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又是十三
不过三言两语,那个叫明锥的男妖就跟疯禅师动上了手。狐狸坐到一旁,怨毒的盯视着那四名铁筹门弟子,自顾行气恢复伤势。几个弟子逃也不敢,留也不敢,面色惊惶无比,齐大新和洪文亮满怀戒备,都把两个孩童都抱到胸前,圈臂勒住孩子的颈部跟狐狸对峙。疯禅师那时骤然遭遇劲敌,全副精神都放在明锥身上,没有细思二人为何做出这样古怪的姿势,直到过后回想,才醒悟那时二人竟把两个幼童当做人质来要挟狐狸!
毕竟是经过多日的奔波,连续几日夜不眠不休的追赶,疯禅师的体力已损耗太多,跟明锥斗了少时,便觉气息渐有枯竭之象,形势渐落下风,在微惊之下一时不查,被明锥打到了肩上,挂彩后境况更见难看。
那名叫高崎的弟子,到这时终于失去侥幸之念,精神一下崩溃,跪下地跟狐狸哭泣求饶,连说当日悔不该贪图狐狸的美色,犯下了大错。那时都是受了师叔们的差遣,才身不得已,毁掉洞窟里的尸身也是出于无奈,一件件,一桩桩,把当日跟狐狸结怨成死仇的缘由起了个底儿透,虽然说得语无伦次,可是疯禅师已经听明白了,这才知道自己前来助拳的对象竟然是这般货色。
被疯禅师愤然怒斥了几声‘无耻’,齐大新几人觉得此地已不宜久留,趁着明锥跟和尚打斗正酣,便想偷偷溜开。明锥又怎能让他们如愿,激斗之中趁空飞掠,两次出手,一拳打死了那不知名姓的弟子,一拳将高崎打成重伤,又扑向剩下的两人,若不是狐狸说了一句话,那齐大新和洪文亮此时也已变作拳下之鬼。
“狐狸说了什么?”雷闳问道。
“‘她说……”和尚道,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沉闷,似乎情绪一下低落下来。
“‘别伤到那两个孩子,他们跟这件事情无关。’”和尚说完,紧紧抿住嘴唇。
无法详细描述出,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的惊愕和震撼。一个被他判定为冷血残忍的妖怪,一个嗜杀无情的异类,竟还怀有如此的恻隐和善良,在面对血海深仇的敌人时,竟还能忍住恶念,顾及到不伤无辜,这是何等矛盾的反差,又是怎样让人震惊的颠覆。
“就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我对她的印象一下子全改变了。”疯禅师道,“所以现在我才这样后悔。”
胡炭这时已完全被故事吸引住了,暂时忘掉不乐。他眨着眼睛,问道:“大师,那两个孩子后来走了么?”
疯禅师摇头,道:“我不知道,明锥放过那两人,又来对付我,我见事不可为,便打算边打边退,先找地方恢复精神,然后再跟他们解释作和解……唉,只怕很难了,我先前出手那么重,狐狸对我仇恨已深,又怎会听信我的话,轻易放过我。”说完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秦苏嘴唇嗫嚅,想要告诉和尚单嫣的身份,想要说出胡炭和单嫣的关系,可是再一想,此时还未见到狐狸,尚不知真情如何,这时把话说太早了也难料后果,还不如见了面再做斡旋。
听见狐狸的拦阻,两个铁筹门弟子已发觉到她的弱点。当下便有了底气,再见到疯禅师受伤,败势已成,更不敢留在此地了,二人低头交流了一会,便分头向外逃去,临走时为怕明锥堵截,还给和尚栽了赃。
雷闳点头道:“原来是这么样陷害你,师傅,他们给你栽了什么赃啊?”
“说是个什么银锁盘,从狐狸的姐姐尸身上掉下来的,怕是狐狸的法器,我听明锥埋怨说,‘你怎么还做了魂器,而且还弄丢了。’”
胡炭听到‘魂器’二字,心中一动,回忆《塑魂谱》里是不是有相关的说法,倏尔又想起坎察身上的木妖之魂来,心里不由得又一灰,默然不再吭声。
秦苏却对那‘银’字颇为敏感,她想起胡不为说过身上带有单嫣给的银铃,莫不是这两物之间有些联系?狐狸大闹铁筹门山门,时间长达数年,想来不止是为寻仇,想要把这件器物找寻回来怕也是原因之一吧。
齐大新和洪文亮分头而逃,临走时齐大新大叫:“大师!你要拦住他们,我们去找援兵,很快就会回来救你的!师傅给你的银锁盘你也拿到手了,那就是报酬!”
和尚怒吼:“什么狗屁银锁盘!我什么时候拿到过你们的这个东西?”可是瞧见两只妖怪面色冷峻,齐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便知道糟糕。想来这个东西对狐狸必定紧要无比,才致让两只妖怪宁肯先放过两名弟子也要盯紧自己。
被引转了注意力的妖怪果然没再追赶两人,跟着疯禅师向北追逃,接连数日,四度交手,疯禅师的功力始终未能恢复巅峰,所以也一直未能挽回败势,反是狐狸的伤势一天好似一天,两天后折断的手足都复原了,协助明锥牵制住和尚,终于又一次将他打伤。
“我们绕着圈子跑,我逃不远,他们也杀不了我。这颍昌府里没什么厉害人物,我找不到帮手,也不想把争端给弄到城里去。前夜里到底寻到个空,躲到了雪层下面摄住气息,瞒住了他们。直到听到你发出的穿云箭,只怕你不知好歹,跟他们有了冲撞。”说着狠狠瞪了雷闳一眼。
雷闳讪讪不语。
过了一会,问师傅:“师傅,那现在我们怎么办?狐狸对你仇恨那么深,又以为你拿了她的东西,光说说能顶什么事?可是你又不想跟他们打架了,这可为难。”
疯禅师道:“那还能怎么样,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不该听信奸人之言,欺害良善……”忽然想起狐狸在邢州山上杀死两个铁筹门弟子的情形来,把二人扔下深谷之后,那副快意解恨的模样,似乎跟良善也不太沾边,顿了顿,才道:“……所以合该有此一劫,你惹事的能力可不比我差,可要记着这个教训。”
师徒二人谈谈说说,不觉一刻时已过去,四个人都没有调用内息展动身法,这一段路只走了约莫十余里路。穿过几座覆满白雪的土丘,远远的已看见颍昌府内民舍轮廓。
左前方的野林里,一个年迈的婆子领着两个孩童在捡拾枯柴,三人都是衣衫褴褛。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浑不知生计之愁。
六匹马从小路上迎面驰来,这是几个穿着皮裘的少年公子领着随从要去野外围猎,鹰飞犬逐,龙韬虎氅1,两拨人相向而行,骑在枣红马上纵行最前的那年轻公子意气风发,笑声连连。就在两队人相距还有十余丈远的时候,他偶然向秦苏投来一眼,突然间笑声立止,勒停了马匹,已被秦苏清艳的容光所摄。
秦苏从对方那呆呆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惊觉过来,这才想起遮风的斗笠已经在前日峡谷中遗失。默不作声的从皮囊里取出一幅白绢,从容的遮住口鼻,目不斜视跟着疯禅师师徒向前行。
两拨人交错而过,又走出十余丈,秦苏还能感觉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公子驻马原地,几个同伴低声询问他,都没有听到回答。
正行间,疯禅师忽然肩头一挺,住步朝后方回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怎么了师傅?”雷闳问道。
“狐狸来了。”
“啊?在哪里?”雷闳急忙以手加额,也向后方张望,他从师傅对妖怪的叙述中经历了一场转变,本来是信心满满想要跟妖怪会一会,交手惩治一下。可是听说过狐狸跟铁筹门结怨的来龙去脉,又知道她后来对两个孩童那突发的善念,心中已经不再以她为敌。反而想要见一见这只性情矛盾的狐狸。
秦苏却有些紧张,满怀忐忑。她知道单嫣的经历,可是单嫣却从未听说过她,她该跟狐狸说些什么?单嫣还记得胡大哥么,若是她不相信自己的话该怎么办?
奔雷般震响从远方隆隆传来,在素棉般的大地上,两道人影正以急速向这边追赶。被烈风摇动的林木左右摇摆着,从枝叶翻伏的间隙处,可以见到那两个越来越近的黑点。
“先不走了,就在这里等他们吧。”疯禅师说道。
秦苏把胡炭拉近到自己身边,紧紧的出攥住了他的手。胡炭感觉到姑姑手掌心那湿漉漉的汗意,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几个行猎公子还停在原地,庄客们拢在一起,正询问那骑红马的公子。渐渐的,南面传来声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个耳力好的人终于听到了,他们好奇的向远方张望。
雕鸣响起,在头顶上盘旋了四头猎鹰同时发出了叫声。嘹亮的鸣响在四野间传荡。
“有人过来了,跑的真快。”有庄客说。
“比咱们的马还要快!”
“哎呀,好像都是女的……不对不对……咦!真的是个女的。”
“他们来了,大家都小心些,这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都别盯着人家看。”
听到身边众人议论纷纷,那骑着红马的公子终于从魂不守舍中惊醒过来,他摇了摇头,疑惑的向震声传来的方向投去一眼。
一个穿灰衣的男子,一个穿白衣的女子,正在雪地上并肩而来。他们的行动举止间并不见有多剧烈,可是每一跨步却有六七丈远,近百丈的距离,只几个呼吸就已走完。
“真快!”那骑马公子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不经意的朝那女子的脸上扫过一眼。
然后,他就张大了嘴巴,再次呆若木鸡。
这是何等绝丽的容颜!甚至比刚才那个女子还要更胜一筹!
胡炭这时也呆在原地。
那两个人越行越近,他瞧见了他们的身影,在看见那个穿着白衣的女子时,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捏动了一下,然后血液就开始急速的涌遍全身,他能感觉到血管中奔流的热意,能听见脑门突突的跳响,颈脖处一潮一潮的暖浪,从胸口上扬,又向下沉降,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却有这样强烈的熟悉之感,还有淡淡的悲哀?
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停顿的脚步,以及看见他后,清丽脸上那巨大的震惊和错愕。美丽的眼睛睁大开来,然后,他看见她伸手捂住了嘴。
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淌了下来。
注:龙韬虎氅1,应是龙韬虎‘韦长’‘韦长’打不出此字,韬是装弓套子,‘韦长’装箭。(未完待续。)(未完待续。)
乱世铜炉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上)
第六十六章:别亦难(上)
“炭儿,叫姑姑,她……是你单嫣姑姑。”秦苏在背后柔声说道。玉女峰前弟子在小童肩上轻轻推了一把,她的脸上挂着欣慰的微笑,可是声音里却分明蕴着悲伤,有亮光在她眼瞳中闪烁。
胡炭没有挪步,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对面那个看起来陌生又似极其熟悉的女人,发不出一言,动不了一指,整个人就像被魇镇住了一般。其实不用秦苏提醒,胡炭早就知道这是他的亲人,是比姑姑还亲的亲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这一点。
就如同破壳的雏雀天生便知父母的鸣声,未睁眼的幼狸,置于万类之中也能迅速辨知同族的气味。
这是超脱在五感之外的,蕴于血脉之中的识觉和认知。
单只感觉那仿佛在响应对方的呼唤一般,漾遍全身的一潮又一潮的血液洄涌,以及突然出现在脑海里许多零碎而又模糊的画面,少年就已经知道来人与自己关系匪浅。他只是被吓住了,因为伴随着种种异征,还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令他陌生却又无比强烈的情感,迅速占据他的心绪。
秦苏站在身后,她并没有看见胡炭汹涌而下的泪水。如果见到小童这副模样,秦苏一定会吃惊的,因为在她记忆里,胡炭自从四岁过后,就没再哭泣过了。
胡炭其实并不想哭,但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里面仿佛另有一个小人儿在操控着自己的情绪和反应,他像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能清楚的感觉到在看见那个女子涌出泪水的刹那,自己的心头怎样油然涌出无数的委屈和怨责,还有辛酸和自怜,那股久违的酸楚之意是如此强烈,迅速填满了心间,然后爬上喉头,呜咽了嗓音,蹿上鼻目之间弥散开,化成滚滚热流潸然落下。
他明明白白的感觉到,心里面有一股冲动,驱使他想要放下现在的镇静,让他不顾一切的跑到那个女子的身边,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场,像一个寻常的受到委屈的软弱孩童那样,寻找到大人的庇护,然后尽情的倾诉,听到她柔声软语的抚慰。
“炭儿,叫姑姑呀,”秦苏拭了一下眼角,拿眼望着单嫣,口中一边劝说,她见胡炭僵在原地不言也不动,还道他是怕生,可是一低头间,却发觉小童瘦弱的肩头在微微颤抖,单薄的衣物随着颤抖在风里簌簌振动,“这孩子在哭!”秦苏微微愣了一下,旋即一股柔情涌上心来。她把手抚上小童的脸颊,没有出乎意外,她的手掌被****了。
“可怜的孩子……这是他懂事以来头一次见到亲人,也难怪他伤心。”秦苏深深叹息,心中怜惜更甚,她轻轻的揩干小童的泪水,然后拿起他的手掌,领着他迈步向单嫣走了过去。
单嫣这时几乎站立不住,她半蹲在雪地上,双眼死死的盯着胡炭的脸,似乎想要从这张小脸上找到过往熟悉的一些痕迹。失联的九年间她曾无数次的梦见过与胡家父子相遇的画面,描摹二人的形貌,每一次都是那个停留在印象里未入而立的胡不为,抱着哭声微弱的楚楚可怜的婴儿,站住了微笑望她,就像那年元宵时两人离别那一幕。
是春夏还是秋冬,他身后的背景是花影漫天还是扬扬飞雪,这些都无关紧要,她眼中心中能看到的只是他温和的笑容。他依然是她相偕长大成人的那个不为哥哥,善良,待人诚恳。想象中的相逢每一个场面都是如此伤感和温馨,令人期待。
但真正的重逢到来,却是在这么一个突兀的时刻,在这样凄清的野地里,以这样完全让人无法防备的方式降临。
因而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就更格外强烈。
她把两只手掌都紧紧捂在了嘴上,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哭音,随着反复交替的极喜与极悲在胸间激荡,她光洁的眉间便一再蹙紧,又松开,蹙紧,又再松开,热泪沱然直下,浸满了指间。
岁月无情,造化无常,对于人和妖来说,都是毫无二致的。即便是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族,亲眼见到一个当初离别时的只会哇声啼哭的婴儿变成一个小少年站在面前,眼泪汪汪,想要上前相认却又不敢,单嫣心中还是觉得如同被利刃凌切一般疼痛。
孩子穿得并不好,在如此大寒天气里居然只穿一件单薄的夹袄,身子骨也不甚茁实,气色悒郁,似是近期刚遇过什么挫折,显然胡炭这几年过的日子并不能称得上如意。
九年时间,她错失了太多的东西。换成平民母子,或许经过九年暌别,再相见时可能就已是惘若路人。虽然藉着一股气息牵引,她和胡炭能够感应到彼此之间的联系,但是小童脸上的迟疑和迷茫不安还是刺伤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上这份巨大的缺憾。
风卷雪动,犬吠鹰鸣。这片雪地上陷入一幕奇怪的静默之中。
一众外出行猎的富家公子和庄客们此时正打算悄悄退走,对普通平民而言,江湖人物的争斗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灾事,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要遭受池鱼之殃。而雷闳师徒和明锥三人也都有些尴尬,本来都已经摆开阵势,只等对方上前一言不合便即老拳相向,哪料想才刚刚觑面,未交一言,双方夥中已经出了这般状况。雷闳还好些,早前就得秦苏通过声气,约略知道些内情。明锥也和暗食、错纲几人一般曾听单嫣述说过往事,知道她有一个流落在外的故亲之子,这时见到她与一个幼童才一朝面便忽然哭泣,略一思索便知端的。就只一个完全不明就里的老和尚,前一刻还捋袖生风豪兴飞扬,蓄势待发的只待大斗一场,哪知突然间情势急转直下,原本凶悍决绝的狐狸精竟然示弱,伏地大哭起来,而自己这边一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小娃娃居然也跟她含泪对泣,看样子两人是旧识。这转折也未免太离奇,一时瞠目结舌,张大了嘴站在那里,再合不拢来。
“这是怎么回事?”老和尚吃惊的转头去问雷闳。
雷闳摇了摇头,简单的向师傅解释:“还不太清楚,看起来好像是狐狸跟小胡兄弟互相认识。”说着专注的凝望着秦苏和胡炭走向单嫣。他对胡炭这时的反应也有些吃惊,那二人分明是今日才初次见面,簇雪是成年妖怪,凭着气息能够认出胡炭并不奇怪,可是看小娃娃这番情绪激动的模样,他好像也能辨识出簇雪,这又是怎么道理?
明锥这时也把注意力放到了胡炭身上,眉间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他实不愿在这当口多生枝节。夕照山和惊马崖此时正在相州境内布局角力,不日将有大战。惊马崖有旋刺和秋红舞两个双红破进的大妖坐镇,还有悦火、钩连、山越几个得力帮手,广泽独力难支,正需仰赖簇雪的神奇医术来扭转劣势,在这当口却跑来这么个小娃子,这可有些麻烦。这小鬼头带走不合适,留下也不合适,左右都会让簇雪分心。
单嫣这时自不会去揣摩明锥的想法。眼见着秦苏已经把胡炭领到近前,再也顾不上伤心,几步抢上前去,正要说话,却猛听见一阵激烈的尖鸣从胡炭怀里发了出来,少年胸前的衣衫剧烈抖动,‘嚯嚯嚯’的锐响直若金戈交击,不由得呆了一呆。“这声音在哪里听过。”她恍惚惚的想道,正努力追索这奇异感觉的来源,一瞥眼却看见胡炭手忙脚乱的正用手按压胸口,一边还不住拿眼望自己,那眉眼神情已分明有些胡不为旧日的模样。当时心中剧痛,她顿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了。九年前,在她拼死回援定马村的那一夜,一个刚刚遭遇灭门大祸的男子慌里慌张的为重伤的她熬煮鸡汤,那晚上,耳畔响着的,就是如今日这般的一阵尖鸣……单嫣才刚忍住的热泪又再次潸然洒下,只是这次她没再犹豫,飞步走到胡炭近前,一把揽住了小童的头颈,紧紧抱住,然后把脸贴在他的额上,呜呜哭泣,姑侄两个人的泪水溶在了一起。
这是九年前那个攥着小小的拳头,蜷缩在亡母衣物里的孩子。一转眼间,竟然长得这么大了。单嫣哀恸的想着,犹自清晰记得当日为他接生时的情形,小小的身子裹在染血的胞衣里,皮肤皱缩,不踢也不蹬,只在胸口起伏时发出轻微的细声,哭声弱得跟一只小猫相似。这孩子未及出生便两度遭受罹难,全是靠着她的法术牵引和寄魂才来到这个世界上。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这样的吉祝之愿似乎没有半点应在胡炭身上,看他脸上的风尘和过早的智慧,这个小小孩童,看起来这些年一直在经受着风霜砥砺。
“孩子……孩子……乖孩子……你受苦了……”单嫣喃喃的说,在小童脸上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万分疼爱。胡炭脸色很白,身材比起寻常的九岁孩童也未免太瘦一些,神情也很悒郁,不知道他这些年还都经历过多少风波。她心中既是痛惜又觉愧悔,双手捧着胡炭的脸温柔端详,细细的摩挲,发际、眼眉、鼻子、眉边斜飞的疤痕,一一用手指掠过,小童的眉目有七八分肖似其父,另二分是亡母赵萱的模样,单嫣在心中逐一和记忆中的故人对照,心中悲喜交集,脸上表情便时而端凝时而凄婉,忽而变温柔,忽而又变哀恸万分,簌簌垂泪。胡炭不敢动弹,任由单嫣摆布,脑中浑浑噩噩的,若喜若悲,眼前一幕便如发生在梦中。那些喜与悲都裹在一重厚厚的隔膜里,让他无法表达出来。他从这个姑姑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极其好闻的香气。刚才,就在两人甫一接近的时候,他就发觉二人之间的联系变得紧密许多,自己就像镜面上的一滴水珠,忽然滚近了另一滩水,在一瞬间就完全放下了所有的不安与防备,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融入她的怀中。
他感到愉悦,感到放松和安宁。
这样的感受,是秦苏过去从不曾带给他的。
“这是姑姑……还是姑姑么?不是我的娘亲?”胡炭脑中轰轰鸣响,乱绪万千,他真切的感觉到了这个‘姑姑’身上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着和他血脉和鸣的气息。他能隔远感觉到她心跳,能轻易感知到她的情绪和思想,“只是姑姑啊,可是……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亲切?”
单嫣哭泣了好半晌,沉浸在回忆里,浑然忘我。好一阵之后,才终于把情绪控制住了,她微微蹲下身子,再捧住胡炭的脸,柔声问他:“乖孩子,你是姓胡,祖居在汾州定马村里。你娘姓赵,你爹爹叫胡不为……他……他……”说着声音忽的颤抖起来,戛然止住,她微抬起目光,妙目急向四面逡巡,想要再寻找到胡不为的踪迹。在短短瞬间,娇颜之上便同时闪现出惊惶、忧虑、惭愧、羞涩、渴盼诸多情绪,显然经过九年的光阴,当年那个邻家汉子在她心中仍然占据着无比重要的位置。
只是眼见着四围覆雪,除过中间这一大拨人,和远处那领着两个娃娃拾柴的婆子外再无余者,这才失望的收回目光。想起刚才秦苏对小童的称呼,便道:“你叫炭儿,这是小名么,爹爹给你起了甚么名字?”
胡炭这时犹自陷入一团混沌之中,再没了往日一丝机灵劲。他迷惘的看着单嫣,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是回响着那个疑问,眼神中便也充满疑惑,讷讷的答了句‘爹爹’便说不出话了。
还是秦苏接过了话头,她站在胡炭身后,轻轻把手搭在小童肩头,微笑着向单嫣说道:“就唤作胡炭,胡大哥说过,‘炭’字取的是一句词里‘天地为庐,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的用意,他盼这孩子将来出息,在阴阳术法之道上有成就,所以叫做胡炭。”见单嫣把目光转向自己,便微微稽首:“是单嫣单姑娘吧,我听胡大哥提起过你,我叫秦苏。”
单嫣目光有些涣散,视线望向秦苏,思绪却遥在九天之外。她兀自震惊于那四句‘天地为庐,造化为工’字词里。这些话是她早年间修道所闻,后来转述给胡不为的。隔来经年,身边再没有人跟她谈及过这些言语了,不意想今日再从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口中听到。而胡不为竟然用这词来为儿子取名,这让她既感欢喜又觉辛酸,忆及深处,更复惘然和凄楚。呆呆想了好一会,察觉到秦苏投来的同情和了然的目光,这才惕然知觉,神色微微一凝,展了个苍白的笑容向秦苏示意。她化身单嫣在定马村居住十余年的事情,虽非隐秘,但也决不是闲时用来磕牙消遣的逸趣谈资。胡不为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既肯将这些陈年往事告诉这个女子,还把儿子暂时交由她托管,显是对这个女子极为信任的。当下便对秦苏生了些好感,认了名道:“我是单嫣,秦姑娘一向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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