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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摇头自嘲而笑:“愚兄的确是着相了。不过玉昆你在普修寺里倒真是住得久了,说话也越来越有禅味。”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这时正陪着几人说话。着韩冈等人进来,便急忙站起。
他们都是不够资格出席韩冈的饯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韩冈。王五、王九,还有周宁,在周宁身边,又站着一个让韩冈着眼熟的黑瘦青年。
当初的德贤坊军器库中的两名库兵王五和王九,在陈举一党被清理之后,已经改在成纪县衙中做事这是韩冈的安排。
陈举在成纪县只手遮天,县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他一倒台,几十个在县衙中奔走的吏员,没有一个不受到牵连。及时找到新后台的,留任原职,而有些牵扯过深又找不到后台,便落职回家。空缺出来的职位,给多方瓜分干净,韩冈也趁机塞了几人进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两人,其中年长的王九还是个班头。
韩冈籍此向外界证明:“跟过我的,我都不会忘记。”
德贤坊军器库一案,王九和王五在历次审问中咬定牙关,帮着韩冈把罪名坐实在黄德用身上。不管怎么说,刘三尸身的要害处,都有他们留下的刀伤,秦州和成纪县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伤和死后伤的差别。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状都交了,哪里还能有改口的胆子。
不过这样一来,韩冈便欠下他们的一笔人情。理所当然的,韩冈帮着他们洗清了一切罪名,还在成纪县中安排了两个有油水的位置虽然是衙前,却是在衙门中长期服役的长名衙前,比起韩冈当时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别。
“你们是玉昆保下来。在衙门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来,如果愿意的话,就让你们跟着他去办事。”王厚教训着两位王衙前,着他们唯唯诺诺。
另一边,韩冈又与陪他从秦州一直走到甘谷城的民伕中的一员周宁搭起话来。
到周宁,韩冈便想起他在甘谷城创立的甘谷疗养院,以及在疗养院中做事的一众成纪县民伕。甘谷城的防御体系早已整修完毕,韩冈当日带去甘谷城的民伕,已经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来。
只是领头的朱中却是被征召入军中,成了一位军医,负责外科这是韩冈临走时的意见。有了这重身份,想来朱中应该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至于周宁,则是因为韩冈在他能写会算的条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户曹书办的位置上,这是刘显原本的职位,如今刘显已经成了刀下之鬼,周宁名正言顺的夺下了户曹书办的位置,油水自然丰厚。才几日功夫,周宁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宁先向韩冈道过喜,祝他一路平安,这才把身边的黑瘦青年拖了出来。向韩冈道:“小人的这位族兄,一样姓周,单名一个‘凤’字。”
韩冈着眼熟,听得耳熟,再一细问周宁。才知道他的这位姓周名凤的族兄弟,正是当日被韩冈顶了德贤坊军器库差事的那一位,而后韩冈又在被派了去甘谷押运军资的那一天,在县衙里见了他,听陈举说他的老子上了吊,让周凤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单丁户,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小人的这位族兄,因为从军器库中调离得太巧,被怀疑是陈举一党。前些日又牵连到官司中,剩下的一点家财也都全没了。现在想寻口饭吃,还请官人成全。”周宁在韩冈面前说着好话。
而木讷的周凤则上前一步,跪倒在韩冈面前:“小人周凤多谢韩官人救命之恩!”
说罢便砰砰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他下了狠劲,头抬起来是,脑门上已是一片鲜红。
韩冈神色微动,的确,周凤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韩冈横空出世,让刘显将管库的职司从周凤的手上夺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为焦尸,还得落个罪名,老子和家产一样保不住。陈举的盘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凤又是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并不出奇。
韩冈抬手示意周凤站起,“你与我都受过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怜,举手之劳,帮一下也无妨。王九……”
王九会意的上前一步,低头抱拳:“请官人吩咐。”
“你县衙里什么地方还有阙,给周凤一个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头应是。
周凤则连连磕头:“多谢韩官人!多谢韩官人!”
“起来吧!”韩冈端坐着,双眼犀利如电,他经历得多了,便越来越有人上人的气势,“别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体他心,当初受过的苦,不要再害到别人身上……否则我决不饶你!”
“官人放心,小人决计不敢。”周凤点头哈腰的应承下来。
次日清晨。
天空东侧有了点微光,而西半边的天空却还是一片墨蓝。凌晨的寒意如刀似剑,宽阔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数人。
韩冈从下龙湾村出来,父母和韩云娘的眼泪和嘱咐还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王厚、王舜臣等十几人,就已经守在了南门处等候。
韩冈远远的向王厚他们拱手道:“韩冈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远远的在门洞下行礼,带着众人迎了过来。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视线却齐刷刷的望向韩冈的身后。他们指着紧跟着韩冈的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童,惊问道:“这是谁?”
韩冈道:“今次上京,身边没个得力的伴当实在不方便,所以带了这个小子。你们应该都见过的,是李家的小六。当初来报信的那一位。”
没人能想得到,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竟然是李癞子的小儿子。王厚对他有点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龙湾村中守株待兔时,赶来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子。韩冈能将陈家余孽一打尽,李癞子的倒戈一击不无功劳。为了酬谢这份功绩,韩冈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边坐了个伴当,连嫁给黄家做媳妇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阵,皱眉摇头,“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贼人众多,还是再多带个老成干练的的伴当上路才是。”
“三哥,还是找个可靠点的帮手。要是实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劝着韩冈,“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处道你们都放心,”韩冈豪爽的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韩某还怕那些剪径小贼不成?”
韩冈说得豪气干云,而实际上他也不认为路上会碰上什么贼子。陈家余孽已经荡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书生仗剑游学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经孤身做过,如今就算身边带个累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后世的分类算是国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哪家贼人会这般不开眼。
住的是驿站,走得是通衢,要是这样还能碰上贼人,韩冈可以去买彩票了虽然这时代没有彩票。
拗不过韩冈,王厚他们也只能作罢。跟着韩冈一起,几人一起往东门走去。南门是接人,东门才是送人。王厚边走边说:“大人和吴节判今天都要来,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里铺那里备下,就等着玉昆你上场了。”
“又要劳动机宜和节判两位了。不知到时还有什么吩咐。”
“吴节判那里愚兄不知道,大人却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带给王相公。”
韩冈听着一震,说是带信,实际上这是面会王安石的机会,一个从九品的选人想见到宰执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为他安排的?他了王厚,脸上果然有些笑意。“当是要多谢机宜苦心!”
“说起来,吴节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带去京城。”
“这是当然的。”韩冈点点头,北宋又没有邮局,驿传系统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给远方的亲友,只有转托给相熟的友人。





宰执天下 第89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五)
第9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五)
韩冈一行抵达东门时,王韶和吴衍还没到,却见到了另外一拨送行的队伍,正是刘仲武。这位得了向宝青眼的年轻军官,被一群人簇拥着,依依而别。向宝没有出来送行,但他还是派了一个亲信。两拨人马都挤在城门内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视而不见。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说个话。”王厚开着玩笑,声音大了点,刘仲武好像听到了,头动了一下,又立刻转了回去。
韩冈洒然笑着:“我是无所谓,但他怕是不干。不闻向钤辖气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来后,刘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果然先走了!”
刘仲武走得貌似急了点,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队朋友中有十几个跟着他一起上路,他们都是跟刘仲武关系特别好的亲友,按习俗都是送个五六里,七八里,九十里才会回转。而韩冈这边,王厚也在十里铺那儿准备好了酒席。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古时交通不便,一别之后,再见便难知时日。但这对韩冈并不适用,现在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春秋正盛,而且韩冈只是去京城打个转,很快就要回来。也没有十里相送的惆怅,而是预祝韩冈一路顺风的欢快。
一片喝道声从城中远远的传到了城门口,韩冈一众循声望去,只见旗牌之后,王韶与吴衍并辔同行,正往城门这里过来,而行在他们身边的,竟然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想不到他也来了!’
秦凤经略使的书桌,已经被一幅八尺长、四尺宽的熟宣所占满。用明矾蜡过的上等宣造,衬在幽沉黯哑的漆工桌面上。纸面中的楼台亭阁、花石人物,为工笔素描,各个鲜明无比,惟妙惟肖。
李师中一身青布道服,发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单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乡儒。他站在桌前,手执兔毫笔,盯着画面聚精会神。书房中的火炭烧得并不旺,但李师中的额头上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书童,屏声静气,墨块研磨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幅《菊酒忘归图》,李师中从动笔开始,到如今已经超过了三个月。一遍稿,二遍描,刚开始的一个月虽然事忙,却很快的画完了大半。但自从……自从……好吧,李师中承认,自从韩冈这个名字传入耳中,乱七八糟的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本已经被他打压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韩冈为门生之后,转守为攻,不但连络起张守约和吴衍,甚至还在年节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画下去……
不需通报,姚飞径直走进李师中的书房,先横了磨墨的书童一眼,示意他离开,而后低声向秦凤经略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亲信门客的声音入耳,李师中低头仍着画卷,头也没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后,方将画笔饱蘸了浓墨,在画卷上添了几笔,寥寥数笔,又是一名憨态可掬的醉客跃然纸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头笑道:“韩冈今天上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说这个了,翔卿,你来,这画还有哪里须改的?”
姚飞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李师中认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出来,对那位才二十出头的士子,秦凤经略暗地里实则颇为忌惮。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韩冈进京的这一天,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来自己是要坏了李经略的好心情了:“禀侍制,刘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师中脸色顿时一沉,本来轻松写意的脸上一下阴云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转而又满不在乎的笑了起来,“走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着天嘛!想想种谔,他夺绥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宽夫文彦博还不是逼着官家,把种谔贬到了随州待了两年,连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监,最近才迁到西京去。”
真要斗起来,李师中半点不惧刘希奭。刘希奭背后的皇帝虽是天下至尊,但也并不是不可违逆,只要分出个是非对错,皇帝也不能随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诤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区区一个走马承受!”
“相公!还请慎言!”作为李师中的亲信幕宾,姚飞其实很头疼他所辅佐的秦凤经略安抚使的一张嘴。许多话心里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作甚?不过若不是李师中心情激荡,也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话来。
李师中长于政事,兼通兵事,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错的成绩。姚飞几十年来辅佐过多名高官,大小官员见过成百上千,这么多人中,李师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绝对是能力出众的官员。
只是李师中十五岁便敢上书议论朝政,入仕后,从没歇过他的一张嘴。在天子驾前,在宰辅面前,自吹自擂的情况多不胜数。李师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飞每每为李师中叹息,就因为他爱乱说话,经常与当朝宰臣相龃龉,往往因为言辞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资历足够,功绩足够,年纪也到了的李师中,怎么会始终与宰执无缘?他升到侍从已经快二十年了,经略使也做过了几任,就差最后一步始终跨不过去!
“就怕韩冈去见了王大参,有他为王韶奔走连络,不知会在秦州搅起多大风雨。”
“王安石?”李师中不快的冷哼一声,“他能做什么?外臣中,韩稚圭韩琦反变法,富彦国富弼反变法,文宽夫文彦博一样反变法。宫里面,太皇太后、太后,哪个支持变法?王安石如今祸乱朝纲,闹得天下沸腾,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说过,王安石一对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迟早乱天下。”
“相公说的是!”姚飞清楚李师中很早以前便与王安石打过交道,只是两人甚不相和。确切的说,是李师中王安石不顺眼。以至于早在两人刚刚入仕的时候,李师中便说过王安石迟早会乱天下。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担任参知政事的消息流传开来,世间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们与他一样端正,所谓严于律己,严于待人,做御史时,一份份弹章谏章,让朝堂同列苦不堪言,连仁宗皇帝都被喷过一脸口水这样的人升任大参,当然让人担心他会闹得朝中鸡飞狗跳。不过李师中则说,“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必斯人也。”
其实类似的话,在朝野中不甚枚举。不说别的,富弼、文彦博哪个没被这样骂过,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被人弹劾说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叠起来能跟他一样高。都是图个嘴皮子痛快,一千条也不一定有一条能对上,只是李师中恰巧说中了而已。
“可韩冈毕竟是官家亲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总会留个印象。”
李师中依然不在意的样子:“官家记着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不记得李师中这三个字?如今的官家会不清楚秦州知州、秦凤经略是谁?皇帝心里记着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说虞舜记不记得四凶的名号?”
李师中的声音不自觉的变得有些尖利,姚飞得出他失态了。
本来无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岁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实职的新条令,是在李师中后悔没有反对王韶三人的荐书时,突然递到面前的。当日李师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这张画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赶出来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审官院批准韩冈为官的回复便送到了李师中的案头,里面还夹了赵顼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里奔走的胥吏便为韩冈吃了大苦,竟有十二个人挨了杖责。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师中最后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结束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话。
姚飞很识趣,告辞了就准备离开。李师中突然叫了一声:“翔卿,等一下!”
姚飞回过身来:“不知经略有何吩咐?”
李师中犹豫了一下,问道:“架阁中的……”
李师中欲言又止,姚飞却心领神会,立刻回道:“机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经过了。”
秦凤经略脸色稍霁,点点头,带上了一丝微冷的笑意,“过就好!”
他低下头,心神重新沉浸在画卷之中。姚飞走出门去,望空摇头叹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计策用着也是无奈。




宰执天下 第90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一)
第90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一)
渭河岸边,陇山脚下,正是秦州通往凤翔府宝鸡县的两百余里官道所在。沿着渭水河谷向关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绵长,冰结的渭水如一条玉带,穿行于陇山群峰之间。夜色将临,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只能从白雪皑皑的山巅上,到一点反射过来的落日余辉。
踏着渐临的暮色,在这段官道的中段,一处年久失修的驿站前,韩冈吁的一声,勒停了马匹。李小六紧随在韩冈身后,几乎滚着下马,狼狈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小孩子气力短,骑在马上奔波了几个时辰便吃不消了。
当日韩冈押队从秦州往甘谷去,才走了三十里到了陇城县便停下来休息,这是因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里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从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骑马总计不过十九程。按此计算,第二天入夜时就得抵达宝鸡县,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里路。
渭水是北面陇州和南面凤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陇州和凤州交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后,流入凤翔府境内。位于渭水北岸的官道从地理位置上,应该属于陇州,但由于陇山阻隔的关系,陇州无法直接进行管辖,实际上是被秦州和凤翔府两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检在路上维持治安。
驿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连地,山河有龙蛇之相。此地风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这座合口驿站,破落得像座老坟边的旧祠堂,韩冈却也是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顿辽国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驿和都亭西驿,那便是雕栏画栋,重楼叠翠,比秦州的州衙还要气派三分。不过既然是山沟子里的驿站,设施便简单了很多。这座名为七里坪的驿站,房顶上的积雪中能到茅草挺立,而后院的一侧厢房,甚至塌了半边都放在那里没有打理。
‘或许真的是祠堂改得。’韩冈想着。
甫进驿站,一名在驿站中打下手的驿卒老兵就迎了上来,张口便道:“敢问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么时候驿站改客栈了?’
韩冈听着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惊。只老兵上来迎客的动作话语熟极而流,便知道驿站充作客栈的时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满了卸了牲口的车子,起来在驿站中落脚的队伍也不少的样子。
韩冈没住过驿站,不清楚这里将驿站兼做酒店,是不是个特例,但秦州城中最为有名的惠丰楼便是官办的酒楼,从这一点来,驿站兼营客栈业务,说不定是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就如后世的单位招待所,也照样对外开放。
收起惊讶,韩冈从怀中掏出驿券,冲着老兵扬了一下:“驿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处住上一夜。”
见韩冈拿出盖着朱红大印的驿券,老兵的神色顿时恭敬起来。忙入内唤了驿丞出来。七里坪驿站的驿丞大约四十多岁,圆滚滚的肚子有着宰相的份量,来驿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韩冈将驿券递了过去。六寸长、两寸宽的纸条上面,有着他的身份年龄、相貌特征,以及入京的时限,最重要的是一颗鲜红的秦凤经略司官印。驿丞仔细验过,点头哈腰请了韩冈进了驿馆。李小六聪明伶俐,不待吩咐,牵起两匹马,跟着老兵到院后的马厩中安顿。
韩冈进了驿站厅中,起来与普通的脚店也差不多的样子,也卖酒,也卖肉。此时正是饭点,三三两两客人散座在厅中。韩冈环目一扫,眉头便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吵闹点无所谓,但环境污糟得比伤病营还超过几分,那就让他难以忍受了。
他摇了摇头,这间驿站建立起来后,到底打没打扫过一次?
在门口停步,韩冈回头对驿丞道:“先找间上房,饭菜给我端到房中。”
驿丞在韩冈面前陪着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后进京的官人们也多,馆里的两间上房都给占了。”
“一间上房都腾不出来?”韩冈脸色微沉,只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扫的污秽,普通的房间不用指望会比大厅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话,委实没有了……”驿丞被韩冈瞪了一眼,背后一阵发凉,想不到这位年轻的韩官人不过十九岁,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主持驿站数十年,见识过的官员数以千计,心知如韩冈这般年轻气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违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犹豫地试探的问着:“官人你这样成不成?今天正有一个要去京中的刘官人,也是秦州来的。官人若不嫌弃,与那位刘官人并一间屋如何?”
“刘?”韩冈沉吟起来,这怕是熟人,“你带本官去。”
驿丞指着厅中角落,一个健壮背影正凭桌而坐:“刘官人就在那里!”
韩冈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刘仲武没错。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数,驿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来。刘仲武不可能说一口气跑个两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户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韩冈都是同一天从秦州出发,那么在落脚的时候碰上,也是理所当然。
韩冈本想着逼驿丞给腾出间上房来,但到向宝大力提携的刘仲武,忽然觉得让向宝不痛快也不错。他走到刘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韩冈,见过刘兄。”
桌上酒肉俱全,刘仲武正挥着筷子大快朵颐。韩冈冷不丁的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圆,一下惊得跳起,刚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咙里。
“韩……咳咳咳!”刘仲武用力捶着胸口,驿丞忙过来帮他捶着背。韩冈将桌上的酒壶递过去,刘仲武一把抢过来,揭开壶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样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过气来,直喘着,“韩官人,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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