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又是十三
胡炭哼哼哼冷笑三声,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我只是买几张符而已!这他也要管?”
“你这也叫买符?看看,你把大伙儿给气成什么样!”
劳老爷满怀不甘又无可奈何,面上便犹犹豫豫的显出神气来,觉明者固是可怕,先前那一掌打得他老命损掉三成呢,可是……定神符啊!这是簇雪的定神符啊!能救命的好宝贝!让他就这么平白放过大买定神符的机会,这和拿刀子挖他身上的肉有什么两样!实在教人难以割舍……他还在权衡,盘算比较着冒犯觉明者需要承担的风险和硬买定神符带来的收益,到底哪个对自己更为有利。
看见劳老爷呆在那里,又惊又疑,一双乌青小眼里神色变幻,不时闪过诡异的精光,夹着一丝阴狠决然之色,显然是将要下定决心铤而走险了,然而这个意志似乎并不是太可靠,只坚持了片刻就又被愤懑和羞恼替代,反反复复的,天人交战,一副吃了恶心东西又吐不出来的倒霉模样,胡炭肚中暗笑,看来师傅几天前那一掌真是没留手,把劳老爷打得不轻,隔了这么多天依然余威犹存。
不过折磨劳老爷不是小童的本意,见他陷入煎熬,胡炭便也不为己甚,安抚他道:“今天的符你先别买了,我师父不会怪你。你想要符咒还不简单,等回去我们再说。”他这时已发觉到自己似乎走入歧路,有点舍近求远了,放着个土财主劳老爷在这里,偏向外人求银钱,何异于弃海湖不顾,反缘林木以求鱼?他想要给姑姑和柔儿姊姊攒药钱,还是得从败家妖怪身上下手才对,这妖怪坐拥巨万身家,视金银为粪土,偏又对定神符钟爱至极,不吝一掷千金,正是天下最难寻的上等主顾。
劳老爷眼睛一亮,一下子就听出了胡炭话中的重点。有了这个话头,何事不可商量?
他只恐胡炭会反悔改口。这小子几天来一毛不拔,悭吝无比,不惟一符不出,居然还图谋回收先前送出的那十几张,花样百出,旁敲侧击的,早就让劳老爷深感人世艰难。难得小骨头现在良心大发许了口,良机不可失,这时哪还肯再在胡炭面前惹厌,行动立刻变得麻利无比,转身朝着群客只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啊哈哈!得罪!得罪!大家伙可别要见怪,在下对定神符实是闻名已久,家中又有必买的理由,这才有些失态,现在买过几张,大概已够暂时用度了,剩下的就不跟你们抢了,你们买吧!”低头钻入人群,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儿。
没了劳老爷的捣乱,剩下的售卖就变得顺利无比。胡炭也没有提价,仍是二百两银子一张的往外出售,他知道这些人攒钱不易,站在灯下看去,簇簇人影,绸衫者稀。破蔽的斗笠,凌乱的发髻,黧黑的面孔上多见风霜痕迹,好多人骨节粗大,衣衫半旧,怎么看都像辛苦人。挣这些人的钱财,实在有悖他心中的任侠之道。
众人经过先前劳老爷出价千两之事,知是胡炭在有意照顾,对小童暗暗感激。你一张我一张的,很快就买走了十余张定神符,几个世家中人各有所获,一些相识的江湖散客,也纷纷凑钱共买,各定下章程以决归属。除过他们,那最先提议以钱物换符的女子收获最多,她一个人就弄到了三张,撒钱大法所向无敌,她从胡炭手上只拿到了一张,未敷够用,干脆又用三百两一张和别人换到了两张。经过劳老爷的那一番搅和,此时已没人觉得三百两一张的价格贵了。抢到的人欢天喜地,先前那高呼老婆子卧床将死的老头,购到了一张,眉开眼笑的分众而出,溜到门外后,立刻就转手卖给别人,大赚百两,然后又心满意足的回到人群里,继续举手鼓噪。龙游庄的伍从之也到底遂了心愿,替他家庄主抢到一张。
胡炭手中攥着的定神符越来越少,下面众人或是欢呼或是叹息,秩序井然,再没有半点混乱。知道暗处正有个高人守着呢,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时候作恶生事?每一个被胡炭手指点到的出价者都是欣喜异常,疾步上前交付银子,取过符咒,然后珍重万千的将之贴肉收藏,而一时没抢到的,或是低声咒骂坏运气,或是大声叹息,用满怀欣羡的目光看着那些幸运儿,然后打叠起精神,继续投入呼喊大军,只盼下一个幸运儿就是自己。
苦榕一桌到这时也饮食已毕,秦苏被人群阻隔视线,看不见胡炭那边的情况,但听见胡炭一声声出价,人们踊跃呼应,你一言我一语的,虽杂却不乱,便放下了担忧,捧着茶杯慢慢啜饮。苦榕给孙女喂过了汤水,那可怜的女孩儿又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虽然小脸上还是眉峰攒蹙,但经这几日的定神符调治,她每日承受的疼痛已经大大减轻了,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天里几次无声哭痛,偏又力气耗尽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教人看着就心疼。苦榕见到情况正在向好发展,也是老怀弥慰。
耳中听着胡炭高一声低一声,兴致勃勃的叫卖符咒,苦榕在暗里微微点头。经过这几日相处观察,他已大致看明白了这孩子的秉性。虽然幼失怙恃,倚靠着一个不甚明晓世务的秦苏在江湖中摸爬滚打,苦寒砥砺,风雨浸身,但胡炭却难得的未被染污天性,变得像久处底层朝不保夕的草芥小民那般恓惶卑微。也没有沾染江湖浮荡子弟常见的诸种恶习。此子出身虽寒微,却身寄傲魂,绝不甘心居于人下,有如此性情,就不怕他在艺业上怠惰荒疏,可以预想,胡炭未来成就必不会低。而且这孩子心性灵活,颇富机变,绝不死板拘泥,这让他未来的成长更多了一些难测的向好变化,虽然现在行事偶有一些胡闹成分,又好玩好动不甚安分,然而九岁孩童,谁不如此呢!只要他现在心明是非,知晓善恶,再有个积极向上的态度,那就足够了。剩下的些微不足,自有自己这个师傅来规正指引。
“待得此间事了,就带他回洪州学艺。”苦榕在心里想道,“这孩子性子有些跳脱,锐气过盛,需得先磨一磨躁性,让他宁定下来再授给武艺,若不然,只怕他心气高性子浮,心思杂了,贪多却学不到深处,那于他却是无益。”正想着初期该怎么教导,授予哪些课目,忽然感知到饭庄院门外的异常,不由得心头微动,转头向外,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饭庄正门此时还不断有人进出,买到符咒者有生性谨慎的,知道身怀奇货惹人邪思,为免生波折,不敢在店里再多呆,一买到符咒就立即出门远去,一些求符无望的散客也三三两两离开,加之此时符咒将将卖完,想求符的人多半已进到店里了,一时间倒是出门者比进门者还多。
就在两个江湖客人交付银钱取得符咒,匆匆忙忙离店而去过后不久,门帘掀动,一个身着灰色长襦的老者笑眯眯走入店内。
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间,苦榕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未完待续。)
乱世铜炉 第七十一章:印记(下)
那个老者面目和善,年在六七十岁之间,身量不高,体型微胖,穿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襦衣,腰间用青色布条扎住,看起来没有任何出奇之处。颏下微须,和头发一样都是灰黄杂半,稀稀疏疏的,头发在脑后结了个小小的发髻,罩着一方缁撮,用短短一截带叶树枝随意笄簪住了。他站在人群后方,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整间大屋几无落脚之地,二百余人挤得满满当当,情绪热烈都只盯紧了前方,便也随着众人视线将目光投注到了站在人群最前端的胡炭身上,像一个被饭庄的热闹吸引过来寻常村乡老叟一样。
苦榕默默的感知着,这老人绝不像表面那样平凡,气息和其他人都不相同。隔着人群,他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投注在那老者身上,留意起对方的心跳和呼吸来,片刻,察测到了脉搏和心跳,他才消减了戒备,脸上的疑色也渐渐褪去。阖下目,暗想这也算是个奇人了,将匿息之术修得如此精深,江湖上前所未见。这隐迹之法极为高明,也不知是哪家流派的,能将气息遮护得若存若继,若有若无,和断流的溪水一般,差点就蒙蔽过他的感知。先前在院外时就给他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完全感觉不到心跳和呼吸,也感觉不到身体热度,直与死人无异,若非行动时身周微微带起的风流扰动,觉明者几乎察觉不到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苦榕身为精修五感的习武之人,身晋觉明者境界,本身感知能力已经远非常人所可理解,加之参悟势道,对天地运行,万物生息有着远超同辈的敏锐和洞察,论起五感,天下能出其右者不足一掌之数,这老人竟能够蒙蔽他的感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下经过仔细审辨,老者的气血运行终于还是显了踪迹,虽然仍旧晦涩难明,但已能大略判断其体魄强度,并不比场上最强的那几人洪壮,这让苦榕略略放下了心。体魄是术法的修行根基,一个人无论是炼器还是学法,是豢兽还是巫祝,总绕不过自身血脉的培炼,这是每一个活物生命力外放的显征。虽然体强者未必就一定比体弱者功法深厚,但在大多数时候,气血都可成为一个重要的参照依据。一人的功法进境总与气血运行息息相关,体魄太差,修学起高级术法是个不小的阻碍。而且成为短板,亦有可能成为敌人攻击时的致命之处,所以即便不行武道的其余术界中人,在功法进阶到一定程度,也多半会重补根基,将体魄和基础武技都提升起来。
这老者的心跳与脉搏都被掩在秘功之下,极其隐晦,如同浓雾里的三两点萤灯,若换其他人来,只怕真要被他瞒过去了,亏是遇上了苦榕,已是当代武者最巅峰的几人之一,一留心之下,便将老人的情形摸了个七八分。
苦榕将感知力又在老者的身周环绕几匝,确认自己的观察并无疏误之处,从其走动步幅、转目摆头的动作,胸廓起伏,衣衫摇动,都可对照印证出同一结论,这老者的气血的确不强,这才慢慢将注意力收拢回来,重新放大监控范围。不过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终究还是多提起了一分警惕,这老人的出现是个征兆,既有其一,说不定便有其二,江湖间奇人异事层出不穷,谁也不敢说自己对世间物事已尽知尽晓。暗里谁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潜伏着呢。何况这老人身上还颇有怪异的地方,似乎体内还盘结着一股不明的阴冷气息,极难捕捉,而且滞涩无比,感知起来让人有隐隐的不自在之感。他悄没声息的将孙女换抱到左手,将右手腾空,自然下垂,转成了最方便出手的姿势。
那老者看来并未察觉已被人数番查探并摸了根底,笑吟吟的站在人群后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胡炭,表情安详平静,视线依次落在胡炭的面目五官,神态表情,发色皮肤,高举的手臂和握紧的手指上,看得仔细而专注,像品鉴一件珍物。没人注意到他,此刻众人也都神情紧张,紧盯着胡炭的动作,蓄势待发的想要争夺最后三张符咒。
胡炭小脸有些泛红,站在人群前方说话,全然不知刚才短短瞬间师傅已经和人暗中较量过一手,也毫不在意人群中的注视多出一道。他此刻欢喜极了,神采飞扬的,话声也比先前略高亢了一些。卖过十几张符咒,他的身家此刻又比先前丰厚了三倍,七千两银子,这在自幼饱受饥寒的少年看来,简直是一笔天大的巨款,实在丰足无比。拳头里攥着最后三张定神符,小童正在向众客们说话:“还剩最后三张啦,想要买的师叔师伯们抓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下次想再买到,怕是要等几年过后啦!还是二百两银子,这是第二十张,想要买的说话!”
“我买!我买!”
“我愿出三百二十两!我出高价行么?这张符咒就卖给我吧!”
“我要买!我愿出三百五十两!”被阻在人群后方的一个年轻人报出个新的高价,情绪激动之下,有些面红耳赤,他挥着手,努力的跃了几跃,希冀能被胡炭看见。看他身边站着几名同样服色的年轻男女,似乎几人是同一个门派的弟子。
“那边那位师伯,”胡炭把手指定在人群里一个脸有病容的汉子身上。“二百两银子,这张符咒是你的了。”众人齐声哀叹。
被点中的汉子显然有些意外,站在人堆里,怔了好片刻后,才被艳羡的目光从人群里挖了出来。不过他脸上的神色却不像前面抢到符咒的人那般惊喜,反带着明显的为难和犹豫。众人看到他身上衣裳半旧,脸色黝黑,头发也有些凌乱,一只手死死按在前襟口上,似乎很着紧里面的钱袋,一时便都心中雪亮,立刻明白了他的不豫之处。这汉子家境不甚好,身子不稳便了想要买张定神符来解除苦楚,不过他身上的钱财想来得之不易,因此临到此时,却又开始犹豫了,不太舍得花掉二百两银子买符治病。霎时,心思活络的人便纷纷叫嚷起来:“这位兄弟,打个商量吧?看你气色尚好,身子稍有不爽利处,其实请到个好郎中大概也能治得好,用这张符咒实在浪费了,不如你把符咒买来,我再从你手上购买如何?我愿出二百五十两与你交换。”
“什么话!二百五十两你也好意思提?这位兄弟,我出三百二十两,这价格很公道了!你卖给我吧。”
众人纷纷加价,很快就有人提到了三百七十两。
那汉子听得心头一动,先前那有钱女子也是这般多使钱从别人处购到了两张的,胡炭也并未阻止。他的银钱的确得来艰辛,而且因他抱病,近来家中琐事也变得繁杂起来,用钱之处正多,所以他才在银钱上这般着紧。若能一转手就挣到一百七十两银子,于他倒是一件惊喜,说不定便能家里的一古脑麻烦事都解决了。只是,这样就当着胡炭的面转手倒卖,实在有悖自己的行事准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一心逐利的小人。左右为难之下,委实难决,便投眼向胡炭看去,想看看胡炭的态度,却见胡炭一脸轻松,笑嘻嘻的听着众人提价,浑不在意的模样,一时便放宽了心。看来这孩子心很大,并不计较这些细枝杂叶的事,这个念头才刚放下,另一个疑问却又不由自主冒了出来:“这小孩看起来很乐见其成,他是鼓励我倒手换钱来着?对了,先前好多人在举手,我心中犹豫,手也只举起一半,在人群里毫不显眼,他怎会就点中我呢?”怀着疑问,他更仔细的看向胡炭,希望能看到一些端倪。
胡炭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也猜到他心里的疑惑,笑着向他点点头,眨了一下眼睛。这下子,汉子心中顿时一片雪亮:“果然如此!他看到我身子不爽利,正需帮助,所以才特意指中我!”
胡炭举着符咒,说道:“这位师叔,交付二百两银子,这符咒就是你的了,你可以自己做主怎么处理。”这话就说得更明白了。
这汉子在刚才人潮汹涌的时候并未随人流推挤,虽然脸有病色,衣服也不好,但却依然标枪一般站立,不急不躁的,进趋从容,看起来很有骨气的样子。胡炭觉得很对眼缘,便点中了他。果然,这汉子在得知轻易便能挣到一大笔钱后并未表现得如何欣喜,反而更感踌躇,显然是个极重视操守的人物。对这样处在逆境之中犹自不愿自污的人,胡炭不吝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
汉子的眼里涌起了感激,他深深的看了胡炭一眼,把少年的形象样貌都印在心中,然后沉声道:“小兄弟,我记住你了,落难之人蒙你援手,不敢言谢,咱们山水有相逢。他日你到通州来,请务必来找我。我姓白,白先钧,就在通州三枫桥头住。”说完上前,交了银子,取符跟出价三百七十两的那人交易讫了,转身便径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胡炭很高兴,到底结了一桩善缘。虽然他并未把那汉子的感激看得太重,也不图从人身上获得回报,然而做了一桩好事,被人由心感谢,总归是一件愉快的事。
手上还有两张符咒,胡炭再抽起一张,投目向人群看去,想要看看是否还有能看入眼的人,“第二十一张,二百两银子……”
“我!我!我!”
“这里这里!胡公子,这里!”底下数百只手臂同时高举挥动起来,如一片怪蟒之林,纵是无病无灾,原本并无意买符的,这时也拼命的摇起手。刚才那汉子的事情众人可都看在眼里了,抢到一张符咒,那瞬间就是一百多两银子的进账,谁会嫌自己银子多?
人群后方的灰衣老者目光闪动,看了一会,也满怀兴致的举起手臂跟随众人摇动起来。
苦榕心中一凛,他从未放松过对那老者的监视,感觉到那老人在抬起手的瞬间,萦绕其身之上的那股阴冷气息突然变得浓烈起来,便如一团原本凝固的墨块,突然浸没水中,濡洇出墨色。气息隐隐透体而出外扩了一圈,似乎有从无形化为有质,从他身内破障而出的迹象,这可不是江湖惯见的手段,觉明者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嘶!”一道极淡的灰气从那老者的手上显出形状,状成狭长,约有半尺,像放大了好几倍的蛞蝓一般,似乎是个活物,头尾交错的悬空扭动片刻,便倏然向胡炭的位置游动过去。
“开始动手了么?”苦榕心中暗道,他到这时还无从判断出这老者的来历,这人所用功法实在古怪,非武非术,也不是器兽两道,看起来沾点巫祝动使魂魄的边,却又不全似,苦榕行走江湖这么久,却未遇见这样的对手。眼下无暇细思,见那灰雾已堪堪接近胡炭,便把手指一弹,一道无形的力道利箭般****而出,瞬间透入灰气之中。
“嘶!嘶!嘶!”胡炭头顶上突然白光剧闪,虚空中传出一声隐约的哀鸣,一道朦胧的灰气突兀显出形状又骤然散化,然后,大团大团的白雾凭空爆涌而出,一蓬接着一蓬,寒气呼啸四卷,整个房间的热度被一下子卷个净光,水汽化雪,四壁霜结,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整个房间从上到下就变得一片雪白。
众人都被这突来的异状惊呆住了,一时人人停了说话,全部安静下来。
那老者先吃了一惊,然后面色一沉。他全没想到在这里还有人向他动手。拧着灰黄的眉毛四下打量一番,没能发现苦榕的位置,便重重冷哼一声,突然间身子虚化,一下子就在原地失去踪影。
“这是什么手段?!”苦榕心中一惊,这人功法诡秘至此,竟能在他眼皮底下完全避开他的感知,实力远超他的估测之外。这是一个无法用气血强度来衡量真实能力的异数!苦榕第一次觉得,自己太过依赖过往的经验了,急忙间将感知力尽数外放,以胡炭为中心重重遮护起来,很快,他就在胡炭头顶上方三尺处发现了悬空而立的老人。
那老人面色冰冷,目光落向下方人群不住逡巡扫视,显然还在查找是谁向他动手。吊诡的是,除了苦榕,下方正东张西望的数百人却没有一人将目光投到他的身上,显然是完全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
“这人到底是人是鬼?”觉明者心头微沉,不由自主的冒出这个念头。身法如此诡异,绝非人世所传,竟然可以在他的感知区域之内自如行动而不被察觉,而且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变得更加浓厚了,开始影响人的神志感知,苦榕感觉到自己的注意力和感知范围正在急速衰减,时势危殆,已由不得他多想。这人来意已明,是要对胡炭出手的,苦榕自不能让他如愿,眼见他距离胡炭极近,呼吸间便能取掉小童性命,想也不想立刻便发动势道,“轰隆!”一声,凌厉的杀伐之意瞬间从四面八方簇拥而出,将老人锁定,如无数枪戟之丛一般围逼攒刺过去。
“放肆!”满堂数百人都听到了这声充满怒意的叱喝。
半空中雪雾翻涌未已,又再次漾荡起层层波光,像烛火燃起又熄燃起又熄,短短半息之间几度明灭,随后,那片空域便被狂暴的劲气撕扯碎裂。众人全都听见利物割裂空气时发出的如同布帛撕开的声响。
然而那老者又一次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苦榕心中的震撼简直无法形容,自他进阶觉明者以来,这是头一次有人能够在他势道的锁定下逃脱,刚才他调用了整个院落的杀势来围禁敌人,在这片空间里每一寸都如是处在他指掌之下,别说一个人,便是细小的蚊蚋想要从中飞走也是不可能之事,然而,这样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那老人毫不费力的脱离了禁锢!
这是个绝顶高手!
实力还在他之上!
满心震骇的长身而起,苦榕此时哪里还敢再有留手之意,单掌前伸五指乍开,呼吸间五重玄关尽数开禁,内感外勾天地,将杀势尽数引动,立时,方圆十余里地面群山呼应,林海摇撼,雪层纷纷崩解,空上风云俱动,闷雷般的声响自远而近层层传来,山势地势、雪势空势、整个长社县城一应梁墙柱瓦,车马器物所蕴之势,甚至这房间里刚刚凝聚出来的冰霜寒势,全被他控在了一起,一时之间,整个饭庄便变成了修罗杀阵,滔天蔽地的杀机和恶意不分东南西北尽数向着这小小三间瓦房聚集,如五岳三山带着无数尖碎岩石轰然同至,然后又铺展漫卷开来,瓦房承受不住这股力道,一时间土崩瓦解,顶棚被豁飞,梁柁破折,墙垣倾倒,三间大屋瞬间夷成了平地,屋内数百人,人人尽受其害,无论男女老幼,修武还是修术,胆气弱还是胆气壮,全都在一瞬间面唇失血,两眼一翻昏死在地。
这一番全力施为,终究还是有了效果。
那老者在空上十余丈处踉跄着显出身影,如此庞大的天地之力充斥挤压空间,便是尘芥微物亦难以遁形。“震!”苦榕两指一骈,那片空处便轰然震荡,明明是空荡荡的无物之地,却给人一种突然内凹塌陷之感,黄钟巨吕交相震鸣,一时间如有几十百万斤巨岩在那里激烈的冲撞对砸,风潮四披,剧烈的震波激起了冲天尘雾,使得地面都开始隆隆颠簸,声传数十里外。
老者的身形摇晃着再次慢慢虚化。苦榕皱了下眉头,这样都没能制得了他,这老者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正屏息继续追查,忽然间心生警兆,滑步向侧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从他肩头上迅捷无伦****过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触到火焰,然而觉明者却依然感觉到心底下突兀涌起的一股强烈的灰心丧气之意,让他顿生疲倦厌战的感觉,极想就此停手下来,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还能保持在半里许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减,变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远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对方术式的影响。
到这时,他也终于看明白对方的功法来路了,这是个精修死气之道的高人,难怪能将气息隐匿得如此隐晦。而据苦榕所知,天下间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这人修为精深至此,必非无名之辈,可是容家的前辈高人,怎么会突然跑来跟胡炭为难?苦榕在瞬息间转了数个念头,却难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着,手上动作却也未有停顿,行云流水般几度折身进退,瞬息便远离了青色流火的影响范围。在外人眼中,看来也几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负面情绪还未祛除,头顶上方寒气忽重,一团庞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扑面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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