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陈操之道:“本月前已先回上虞。”
丁春秋问:“子重明日回陈家坞?”
陈操之道:“是,也许过两日又要来,也许端午后来。”
丁春秋“嗯”了一声:“要带宗之、润儿来看望我三姐是吧。”
……
陈操之回到嫂子丁幼微的小院,上木楼书房与嫂子相谈了一会,便去歇息,次日一早,拜别嫂子,又去向丁舍人、丁春秋父子辞行,与祝英台二人上路回陈家坞。
丁幼微送至别墅大门,对陈操之道:“小郎旅途辛苦,到家休息几日,过了端午再带宗之、润儿来看我吧。”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都盼着我回去带他们来看母亲呢,肯定是急不可耐了,后日五月初一我带他二人来,嫂子也很想他们了吧?”
丁幼微的确非常思念两个可爱孩儿,悄声道:“小郎辛苦了,代我问候阿姑,过些日子我恳求叔父让我回陈家坞探望阿姑。”
丁幼微是看到叔父丁异现在对陈操之的态度有了明显变化,才想着哪日求叔父试一试,若在以前,少不得挨一顿训斥,怕是干脆不让宗之、润儿上门了。
陈操之道:“好,母亲也时时惦念着嫂子,每次我从这里回去,母亲总要仔细问嫂子的近况。”
祝英台过来向丁幼微作揖道别,三辆牛车离开丁氏别墅,祝英台见陈操之步行,他也下车与陈操之并肩行走,走出数十丈回头看,丁氏别墅门前的枇杷树下,丁幼微静静伫立——
祝英台道:“子重兄,你有一个好嫂嫂啊。”
陈操之远远的朝嫂子丁幼微挥了挥手,对祝英台道:“是,我嫂子是普天下最好的嫂子,可惜我兄长早逝——”
祝英台默然走了一程,说道:“我在上虞就听过令兄嫂之事,我不讳言,绝大多数人是不赞成令兄嫂这段姻缘的,但我却不那么想,丁氏嫂嫂承受家族的非议一意要下嫁寒门,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这是个奇女子啊!这次亲眼看到丁氏嫂嫂,才发现她还这么美丽,而且非常聪慧。”
陈操之微笑道:“我嫂子是钱唐第一名媛啊。”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笑问:“那吴郡第一名媛与钱唐第一名媛相比,如何呢?”
陈操之道:“英台兄,我们继续昨日关于《庄子.渔父》里的‘八疵’、‘四患’的辩难吧。”
祝英台一笑,便执一端,代言孔丘与陈操之代言的“渔父”辩难,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闷闷的,辩起来也词锋不利,全无往日旁征博引、搜玄钩沉的机敏与严谨,没两下就被陈操之逼到死角,无言作答,这是陈操之与其交往数月来极其罕见的。
祝英台到:“子重兄,我今日谈兴不佳,你辩赢了我也胜之不武。”
陈操之微微一笑,说道:“英台兄坐到车上去吧,到陈家坞还有近四十里路呢。”
牛车逶迤向南,于辰时末来到枫林渡口,祝英台下车与陈操之并肩立在江堤上,看着渡船向这边而来——
“子重兄,桓野王就是在这里赠你柯亭笛的吗?”祝英台很有兴致地问。
陈操之遥指对岸那大片的枫树林道:“在那边——哦,你没看过卫先生画的那幅《桓伊赠笛图》。”
祝英台望着对岸高大茂密的枫树林、江上的紫菱洲、奔流不息的钱唐江水,展颜道:“何必看画,江流枫林依旧,画中人又在我眼前,岂是单薄画卷能比的!”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想听我吹奏竖笛了?”
祝英台梨涡浅现:“子重兄有意绪否?我可不想你敷衍我。”
陈操之道:“我做任何事都不敷衍,每次吹曲我都是全心全意的,但意绪好比灵感,不能想有就有,陆平原《文赋》有云‘情因物感,文以情生’,音乐也是如此,有情境、有意绪才能吹奏平日难有的妙音,又好比书法,王右军、谢安石两大书家写字无数,但让他二人自己满意的书贴也寥寥可数。”
祝英台致歉道:“算我失言,子重兄从未敷衍过我是吗?那我问一句,此时算得有情境、有意绪否?”
陈操之道:“尚未有。”
祝英台一叹:“要等那一刻,还真不易啊,不过我算是有幸,听到过子重兄的三次妙音。”
陈操之问:“三次?除了郗参军那次还有哪两次?”
祝英台眼望别处,说道:“那次你吹笛送客,吹了很久——”
陈操之恍然道:“是了,原来你还在听啊,我以为你早走远了——那么还有一次呢?”
祝英台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有一次也是你吹笛送客,也许是我自己心有所感,觉得分外美妙吧,你自己或许不觉得。”
陈操之点头感叹道:“是啊,音乐是需要妙赏的,这就是知音啊,世无钟子期就无俞伯牙。”
祝英台觉得双颊有点发烫,说道:“渡船靠岸了,子重兄请吧,船行江上为我吹奏一曲,那种情境交融、神思飞越的妙音不是想听就能听到的,也许一月、也许一年,我哪里等得及——退而求其次吧。”
上品寒士 七、此曲能得几回闻?
七、此曲能得几回闻?
船行江上,陈操之竖笛一曲吹毕,大风忽起,渡船飘飘向下,无法在对面的枫林渡口靠岸。
这是艘小渡船,坐着陈操之、冉盛、祝英台和二婢,三辆牛车还在北岸等待那艘大渡船。
黑云大幕一般自西向东拉开,遮蔽天际,近午的天色陡然阴暗下来,小渡船顺流激驶、随波起伏,祝氏二婢,惊慌道:“风这么大,会不会倾舟啊?”
祝英台却还镇定,只是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陈操之。
陈操之从容将柯亭笛吹口拭净,罩以青布囊,收入木盒,说道:“不用担心,渡口选在这里是有讲究的,这一段江面开阔,水流平缓,既有风浪也不至于湍急,而且南岸是茂密的枫树林,北边是耸立的齐云山,也起到了很好的阻挡风力的作用——坐好了,莫要拥挤在一侧。”
年老的艄公稳稳操舟在离枫林渡口三、四里外的下游某处靠岸,大雨已经瓢泼而下,雨具全在那边牛车里,众人都下不了船。
年老的艄公认得陈操之,这样俊美的少年郎无论是谁都是一见难忘的,说道:“陈郎君莫急,就在船上候着,反正现在也无法回渡口载客——对了,你们陈家坞的人昨天这个时候就在渡口等着陈郎君回来,临近午时才回去,说今日还会来。”
冉盛忙问:“老艄公,陈家坞来接我们的人长什么模样?”
年老艄公答道:“一个驾牛车的四、五十岁,宽脸厚唇,另一个断了一臂,面相有些凶恶——”
“哈!”冉盛喜道:“小郎君,是荆叔和来福叔,算到我们也是这几日回来,所以每日这个时候就来看看。”
祝英台坐在船尾,看着倾盆大雨洒落在江面上,那钱唐江水好似沸腾了一般,奔流激荡,如墨般的黑云直似要压到江面上,水涨船高,眼看着江水漫过了江岸的那块巨石——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风雨飘摇的孤舟上,泼天大雨、江水汹涌,祝英台却觉得很安心,又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跃动的、浮躁的快活。
“小郎君,快看,那是荆叔!”冉盛突然大叫进来,不顾大雨钻出船舱立在船头使劲招手。
断臂的荆奴戴斗笠、披蓑衣、撑柳木杖大步在前,身后是来福驾的牛车,他们看到一艘渡船过来了,被风吹到江下游,便赶过来看看,却还真是陈操之和冉盛。
来迎接陈操之的除了来福和荆奴之外,竟然还有润儿,润儿由小婵带着,这时从车上下来,小婵打着伞,牵着润儿走近一些,润儿欢喜得小脸通红,锐声道:“丑叔——丑叔——润儿接到丑叔了,润儿和阿兄说好的,一人接一天,昨天是阿兄来,阿兄没接到,润儿今日却接到丑叔了——”
冉盛已经冒雨跳上岸去了,断臂荆奴赶紧取自己头上的竹笠给他戴上,冉盛叫了一声“荆叔——来福叔。”便大步来到润儿跟前,作揖道:“润儿小娘子安好。”
润儿仰头看着高高大大的冉盛,亮晶晶的眸子蕴着笑意,脆声道:“小盛你也好。”
冉盛又向小婵问好,忽然一阵疾风刮来,小婵握伞不住,那把油纸伞飘摇飞起,冉盛纵身一跃,却没抓住,那把竹青色的伞直向江中飘去。
润儿拍手道:“哇,飞起来了,真有趣,真的趣——丑叔看到了没有?”
竹青色的油纸伞就从渡船顶篷上飘过,又借风势飞了一程,最后落在江面上,青色一点迅速流逝。
“子重兄,那就是你侄女陈润儿吗,为何叫你丑叔?”祝英台奇怪地问,细长妩媚的眼睛打量着陈操之。
陈操之微笑道:“自然是因为我长得丑了,英台兄不知道吧,我小字六丑。”
“六丑!”祝英台兴味盎然道:“嗯,哪六丑呢?”
陈操之道:“我亦不知,我母亲取的。”
祝英台仔细看陈操之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轻笑道:“哪里丑了?哦,原来是说反话呢。”
陈操之转头望着滔滔江水。
……
大雨来得猛,去得快,等三辆牛车摆渡过了江,都已经是午时初刻了。
雨停了,但道路很泥泞,陈操之、冉盛都坐车,润儿一定要和丑叔同坐一辆车,小婵就一起跟过来了,陈操之想起去年大雪归家、履袜被雪水浸湿、小婵把他冰冷的双足紧紧抱在怀温暖的情景,那种温暖和感动至今犹在——
牛车碾着泥泞行驶,润儿靠在小婵身边眼睛盯着丑叔,不停地问这问那,陈操之一一作答,听说后日就可以去见母亲,润儿高兴极了。
到达陈家坞时,陈母李氏、宗之、族长陈咸等叔伯兄弟都迎了出来,陈母李氏笑眯眯道:“来福去了那么久没回来,我想是接到你了。”
祝英台上前向陈母李氏施礼,陈母李氏得知祝英台是儿子的同窗友人,自然是热情欢迎。
午餐后,陈操之陪母亲小坐,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心想:“去年母亲还是花白的头发,这才一年时间怎么头发就全白了!”问:“娘,去年那晕眩之疾有没有再犯过?”
陈母李氏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神情欢娱,说道:“无妨,娘看到你回来真是高兴,就算有点小恙也好了。”
陈操之见母亲这么说,就知道母亲晕眩之疾未愈,忧心道:“娘,葛仙翁的方子你没有坚持服用吗?”
陈母李氏道:“每日都服了的,比去年是好得多了,去年那次只能躺着,坐起来都天旋地转。”又道:“那位祝氏郎君明日便要回上虞,我儿是主人,莫要轻慢了贵客,陪祝氏郎君到处看看吧,明圣湖、九曜山——我儿在吴郡的事娘都知道了,上次你四伯父回来,已经说了你的事,还有你的家书。”
陈母李氏并不知陈操之被陈流陷害、被庾希刁难、几乎无法定品之事,陈操之请求四伯父陈咸回钱唐时莫要对他母亲提起这些,免得母亲担心,所以陈母李氏只知陈操之在吴郡声名远扬、深受陆太守器重——
陈操之道:“那好,晚饭后我再陪娘说说话,吹竖笛给娘听。”
陈母李氏喜道:“为娘最爱听丑儿吹竖笛了,前些日睡梦里还听到你的笛声,好象你在九曜山顶上吹奏,隔得这么远,娘却能听到——好了,你先去陪客人吧。”
陈操之来到了楼廊上,听到他书房里有润儿清脆的笑声,便走了过去,祝英台也在书房,正在翻看陈操之抄录的那些书籍,洋洋上百卷,字迹神完气足,绝无懈怠,也很少涂改,可见抄写时的认真。
润儿在弹那架小箜篌,那是丁幼微送给女儿的新年礼物,二月间润儿去见丁氏别墅探望母亲时,丁幼微教了她简单的指法,回来就自己练,方才祝英台听她弹,便指点了她几个小窍门,润儿很佩服丑叔的这个朋友——祝郎君。
陈操之道:“英台兄,你明日便要回上虞,今日时辰还早,我陪你去明圣湖畔一游,明圣湖之美,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祝英台喜上眉梢道:“好。”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也一道去。”
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欢笑声一片,都说丑叔一回来就格外快活。
祝英台含笑望着这叔侄三人亲密的样子,想起自己的叔父,心里很感动。
四辆牛车载着陈操之、祝英台、宗之、润儿,还有小婵、青枝等人向五里外的明圣湖而去,来到明圣湖畔,祝英台望着碧波千顷的明圣湖,惊叹道:“实未想到钱唐山水如此之美,明圣湖之美更胜会稽之鉴湖!”
陈操之道:“钱唐山水仿佛未入吴的西施,名不显,但丽色自在。”
祝英台道:“王右军游会稽,作诗云‘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我游钱唐,如在山水画卷中。”
雨后初晴,阳光明媚,湖岸群山林木葱笼,山色青翠欲流,湖水远望碧绿,似被山色浸染,但近看依然清澈纯净,让人俗虑全消。
祝英台道:“可惜没有游船,不然湖上泛舟、烹茶清谈,真是一大快事。”
陈操之微笑道:“这湖两百年前与东海相连,百年前才隔断的,以前湖里鱼很少,近年来逐渐多了,不过船还是少,若日后英台兄有暇来此,我雇舟与你湖同游。”
祝英台喜道:“如此甚好。”话说出口,眉头慢慢蹙起,说道:“也难得再有这样出游的机会了——”等着陈操之问为什么,陈操之却无语。
黄昏时,众人回到陈家坞,坞堡背倚的九曜山岿然端坐,斜阳余晖洒落,遍山金光,宛若坐佛。
润儿道:“丑叔,我们登九曜山吧,丑叔不在的时候,只要天气晴好,润儿和阿兄就由来震和荆叔带着,每日清晨和黄昏登这九曜山——现在润儿都是自己上山、下山,再不要人背,阿兄是不是?”
宗之使劲点头,给了妹妹有力的肯定。
陈操之对祝英台道:“英台兄今日也倦了,明日一早我陪你登九曜山,然后送你上路。”
夜里,祝英台住在坞堡西楼的第二层,这是西楼陈氏为客人准备的客房,很洁净,祝氏二婢的房间就在旁边,而那两个健仆则住在底层。
二层除了这几间客房外都是仓库,很冷清,祝英台倚着栏杆望着坞堡上空黑沉沉的天幕,听到楼上陈操之在为其母吹奏竖笛,是一支节奏明快的曲子,流丽巧密,祝英台从未听陈操之吹奏过,不觉倚栏沉醉,心道:“陈操之的竖笛真有让人难以割舍的魅力啊,可是这样的笛声又能有几回得闻呢?”
上品寒士 八、柏舟
八、柏舟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往日伸手可及的九曜山云遮雾绕,仿佛虚无飘渺间,从山下望上去,流动的雾染着山林的翠色,青岚蒸蔚,变幻莫测,给九曜山平添了几许幽美和神秘。
祝英台惊叹道:“真的象仙境了,简直有些怕走进去。”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是怕上山时青丝红颜,下山时就成了鸡皮鹤发吗?”
“青丝红颜?”祝英台心中一动,斜睨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神色如常,便道:“子重兄是葛稚川先生弟子,想必也知晓很多神仙术,请说一二。”
陈操之道:“葛师不将神仙并举,神是神,仙是仙,人祭祀的是神,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神的,但仙则可求,可以通过身心的艰苦修炼,达到纯粹的仙的境界。”
祝英台笑问:“子重兄为何没有师从稚川先生修仙?”
陈操之看着蹦蹦跳跳而来的一双侄儿侄女,说道:“我无道骨,只恋红尘。”
七岁的润儿穿着青花小襦裙,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双眉如画,双瞳如水,肌肤粉雕玉琢,美丽得象个小仙女,跑到陈操之面前,却问祝英台:“祝郎君,你与我家丑叔,一个说子重兄、一个说英台兄,到底谁年龄更大一些呢?”
陈操之拉起润儿的小手,对祝英台笑道:“英台兄,我是建元二年出生的。”
祝英台微现羞色,说道:“我弟英亭也是建元二年生人,我比英亭大一岁。”
润儿笑眯眯道:“那丑叔叫英台兄没错,祝郎君就该称呼我丑叔为子重弟。”
陈操之曲指轻弹润儿粉嫩的脸颊,笑道:“就你话多。”对祝英台道:“英台兄,我们上山,昨日大雨,山路还有些滑,小心些。”
润儿和宗之这两个小家伙为表示他们脚力健,与来德、冉盛先行,陈操之叮嘱来德、冉盛好生照看,莫让宗之、润儿摔着,他陪祝英台走在后面,祝氏二婢和二仆落后一些跟着。
一路茂林修竹、野花老藤,让人目不暇接,前面白雾遮掩,看似怪石嶙峋、乱花迷眼、无路可上,但走过去,雾散路转,曲径通幽。
陈操之道:“九曜山我登过上百次了吧,却从来也看不厌,阴晴雨雪、四季朝暮之景各异,象今日这样的大雾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一路上山,景致就象是全变了一般。”
祝英台点头道:“山水之美,要时时亲近才能领略,好比有些朋友,以为很熟悉了,其实还藏着另一面,若有机缘,无由得识。”
陈操之不接这个话题,只道:“上虞离此不过两百里,你让令弟英亭陪着随时可以来此游玩。”
攀上山顶,宗之和润儿两个先一步到了,坐在冉盛带上来的那两把折叠小胡凳上歇气,小脸红扑扑的。
润儿嚷道:“丑叔,好大的雾,明圣湖看不到,咱们的坞堡也只隐约一圈影子。”
陈操之道:“你二人把毛诗邶风十九首背诵一遍,雾就会消散。”
宗之和润儿便齐声从《柏舟》开始背诵,声音又亮又脆,几支大山雀“叽叽喳喳”飞了开去。
祝英台在一边也轻声念道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陈操之也诵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宗之和润儿紧接着就背诵《绿衣》“绿兮衣兮”了,祝英台却没有跟着念诵《绿衣》,念的却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这是另一首《柏舟》,诗经里有两首《柏舟》,分属“邶风”和“鄘风”,诗意完全不同,前一首照陈操之的理解是怀才不遇之士的忧叹,而后一首则是纯粹的爱情诗,女子喜欢河对岸的少年郎,父母却不同意,女子誓要嫁,“之死矢靡它”与《邶风.击鼓篇》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之之手,与子偕老”同为《诗经》里千古传唱的佳句,那种决绝的深情感动了后世无数痴情男女。
这一刻,陈操之想到了陆葳蕤,在那荷叶围绕的小舟上,雪藕一般的足踝上那点红痣异常鲜明,那纯美的女郎正说着深情款款的话语——
一缕箫声扬起,如思如慕,回环往复,暗夜幽想,往事芬芳,长音短调交错变化,缠绵悱恻,情真意切,极尽洞箫音域表现的极致。
东边天际,霞光万道,山风随霞光而至,雾气迅速退散,露出山崖、绿树、坞堡巨大的环檐……再看那不远处的明圣湖,好比有一张巨手,将笼罩在湖上的雾的轻纱逐次揭开,如亘古沉睡的绝美仙子,被风吹落蔽体的纱裙,绰约姿容显现——
祝英台自然听得出陈操之曲意中的相思,相思伊谁?似在万水千山外。
祝英台轻轻一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说不上伤感,但渗入骨髓,望着眼前的美景都意兴阑姗,收拾起心情下山,走过那片木锦花时,因为神思不属,没注意踩到一块扁石,足底一滑,若非走在身边的陈操之眼疾手快搀了一把,那就要坐到地上了。
陈操之从容放开祝英台的手臂,说道:“小心一些,上山容易下山难。”
祝英台觉得有些腿软,看身后两个小婢,也是靠不住的,便道:“我慢慢走,子重先行,在山下等我吧。”
陈操之微笑道:“哪有这样做主人的,自然是陪着你一起走。”
祝英台一笑,说道:“子重可为终生友。”心情开朗了许多。
两个人并肩下山,回西楼用罢早餐,祝英台主仆五人便离开陈家坞踏上归程,陈母李氏送至坞堡大门,对祝英台道:“若非佳节临近,祝郎君急着回乡,本应在这里多住几日,昨日才到,今日一早就走,实在太怠慢了。”又对陈操之道:“我儿多送祝郎君一程。”
祝英台拜别陈母李氏准备上路时,倚在祖母身边的润儿睁着一双妙目凝视着祝英台,说道:“祝郎君,以后有暇常来陈家坞,我家丑叔难得有知心朋友,丑叔很愿意见到祝郎君的——丑叔是不是?”
祝英台觉得陈操之这个侄女真是太可爱了,笑问:“润儿知道什么是知心朋友吗?请以毛诗作答。”
润儿脱口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思友的佳句吗?”
祝英台粲然一笑,夸奖道:“答得真好,润儿是小才女,嗯,有暇就来看望润儿——”看到宗之往前跨了一小步,便加了一句:“——和宗之,还有陈伯母。”
祝英台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宗之和润儿小兄妹走到坞堡外柳林边,还在朝这边挥着小手。
陈操之道:“这两个孩子幼失怙恃,特别重情,你对他们友善一些,他们就待你如亲人。”
祝英台微感酸涩,说道:“看到宗之和润儿,才更觉得丁氏族长硬把她们母子拆开的可恶!”
陈操之道:“这个也怪不了丁舍人,也是为家族利益着想,不过我正在努力,也许明年嫂子就可以随时回陈家坞。”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问:“子重以为明年做了吴郡的文学掾就可以与钱唐丁氏分庭抗礼了吗?”
祝英台问得很尖锐,但却是为陈操之着想的,与其让陈操之明年碰壁蒙羞,何如现在就点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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