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又是十三
长长的一段口诀,他记得一句不错。那女子哑然,怔怔未已,听小童又自行背起习练灵气的咒明心经:“……气运诸脉,节节寸进,补则当损之,寡而当益之,若满池秋水,平流溪涧之下也。不温不燥,不急不缓,是为正途。间或断穴跳跃,或隔脉飞生,比如高崖飞瀑,邻峰接流,此入魔之先兆,切勿急功而冒进,使身受冰炭煎熬。宜镇意收束,守元玄关,铅水七周返本,金液九转还真……”
小娃娃口齿不清,把‘溪涧’念成‘鸡涧’,把‘断穴跳跃’念成‘断穴叫跃’,只是除此之外,余字一丝不差。这是女子一个多月前教给他的玉女峰灵气运行口诀。难为胡炭在不识字的小小年纪,只记读音,竟把拗口的一篇咒语给记得如此精确,不由得人不惊叹。
“到底是胡大哥的儿子。”那女子心想,”胡大哥这么聪明的人物,生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差。”她呆呆的看着汉子的侧脸,脑中闪过记忆中的面容,闪过那两道温和而睿智的目光。只是,眼前人再不是三月前那样聪敏睿智的模样了。
眼下,他就跟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他的思想感情,他的记忆,已经被深深封藏起来。
女子闭上眼,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她在心中低声道:“胡大哥,都怪我,是我害了你……”
她身前的汉子姓胡,叫作胡不为,西北汾州人士,托称风水,专以招摇诈骗为生。胡不为心本善良,只可惜命运乖蹇,他在前年除夕时遭遇变故,家破人亡,只带着幼子胡炭颠沛流离向南方寻求复生之药,要解救爱妻。可谁知时运不济,一路上遭遇了许多坎坷风波,背上一身恶损名声,还引得黑白两道江湖人物一路追杀。
女子名叫秦苏,本是江宁府玉女峰的门下弟子。数月之前,胡不为在逃亡路上遇着秦苏被奸人暗算欺侮,使计救下了她。当时秦苏手足被制动弹不得,胡不为万般无奈,只得背负着她前往沅州寻找同门,哪知在郊外时,遇着了秦苏的师傅青莲神针。青莲神针刚愎自用,听信传言,误以为胡不为便是杀害她门下六名弟子的元凶,愤而出手,将胡不为的一缕精魂给强行拘摄封藏了。胡骗子便成了现下无知无觉的凄惨模样。(详见《乱世铜炉前传》)
后来,秦苏在押解途中寻得良机,偷偷放走了胡家父子,并与他们一同逃出沅州。因此时整个南方都陷入动荡之中,一行人别无他途,只得选了偏僻的山路,向北进发。
秦苏是自小上山学艺,对人间之事极为陌生,一路上也不知闹出了多少尴尬。买东西不知给钱,住客栈不挑地方,带着老胡小胡进了两三回黑店,亏得她法术不弱,又佩有防毒防迷的灵珠,几次危难都能逃脱出来。如是,颠颠簸簸,在道上行了一个多月,秦苏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胡不为神魂缺损,无法言语思想,但身体运转却丝毫没有停息,吃喝拉撒,一如往常。他此时便跟一个刚出世的巨大婴儿一般,需要时时照料。秦苏这三个月来什么苦脏羞人之事全都做遍了,给胡不为洗澡换衣,服侍便溺,无一事不让她羞急交煎。亏得她本就对胡不为生出暗许之意,又兼不明世事,所以才捱下了这么些苦难。
相较之下,小胡炭倒好照料多了。小娃娃虽然年纪幼小,但自出世以来便多遭磨难,早就习惯了这样居无定所的流离生涯。不哭不闹,不挑吃喝,让秦苏很是省心。随着相处日长,秦苏对一应生活之事渐渐熟习,便有余裕来教导胡炭的功课了。
三人在鼎州之时,秦苏便开始教胡炭习字背书,一方面延循胡不为的教子方法,让胡炭背诵《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口诀,另一方面,按自身经历,教胡炭《三字经》和《百家姓》,让小童辨文识字。
小胡炭记心极佳,颇有乃父风范,几个月强记下来,倒把《大元炼真经》上的咒语读音背住了大半。也识得了一二百个文字,只是过完洞庭湖,没有父亲的诱骗,小孩童便不怎么爱听话了,每每让秦苏绞尽脑汁对付后才肯上当念书,如不然,按着先前的进度,这整本经书早就该记诵完了。
从弯道拐到直路上来,日光骤然入目。秋日的晨阳仍然还很温暖,金色的光线明亮夺目,秦苏闭上眼睑,片刻后慢慢睁开,才又重新适应了亮光。她默想着心事,便没怎么注意道路。
胡炭仍在左一句右一句的零乱背诵,童稚的声音跳荡在山野秋草之上。此时念的经文却转到《火牛牌》上去了。
“……心宫离火,注神阕上行,渐入风府,不缓不燥,若断若连,七周而结丸。此时当吊息培本,默念‘天火金光咒’,引动五行入炉中……”
前面一样白色的物事引起了胡炭的注意。他停了念诵,睁目呆呆的看着伏在道边乱草上的一具骨骸。一副精铁盔甲,扭扭曲曲覆在白骨之上,上面满是血迹和凹痕。骨头被截得不成模样了,半段尺骨抛在躯体的四尺外,完整的肋骨之下,断裂的脊椎和胫骨堆在一起。颅骨单独放着,上面残余的血肉让露水打湿,重又现出淡红之色来。
这是一个不幸的生命,死得如此凄惨。
胡炭呆呆看着,默然不语,半晌,忽然摇头道:“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唉!”这一声叹息,拉得又慢又长,把胡不为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秦苏猛然一惊,从沉思中醒转过来,听胡炭还在摇头荒脑的说话:“连禽兽都活不下去,人更没法子了,这个世界,可怎么了得!”语气稚嫩,可是一番老气横秋的语调,却跟他爹学得一模一样。
原来,数月前山中行路,父子俩偶然遇见一副猿猴新鲜的残骨,胡不为忽然发兴,借着故人单嫣说过的诗句喟叹一番。当时胡炭便记住了,现下一字不漏的学来,直让秦苏错愕。
“骨,骨头,这是白骨。”胡炭伸一支手指,指点着那副军士的骨殖,满脸严肃。当日胡不为把这个字教给了他,让他印象深刻。秦苏抬目看去,远远的数十丈外,泥石坍塌,巨大的山石埋在泥土之间,把狭窄的山路都给堵住了,道路边一片凌乱,枪支,铁甲扔得四处都是,一面绣着‘戍’字的军旗披在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竹制的旗杆。
秦苏皱着眉头,看到衰草丛中,许多新鲜的人类残骸掩藏其间,长长的一断道路,处处有不成形状的盔甲器物和人骨。许多断头的躯体垂落在陡坡上。可以想知,不久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屠杀,而且施暴者嗜食血肉,竟把几十人给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是妖怪?”秦苏想道。她忍住恶心,警戒的抬头看看四周。天空一碧,草叶微响,鹧鸪在山坡上紧一声慢一声的鸣叫。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清晨,宁静而安详,并没有什么异样。正看着,几行足印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群杂乱的印记从来路上一直走到这里,踩到了旗布上,把前方的泥土踩得稀烂,又一路翻过数十丈外堵路的泥石,辟成一处缺口往前去了。奇怪的是,这些足迹两两并拢,似乎行者常常把双腿并立一起,站一步,走一步,站一步,又走一步。
秦苏心中疑惑,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走路。按着脚印判断,这些人从这里经过,停留勘察了一番,又向前走了。
秦苏屏着气息查看片刻,被许多惨不忍睹的尸骨触动了心神,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略略扫过一眼,便催动骡子,向前走去。
那道缺口是后来开成的,塌下的泥块原本填满了十余丈长的道路。也不知是谁有这样的大力,竟然在这样的绝路上硬生生的挖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窄窄细道来。秦苏心中惊骇,牵着骡子过去,眼看着脚下泥石间许多血肉模糊的躯体,也不知这堆泥土中埋住了多少性命。
她忍住惊惧,目不斜视,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身。
十多丈长的道路,让她走得汗水淋漓,直到重新翻上骡背,秦苏才敢长长吐气。这如同炼狱般的杀人现场,她是怎么也不愿多呆了,策动骡子,一路小跑,翻过前方的高坡,又一路急奔下去。
仿佛身后有催命的饿鬼,秦苏不敢稍停,白着脸猛赶了二三十里路,眼见着前方是一处关隘,似是人工堆成,心想该当有人居住,这才放下心来。
乱世铜炉 第二章(剪径) 围谷正遇草寇帮
天将过午。原本微温的日光又变得凌厉起来了,灼在裸露的肌肤上,隐隐生疼。
骡子跑得累了,这时放缓脚步,慢慢沿坡直上。秦苏注目前方,盼望着视野里出现人家居住的村镇模样。适才一番惊吓,让她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她并不是没见过死人,从沅州城一路行来,路上也不知见过多少倒伏的逃难百姓。许多江湖人物在争斗中身首异处,曝尸野外,死状也极其凄惨。只是当时秦苏看来,只觉得悲哀,并没有恐惧。
可是,象刚才那样……秦苏打了个冷战,快速眨动眼睛,要挥去脑海中那些血淋淋的片段。
视野中处处是残尸骸骨,截成两断的尸身,腹腔中流出黑色的脏腑,大群虫蚁聚集在暗淡失色的眼球处吸食,许多躯体断裂,扭曲成麻花躺在路边,面上是令人恐怖的凄厉神情……这样的经历是绝无仅有的,秦苏只愿自己从来也没见过这些场面。
坐在骡前的小胡炭似乎也被刚才的场景吓住了,隔了这半天,居然一句话也不说。
秦苏强压下那些令人惧怕的记忆,强振起精神,策动骡子向山隘行去。
越走越近了,隘口下面的景物一点点呈现出来,秦苏的满腔热望也一点一点的沉落下去。关隘下面是个凹处,然而却没有人家,一条土路翻越下去,弯弯曲曲,在一射之外又拐入山坡中去了,半壁突出的岩石,恰在那里阻隔住了秦苏沿路张望的视线。
秦苏失望未已,猛然间,听得头顶风声锐响,一条笔直的细长之物从眼帘上方急速迫近。她心中一惊,急忙间低下脑袋。
那支长物却不是攻击她的,在半空划个弧度,坠落下来,”嚓”的一声响,插入了地面。原来是一支长矛,正斜插在骡前三步处。
便在这时,关隘两边的土坡上同时响起了紧切的锣鼓之声,杂着许多人高声的叫喊。打眼看去,杂草灌木丛中,数十幅颜色各异的布旗正在摇动,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人。秦苏吃了一惊,勒住缰绳,把骡子拉后了几步。
听得有人粗豪的大笑:“乘轿子要交轿钱,坐车马要交车钱,过水路交船钱,过这山路嘛,哈哈哈哈……”
一众喽罗齐声嚎叫:“就要给咱们山大王们交钱!”
先前那人厉声叫道:“来人听了,交出钱财,饶命不杀!”
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山贼呐喊着从草石中蹦跳出来,人人手持两旗。原来刚才那番看似人数众多的壮观摇旗是他们合力装成的,意在夺人心神,立下马威。只是这支队伍实在有些惨不忍睹,除了立在当先的胖子手里拿着大刀,其他人手中的兵器不是抓篱就是锄头,一个瘦弱的山贼居然拿着一把绣花剪,还作出种种狞恶的怪模样,张手张脚的作势,也不知是准备帮人剪头发还是剪指甲。
这只是一群贫苦农民组成的乱军,实在不足为惧。秦苏沉心观察了片刻,放下心来,缓缓提聚灵气,升上额间。她的法术再弱,对付三五只虎豹猛兽也还是绰绰有余的,更不用说这些平常乡民了。
一群山贼得意的大笑。眼见骡子上三人僵立不动,定是给吓住了。山大王们威仪万千,慑被四乡,这些旅客们焉有不立即束手就范之理?
不过,怎样从山坡上下来,委实是个问题,三人多高的山隘,可不是威风凛凛的山大王能够轻松跳下的,十几人七手八脚,架下梯子,一部分人顺着绳子滑落下来,跟在胖子后面得意洋洋的来抢劫财物。
“骡子,钱财留下!山大王们不会不讲道理,定会给你们留下性命的!”那胖子头领粗着嗓子叫道,刻意腆起肚子,让胸口那一丛茂密刚猛的胸毛完美的展现在猎物面前。
听了这么多人乱七八糟的叫喊,小胡炭不禁有些害怕,他反手抓住胡不为的衣角,问:“姑姑,他们是谁?”
“他们是山贼,要抢咱们东西。”秦苏答道,心思略略一转,这是胡炭半个月来首次提问,可得抓紧时机教他念书。当下又道:“炭儿还记得山水的山么?”她指了指远处绵延的山脉。“山贼就是藏在山里的贼。专门抢人东西的。”
小胡炭似懂非懂,“噢”的应了一声。
“贼,是左边一个贝壳的贝字,右边……”她停住了,小胡炭还没学过‘贝’字,这个‘贼’字结构太过复杂,还是先放下好了。当下又改口道:“他们是山贼,也叫小蟊贼。”
“长矛的矛,炭儿还记得怎么写吧?”她低声问胡炭,见小童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长矛下面,是两个小虫儿的虫字,这就是小蟊贼的蟊。”
胡炭‘噢’的一声,偏头去想两只虫儿拿着长矛是怎生模样。又偷眼去看那些越走越近的山贼。他实在想不出拿着长矛的虫儿跟眼前这些恶形恶气的汉子有什么联系。
“呸!什么小蟊贼,我们是山大王!”那胖子已走到骡前,见胡不为仍大剌剌的坐着不动,不禁心头有气,手中砍刀虚劈一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风响。“叫你呢!再不下马交钱,大王我赏你吃板刀面!”
“板刀面?那是什么面?”秦苏心中微感好奇,从胡不为身后露出脸来。她哪知这是山贼们的戏虐之语。
一众山贼看到她俏丽的面容,一时尽都呆了。先前秦苏躲在胡不为身后,众人并没见着她,待她闻声转过面来,才瞧了个真切。当下便有魂飞天外的山贼手中兵刃落地。
“这个小娘好漂亮。哇!兰心蕙质!”一个山贼低声赞道,居然还知道用上成语。身边另一个读过书本的同伴敲了一下他脑袋:“笨贼!兰心蕙质是这么用的么?这叫美若天仙!天生丽质!懂不懂?狗贼!”他倒忘了自己也是狗贼中之一。
那胖头领山贼早看的傻了,提刀立着,喉结滚动,猛吞馋涎。眼见着那张娇嫩的俏脸由探询变成好奇,又由好奇变成羞赧,变成恼怒。心中只想:“美人儿为什么会生气?她……她……唉,生气起来还那么好看……”
秦苏双颊晕红,又缩回胡不为身后去了,被一群汉子这样直勾勾的注视,实在不是一件美事。
胡炭忽然叫了起来:“小蟊贼!”他揪着鬃毛,高兴的叫道:“小蟊贼!”也不知什么事让他突然兴奋。孩童的喜怒原就难以捉摸,谁都不知他会在这时叫唤。
一众山贼出其不意,都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那头领定了定神,恼怒的喝止:“什么小蟊贼?!小娃娃别乱说话!小心大爷我割掉你的舌头!”他拿起刀来,比划着威吓了一下。把小童给吓回去了。
“喂!你!还不下马来么?真要大王用刀去请?”胖子扬脖冲胡不为叫道,他不知胡不为与秦苏有什么干系,不敢口出恶言伤害。同时又不肯堕了威风,故意板起脸来,把一句话说得杀气十足。
哪知,胡不为身后一支雪白的手掌微微扬起,如葱的嫩指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胖子销魂未已,只‘咻!’的一声,一道透明的波纹形如半月,从那纤细的五指间飞出,层层波荡,极快的击中他掌中的大刀。
这一股大力如何相抗?胖子手臂震麻,大刀脱飞出去,横插刀右侧的山壁上,刀柄不住抖动。众山贼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转变,人人惊呼起来。
秦苏理了理额边的乱发,探脸出来,轻轻说道:“你们还想要我们的钱么?”胖子捧着伤手直吸气,泪水都疼出来了,哪里还有心情回话?
正在这时,山隘上面一个山贼快步跑来,隔远就高声叫嚷:“大大大大大哥,不不不不不好了,有有有有人……”这是个结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俯身立在隘口上,只把手臂往北方一指。他是山贼们设下的哨探,发现有人过来,赶紧来禀报,好让大哥们快些动手。
“有人过来了?”胖子提手咬牙问道。话没说完,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入了他的耳中,让他登时变色。
那马行得好快,重重踏落的声响如同击鼓般,倏忽而近。一干山贼都是惊疑不定,人人都感觉到了地皮的微微振颤,也不知这匹马是在奔行还是在砸山。“得儿,得儿”蹄声来到关口了,人人都把目光向那方向投去。
好快!一匹黑马如同闪电,瞬间冲出隘口,众人们还看不清马上乘客是什么模样,马匹已瞬间奔下十余丈,裹着滚滚黄烟扑面而来。那乘客显然料不到山隘后面竟然聚了这么多人,一惊之下,倏然抬起身子,大叫:“快让开!军情急报!拦路者格杀勿论!”
众山贼慌忙闪躲,可是,他们把守的正是山路上最狭窄难行的地段,却叫他们向哪里躲去?这里地势险要,两处土坡左右夹来,形成一处关隘,山贼们为了打劫方便,更将原本低矮的一面土坡垒高起来,将一条宽容三人的道路变成小段峡谷,好让行路的客商排成长队进入。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又能预想到今日之局?眼见着那匹恶马飞快迫近,人人魂飞魄散,惊叫着向秦苏这边飞奔。
马匹的速度到底比人快多了,眼见着就要撞上山贼,那乘客虎然起身,半立在马镫上,双手快速结印。
“天行地法,土地,排!”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土路正中如同被巨大的尖锥破开,深深刨出一道土沟来,沉厚的泥浪向前翻飞,如一重高高激起的波涛,直向山贼们当头压下。湿泥一潮连着一潮,只在眨眼的瞬间,后浪推动前浪翻滚填没了前方的道路,泥流冲势不断,拍在两边土坡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法术当真凶猛之极,就在这片刻钻开了八九丈长距离,原先的土路被生生刨深三尺,翻起的泥土又在前路堆成小丘。
惊变起俄顷,山贼们哪能躲避?惊慌大叫着,全让汹涌的泥涛卷过,埋到地下去了。秦苏惊慌之下急忙提气跳跃,一手拎着胡炭的胳膊,一手抱紧胡不为,翻到了左边的土坡上。身下的骡子被这一坠之力压得前足跪倒,转瞬也被泥流冲击,和山贼们裹到了一块。
好厉害的五行土术!
黑马片刻也没有停留,风驰电掣,踏过刚刚堆成的埋着一众盗贼的土丘,留下一行清晰蹄印,迳前去了。秦苏心中惊疑不定,站在岗上看那乘客,却见他也诧异的向自己望来。两人就这么匆匆对视一眼,马匹急冲下山,片刻后便让弥漫的黄烟淹没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军士,英姿勃勃。看他身上乌黑的铁衣,便知是常年戍守边界的。秦苏想不到军中竟然有这样的法术好手。瞧他这样急匆匆的赶路,定是负有十万火急的任务,难道……是跟先前被杀的那群兵卒有关?他们是什么人,军队怎么会跑到这样的荒山里来?
秦苏茫然的看着远方越来越淡的烟尘,她单纯的头脑里想象不出其中的奥妙。如此,呆立了片刻,岗下土包里传来的响动又把她吸引了过去。
三名跑在前头的山贼只被薄泥掩盖,此时正奋力的从泥堆里拔出脚来,口中大呼小叫,显是余悸未消。
看那三名面无人色的汉子在惊慌过后,又急忙寻找工具刨挖同伴,被泥浆染透的身子看起来狼狈之极,秦苏心中忽然有些不忍。这些人多半是邻近乡村的贫民落草而成,瞧他们纳满补丁的衣裳和可笑之极的打劫兵器便可看得出来。时局不靖,他们没法子在土地上刨得生存之食,只得走进这样的偏门来。
乱世之中,万物都身不由己,这也怪不得他们。
秦苏叹了口气。这些道理,师傅在山中时常对她说起的。师傅还说,天下大乱,最受苦的正是这些平凡的百姓。他们无依无靠,逆来顺受,一生只在几分薄田上辛苦耕耘,遇着兵荒马乱的年代,便是他们命运不好了,忍受着猛甚于虎的苛捐杂税,忍受着官府的欺压,还要时时提防不知名灾难的降临。
一念及师傅,秦苏心思悠悠,又转到从前在山上听师傅教导的日子来了。想起那些温和的话语,那些赞许的眼神,禁不住心口一阵温暖。师傅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她对待一众门下弟子都是很和蔼的,玉女峰数十名女弟子,她待之如同己出。可是……她对胡大哥怎么如此绝情?丝毫不让他有抗辩的余地,就下了重手。
秦苏摇摇头,努力甩去责怪师傅的念头,心中只想:“唉,胡大哥当真冤枉,听信了我的话,去见师傅,哪知却得到这样的下场。”
愧疚涌上心来,她眼眶有些湿润了,偏头去看胡不为,胡不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沉静如石雕。
他看不见玉人投来的自责自怨的眼神,看不到面前亲生孩儿面上茫然的表情。他只是在看,无数浮云来去,无数林涛翻涌。眼中峥嵘着险峻的山崖,如怒剑直指天宇。一重重淡青的山脉,在他眼中蜿蜒。青天之下,一切生者死者,动的,静的,只投影在虹膜之上,并没有通过他的眼,进入他的心。
身边有风激荡,呼啸的穿林之风能撼动千百棵巨木,却不能让这双眼睛眨动一下。那双明净的眼睛,已经不能再表达他的思想了。天下苍生,万事万物,仿佛已经与他毫不相干。他就那么沉默的坐着,有呼吸,有心跳。然而他的感情和记忆,已经被封藏起来。
“胡大哥,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你回复以前的样子。”秦苏心中轻轻说道,她拉过他的手,慢慢的摊开,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胡不为瘦瘦的手掌上,骨节突兀,老茧横生。
“我带你到江宁府注去,咱们就在玉女峰下躲着,我要偷上山去,把你的魂魄给拿回来。一年,三年,五年……十年,只要秦苏活着,总教你回复得好好的。”秦苏哽咽了一声,一滴透明的东西穿过她的指隙,落在了胡不为的掌中。
胡炭在旁看了,表情也变得有些奇怪。他看到秦苏肩头抽动,知道她在哭泣。“姑姑为什么哭?她是怪炭儿不听话么?”两岁孩童的面上,显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严肃。
许是早产的缘故吧,又或许是出生以来不间断的奔波生活,让他早早学会面对苦难。小胡炭要比正常的同龄孩童识事得多了。他不发一声坐着,看着秦苏默默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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