这是苦肉计了,要他自己下手肯定是舍不得下这样的重手,也就没有现在这样触目惊心的效果。
庾希眉头一皱,对身边属官道:“原来是这次要定品的陈操之,这个名字我见过,诸位看到了吧,散骑常侍全礼是如此访问遗才的,品行这般卑劣的也擢拔上来——对了,钱唐陈氏并非士族吧?”
陈流这时站起身歪着肩膀道:“不是士族。”
庾希冷哼道:“不是士族竟擢至六品,寒门六品是最高品,全礼竟给一个欺兄无行之人定为寒门最高品,真是荒唐,我定要向大司徒司马昱禀报此事,中正官将这等品行低劣之人擢拔上来,难辞其咎。”命手下让陈流坐上牛车,一道去吴郡。
太守陆纳率署衙官吏数十人出城相迎,把庾希一行安置在官驿,宴席早已备好,便即入席饮宴,那庾希却只饮自己带来的酒,怕吴郡的酒不醇,服散之人对酒食极其讲究,尤其是酒,对行散至关重要。
陆纳因为爱子长生服散致病,现在对“五石散”是深恶痛绝,见庾希如此做作的模样,心下不喜。
庾希想起那个歪肩膀的陈流,便问:“祖言兄,贵郡本次定品者当中是否有个名叫陈操之的?”
陆纳笑道:“陈操之名声传到广陵了吗,竟连庾内史都知道这个陈操之?”
庾希嘿然道:“果然名气很大,全常侍擢此奇才,真是独具慧眼,必定天下知名啊。”
陆纳以为庾希是真心夸奖陈操之,说道:“那陈操之果然天才英博、亮拔不群,音律、书法、绘画、玄儒都有可观之处,甚至医道、园圃都颇精通,全常侍曾言道,访吴郡十二县遗才,得陈操之一人足矣。”
庾希知道陆纳与全礼颇有交情,自然是为全礼说话的,当下冷笑不语,只是饮酒。
……
钱唐陈氏族长陈咸是在三月十五日午后赶到吴郡的,陈操之定品是钱唐陈氏第一等大事,早在年初陈咸就与陈操之约定,他会在三月十五日前来到吴郡。
陈咸一进吴郡城,就听闻街坊传言钱唐纯孝少年陈操之在真庆道院为母祈福抄写《老子五千文》,不禁暗暗点头,当即寻到真庆道院,却见道院中竟然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男女老少都是来看陈操之抄道经的。
陈咸和长子陈尚站在青铜鼎边看了陈操之一会,不时有人上前为陈操之磨墨抻纸,大都是妇人、女郎,借磨墨之机,或含笑或含羞细看陈操之,而陈操之只是微笑点头,便即专心抄写,目不斜视,风姿卓绝。
陈尚对父亲陈咸笑道:“十六弟在吴郡声誉如此之盛,定品是笃定的事,父亲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陈咸欣慰点头,并未立即上前与陈操之相见,一直等到傍晚陈操之抄完三卷《老子五千文》后才走过去相见,没有注意偏殿廊柱边一个素裙窈窕的女郎也想近前与陈操之说话,见陈咸父子抢了先,便微笑着摇摇头,望了陈操之一眼,带着小婢款款离去。
陈操之见四伯父陈咸与从兄陈尚终于赶到了,心下一松,有四伯父在,就不惧那陈流暗中捣鬼了。
陈咸听说陈流也到了吴郡,投在褚俭门下,被冉盛打伤后又无影无踪了,对儿子陈尚道:“你看,我不来不行啊,陈流真是死不悔改了,竟与褚氏勾结要害操之,这是彻底自绝于陈氏列祖列宗了,还好年前没答应他回归陈家坞,不然这次他又有话说,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被陈氏宗族除名的无根基之人,他想怎么攀扯都说不上理。”
一边的冉盛道:“族长,那陈流被我打伤了,应该伤得不轻,陈流会借伤诬陷操之小郎君吧。”
陈咸越想越怒,若陈操之此次不能定品,那对钱唐陈氏的打击简直是致命的,县里鲁主簿必定要生事,有褚俭撑腰,只怕汪府君也无力帮助陈操之了,陈流这个陈氏不孝逆子是想把钱唐陈氏搞垮啊,怒道:“打得好,我若见到那个败类,必亲手痛殴之。”又道:“小盛,若有人问起你为何要打陈流,你就说是我指使,这个族中败类还在外面败坏我陈氏家族声誉,打死又何妨。”
冉盛喜道:“好,下次再见到陈流,我就一拳打死他。”
陈操之责备道:“小盛,还是这么鲁莽吗?”
冉盛忙道:“不敢了,不敢了。”
陈咸父子以及一个仆从都在真庆道院用晚餐,戌时初,陈操之引着四伯父与从兄去徐氏学堂拜会徐藻博士,在小镜湖畔与刘尚值、徐邈相遇,刘、徐二人正是来寻陈操之的,于是一道回徐氏学堂,陈咸与徐藻相见,听徐藻夸赞陈操之品行学识,陈咸甚觉有面子,便对徐博士言道,明年他幼子陈谭年满十五岁,想来徐氏学堂求学,徐藻自然是允了。
桃林小筑自丁春秋搬出去之后,有几间房都空着,陈咸父子还有一仆就都住在桃林小筑,陈操之向六伯父问及母亲及宗之、润儿情况,得知都安好这才宽心。
相谈到夜深,陈操之请四伯父早点歇息,他带着冉盛回真庆道院,《老子五千文》已经抄写了二十七卷,明日是最后一天,十日之期便到了,他将回到桃林小筑。
从桃林小筑至真庆道院有六里多路,正亥时分,一轮圆月高悬,小镜湖清波如镜,湖中月影沉璧,四岸林木葱笼,混杂的花香隐隐,弥漫在这暮春之夜。
陈操之心中轻松,足下轻快,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子重兄——”回头看时,却是祝英台,后面还有两个仆役和一个婢女跟着。
陈操之道:“英台兄还未安歇吗,我这可是要赶回道院去歇息。”
祝英台道:“明月皎皎,难以成眠,想着徐氏学堂三大怪,绕湖竟逐排第一,便来这湖边漫步了,子重兄陪我走一程可好?”
陈操之便放慢脚步,与祝英台并肩而行,隐隐觉得祝英台有些异样,侧头看,才发现祝英台脸上未敷粉,想必是夜里把粉洗净了,月光下显得脸部肌肤非常光洁,象越窑青瓷一般有光泽,比敷粉时好看得多,有妩媚之姿。
陈操之只瞧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心道:“这个祝英台十有八九是女子,可是这么久了,也没看到梁山伯在哪里啊!”问:“英台兄,令弟呢?”
祝英台道:“方才与我对弈了一局,输了,就不肯随我出来走,一个人在那憋着气摆棋。”
陈操之笑了起来:“有你这样高才的兄长,才华横溢如祝英亭也难免有些压抑。”
祝英台道:“那是他努力不够,若有子重兄这般勤砺,如何会处处不如我?——多日不见子重兄了,我兄弟二人都觉得意兴阑姗,哪日还能与子重兄手谈?”
陈操之道:“待定品之后吧,贤昆仲是上虞人,也属吴郡,这次不参加定品吗?”
祝英台道:“英亭已经有了免状,我却不想定品,优游林下,我之志也。”
陈操之一笑,心道:“果然是女子,女子定什么品啊,只不知祝英亭定的是几品?”却也不问。
祝英台问:“敢问子重兄之志?”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要学孔夫子问志吗?我之志,不可说,小,只在眼前,大,则在天下。”
祝英台莞尔一笑,说道:“我知子重兄非池中物——”
陈操之不想多说这个,岔开话题道:“英台兄你看,绕湖逐走真的风行了,那边又有几个人在走呢。”
祝英台凝眸看了看,说道:“是在行散,是贺铸吧,我遇到过几次。”
两个人在月下一边走一边闲谈,说些名士掌故、花鸟虫鱼,品评各自见过的书法碑贴的高下,论江左各大画派的风格,这时的祝英台收敛了一些咄咄逼人的词锋,娓娓而谈,风雅至极,让陈操之陶然忘倦,谈兴愈浓。
不知不觉间,吴郡大城就岿然端坐在道路前方,道左的真庆道院还留着灯火,想必是黎院主等着陈操之归来。
陈操之抬头望月,月在天心,说道:“子时了吧,英台兄请回吧。”
祝英台“哦”了一声,惊讶道:“就走到这里来了,那我回去了。”带着二仆一婢返身走了几步,回头道:“子重兄,你不吹笛送客,我这脚步沉重得迈不动啊。”
陈操之笑道:“柯亭笛在桃林小筑,不能吹曲相送,奈何?”
祝英台道:“那就烦子重兄亲自送一程了。”
明月在天、蛙鸣呱呱,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陈操之却觉得神清气爽、了无睡意,便道:“那好,就送你到小镜湖畔相逢之处。”
两个人又慢慢地往回走,重续先前话题,说些江左风流,又走回小镜湖畔——
冉盛哈欠连天地提醒道:“操之小郎君、祝郎君,又到老地方了,分手吧,好困啊。”
陈操之一笑,说道:“英台兄,今夜谈得真尽兴,不要太辩难,轻松得很,往日与英台兄说话,心弦总要绷着,生怕一言漏洞被你揪住,心惴惴焉。”
祝英台抿唇无声一笑,说道:“我是这么咄咄逼人的吗,不过辩难就是要寻觅对方一切疏漏的嘛。”又道:“子重兄明日要早起抄写道经,我却不要紧,明日高卧不起也无妨,反正现在也不倦,我再送你到真庆道院我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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