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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李师中明白他的清客为何要提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就是想说完全没有实务经验的韩冈,不可能写出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制度规程来。但李师中只用一句话就问得清客哑口无言:“不知韩冈抄袭是谁人?”
如果是一个少年写出了有悖于他生平经历的上佳词句,多半就可以确认他是剽窃,但有关军中医疗制度,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也没有章程可循,韩冈又是从何剽来?
除非他真的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师中翻过的史书中,孙思邈好像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和言论。
如果此份规程的确是韩冈自出机杼,再加上他一言灭尽土豪满门的手腕,韩冈的才智已足以让李师中感到心惊胆战。他仅有的缺点,也就是差一个进士出身,又早早的出仕,性子太过急切了一些。
李师中现在很后悔,早知道韩冈才干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让经略司任职,危险的苗子只该早点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没那么容易。
远远望着风姿秀挺的韩冈,李师中心中火烧火燎的一阵烦躁。自从王韶把韩冈招致门下后,小动作也当真是越来越多,让他不胜其扰。而且同时举荐韩冈的还有吴衍和张守约,这让本来已经孤立无援的王韶,等于一下又多了两个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从王韶身边弄走!如果有机会,栽他一个赃罪那就更好……’
韩冈忽然间一阵毛骨悚然,方才他转身间无意中对上的眼神阴冷潮湿,让他只觉得有一条冰冷腻滑的毒蛇,在背后蜿蜒盘旋。他貌似不经意的四面张望,但那道眼神却再也没有出现,唯一能确定的,方才盯着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员们。
韩冈向那里望去。李师中四平八稳的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着,大概是在等着鞭牛仪式结束。紧跟在李师中身后的秦凤路兵马副总管却正好往他这里来。
韩冈略略低头,避过那道审视的目光。
秦凤兵马副总管窦舜卿是个新面孔,就赶在腊月中,他受命来秦州上任,据说是为了顶替了颟邗无用的前任。可窦舜卿须眉花白,腰杆也微驼,起来比张守约还要老上许多,也完全没有张守约身上百战功成的气势。乍上去像个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窦舜卿的外表,韩冈也没听说新来的窦副总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好像就在京东大体是山东打过海盗,还有就是在荆湖北路今湖北剿过叛乱的蛮瑶。
韩冈祖籍京东,自他祖父那一辈才因故迁来关西,听到窦舜卿为老家剿灭贼寇的事迹,倒有几分亲切感。但如今的海盗,其实就跟前日死在韩冈手上的过山风差不多,一伙也就十几人、几十人的样子。若是剿灭海盗都能算是战功,那他韩冈手上的战绩,便已经不比窦副总管在京东差了。
窦舜卿是承继父荫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横班,是朝中总计不超过三十人的高层将领之一。而窦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官运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观察使的身份,来领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一职!
驻扎在开封府界的十万京营禁军,分属两司三衙统领。两司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而侍卫亲军司又分为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便合称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统兵官,仅次于殿前都指、副都指挥使,统领着京城内外拱卫天子的班直侍卫,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军。
不过放到窦舜卿这里,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实领的差遣,而是与向宝‘带御器械’的加衔一样,是一个荣誉性的头衔。比起天子身边的宿卫,殿前司统兵官当然要远远高出一大截。向宝能让前任副总管形同虚设,但在窦舜卿面前却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关西,名位能与窦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只有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一人。
而观察使一职,同样是武臣中屈指可数的官位,世称为贵官,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排在武臣等级的第三级,其下是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
通常这等贵官,不仅是给武将,更多是封给宗室或是外戚,偶尔也有文臣得以加衔。濮王的第十三子赵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过继来为皇子前,便是个团练使,人称十三团练,比窦舜卿的观察使还低两级。
以窦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级,已经达到在国史中留下一份传记的资格。一般来说,官阶升到窦舜卿、郭逵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顶,天下武臣中也不过三五人的地步。就该喝着热茶,晒着太阳,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让人印象模糊的秦凤兵马副总管,已算得上老迈无用,而窦舜卿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一点。郭逵是在陕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勋的宿将,所以当开拓横山的战略需要一个稳妥的后方时,他便被赵顼钦点去镇守延州。
可窦舜卿的才具世间并无传说,只是他的籍贯是相州,与两朝顾命的元老大臣韩琦是乡里乡亲,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韩琦助力。而韩琦如今是反变法一派的主心骨,纵然离开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阴影依然盘踞在变法一派的头顶上。
王韶就很担心窦舜卿来秦州后,会与韩琦一呼一应,使得拓边之计沦为空谈。韩冈现在远远的盯着窦舜卿,他已经忘记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着新来的副都总管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玉昆!”
“嗯?”耳边一声唤,把韩冈从思绪中惊醒,王厚带着王舜臣不知何时挤到了他的身边。被抢去位置的几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着,但帮王厚推开人群的王舜臣只一瞪眼,他们便如落水狗一样抖了几下,乖乖的让了开去。
“昨天回来,大人为了上报硕托、隆博两部的事,便连夜去翻经略司架阁库里的故纸堆,想找出过去处理蕃部相争的堂扎,好对着写奏章。最后想找的没找到,却找到了一个更有用的……玉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么?”王厚很是兴奋,鞭牛已经快轮到了王韶,他也不去,对着韩冈扯出一大段来。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可能猜得到……”韩冈声音突然一顿,将视线投到排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脸上。虽然他装得若无其事,但已经很熟悉王韶的韩冈,还是能出明显的透着喜色。
“是与古渭有关?还是抓到经略相公的把柄?”韩冈猜测着。王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能让他兴奋如此,定然是有助于拓边计划的重要情报。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发的公文这称为堂扎还与蕃部事务无关,那需要猜测的范围就很小了。





宰执天下 第8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三)
第4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三)
时至今日,王厚已经不会再吃惊于韩冈头脑的敏锐,很干脆的点头:“两个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发回来的堂扎,里面附了李经略的奏疏。李经略在奏疏中说秦州渭水两岸有无主闲田万顷,可供屯垦……”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师中刚到秦州上任的时候?从他的奏疏中,很明显是要向朝廷申请屯田渭源、古渭,这根本是在为王韶的计划背书。韩冈惊道:“经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机宜的?”
“李经略刚来的时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连向钤辖都没二话哪人不喜欢功劳?只不过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职,又有了专折之权后,便一夜风头转向。”
“难怪!”韩冈叹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宝兼任;而专折之权,意味着王韶在必要时,可以绕过经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递上奏章。一个被夺了权,一个无缘分功,当然不会再支持王韶,明里暗里的反对,也是理所当然。
“也难怪当初机宜要在渭源筑城时,李经略不明加反对,而是叹着没钱没粮,说是要挪用军资粮饷来资助机宜的计划!”
“是啊,当时还以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现在一,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无意中揭破了李师中的底细,成了推动计划的最佳助力。
只要王韶用同样的言辞将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报上去,难道李师中还能覆口否认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诉李师中对开拓河湟的干扰。而‘奏报反复’这个罪名,也足以让李师中滚蛋。
“对了,为什么这事没早发现?”韩冈心中起疑,若是早点发现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会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尴尬的笑了起来,这当然是王韶自己问题,“当时大人正带着愚兄在各城寨探风,一个月也会不到秦州一两次,没有想起要去翻堂扎和朝报。”
韩冈眉峰微皱。孙子都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自千年后的韩冈,更明白信息有多么重要。情报就在身边,但不去研读,就跟没有一样。朝报、堂扎都是蕴含着大量情报,怎么能因为忙碌,而忘记翻?这的确是王韶的疏忽。
“对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抢春牛?”王厚岔开话题,左顾右盼一番,忽然问道。
韩冈点了点头,这才是为什么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性格,才不会无故凑这种无聊的热闹,“家严是叮嘱过小弟,要带上一块春泥回去。”
“那就难怪了!”王厚点着头,又道:“愚兄便不凑这个热闹了。玉昆你待会儿要小心一点,别被踩着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马!”
“别被踩着了?”韩冈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狂热的人山人海,猛的一阵寒颤,忙扯着又要挤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还轮得到小弟出手?”
强留下了王舜臣,韩冈和王厚往人群外挤去。踩踏致死的新闻,韩冈前世没有少听说过,万一出了意外,当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盘稳,身手够好,长相又是凶恶非常,即便在蜂拥的人群中,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任何危险。
当最后一名官员抽过鞭子,转身而回,锣鼓声便喧天而起。李师中领着官员,向后退出了近百步。他们这一退,场中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千百人蓄势待发。
锣鼓敲响了一个变奏,人群中央,一颗绣球带着条红绸往向空中腾起,就像点燃了烟花的引线,哗的一片狂躁声响,震动全场。如山崩海啸,如巨浪狂潮,千里长堤被洪水击垮,人流山呼海应,奔涌而上。
韩冈得暗自心惊,若他还在疯狂的人群中,说不准就会被推倒踩死,难怪王厚要他小心一点。着他们疯狂的程度,甚至不逊于后世那些追捧韩星的歌迷们。如行军蚁掠过雨林,又如蝗虫途经田野,更似洪水扫过大地,眨眼的功夫,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见踪影。
韩冈满腹抱怨,他的前身当真是钻在书堆里拔不出来的书蠹虫,有关抢春牛的记忆,竟然一点都没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自己,别说抢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无数只手从破碎的春牛身上一把把的往怀里揣着泥土。没能抢到的后来者,直接便将主意打道了已经揣着春泥往回走的幸运儿身上,因此而厮打起来的不在少数。
一块土,承载着百姓们对丰收的渴望,也难怪他们如此疯狂。韩冈叹了口气,他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弄一块土回去,据说对养蚕很有好处,还能治病。不过,他今次要让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拥而上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这样子,保住自己也许不难,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没可能了。
不过韩冈今次却猜错了。
“三哥,你真是好带契!日他娘的,没想到疯成这样!”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王舜臣,浑身狼狈不堪,在韩冈面前大声的抱怨着。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经破破烂烂,蓬头乱发,连帽子都不见了踪影。
韩冈赔着笑,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但只见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摸出来海碗大小的一块春泥来。
王厚大笑出声:“好你个王舜臣,竟然藏得这么大的一块出来。亏你本事!”
韩冈也惊了一下,赞着:“王兄弟当真本事!”
“这算什么?”王舜臣拍着胸脯,放声大笑,“俺在千军万马里都能杀个七进七出,何况抢个春牛?把冲锋陷阵的事交给俺,保管放一百个心!”
王舜臣的官位虽卑,尚未入流品,但已经可以带上一个指挥的兵力。王韶已经透露要让他先去甘谷城领兵,积攒下一点军功,等河湟开边的战争正式开始,便能及时派上用场。王舜臣现在也尽做着统领大军,践踏敌阵的美梦。
春牛抢尽,祭春仪式也到了终点,锣止鼓歇,人群遂纷纷散去,只留下了一地鸡毛,一片狼藉。而在春祭仪式结束后,府衙里还有惯例的宴席。
一队在仪式举行时充作仪卫的骑兵,护送着地位最高的李师中和窦舜卿回城,剩下的官员也是三五成群,交情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门走去。只有王韶几乎是孤零零的站着,唯独吴衍陪在旁边,他们的样子,明显的已经被秦州官场给排斥了出去。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畏惧李师中的威势,有多少是真心反感王韶,其实并不难判断。在官场上,表面上言谈甚欢、情谊非常,背地里捅刀子才是常态。没有利益之争,很少会有人把事情做得这般绝而与王韶利益相冲的,惟有王韶在经略司中的几个顶头上司,除了李师中、向宝,便是刚来的窦舜卿了,连张守约都乐见王韶功成。
王厚着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缘,也不禁苦笑。王韶要升古渭为军,就是在跟李师中摊牌,州中官吏选边站也是理所当然。从眼下的局面,王韶与李师中的第一阵算是惨败。
“多亏了玉昆你的计策啊……”
“计策?”韩冈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他并不愿意给人留下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印象,这对他日后的发展全无好处。韩冈很明白王韶对自己有些法,他并不想加深留给王韶的心机深沉的印象,“别说得跟阴谋诡计一般。真要说谋略的话,也是阳谋,不是阴谋!”
“阳谋?”王厚没听过这个生僻的词汇。与阴谋相对的谋略,就叫做阳谋吗?
“不是在暗地里谋算他人的诡计,而是以煌煌之师临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也没问题的策略,便是阳谋。即便明着告诉李师中,我们要上书朝中,他又有什么办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处,但照样能分出胜负。陷其于两难之地,逼对手不得不应子,这便是阳谋的使用之法。”
“阳谋?”王厚再次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韩冈的解释使他有了一丝明悟。比起阴谋诡计,韩冈所提议的计策,的确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样咄咄逼人,让李师中无法应手。再回想起韩冈于军器库对付黄大瘤,于押运之路上对付陈举,于伏羌城对付向宝家奴,还有……利用伤病营对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不到任何阴谋的痕迹,而是坦坦荡荡的行事,这样的作派无人能挑出破绽来,却也照样一桩桩的遂了韩冈的心思。
不愧是韩玉昆!王厚只觉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风光霁月。韩冈的心智才情,还有人品,都让王厚敬佩万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担心他父亲在事业上的能否成功。当初下的一点本钱,如今已经收获到了累累硕果。
王厚扯着韩冈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东京了,愚兄已在惠丰楼为你订下了一桌饯行酒。今天我们兄弟一定要好好的喝个痛快!”




宰执天下 第8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一)
第5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一)
惠丰楼中,韩冈本以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赵隆等几个相熟的友人。惯例的十里相送,要到明天他启程才是时候,到时王韶、吴衍说不定都会到场,而今天,应是王厚找个借口来喝酒。
他没有想错,王舜臣跟着来了,李信也到了,还有杨英王韶自德安带来的乡里,也是最贴身的亲信同样到了,连赵隆也辞过王韶,匆匆的赶来赴宴,几个相熟的同伴的确都来为韩冈饯行。
但他又料错了,由王厚主持的饯行酒他并没喝到。刚刚走上惠丰楼的三楼,一个坐着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个仆役来跟韩冈打招呼。
抬眼去,王厚和韩冈两人都吃了一惊。虽然是韩冈很陌生的相貌,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但韩冈知道他是谁,王厚也知道他是谁。
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一个阉人。
出自宫中,按规矩不得结交地方官吏,担任着走马承受之职的阉人,不知为何没有参加鞭牛后的春宴,却身在惠丰楼上,还派人过来跟韩冈打招呼。
“可是韩玉昆?”刘希奭远远的招呼着。
韩冈略一犹豫,便主动上前,向刘希奭行礼道:“韩冈见过刘走马。”
刘希奭起身还了半礼,笑道:“久闻韩玉昆大名,却总是错过。今日得见,方知名下故无虚士。”
大概以为韩冈第一次亲眼见到阉人,王厚有些紧张的注视着韩冈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会对阉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韩冈在见面时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但韩冈老实本分的行礼,让王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了点淡淡的的失望。
与王厚猜想的不同,韩冈并不歧视阉人,不过少了二两肉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那二两肉。韩冈也不会把历史和小说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们不会葵花宝典,也不会有避邪剑法。只是想法虽然很不现实,他还是期待着能见着一位能说出‘要圣旨,来人那,咱们给他写一张’这句台词的奢遮公公来。
可出现在韩冈面前的阉宦刘希奭,没有想象中的阴阳怪气,站在人群中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没胡子罢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但下体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没有声音尖细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着介绍出来,韩冈也做不到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他与常人不同。
走马承受,全称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这么长的名头,写起来不方便,说起来更饶舌,一般都简称走马承受,或直接称为走马,就跟韩冈的经略安抚司管勾公事的简称抚勾一样。
刘希奭拉着韩冈的手往自己的桌边走,显得亲热无比,“玉昆果真是大贤,甘谷疗养院刘某近日刚刚去过,里面诸多伤病对玉昆你可是交口称赞,感恩戴德。”
“走马过奖了。韩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韩冈有些纳闷着刘希奭的示好,被阉人拉着手,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只是他掩饰得极好,不出半点异样。
刘希奭豪爽的笑道:“适逢其会便能帮一城的将士解除后顾之忧,到了玉昆真的领下提举伤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还有多少将士会畏敌如虎?日后西贼再犯秦州,总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劳。来来来,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着今日尚在秦州,刘某权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凤走马拉着韩冈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着王厚过来。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够,在旁边的一桌坐了,由刘希奭的伴当招待。
刘希奭在秦凤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连李师中等闲也不想得罪他,而惠丰楼又是官产,刘走马要请客,谁敢慢待?
不移时,美酒佳肴便摆满了两张桌子,再过片刻,惠丰楼里两名头牌歌妓也走了上来惠丰楼是秦州最大官营酒店,里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细选玉手将琵琶轻拢慢捻,便在桌边婉转而歌。虽然是最常听到的柳永词,但并非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般扫人兴的歌调,而是‘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唱着东京的元宵胜景,正好韩冈在年节时入京,即应时,又应事,取一个好意头。
‘他想做甚?’王厚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如今的秦州官场上,王韶并不受待见。而韩冈作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谋主,也当然是一个待遇。现在刘希奭宴请韩冈,摆明了是要帮着王韶一手。他为何在这么做?
王厚的疑虑刘希奭在眼中,但韩冈脸上清浅自如的笑容,却毫无半点异样。但以韩冈的才智,会不出走马承受的宴请在秦凤官场中的意义?怕是已经透了才是。刘希奭自此才在心底里真心诚意的叹了句:‘果然是名不虚传。’
刘希奭的任务就是在秦凤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实司按察之职。他负责监察秦凤文武众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不过,并非是不论大事小事都要上报,也是有选择的。像陈家的覆灭,裴峡谷中的战斗,韩冈察举西贼奸细的功劳,都会报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韩冈与向宝家奴的冲突,便不会上报一是因为向安事后处理的好,二是刘希奭并不觉得为了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宝。
从走马承受接受的差遣来,他们只是兼任了监视任务的一个情报搜集官,不会也不该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别倾向。就算到各处寨堡视察,也不允许接受寨主堡主们的宴请。
但是人就有立场,而且走马承受与天子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单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时候也会透过走马承受来传达。王韶是赵顼亲自拔擢出来,放到秦凤。支持他的行动,也是会受到天子的赞许。
同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刘希奭也有。所以他会找韩冈搭话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结交地方官吏。但韩冈是即将上任的新人,先打个照面,顺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性格为人以及才学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都不能说他有错。
韩冈不可能得透刘希奭的所有盘算,但刘希奭设宴为他饯行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引发的官场变局,总是能推断得出。这是雪中送炭啊……
这阉人当真是帮了大忙,韩冈举杯敬向刘希奭。而韩冈这一举杯,便让王厚放下心来,‘来对大人并不是坏事’。心情一松,原本充耳不闻的歌声,也在耳中清晰起来。
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丽,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导,琵琶铮铮,歌喉悠扬,端的是色艺俱全。从桌的王舜臣等人已为声色所迷,得如痴如醉,王厚家教严谨,只偷眼了两眼,便不敢再。只有韩冈,他与刘希奭推杯换盏,谈笑正欢,半点也没有把两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过去也只当是山石流水,连眼皮都不带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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