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王诜道:“听说是因为梅花开了,所以章枢密来了兴致,请了几位好友喝酒。正好有韩三宣徽和子瞻。”
“……赏梅喝酒,当是要作诗吧?!”
王诜微微一笑:“当然。”
“章七枢密当真不是在要看苏舍人被韩宣徽恨上?”
“不会,只是打算调解一下。”王诜否定道。
京城中的哪个人愿意无缘无故的开罪一名重臣,还是韩冈这个等级的?而且以章韩、章苏之间的交情,章惇也不会故意让韩冈和苏轼难看。
“只是调解?可韩宣徽那个性格……”一人啧啧的摇着头。
韩冈的性格世上谁人不知,就是天子当面也不曾退让半步,何论苏轼。
王诜道:“当是韩三主动请章七做中人。之前因为贺铸之事,他做得不妥当,只能私下里找子瞻说合。”
三人闻言点头,这话就说得通了。
韩冈之前坚持对贺铸的处罚犯了众怒,士林中颇有微词。三人周围很多人都觉得韩冈对文学之士太过苛刻,失去了应有的礼敬。现在来看,韩冈本人也肯定是自知理亏,才找私下找苏轼。
终究是他不在理啊。
正当王诜在与人背后议论的时候,韩冈抵达了章惇的府门前。
章援出来迎接,进门后,章惇又迎了上来,
“韩冈迟到了没有?”
“没有,子瞻也才到。”
注1:历史上,熙宁八年章惇出知湖州,苏轼的这首诗便写在当时,其中的一句方丈仙人便是开章惇出身的玩笑。
尽管后世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章惇憎恨苏轼的原因。但从时间上看,在几年之后,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中,章惇为援救苏轼不遗余力,甚至为了他当面斥责宰相王珪,可见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之后苏轼被贬黄州,一直到元丰八年神宗驾崩,与章惇都有鸿信往来。其中一封还感叹,过去一直在劝诫他的,除了苏辙外,就只有章惇一人‘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
但等到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章惇等回京之后,便立刻将苏轼贬去了岭南,之后又更进一步将其贬到了海南岛上。与当年救助苏轼的时候判若两人。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恶,当在元佑更化开始、苏轼被重新启用之后;哲宗亲政,章惇回京执政,主持贬斥旧党之前。也就是高太后执政,章惇等一干新党被不断打压的那几年时间。只可惜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后人能知道其中的具体事由了。
宰执天下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8)
走上中庭,韩冈看见了苏轼。
依然是一把标志性的连鬓长髯,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只不过眼角的纹路,能看得出是在笑。
“宣徽何来迟。”苏轼遥遥便道,故意看了看西面,“已是日之夕矣……”
苏轼是口舌不饶人。‘日之夕矣’是《诗经》中《君子于役》里的一句,前一句是‘鸡栖于埘’,后一句是‘牛羊下来’黄昏时分,鸡回窝,牛羊归圈这是在说韩冈是‘牛羊下来’。
韩冈瞥了眼章惇,这位主人翁并没有因苏轼的话而吃惊、变色,很平静的在一旁。
韩冈微微一笑,章惇可算是知己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几句话而动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朝廷差人,本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子瞻不也是才到?”韩冈笑着:“牛羊下来,是故韩冈亦来。”
这只是极浅显的玩笑,韩冈若应对不当,传到外面去,可就丢人现眼了。他现在顺着话反回去,苏轼掀髯大笑,“宣徽说得好,苏轼此来,正可谓是牛羊下来。”
走上前来,与韩冈见了礼,苏轼道:“宣徽,可是难得一见啊。”
言辞似乎有讽刺之意,但口气却不是那样尖酸刻薄,倒像是老朋友一般抱怨的口吻。
“的确,除了朝堂上,在外的确少见子瞻。这还是第一次吧。”韩冈回得坦诚。
苏轼之前因为乌台诗案在江州监了几年酒税,不过江州是长江上有名的富庶大镇,远过于后世的九江。有当地丰富的出产,又有庐山与鄱阳湖的景致,苏轼回来时气色并不算差,比离京时胖了不少不过当时他已在台狱中数月,不适合拿来做比较。
其实这几个月来,韩冈与苏轼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是官位上的差距,以及关系上的问题,完全没有来往。
就在前几日,韩冈还因为贺铸之事,跟苏轼为首的京城文坛闹得很不愉快,撤了贺铸的差事不说,还正面反对给韩冈转为文资的提议。到现在为止,贺铸还在京中的三班院候阙,不过听说要去苏轼的手下做编辑了,赚钱贴补家用。
朝中当时就有传言,韩冈肯定要找苏轼的麻烦了。有蔡京在前,世人都道以他的强硬甚至近于偏激的性格,多半会将苏轼踩到脚底下才肯罢休。
韩冈没兴趣解释这个误会,他没那个空闲的时间,别人的想法他也控制不来。苏轼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也没兴趣了解,只要不犯自己的忌讳,随他去怎么闹。
不过章惇还是发出了邀请。让韩冈明白,有些事自己不在意,别人却还是会在意的,明明白白的表个态,也可安各方之心。
既然章惇有这个想法,作为知交,韩冈也不能不成全,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章惇对韩冈的态度心中欣喜,虽然事前韩冈危言耸听,但当真上门做客,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玉昆、子瞻,莫说笑话,你们可都来得迟了,论理可是当罚的。”
“韩冈素不能诗词,罚诗不成,罚酒倒是能稍稍喝上一点。”韩冈说话更加直率,对自己的缺点毫不讳言。
苏轼一扬眉:“轼一贯不胜杯酌,罚酒可就要免了。”
“那就罚诗吧。”韩冈道,“能者多劳。”
“还是先去看了梅花。喝酒也要先赏了花。”
跟随着章惇,韩冈、苏轼一路来到章府的后花园。
由朝廷赐给章惇的宅子,二十多年来,都是枢密使的居所,其后花园中的十数亩梅林,在京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些园林中惯见的布置不必多提,眼前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便是章惇府上最受人喜爱的景致。
而且京城的街道道路上早就没了积雪,但章惇后花园中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看来是故意没有让人打扫。王安石的府中后苑,也没有打扫积雪。不过他家是缺乏人手,与章惇家的情况不同。
花如雪,雪如花,上下皆素,有暗香浮动,有溪水淙淙。
立于花海前,苏轼甚至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吐出一口气:“一见忘俗啊。林和靖梅妻鹤子,终生不娶。旧日听来,只觉是他是畏人厌世。今日一见此景,终明其心。难怪啊。”
转头对韩冈、章惇道:“昔年太白登黄鹤楼,见‘烟波江上使人愁’,便不敢题诗。今和靖在前,苏轼不敢做梅诗。”
韩冈也为这千株梅园所震惊,同样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对章惇道:“此可谓是香雪海了。”
“说的好!”
“这个比喻好!”
章惇、苏轼同时称赞。
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做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做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的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做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猪肉有微毒,又多秽,大食教视之为禁忌,平日里餐桌上都看不到。奈何猪肉好吃啊。不然韩冈何必为怎么烧肉费心思?”
从食品卫生角度讲,这个时代的确是羊肉比较安全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只是怕寄生虫,韩家从来不吃内脏。不过章惇的话或许不假,的确是他家传出来的菜谱。
苏轼哈哈笑道:“河豚都吃得,猪肉难道还吃不得?在江州,鱼吃得多了,这肉就少吃了。嗅到此味,雅骨不剩半点,这俗人胃肠登时便是要占上风了。”
“猪肉价极贱,韩冈幼时常吃。如今也改不了口味。真要说起来,真的跟拼死吃河豚相似。都是明知不利有害,却偏偏忍不住,只是程度有差。一个拼着日后之病,一个拼着登时做鬼。”
“可惜没见过吃河豚鬼,不然可以问一问他,一条性命换一口河豚肉到底值不值。”苏轼笑道,“轼初至江州,一时访客绝少。谈笑无鸿儒,往来多白丁。百无聊赖,便与客说鬼,如此度日。子厚如今还爱听人说鬼狐吗?”
章惇摇头道:“少年时多爱夜中谈鬼,如今便只知敬鬼神而远之了。玉昆你呢?对鬼魅之物如何看?”
“过去从未有见,不知世上到底有鬼无鬼。”韩冈道,“韩冈之学求实求真,若世间当真有鬼,韩冈倒想亲眼见一见!”
苏轼笑道:“格物致知,看来是格不得无形的鬼物。”
韩冈道,“格物致知,知的便是天下万物。有形之花木,无形之风,哪有分别?只要真有此物,世人能共见。”
苏轼摇头,“鬼物多有人见,便是苏轼也曾见过几回。”
“韩冈不曾见,也不曾见有人能捉来给人看的。”韩冈道,“格物实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必须可以重复,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都能重复,并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此方是公论。”
“太白之文,无人能得其神髓。所以依格物之说,他便是用不得了?”
“太白之文,不入凡俗。所以用不得。如行军用兵,若有斥候敢回一个前方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水直下三千尺,军法就饶不了他了……此辈超凡脱俗,也就不适合做凡俗之事了。”
苏轼的话近于质问。韩冈的回复,则满满的都是恶意。
宰执天下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19)
亭中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苏轼眉头微皱,韩冈这一棒子,可把他也一起扫进来了。
韩冈仿佛没有察觉:“太白一生功业只在诗赋;少陵【杜甫】颠沛半生,三吏三别让人不忍卒读,却无一事可救补天下;摩诘【王维】之为官,可有画中诗,诗中画的半分灵气?陷贼事贼,为臣失节。人之精力有其限数,此处多一点,彼处便会少一点。故而长于诗赋者,往往短于治事,一心难分顾,天资所不能补。”
苏轼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他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处置政务公事,又几曾耽误过?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着插话:“玉昆。按你的说法,令岳又该怎么算?”
“楚国公【王安石】与韩文公【韩愈】一般,都是数百年才得一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确是让人追慕,但仕途上可远不如令岳了。”
“玉昆,介甫相公诗文冠绝当代,治政更是立起沉疴、一扫积弊的中兴之功,的确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但韩文公,虽有重振儒门一事,在功业上也远有不如的。”
“韩文公排异说、继绝学、兴圣教,只这一事,就让他胜过无数宰相了。”
苏轼说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韩愈在文学上的功绩,改变了隋唐一直以来偏重骈文的文风,以后世的说法,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唐宋八大家之谓由此而来。
但在韩冈看来,韩愈在历史上更重要的功绩,是排佛老,兴儒学,让魏晋以来逐渐衰弱的儒门由此一振,至如今再上巅峰。故而当今儒者,多以韩子相称,远不是同为八大家的柳宗元、苏洵辈能比。后世以文学将其归类,其实是忽视了他在延续儒门道统中的作用。
苏轼捻着胡须:“数百年才得一人,不意宣徽对昌黎【韩愈】评价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苏轼、子厚,还有宣徽你,又如何论?”
韩冈看了苏轼一眼,又瞥了一下变得饶有兴趣的章惇,轻笑起来:“子瞻,我们是在说韩文公和楚国公呢。”
苏轼闻言大笑,“论起功业,苏轼的确不能与令岳相比。”
章惇则道:“章惇确实远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你是自谦了。”
韩冈摇头,一点也不是谦虚。没有来自后世的学识,他是比不上王安石这样的人杰的。
“韩冈比之楚公,日后功业或可追及,但文才难及万一。而且没有楚公变法打下的根基,就没有韩冈立功于外的机会,可不敢贪人功为己功。”
韩冈看向苏轼,看他对自己的话还有什么说的。
“种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劳吧。”
韩冈摇头:“不到岭南一游,便不会发现牛痘。”
“还是因缘巧合之故。”苏轼道,“否则去岭南的所在多有,为什么只有宣徽一人发现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现在京城赌马赌球,中奖凭的是运气。但不事先去买张赌券,运道再好也中不了。”
“说起赌券,章惇倒是听过有个笑话。”章惇见两人似乎又开始有争执,瞅准了时机,赶快插话进来,“说是京中某人拜遍了神佛,想求一注横财。一日菩萨显灵许了他,可几个月过去了,一文钱都没见到。他再去观音院中抱怨,菩萨就说了,你得先去买张马券吧。”
“苏轼听说的是佛祖许了人百贯横财,他却忘了买马券。上次与王晋卿吃酒,听客人说起过。宣徽也听人说过了吧?”
韩冈点点头。这个笑话其实还是他说给家里面听的,然后传了出去,现在在京城里传得挺广。
“正如这个笑话中的道理,凡事的确都要有前提。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苏轼有一事骨鲠在喉。”苏轼看看韩冈,又看看章惇,“如今进士科举,只考经义。国子监中,两千学子也都只求经义,不重文学。并非苏轼杞人忧天,长此以往,朝廷的诏令还能见人吗?”
韩冈虽不在文史上用心,但在他这个地位上,十几年来读书不辍,各代的章疏诰敇都见了不少。各代的文风都有所掌握。其中两汉的诏令,尤其是西汉,最是少见雕琢。回头看西汉文章,即便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也不似后世很多骈文那般,用精致的丝绸裹着一包败絮。苏轼的担忧,或者说找出来的借口,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他硬邦邦的回道:“两汉诏制章疏,不见骈四俪六。”
苏轼提声作色:“文学精妙之处,又岂在四六一端?!”
韩冈立刻道:“朝廷诏令,首要在将事情说明,文法仅是末节。何况以天下之大,官员之众,难道还找不出同时能说清事由,又精擅文学的才士?”
“朝廷弃文学之士如敝履,如何引人重文学?”
“子瞻是想说贺铸之事吧?放贺铸之罪,于韩冈而言,诚乃易事,还能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韩冈扯了一下嘴角,“不过既然贺铸不能适任,理当去职。韩冈岂能为一己之名,坏朝廷法度。须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今日事虽小,一旦乱了纲纪,他日事不可收拾。且以贺铸过往之功绩,不足以让人为他例外。”
“没人能说三班院夺职不对,但之后贺铸迁转文资,已与铸币局无关,宣徽又为何横加干涉?”
“朝廷设律令,一为治罪,一为诛心。所谓诛心,在韩冈看来,是诛后人犯法之心,惩罪以为后人戒。贺铸新近被夺职,便有人为其求转文资。如果事成,铸币局中官吏们又会怎么看?败坏朝廷威信,其罪更大。若过个一两年再为他求转文资,韩冈决不会干涉。”
韩冈是堂堂正论,谈的是法理,而士林则议论的是人情。韩冈看着苏轼,看他好不好意思说一句人情大过法理。
韩冈、苏轼,你一句,我一句,将酒宴的气氛弄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满园梅花就在眼前,却没人多看一眼。
“好了,好了。玉昆、子瞻,还是先喝酒吧。”
章惇出来打圆场,提起酒壶,给苏轼、韩冈都满满的倒了一杯。
韩冈和苏颂正互瞪着眼,但章惇既然出来缓颊,这位主人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韩冈端起酒杯,比向苏轼,“韩冈言语冒犯,还望子瞻勿怪。”
“不敢。”苏轼同举酒杯,“是苏轼不明宣徽苦心之过。”
三人对饮而尽,热酒入喉,感觉登时就稍稍缓和了一些。
菜也端上来了。厅中的石桌不大,只能放两三道菜的样子。所以一巡酒后,便撤下旧菜,换上新菜。就像比较正式的宴席,一人一席的小方桌面,都是一盏酒后,便换上两道菜。寻常十七八盏酒,就是三十四五的冷热水菜。虽不知道章惇准备了多少道菜,不过其中必然少不了好酒来作陪。
菜肴平常各人家中都吃惯了,唯独章家的好酒却极稀有。这是交州的糖蜜酿酒工坊最早酿制出的一批酒,一直存放在酒窖中,平常时,就是章惇本人都难得饮用。不意今天给拿出来了。
章家特产的糖蜜酒,色做浅金,味道也很适口。
韩冈知道,这个应该是后世的一类名酒,不过他早就忘光了原名,任凭章惇随便起了。
苏轼拿着酒杯,看着杯中酒:“苏轼在江州,曾试酿过蜜酒,不过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差点断送了性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蜜酒不是那么好酿的。不比葡萄酒,直接塞进罐子中,多加些糖,过些日子就有好酒能喝了。”
“葡萄酒就这么好酿?”
“的确如此,还不用加酒药。洗干净后就丢进罐子里,然后就只要密封好就行了。”
终于从争论的话题上转移到一些琐事上,章惇连忙问韩冈,“玉昆,记得最近的一期《自然》,好像有说找到了酒药产酒的原理吧?”
“不仅仅是酿酒的原理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指明韩冈在病毒一说上犯了大错。不过这一后篇,是在下一期的《自然》上才会刊登。”
章惇、苏轼同时愕然,韩冈错了?而且还是跟种痘法息息相关的病毒说上犯了大错?
韩冈当然理解两人的惊讶,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权威,是不可动摇的权威,但现在他却自陈错误。以他在儒门、在气学上的地位,这可是实打实的震撼。
“当年韩冈给微生之物起名做病毒,乃是大错特错。就像世人中,真正作奸犯科者,百中无一。而微生之物,能致人于病的,也是百中无一。有很多还有好处。比如酒,比如醋,比如炊饼,之所以会发酵,都是因为微生物的作用。”
韩冈尽可能慢的用标准的术语来向两个外行人解释,
“所以从此之后,病毒就要改名做细菌,而致病的细菌,则名为病菌。比如酵母,就是酵母菌,酒药,是酒药菌。”
宰执天下 第46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20)
韩冈带着笑意说着。
一开始他的确为了方便起见没有给细菌和病菌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直接成为病菌。虽然之后他还是逐渐修改之前的说法,不过没有流传开,仅仅是苏颂、沈括等寥寥数人知道。
在公开的信息中,微生物依然是病毒。尽管这其中是有些问题,只是由此也让饮用开水的习惯逐渐在民间普及,故而韩冈也就听之任之。
但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韩冈弄错了。不管细节上的对错,能发现韩冈之前的错误,并推翻他此前的结论,这便是里程碑,是韩冈期待多年的收获。
气学决不能像其他学派,树立起一个圣人之像,然后不敢对圣人的言论越雷池一步。这是披着儒学外衣的科学,是一门不断推翻权威的学问,必须要踩在先人肩上向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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