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又是十三
“有了!”就在此时,苦榕感知到身后方微弱的气流漾动,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着两败俱伤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诡异,实在难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际露出微小的痕迹。经过前番两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战下去必对自己不利,精修尸鬼之道者手段奇诡,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个不小心只怕便会饮恨。因此立刻做下决定,速战速决,以伤换伤。他有胡炭的定神符,这让他能够伤而无损,迅速回复战力,对方实力虽然超过他,但此长彼消之下,战局的胜负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顶尖高手对决,会将一切有利于己的因素都考虑在内。
身后传来一声闷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飞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对方并无大碍,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让偏移了。为了这一击,他也付出了代价,不惟视力被夺,全身也麻痹了,那团冷物临顶直下,虽被势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却仍有部分袭入身体,苦榕感觉自己一瞬间便虚弱了许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气血被搅得混乱,头颈间有许多尖锐的针锥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带着令人恐惧、绝望、哀伤的意念,这是作用于神魂的法术,觉明者体魄虽强,却也无法阻挡。好在他心志极韧,而且五感皆通,虽受一些影响,却不像寻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战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触听继续判断对方方位,此时连驱祟的阿难及身咒都来不及念颂,操控着势道分为两部,一部围绕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垒,层层防护,一部依然漩涡一般满场急转,无处不至。这老者太过难缠,术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极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与所有精擅于死气的高手一样,这对手虽然气血不强,耐力和防护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动诡秘,极难被击中,这个弱点便被遮掩起来。
“前辈高人,何必和一个小童为难!不觉得有失身份么?”苦榕厉声喝道,瞋开虎目,虽然眼不能视物,但是一股凛然威势却分毫未损。
二人的交手说来话长,实际却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那老人在胡炭头顶现身,到苦榕引动十里之势,轰塌饭庄,与他对拼一招,二人各负伤损,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工夫,胡炭刚刚醒悟过来念动蚁甲咒,秦苏更是根本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苦榕喝话过后,也不指望会有什么效果,一边盘转杀势小心戒备着,一边催动气血调顺经脉,同时默颂善始经的开山三字令,想要尽快驱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状态,同时暗思脱身之计。
这老者实力太强,眼下自己身边有妇孺掣肘,并不是个与人对战的良机,实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让一城,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将胡炭抱离险地,别让小童受到伤害,便算成功。
这般想着,也未敢疏了戒备,随着气血运转,咒经作用,身上的虚弱之感迅速减退,头面的冷刺全被逼除体外,眼睛也朦朦胧胧的开始感觉到光亮了。
便在此时,他听见渺渺处传来那老者的声音:“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况,对他并没有恶意。”
这声音似远似近,初一听时像在极高极远之处,然而再听,却又如同近在耳畔,让人完全无法判断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惊。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说道:“看来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这娃儿的师傅吧,真是难得,在小小一个长社县,居然还能遇见一位觉明者。”
倏忽间,如有微风过面,苦榕目中的黑翳尽数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许处缓缓显出了身形,老者两侧肩头还聚笼的两团的黑色烟气,正在迅速散化,从内里暗淡的反光和若实若影的精致图纹判断,那本应是一副精致的肩甲。须臾间黑烟散尽,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温和,再没有显露出丝毫敌对之意。
“你的功法有点熟悉,有刀唐平山术的影子……”
胡炭这时蚁甲咒刚刚护满周身,把头面脚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发丝儿也不露,正打算继续加持四件套防护法,听见了二人对话,便运动蚁甲,在眼窝处空出两大块,露出两个眼睛,像个黑皮白眼窝的猴儿一般,好奇的盯着两人看。
那老者和师傅对面而立着,嘴唇嗫动,显然还在和师傅交谈,可是大概是不欲谈话内容被别人听见,开始用上了束声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么,多大机密似的,我才不想听呢。”
其实当然是想听的。他看见师父脸上的神色先从戒备变得释然,然后变得凝重,然后是惊愕,然后耸然动容,最后变成混合了尊敬和迟疑的复杂意味陷入到沉思里,心里像猫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让师傅露出这么丰富多变的表情。
正暗暗推测二人可能交谈的内容,却忽然看见师傅的招手呼唤:“炭儿,你过来。”胡炭乖巧的走了过去,不等师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个头:“师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赶紧把胡炭扶起来了,暗道这娃娃如此乖巧知礼,一时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这不是师伯,你该叫他……师叔祖吧。”说着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师叔祖。”那老人笑着答应了。
这老人看来是和师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为后辈弟子,被引见时见人磕头当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头,那干嘛不干脆主动点儿,与其等师傅吩咐,还不如自己先来,还能给人留个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后跟着师傅走,但凡遇人交谈,见到比自己年纪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师兄师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抢先磕头,叫师伯师叔,总归是没有错的,这样懂事知礼谦恭良顺,师傅的面子还不噌噌噌的一个劲往上涨?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哇,非得让师傅觉得,收下自己这个徒儿,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这样的好徒弟,不尽心教导,天人共愤,神明责咎。
心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听着师傅说话:“师叔祖有话想跟你说,你好好听着,他问的话,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可有所隐瞒。”胡炭恭声答是。
那老人便温声问了他的籍贯,父母亲人,这几年的经历,一些寻常的问题,又问他习练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脸色温和,看起来颇为满意,他问胡炭:“孩子,告诉师叔祖,你想不想做一个英雄,一个济危扶困,拯救苍生的盖世大侠?”
“想!”胡炭这回答倒是毫不犹豫。
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来,连在一旁安静听着的秦苏都忍不住露齿微笑。在路途中时,她没少将从师傅那里听来的许多侠客故事说给胡炭听,每每说到某侠客在万众期待中力挽狂澜,克击顽敌凯旋归来,万民齐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谢恩的故事,胡炭总会两眼发亮,不厌其烦的追问细节,他很想往那种被人簇拥爱戴的场面。秦苏心思不算细腻,并未思索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过于孤单,又频遭人的冷遇而极盼被人关爱,有种种渴望才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只觉得有些自豪,这小娃娃的侠义心肠全都是她一手影响出来的。
那老者笑道:“你现在还小,要跟师傅去学艺,想做大侠还是等你长大之后。不过,师叔祖给你留个信物,将来,或许你会有机会成为一个盖世大侠。”他向胡炭伸出手,温声道:“孩子,把你手臂给我。”胡炭依言把右臂伸了过去,那老者把他衣袖卷起来,一边说道:“将来可能会有人来找你,他会凭这个信物跟你联络,到时候……”说话间,一眼却看到了胡炭腕关上鲜红的字咒,便把话头顿住了,“咦?扼江咒?这是雍州宫家的秘术,你怎么会有?”胡炭便把前几日遇到无忌禅师,得到他馈赠的经过说了一遍。那老者低头不语,说道:“听说宫家家道式微,自宫乘傲之后便后继无人,在雍州已经蛰伏修整很久了。也不过是短短百多年,又一个风光一时的中原世家没落,变得销声匿迹了,真是可叹。”叹息罢了,转头向苦榕说道:“不过你这徒弟运道很高,小小年纪,可学了好几样不得了的东西呢。”苦榕微微点头。
“我会给你留下一枚印记,”老者再向着胡炭说,“它的好处,将来你自会察觉。等你将来学艺有成开始行走江湖了,或许会有人凭借这个印记与你联络,到时候,你便会知道我是什么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为什么事。你将会有一个选择,选择哪条路,届时你但凭自己的本心即可,成与不成都不会有什么影响,那人到时也会跟你说明的。”
胡炭点了点头,道:“是,师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开始运劲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处微微泛起亮光,接触处温凉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适。
一个小小的黑色印记出现在胡炭肘关,像个小小的圆形图章,胡炭正仔细看着,突然间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脸色微变,一抖手飞快甩开胡炭的手臂,戒备的向后疾退了数步。
一道浓黑如墨的烟气从胡炭臂中蓬然爆发,然后迅速回缩,像一团壳膜般瞬间把小童整个人包裹入内。
“这是什么?你哪来的这个东西?!”那老者森然问道,语气有些严厉。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这正是数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将神,据说可以抵御那些看不见形迹怪物的附身。
当下毫不迟疑,又将数日前遇敌的经过说了出来。见那老者似乎对将神颇有敌意,便解释道:“郭叔叔是个好人,为了救我,他负了很重的伤,若是没有他的话,说不定我现在早已经死了。”
那老者皱着眉头思索,嘴里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对胡炭说:“一个人是不是真对你好,日后你才会得知。现在你就做判断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总要经过很久之后,你才明白人家的心。”这评语,显然是对郭步宜并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顶撞他。郭步宜一路来尽心尽力护持,胡炭对他是极为感激的。峡谷中与罗门教谢护法一番激战,那谦和的汉子更是险些把命也丢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这般舍命图谋的东西,定神符?还是灵龙镇煞钉?若是这两样东西,当时郭步宜若是出言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犹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舍命来帮自己,那么自己连命也都可以交付给他,何况这些外物?这便是胡炭心中的侠义之道。
沉默着,等那老人继续布完印记,胡炭淡淡的道谢:“谢谢师叔祖。”那老人摆摆手,笑道:“我说了那姓郭的坏话,所以你不高兴了,存着怨气,说了感谢话也是言不由衷,不过将来终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的,到时你便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你年纪还小,尚不了解人心……呵,有时候,一个人千方百计对你好,不要求回报,连命都可以舍给你,让你感激他,敬爱他,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对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计利用而已。”这话说到后来,语气竟然颇为萧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心有触动。
“孩子,跟着师傅好好学艺,将来我们会有再相见的时候。”
微微摇了摇头,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变淡,终于虚化。
“我的姓氏是欧阳,将来人问你时,你可告诉他,你的指路人是欧阳驮……”声音渺渺,倏忽由近飞远,这句话说完时,已在云天之外。(未完待续。)
乱世铜炉 第七十二章:归来(上)
第七十二章:归来
接下来的几天,胡炭就呆在劳府里大门也不出,安心等待单嫣回归。每日晨起夜寐,朝餐晚食,像寻常人家一般作息。饭前饭后,除了伺候着姑姑和师傅,便是在中庭勤习苦榕教给他的耳眼锻炼基础,暇余就去侍弄小黑马,要不然就跟劳老爷在府中转悠,把劳老爷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物赏玩个遍。
长社县里每天还不断的有人涌来,大门小派,无门无派的,甚至还有只学过三拳两脚的庄稼把式,形貌各异,男女老幼皆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声响亮的门阀子弟和世家后辈,严台山的,六连山的,千叶门的,这些名门门风督严,颇有些繁琐规矩,弟子出行一趟往往颇费周折,因此倒不如寻常江湖人走得痛快。这一次三江五湖齐聚颍昌,连远在建衢两州的宗派都有人赶来了。整个大宋术界都已经轰动,大家风闻颍昌府有个小娃娃能绘制疗伤奇符,效验如神,无论多么沉重的伤势病痛,刀伤棒伤,还是毒疮奇症,但凡还有一口活气,一符下去都能救转回来。这可是中原大侠刘振麾亲口所说,又被五花娘子和续脉头陀证实的。对江湖人而言,镇日刀头舐血,争斗负伤在所不免,既听说有这等夺天造化的神物,谁不想来碰碰运气?万一祖坟冒烟真抢到一张,保身立命就多了一份凭恃。便是自己不用也可转赠与人,那说不定便是飞黄腾达之始,或许人生一场改天换命的重大转折便寄于此物。于是消息传开没几天,四海同道为之振奋,无数人风尘仆仆,从南北各地匆忙启程赶来,一时间长社街头人满为患。
劳府的门房每天都接到雪片也似的拜帖,而且逐日剧增,先数百而后破千,胡炭早吩咐过门子,来客一概挡驾,放出话说近因画符过度,耗心费力,需要静养暂不能见客。劳老爷特意在偏院开个房间让他存放门状,几天下来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小胡炭既不愿见人,外头诸客也只能无可奈何,他们可是听说了,这小娃娃身边伴着一个实力可怖的绝世高手,功力远胜蜀山掌门。当日苦榕隐身惩戒三恶客,斗灰衣老者震昏数百人的事情被几经流传,早就变得面目全非,苦榕在传言中已变成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前辈高人,来无影去无踪,一怒天地变色,弹指可杀千军。有这样一尊门神镇着,谁活得不耐烦了敢动歪脑筋?别说硬闯劳府了,便是敢在院墙外大声咳嗽的也没几个。
有心计的,探明白胡炭的年纪,推想小娃娃的喜好,便千方百计送进许多礼物,附帖只说:“某某门派敬颂秦苏姑娘及胡公子台安。”“某某地某某人闻知胡公子客寓颍昌,起居未便,特进薄礼以供随用并恭请旅安”,也不提求符的事。礼物多是些时新衣帽,簪钗手镯和串珠泥偶之类的孩童玩物,也有一些精巧玩意儿和珍异吃食;另一些没本事没脑筋又实在渴欲符咒的,便用出千年老招数,每日到劳府门前扮惨,一大拨人面向府门匍匐长跪,或是呼痛乞求,或是哀哀哭泣,只盼能引动胡炭的恻隐之心。
胡炭门是不敢出了,但对别人送进的礼物,他倒是来者不拒。每天专花半个时辰兴致勃勃的亲自拆看,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热心诚意的送他东西呢,小娃娃岂肯放过?还别说,里边真有好些让他喜欢的小物件,比如一个装了机括会随着转动不断变幻鸟雀形象的陀螺,一管吹气便会自动奏出《风摇竹》片段的铜箫,一盒子彩泥塑的精致小人儿,更有不少惯常难见的果子。其实此时寄住在劳老爷府中,器物用度丰足无比,胡炭对这些极具匠心的玩物兴趣减了许多,这些东西也就看个眼鲜罢了。劳老爷正极力巴结他,但凡是胡炭想要,劳老爷无有不许的。这妖怪钱多心野人闲,多年来足迹踏遍西域诸国,着实搜罗不少好东西,此时毫不藏私的尽数供出,直让胡炭眼花缭乱,直嫌眼睛生的太少,就这样劳老爷还兀自不满意呢,若是天上月亮摘得,而胡炭又有兴趣,妖怪老爷只怕都会想尽办法给他抱了回来。
胡炭当然知道劳老爷这么殷勤卖力所欲何为。因当日曾许了口,倒也不想故意吊着他,只是回来后听取秦苏的主张,先理个轻重缓急,连着几日把所画的定神符都用来治疗宁雨柔了,每天十多张,尽数烧成符水灌喂给少女,半张也没剩下来。因此直到四日过后,五六十张符咒显功,宁雨柔病情好转,枯黑的小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活色,这才腾出手来,一口气又给劳老爷绘了十五张。
劳老爷当然知晓好赖,知道不能跟人家师傅师姊相比,也不敢嫌少,欢天喜地收了,然后慷慨豪掷出三万两银子,说是预送给胡炭和秦苏的程仪。这妖怪人情通透,眼睛毒着呢,当日胡炭想要筹措饭资的小心思自是没有瞒过他。又体贴的想到银两赘重携带不便,便又帮着胡炭,把三万两连同先前的七千两金银都换成了轻便的珠宝和交子。
如是,客人慷慨主人识趣,你敬我谦的又过了六日,劳府里其乐融融。上至老爷下至仆僮,人人得其所哉,一派和乐安祥。
且喜这一日梅艳风轻,薄暮初初笼下的时候,劳老爷便盛情邀请几人同去后院赏雪,说是新运到一批吐蕃珍异果品、美酒和脯腊,让几人去尝鲜。胡炭嘴馋,被劳老爷绘声绘影的一顿形容,劝诱得吞唾不已,两眼直放光,劳老爷还没说完便是一叠声的叫好。苦榕素不喜这些,又知道这妖怪记仇,着实忌惮着自己,便不想同去败人兴致,嘱了胡炭几句,自留在房里照看宁雨柔了。劳老爷无比欣赏他的决定,头一次觉得混账觉明者也非全然的一无是处,至少这察言观色、识情知趣的功夫就挺不赖,当下连假惺惺的客套坚持都省了,吩咐慕管家为爷孙两个另备进一份酒果吃食,便拉着胡炭和秦苏走。晚间三个人在角亭里炙鹿赏雪,品尝果酿,听劳老爷谈说些旧时掌故,四方见闻,顺便吹嘘一下他当年的壮事。又听青衣童子演奏新学会的几首时新曲儿,好不痛快!胡炭日间学武偶有领悟,加上新有万贯家财傍身,此时真是意气风发,兴致极高,不但杯来酒干,尝遍了每一样菜肴新果,还要来了童子的瑶琴,翻来覆去的鼓捣,乱弹了一气。劳老爷任他胡奏,不惟不评恶语,还令几个童子为他伴音合韵,装模作样的倾听,一脸陶醉模样,大呼精彩。曲罢,一大一小裂嘴而嘻。秦苏见他们玩得忘形,老不老小不小的,也是抿嘴直笑,一改几日来心事重重的模样。
当晚,在劳老爷的曲意逢迎之下,三人都颇觉尽兴,直至夜深更阑才酒酣人醺的各自归房。
酒饮半醉之后,人最易入睡,可是这一夜胡炭却睡得很不安稳,冥冥中似乎有所预感,翻来覆去的总难成眠,一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的,等到城门谯楼传过四更鼓响,突然间心头空明,蓦的就陷入了一股宁谧之中。浑身松软软的舒泰无比,就如是久悬某事之人,突然间得知事情已获解决,落下了胸口大石一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缓缓吐了气,感觉心境澄明,心思比往时灵敏了不知多少倍,日间所学的许多武学技艺流水般淌过心头,一招一式,一应疑难之处,豁然通解,这极像是师傅告诉他的天人合一通明律境,如比丘禅悦,念头通达无比,实是令人痴醉。正自欣喜,隐约间似感觉窗风掠面,凉浸浸的气息从床脚蔓至床上来,置在衾外的手足感觉有些冰冷。暗想:“难道刚才上床时忘了关窗?”依稀记得自己是关了的,也不以为意,在心里将适才所悟从头到尾再贯通数遍,再无滞涩,才裹紧被子欲待沉沉睡去,不想鼻端却闻见一股淡淡馨香,与房间里原有的助眠熏香不同,似乎旧曾有识,当时一个激灵便惊醒过来,在床上坐起身,却见床头一片暗影里,一个浑身散发着寒气的人影突兀立着,正默不作声看着他。
“姑姑……”胡炭轻声唤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从体内涌动的那股无比稔熟亲切的感觉中认出了来人。果然,夜风拂动窗纱,檐下灯笼的微光透射进来,映出了那张秀丽脸庞的轮廓,绾结的青丝之下,颊丰半月,眉如柳尖,睫毛长而纤密,正是一去十余日的单嫣。
“姑姑!你回来啦!”胡炭欣喜的叫道,只是怕吵醒同室而眠的秦苏,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睁大了眼睛,这下是彻底清醒了,他从对方身上感知到了淡淡的欢喜,还有逐渐转浓的怜爱和温柔,这正是他早一刻间突然获得安宁的根源。
单嫣身上寒气极重,胡炭先前感觉到的冷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出的,显是刚从雪地里归来,入室未久。她见胡炭高兴,侧脸轮廓微微弯了个弧度,似乎是回给他一个微笑。背着灯光,神色看得不甚分明,暗里只见她目光闪动,若两点晨星,定定的只落在少年脸上,像在端详着,又像在想心事出神。
她刚才站在黑暗里,也不知把朦胧半睡的少年看了多久。
“你把我走时说的话都给忘了。”单嫣淡淡责备说,胡炭投注过来的亲近欢悦目光让她微有些不习惯,虽然在相州之时,她无时不刻都在牵挂这个孩子,无数次的设想过归来后二人相处的情景,可是到当真面临时,仍然摆不脱那一股异样之感。在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曾有人这么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孺慕她,绝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这么一个魂血相连的亲人,被他如此敬爱和依恋,让她产生无比新奇感的同时,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惧来,她在一瞬间心神隐隐失守,感觉到莫名的迟疑和不安,似乎这一切只是在梦境之中。她察觉到了心底的这股生涩疏离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来掩饰情绪:“让你别叫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着应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的心里充满欢喜。藉由血脉和灵魂的联系,他已确认这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人。秦苏姑姑虽然自小抚养他,疼爱他,却与他没有血缘,从未像眼前姨娘这样让他有雨水归川的安宁感觉,他能够清晰的感知二人之间血脉的共鸣,能够触摸到单嫣的真实情感,了解她的喜怒哀乐。姨娘的语气虽然带着责怪,然而胡炭并没有感觉到她的不满,他知道她并没有真正生气。
他察觉到她心里微微的不安,不过很快,那股不安就减弱消失了。
“身子怎样了?这些日子没再疼了吧?”单嫣问他。当初头一日见面,胡炭就被明锥和疯禅师交手时激出的劲气所创,伤重垂危,单嫣不惜本源耗用修为将他救转回了。虽然自负救人医术天下无双,可是关心情切,还是有此一问。
胡炭明白她所指,笑嘻嘻的摇头,挥拳空击了两下,道:“早就好了,姨娘医术这么好,那点小伤,怎么还会有事。”
单嫣点了点头,又问起劳免。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个异类,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欢人间的闲散生活,又学得人一般的油滑性情,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亲近。广泽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虽然劳免寿命长久,功法也不算低,广泽还是把他扔到人世里负责信报联络之职,虽然有尽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与惊马崖的争战都没召他参与,这到底仍是变相的冷落疏远了,单嫣只担心劳免会因此心生疏懒,怠慢了胡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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