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塑造个人形象讲究技巧,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温良恭俭,做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好学生模样,虽然他的确好学,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却与他的本心背道而驰。之所以这样做,因为韩冈明白,要接近程颢、张戬这些道学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类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锋芒收起,将果决的手段敛藏,最后出现在在张程二人面前,是一个好学、勤谨、肯上进、同时还有些才华,最重要的是为人正直守礼的韩玉昆。
但在王安石面前,那就不一样了。韩冈需要给王安石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张戬程颢面前的那种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说出在德惠坊军械库中杀人反栽的盘算,也不介意说明他在裴峡谷杀了两名陈举内应的决断,因为王韶每每拿来比拟韩冈的张乖崖,他杀人放火,灭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轶事,也是到处流传。
“若非是玉昆,换作是他人,即便是我处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会凶多吉少。”曾布叹着说道:“倒是子厚,应该能杀出一条路来。”
章惇摇摇头:“难说,我可没有玉昆的好身手。”
吕惠卿觉得两人都没说到点子上:“武艺倒是其次,智计亦是末节,关键是玉昆能下决断。在伏羌城,对向宝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确好。”
“其实这些算不得什么,因为在下清楚,阴谋诡计从来是见不得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气壮,便是鬼神难侵。”
韩冈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坚定起来,把准备已久的一番话,缓缓说了出口:“话说回来,也是同样的道理,青苗贷一事其实有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不需添支俸禄,只要把事情摊开来说就可以了。韩相公、文相公,他们不是说青苗贷伤民吗?那就把他们家里放贷收息、残害百姓的事都曝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清他们的用心,好做个评判!”
韩冈轻轻笑着,微微眯起的双眼寒芒四射。入京后压抑许久的如剑如刀的锋锐性子,此时终于扬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称病不朝,请郡出外,那是无可奈何下的防守,像个女人一样对着三心二意的情郎说着有我没她。但韩冈的建议却是彻头彻尾、犀利果断的进攻。
依照朝堂惯例,玩着一些阴谋诡计,韩冈没这个本事,即便是前面加薪的计策,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挥起大锤,照脑门直接来上一下。
简单,直接,而且有效。
龙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试剑锋。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谁会想到韩冈突然间出了这个主意。王安石盯着韩冈的那对犀利锋锐的眉眼,突然发觉他对这名关西来的年轻人,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想不到韩冈在谋算深沉的外衣下,藏着的竟然是锋锐如剑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赏之色,曾布打了个哈哈,“这田籍户产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户产?窦舜卿说一顷四十七亩时,可曾查过田籍户产?可有半分真凭实据?当然,窦舜卿是信口胡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我们说得都是实话,文家、韩家,他们两家难道没有放贷收利之事?只是数目多少的问题,差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激得他们上章自辩,那就足够了。”
韩冈一直以来其实都对变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为然,既然已经得罪那么多人,何不干脆得罪到底?商鞅是怎么做的,只是城门立木吗,他可没少杀人,顺便把太子的师傅都治了罪。如今还把对手留在朝中,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富弼、韩琦是走了没错,但他们离开朝堂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们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韩冈来,王安石实在太克制自己了。
如今都是着反变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的泼着脏水,而王安石他们只是招架,为自己辩解,却少有对进行人身攻击的。当年庆历新政时,吕夷简是怎么对付范仲淹一党的?从欧阳修闺幕不修,到苏舜钦卖故纸公钱,再到攻击范仲淹结党,几桩事一起发动,便把范党一打尽!
“再说韩稚圭的弹章。他说青苗贷不该贷给城里的坊廓户。凡事须正名,以青苗贷这个名字,贷给坊廓户是不对。可改个名字不就行了吗?把青苗贷改成利民低息贷款,韩琦之辈还能说什么?名正方能言顺,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没了青苗的局限,贷给城里的坊廓户也没了问题。同时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为之。”
“接下来韩、文、吕诸公还会有什么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把他们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来,他们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韩冈说得毫无顾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与他所攻击的韩琦、吕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说,韩冈一个微不足道的从九品选人,在朝中,不过是升载斗量之辈。煌煌神京,天下中心,这里并不是适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够资格上去参与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马光、是文彦博、是吕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动摇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韩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吕惠卿、曾布、章惇、张戬、程颢之辈。如果一个最底层的官员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来,跌个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是……韩冈就是不愿意在旁边着热闹。他以一介布衣撬动秦州官场变局,如今已经能在王安石面前说上话,如何不能让朝堂为之动摇。那座光鲜亮丽的舞台,他暂时还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后推波助澜,也不失一桩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谋划策,所以他现在兴风作浪。而且既然已经决定站在变法派这一边,韩冈自然不会再想到王安石犹豫不决,最后走向记忆中的变法失败的命运!
可是王安石他们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辩解,因为王安石不愿意用上与自己的反对者同样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后患。
一旦他们这么做了,牛李党争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一旦变法派不再局限于就事论事,开始攻击反变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样……就是党争的开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划分出来的派别的争斗,而是党同伐异,不论对错,只论党籍。王安石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但在韩冈来,韩、文、司马等人可没这样的觉悟。他们不断攻击变法派的人品,攻击变法派的政策,攻击变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挂上钩,没有一件事他们不攻击的。
党同伐异,不论是非,这不是党争是什么?
既然反变法派已经跟疯狗一样疯狂乱咬,宁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马,那就该反咬回去。谁的身上都不干净,韩琦、文彦博都不是清白纯洁得跟刚出身的婴儿那样干干净净的人物,韩琦在相州没少夺人田产,文彦博在仁宗朝勾结内宫的事也还没洗干净呢,在老家也是一样一身是冤债。
党争并非好事这是对天子来说的。因为一旦党争开始,就必须分出个胜负,就像唐时的牛李党争,又或是庆历年间的吕范之争,非得将对手一打尽不可。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过去的一年里那样和着稀泥,玩什么祖传的‘异论相搅’,必须旗帜鲜明的选择一边。最后的结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党,把所有的敌对党人,赶出京城,赶出朝堂自然,在现阶段,只会是新党。
这些道理,王安石他们岂会不明白,在座的几位都是对历史比韩冈精通百倍的俊杰才士,何事不能得通通透透。只是他们在朝中站得太久,牵连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们即便是家中窜进一只老鼠,也会因为顾忌着周围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着米缸里的存粮,但韩冈却不介意拿起官窑的雨过天青去砸蟑螂。
因为他是初来乍到,因为他关系全在秦州,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除了在座的五个人外,没人会相信是一个从九品拉开了党争大戏的戏幕,即便是日后传扬开来,韩冈只需一声冷笑,就能为自己洗个白白净净。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韩冈没说出口,但王安石他们都听明白了。
王安石轻轻摇头,曾布低头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吕惠卿则在心中暗骂着王韶不会带眼人,他哪里是张乖崖?
分明是贾文和!
宰执天下 第135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一)
第5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中旬。
天气还是有些轻寒,但汴河两岸的垂柳枝条已经有了融融绿意,而站在汴河边,也能到河面上的冰层一天天的消失无踪。街巷上的行人因为天气转好的缘故,多了不少。
不过街巷上的气氛稍显紧绷,本来前些日子还有些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士子,在街上游逛。但再过三天就是科举的礼部试,从七八天前起,街上和酒店里的读书人,倒真是一个也见不到了。
而韩冈这边,自前日在王安石府上慷慨陈辞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见过王安石。当日所言的几条计策,王安石究竟用还是不用,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韩冈明白,王安石他们不是自家手上的傀儡,自己怎么说他们就会怎么做,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但韩冈更清楚,他的一番话已经在王安石等人的心底埋下了种子,等到合适的时候就会生根发芽。不管怎么说,就是着老鼠一个劲的在面前蹦达,即使没有任何危害,也已经够恶心人了。何况领衔旧党的诸多元老重臣,还有身为赤帜的司马光,他们不是老鼠,是老虎!
韩冈的一番言论就是恶魔的劝诱,开花结果不一定是现在,但总有茁壮成长的一天。
以韩冈对章俞的救命之恩为名,章惇则来过两次。但两次会面,章惇绝口不提有关变法之事,韩冈也当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点也不提。而刘仲武,于章俞同样有救命之恩,韩冈章惇的样子,对他很是重,起来即便在向宝面前失了宠,刘仲武还能在章惇幕中混出头来。
在等待告身发下的这段时间里,韩冈一众逛过了类似于后世娱乐中心的桑家瓦子,在里面听了说三分,诸多杂剧,还了一场光着上身只穿兜裆布的女相扑。
桑家瓦子是娱乐场所,而大相国寺则是小商品市场。趁着每月五次大相国寺开放,所谓万姓烧香的日子,韩冈进寺内入乡随俗的烧了几柱香,但主要还是参观游玩的用意居多。
万姓烧香只是个名义,实际上大相国寺开放的目的却是集市。尤其是从大门到主殿,有卖花鸟虫兽的,也有卖家用摆设的,东京城里诸多尼庵道观,也在相国寺中有着固定的铺位。那些尼姑道姑日常无事时做的女红,都在摊子上摆着发卖。
与一到相国寺,就双眼发光的路明和刘仲武不同,韩冈对逛街店的兴趣不大,两次都是走马观花的转了一圈第一次来时就买了点带回秦州的礼物便往后殿走。
不得不说韩冈过去对大相国寺有很大误会。这座皇家丛林名义上是一座寺,但其实是几十个僧院组成。而且里面的和尚不是一个宗派,有律宗,也有禅宗。
律宗的弟子端正严肃的双手合十,低头念着经文,而两个禅宗的和尚在旁边晒着太阳打打机锋,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不论是哪个宗派,香火钱都是要收的。
两次到大相国寺,韩冈都在寺内转来转去,香火钱给得不少。这不是他虔信浮屠,而是想找几个有点水平的和尚去秦州。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蕃,每一个蕃部几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惯做的杀人放火,并不会影响他们对浮屠的崇拜。
所以韩冈当日给王韶出的主意中,便有一条就是向河湟蕃部派出。可韩冈现在发现他想得太简单,走马观花一样的闲逛,要是能撞到一个有心一建功业的和尚那就有鬼了。而且东京城如此繁华,那些贼秃又怎么会放弃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此时和尚娶妻的情况不少,‘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这是如今对娶妻生子的僧人的戏称。当韩冈到一个光溜溜的秃脑袋旁边,傍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他便放弃了搜寻,这个问题让王韶头疼去好了。
这一天,韩冈久等不来的告身终于发到了手上。
官诰院的官厅中,一名黑黑瘦瘦的苍老文官,展开画轴一样的告身,正用着一股子怪异的广南口音,念着上面的文字。
韩冈对此很是遗憾,本以为今天能见到正担任监官诰院一职的苏轼,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吐字不清,腔调怪异的广南佬出来。
韩冈在下面垂手肃立,努力想听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但这个黎或是李判院见鬼的广南腔调,让韩冈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清了自己的名字,并确认了他的告身不是由四六体骈文所写当然他也不够资格。只有侍从官以上的告身,才会四六骈骊,写得文采飞扬。如韩冈这等青袍小臣,他的官诰能由骈文写就,只会是遇上官诰院的官员和书办想练练笔的时候。
正常的京朝官和选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礼节的问题忽视掉也无所谓。今天显然心情不好的官诰院判院,并不想跟韩冈说什么恭喜之类的套话,他将韩冈的告身装回到锦囊中,递给一边的令史,反身就走了进内厅去。
令史和令丞差一个字,但一个只是小吏,而另一个则是官人。判院能拿大,而尚书省中的积年老吏,敢于欺蒙上官,却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人。
他笑眯眯的走到韩冈面前,弯腰低头,双手将告身锦囊奉上。
韩冈一笑,接过锦囊。回头使了个眼色,站在院中等候多时的李小六,心领神会的走上前,捧上了一贯铜钱。这是新官得铨后,惯例给人的赏赐。
这钱令史收得心安理得,韩冈交得理所当然。而除此之外,韩冈在拿到告身前,还向官诰院缴纳了三足贯的大钱。这叫绫纸钱,也可以说是工本费,不交的话,官诰就拿不到手。前两天,韩冈让李小六吃力的将三千枚小平钱挎在身上的时候,不禁想着,官僚机构果然都是一个德性令史恭喜了韩冈两句,拎着钱串子送了韩冈出门,便走了回去。韩冈拿着价值三贯的锦袋,盯着缎面上的云纹了半天,突然右手用力,五指一收,里面撑起官诰绫纸的两根纤细木轴,就在他的掌中弯曲变形。
“官人?”李小六在韩冈身后惊道。
韩冈慢慢的松开手,告身所用木轴的质地应该很不错,一下就恢复了平直。
韩冈掂了两下,轻飘飘的。为了这个像画轴一样的东西,他费了多少辛苦,因他而死的冤魂也不知多少了,因为他,很快朝堂上又要卷起轩然大波,辛苦到最后,也不过换来了这个东西……而且拿到手上前,一个猥琐不堪的小吏露着一口破烂的黄牙,跟他比了三根手指:“三贯。”
虽然只是工本费,但韩冈还是觉得心里怪怪的。
把锦囊收进怀里,韩冈领着李小六离开官诰院衙门。就在官诰院大门外,路明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昨日刘官人得官,今日韩官人得官。果然是烛花连爆,可喜可贺。”
韩冈笑着,方才复杂的心情好似已消失无踪:“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能拿到手,也算不枉我的一番辛苦。”
“官人得官之艰,这世上少有人能比。”路明深有体会的点头附和,完全没有一点羡慕嫉妒之意。
韩冈得官之辛苦,路明已是一清二楚。他这些天来,一点一滴从李小六、刘仲武还有韩冈本人这边,打听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信息,如同拼凑一幅散碎的拼图,路明拼出了韩冈从布衣一直到今天走出官诰院的艰难道路。
路明有时在想,如果是自己处在韩冈的位置上,怕是骨头都能拿来敲鼓了。
时已近午,韩冈三人在路边找了家脚店,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点了几个酒菜,韩冈便把告身从怀里取了出来。
打开锦囊,抽出告身,是个木轴长度只有不到一尺的小卷轴。
据韩冈所知,宰执官的告身都是金花五色绫纸所制,而且是十六七层绫纸裱糊起来,犀角为轴,彩丝系带,由紫丝罩着,连装告身的袋子也是用最上等的云锦缝起。
而他手上的这个从九品的告身则是最普通的五六张白绫小纸叠合,用的是木轴青带,袋子也是普通的锦缎。
路明和李小六伸着脖子盯着韩冈手上的这个卷轴,不管形制再简陋,但这毕竟是官员的凭证,多少人一辈子都弄不到到手。
“官人,快打开。”李小六催促着。
韩冈嗯了一声,满不在意,他的差遣早定,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判司簿尉的本官究竟定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关系到俸禄多寡而已。
解开卷轴上的系带,韩冈将之展开。几行端正的楷书占去了告身卷轴中心的位置。
“密县县尉?”托前世走南闯北的福,韩冈地理的水平很高,很快便将自己的本官与记忆联系起来,‘是新密市吧?’
密县县尉就是他的本官了,不过韩冈不用去密县应差。这个时候,在密县必然另外有个县尉,管着县中兵事和捕盗,那是他的差遣。而韩冈的密县县尉只是发工资的凭证,他的工作在秦州。
说起来差遣和官职分离的这个见鬼的官制是在很好笑,不过这也是从晚唐五代流传下来的后遗症,不是轻易可以改动。
只是韩冈又纳闷起来,能在后世留下名号的地区,怎么是下县?
判、司,是州中官职,簿、尉,是县中职司。因为天下四百军州,两千余县,人口、税收、地理、历史各不相同,所以这些州县就被分个‘赤畿望紧上中下’等七个级别出来。由此而来,同样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其实里面也分了个三六九等。
新入官的进士,他的本官会是望州的判、司,或是次畿县的簿、尉,而九经则下一等,为紧州判、司,望县簿、尉。再往下,是五经、三礼诸科。而韩冈这样布衣入官,则是倒数第二档,下县主簿县尉而已,只比花钱买官的进纳官高上一点。
宰执天下 第136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二)
第6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二)
“密县?”路明探过头来,吃惊道,“这不是京东东路的上县吗?官人怎么会被授予上县的县尉?”
“上县?原来如此。”
韩冈转眼便会意过来,这是王安石给得报酬吗?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不过韩冈挺欢迎这样的改变,“上县县尉的俸禄可比下县要高不少,没人会嫌俸禄多。”
“上县易下县,可不仅仅是俸禄多一点这么简单。”韩冈的身后传来一个莫名耳熟的声音。
韩冈闻声回头一,便站起来行礼,“原来是刘令丞!”竟然是前些日子在铨试时给韩冈添乱而不果的流内铨令丞刘易。
刘易笑嘻嘻的过来,拱手道:“玉昆贤弟,久违了。”
贤弟?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韩冈算是佩服刘易这样的低层官员的脸皮厚度了。虽然这样的人物并不罕见,但事有反常必为妖,刘易主动过来搭话,肯定有其原因。
刘易在韩冈一桌的空位上坐下,故示亲近的笑道:“向日一见,便知是玉昆贤弟是贤良之才。如今得王相公青眼,鹏程万里也是指日可待。”
“不知令丞此言何意?”韩冈问着。
“玉昆何必故作不知。”刘易见方才韩冈的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哪里肯信他对此一无所知,“王相公亲自自中书下令,将玉昆的本官定为密县。上县簿尉晋初等职官,是两任四考,而无出身的下县簿尉,就至少要三任六考,也就是六年后,才能晋升。而且以王相公对玉昆你的重,只怕三五任之内,就能转官了。”
原来如此。只是韩冈觉得让刘易有这种一百八十度转变的理由还不足,光凭王安石将自己的本官提了两级,刘易就改换门庭,这实在太可笑了。即便想搭上新党的船,也不该找尚无半点声名的自己。
究竟为了什么,刘易很快为韩冈解惑:“今天吕吉甫致书天子,但言近日朝堂诸公,往往斥青苗贷为害民之法,为一正此法利民之本心,奏请改青苗贷之名为利民低息贷,而青苗法也同时改名做利民低息贷款法。”
韩冈笑了,等了半个月,新党终于忍不住开始有动作了。虽然将青苗贷改换名头,是他出给王安石的几条策略中,最为简单易行的一条,而且是忌讳最小的一条,其他条款并无动静。但既然新党既然已经采用他的计策,那么当这个策略有了成功的回报后,接下来的几条,怕也是会陆续施行。
在刘易眼中,韩冈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是一切了如指掌的自信。他心中暗喜,来自己果然猜得没错。这名从九品的选人,当已经入了王安石的眼界,是参与核心策略的资格,说不得日后就会跟吕惠卿等人一样,数年间便会飞黄腾达。
既然自己办事不力,开罪了过去的后台,都有消息说自己最近可能会被迁到荆湖南路哪一个偏僻军州任司理参军,那换个门庭也是理所当然的。以刘易如今的窘境,即便是根稻草,他也要抱上去,韩冈虽然官卑,却也是刘易缓急间能找到的唯一助力。
与刘易随便扯了几句,韩冈把他打发走了。刘易巴结自己的原因,韩冈到现在都无法确认,但他隐藏在笑容中忧虑,能出来不似作伪。
只是韩冈没兴趣应付他,自己拿到了告身,他这趟来东京的行程也就到了尾声。连朝堂局势究竟怎么变化,韩冈也不想再理会,何况一个毫无节操的流内铨令丞?
秦州的事大概是解决了。与新党斗得越厉害,旧党众臣就越没有余暇去找王韶的麻烦。韩冈前些天还在驿馆听见秦州的宜垦荒地是一顷还是一万顷的争论。但今天,当韩冈回到城南驿中时,他所听到的讨论,无一例外都是与青苗法易名有关。
“青苗贷改名便民低息贷款?王介甫这是出的什么昏招?”
“改个名字就有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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