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淡墨青衫
赵开微微一滞,很想说太祖英武,皇帝不可与他相比。不过想到眼前这个瘦弱的帝王竟有勇气在战阵前擂鼓助阵,这话涌在喉间,却又咽了回去。
当下君臣出门,一起往那成都的知府府邸而去。
阖城百姓此时已经皇帝驾临,却是满城轰动,大街小巷涌出了数十万百姓,拥挤在赵开府邸四周。
成都驻防并没有禁军,只有一些厢军和扑火军,此时得了军令,急忙出来维持,却只能勉强在人群四周,挤开一道通路。
康承训等人满头大汗,向赵桓劝道:“陛下,还是等人群被驱散,净街之后,再去那知府衙门吧。”
赵开也道:“哪有陛下去见臣子的道理,还是将成都府的官员一并召来,就在臣府中见见的好。”
他们觉得害怕,赵桓却只觉得如此情形,却是难得之极。
他见了无数的官员、将军、士兵、还有被当成士兵的民伕,入西安时,有几万禁军和御前班直开道,所有的百姓都跪在道路两边,或是关门闭户,不得目睹天子的容颜。
而唯有在这样不经意的场所,突然爆发出来的情感,才是天下人最真实情感的体现。
宋室毕竟尚未失去民心。
白发苍苍的老人,颤抖着身躯站在道路两侧,尚在童稚之年的小儿,骑在父亲的肩头,小声的询问着什么。
赵桓站在高处,一眼看去,却只是黑压压的人头,先是吵闹,后来在厢军的喝斥下,已经渐渐变的鸦雀无声。
他止住还在劝说的康承训,自己先骑上侍卫牵来的白马,翻身骑上,策马先行。
见他如此,其余几百名班直侍卫不敢怠慢,急欲跟上。赵桓稍稍摆手,命他们不要跟的太紧。
看到他如此亲民,并不畏惧,城中赶来围观的数十万百姓,却有不少感情脆弱的流下热泪。待皇帝稍近一些,便一个个山呼万岁,俯首而跪。
赵桓面露微笑,却在这一排排跪倒的人群中,缓慢而行。
康承训等人相随其后,却是捏了一手的冷汗。
待到知府衙前,围来的人群终于被隔挡开来,四周跪倒的,却全是身着官袍的官员。
康承训终松了一口大气,亲自上前扶着赵桓下马。
他禁不住埋怨道:“官家此举,也太过冒险了。”
赵桓轻轻摇头,向他道:“承训,民心可用。朕要做的事太多,唯有让人知道,朕得天下士民之心,做起事来,掣肘会小很多。”
他心中一时激动,却是忍不住向这心腹近卫首领说了实话。
民心,真是一个很难揣测的东西。
历史上的成功者,很少有不会利用民心的。而在古代中国,擅长此道的君主,却是太少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赵桓一路看来,再加上历史上对宋朝的评价,使得他对当前的局势已经渐渐有了明显的评价。下一步如何着手,已经有了一些腹案。
而在赵构未除,宋朝百年来习惯优礼士大夫的大环境下,如何更改积弊,痛下狠手,却也着实教他为难。
既然民心可用,那么就利用一下民心,将百姓捆上他自己的战车,却又何妨。
清明上河图 经略关陕(21)
赵桓在沿途民众的欢呼声中,进入成都府衙,打眼见到的,却是一排排跪在地上的百姓。在他们身前不久,却有数下正趴伏在地,臀部满是血迹,显然是正在被施以仗刑。
他虽来自后世,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废除肉刑的时候,虽然看的一征,却也并未说话。
知府曾时迎上前来,向他又行大礼,赵桓勉慰他几句,便向他问道:“这些人犯了什么罪,打成如此模样。”
那曾时面色白皙,浑身修饰的极是整洁,亦是满脸干练之色。
听到皇帝问话,忙答道:“这些人,有的交不起赋税,有的谩骂朝廷,侮辱士绅。再有,便是贩卖私盐。”
赵桓心中沉重,眼前的这副画面,可不是他在一些黑白电影上看到过的?
所不同的,他现在已经是所谓的官僚地主阶级的总代表了。
有心要骂这曾时几句,他却也并未做错。而赞同他此举,却也有些不大对头。
只得道:“百姓也有苦楚,放了他们吧。”
却不料曾时将脸一板,答道:“陛下,臣守牧一方,自然要遵循朝廷法度,陛下虽有慈心,却也不可败坏朝廷法度。”
这样的顶撞,在宋朝官员看来,居然并不算特别的过份。不但曾时脸色如常,就是赵开等旁观的官员,也是面不改色。
赵桓微微一滞,把心里的恼怒强压下去,只微笑道:“卿言有理,既然如此,朕自内库中发出钱来,替他们交纳了赋税,如何?”
曾时拱手道:“陛下慈心,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刁风不可长,若是普天下的百姓都如此,陛下又能发出多少内桩钱?”
赵桓只得点头称是,命人将那些欠着赋税交不起的百姓送出,又命人补上他们的欠税,这才做罢。
看着那些百姓含泪去了,赵桓却也是心情沉重。
宋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皇家与官员的利益息息相通,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集中在百分之二三的官绅地主手里,而他们,却是不肯多缴赋税,为国解难,却仍然将沉重的负担压在百姓身上。
北宋末南宋初,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若不是民族战争转移了天下人的眼光,事态如何发展,殊难逆料。
大部的百姓被放出,却仍有部分百姓跪伏于地,没有被放出。
赵桓看他们几眼,却见都是满脸的桀骜不驯之色,一个个身形壮硕,虽然被强迫着按倒在地,却都是高抬起头,不肯服帖。
只是他们可能也想不到,皇帝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在努力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时,却也带有几丝不安。
当世之时,哪怕是杀官造反,百姓却也很少有将矛头直接对准皇帝的。
赵桓因问道:“他们都是贩卖私盐的罪犯了?”
曾时答道:“正是。这些人胆大包天,十几个人啸聚一处,贩卖私盐,臣派兵将他们尽数擒了,这伙人却强项的很,并不服罪。依律,当处斩刑。”
这伙人却也当真强项,听得曾时要将他们处死,却仍然无人肯出声求饶。为首的,还脸暴青筋,显然是极为不服。
若不是皇帝在此,想必这些人要破口大骂了。
赵桓心中知道,宋律对士大夫极为宽容,却也有对小民极为严苛的一面。贩卖私盐二十斤以上的,就可以判处死刑。
只是律法无情,几个皇帝治政却还宽仁。若是不然,光庆历年间就有一万多人贩盐在二十斤以上,都杀了,却真是血流成河了。
因着此故,象这样贩卖私盐犯了死刑的,多半是刺配流放,眼前这些汉子,显然都是将脑袋提在手心的滚刀肉,处死尚且不怕,更别提刺配流放。是以曾时的话,却是吓不到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赵桓并没有被对方恶劣的态度激烈,而是神态平和,向着跪在最前的一个壮汉问话。
那壮汉头发凌乱,并没有梳理,脸腮上胡须根根暴起,面若黑炭,赵桓仔细看他,却也忍不住赞:“好一条汉子。”
那汉子原是打定了主意,杀剐随意,绝不求饶,也不说话。
只是看着赵桓坐在自己身前,笑咪咪询问姓名,却是很难再保有原本的主张。
他咳了两声,终于答道:“官家,小民姓王名荆,海州人氏。”
“喔?”
赵桓前生却也是海州人,却用海州话向他道:“那你怎么到此地贩卖起私盐来了?”
那王荆吃了一惊,差点儿跳将起来,向他道:“官家怎么会说小人的方言?”
赵桓听得乡音,心中高兴,却是又转了官话,笑道:“朕在五国时,与张叔夜日夜谈天,他在海州多年,有时带了口音,朕却是学了几句,解闷罢了。”
他原本是一时忍耐不住,那王荆却是面露喜色,叫道:“原来张大人尚在人世,咳!早知道,就不做这营生,免得给他老人家丢脸。”
张叔夜原该在北去路上死去,却不知怎地,竟是未死。赵桓知他是北宋名臣,闲时每常和他闲聊,却也受益很多。
见这些人都面露激动之色,便问道:“你们可是他的旧部?”
王荆原本的暴戾之色渐去,只时竟是露出一丝羞色,吃吃答道:“咱们原本就是强盗,横行四处,无人能制。后来在宋大哥带领下,去攻海州,却被张大人用计擒获,宋大哥和咱们便都降了。原以为为朝廷效力,还能重新搏个富贵,谁知道没过几年,张大人自身难保,安抚使不做了,到朝廷为官,却被女真人逮了去。咱们这些人,原本就不是官兵,这个当口却还有谁理,打仗也打的腻了,不如还做强盗,图个痛快的好。”
赵桓原本也不在意,待听到他所云“宋大哥”一语,却是心中一动。
忙问道:“你说的宋大哥,是叫宋江罢?”
王荆答道:“正是。原来官家也听说过他。”
曾时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宋江啸聚三十六名大盗,横行京畿,梁山泊距离东京不过几百里路,朝廷深以为患,与方腊并称,陛下又怎会不知。”
赵桓对这个后世鼎鼎大名,甚至比他还有名的多的梁山好汉首领,极感兴趣。当即不理曾时,又问那王荆道:“那宋江现在何处,还有林冲,花荣,李逵等人,都在哪里?”
他连连搓手,心道:“如果梁山好汉们都在,招来做大将,却也不错。”
却听王荆愕然道:“宋大哥已经故世,什么林冲花荣等人,却是不曾听说过。”
赵桓连呼可惜,宋江死活,他极不关心。此人天生只会做大哥,难不成自己把位子让他?倒是林冲花荣等人,演义上都是万夫不当之勇,看来小说家言,终不足为信。
当下又细问其余头领下落,这才知道。那宋江原先被张叔夜招降,却又带着一些人复叛,被西军名将折可存擒获后处斩。大刀关胜,建炎二年时抗金而死,不失为一条好汉。
史进,建炎元年据兴州谋反,自称皇帝,被杀。
其余杨志、张横等人,多半与宋江无关,或是宋军下级军官,或是别部大盗,是后世强加给宋江手下。
他问完之后,虽觉可惜,却也有置身历史与现实中的奇妙感觉。
呆了半响之后,方向那王荆道:“既然你也曾从过军,这些不法的买卖,还是歇了吧。朕看你是条汉子,到泾源军中效力,做个军校,也算是正途出身。”
皇帝亲口招纳,诸盗皆是感奋,当下一一叩头应允,适才还硬着头皮的强项汉子,却有几个人忍不住嚎啕大哭。
那王荆终究强项,谢过了皇帝大恩后,还是手趴地缝,向赵桓道:“官家,听小民一言,现下赋税这么重,咱们也知道朝廷要和金人打仗,可是百姓都是实在活不下去啦。小人贩盐,知道也是亏的官府的钱,可是若没有小人,多少人家吃不起盐,身上都浮肿了。小人自海州一路往荆襄四川,到处都是饥民,若是不加整治,眼看大乱将起。”
曾时上前喝道:“住嘴,你一个盗贼,知道什么,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赵桓面色阴沉,缓缓道:“乡野之人,往往一语中的。”
他站起身来,向着康承训吩咐道:“不必为难他们,派几个人送他们到泾源军中效力。”
清明上河图 经略关陕(22)
赵桓在成都耽搁数日,接见官绅士民,宣慰人心。
靖康四年冬,赵桓足迹几乎踏遍全川。除成都、眉州、汉州、绵州、彭州外,还有万、并、忠开诸州,直到年底,得知李纲等人已至长安,方才匆忙离去,返回关中。
就在他由万州返回成都,又自成都府城出发,仪仗铺陈,数十万成都百姓出城相送时,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亦是混杂在人群之中,默然观察着皇帝仪驾的离去。
良久之后,待皇帝车驾远去,人群疏散之后,那青年并没有混在人群之中返回城内。而是信步到了郊外的汤火铺子里,买了一些干粮,牵来一匹白马,将干粮挂在马身一侧,自己斜斜骑了,就这么悠悠然往着南方而去。
他昼夜赶路,路途中遇着一伙回家乡仁寿的商旅熟人,却是写了一封书子,给自己的老父,请安问好之余,表示自己还要到青城一行,大概要半月之后,才会回家。
那商旅头目与他相熟,见他倚在马背信笔而写,挥洒而就,不觉笑道:“虞小哥儿,你早就学有所成,怎么不出来应考,得中之后,又为国效力,又能光宗耀祖。”
那青年摇头笑道:“老父尚在,做子女的当然要侍奉左右,哪能出仕。”
那商人点头赞道:“虞哥儿真是孝子,听说你写的什么《辩鸟赋》就是以鸟乌之情,传人间至情,阐明孝意。我不识字,不过听说州府里的大人们读了,都说是极妙的好文章,也说哥儿你是难得的孝子。”
那青年,便是四川仁寿人,姓虞名允文,后世当显其大名,不过在此时,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白身青年,母亲逝世后,因生性至孝,虽然文名显扬于川中,很多朝廷大员都听说过他,他却以要侍奉父亲归老的名义,不肯出来应试做官。
此次出游,也是这么多年难得之举,却不料在成都见着从北国逃回皇帝赵桓,甚至有过交谈。当时他并不知道,后来在赵桓露面接见民众时,却在人群中远远见了,当时他吃了一惊,却也有了很多感想,急着和自己的忘年交谈上一谈,这才延误了回家的日期,往着青城出发。
与那商人闲话几句之后,他就继续出发,白天观风望景,吟哦诗文,看起来潇洒自若,从容而行,只是年青的面孔下,却是情绪激荡,有时候骑坐在马上,却是忍不住发呆,心中想着当日与皇帝交谈时的情形。
他的目地,却是号称道家五十洞天之一的青城大面山,治境虽然也属益州成都治下,却也是相隔了二三百里地,他每天慢悠悠的走路,五六天后,方才到了大面山脚下。
虽然山路艰险,因为马身上驼了不少东西,却也并没有弃马攀爬,而是牵着马匹,自己步行。中国名山很多,青城却以一个“秀”字甲于天下,此时虽然时值隆冬,大山之内,却仍然是苍茫翠绿,显示出与别处不同的碧绿,隆冬之际,竟也让人感觉勃然而若有生机,却是怪不得被称为道家的洞天福地。
此时这大山并没有后世为了旅游客人而发出出来的齐整山道,虽然山上有不少道观道人,也有当地人上山消夏避暑,山道却仍然很少,有不少地方只是人脚踩出来的崎岖小道,那虞允文牵着马迤逦而行,很是困难,待勉强得了半山,山势开始平缓易行一些,他却已经是满头大汗。
此处他却已经来过数次,熟悉的很,东张西望了一阵之后,看到树从中有一个大山洞的洞口显露出来,便立刻面露喜色,牵马上前,到了洞口处,轻声叫道:“姚兄?”
半响之后,见无人应答,他的国字脸上稍稍露出一点焦躁神情,本欲进洞,稍一沉吟之后,却是盘膝坐下,取出干粮清水,就这么在洞门口处大吃大嚼起来。
他这般做态,本来寂寂无声的山洞内,却突然响起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一个道人装扮的中年汉子,不紧不慢的踱出洞来,向着他道:“虞贤弟,你可真是有耐性。”
虞允文眉毛一挑,笑道:“姚兄现下是神仙中人,原本就过的是雍容岁月,世俗间一点时光,算的什么?小弟在此就算是坐上几天,想来姚兄也不当什么的。”
此时时过正午,冬日的阳光均匀的洒在这片小小山谷之上,那中年汉子几步跨将出来,站在虞允文身侧,却是默然不语,只看着他大嚼大吃。
耀眼的光线洒在他的脸上,只见他双眼炯炯有神,面色奕奕有光,紫髯郁然,长达数尺,顾盼之间,却是只觉得令人凛然难犯,虽然昂然负手,神色俨然,却令人觉得如同出柙猛虎,难以侵犯。
虞允文终于吃饱喝足,长身而起。
那汉子却是比他矮了一个半头,看他站起,便斜眼歪头,盯视着他。
虞允文双眼微闭,半响过后,方又笑道:“罢了,咱们还是都坐下说话吧。”
那汉子手按在腰,放声大笑,其声响亮之极,中气十足,竟是惊的周遭的飞鸟扑腾而起,在四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乱叫。
他笑了半响过后,方向虞允文道:“小兄弟,拿身量来压我气势,这可真是笑话。”
虞允文苦笑道:“你也象个出家悟道的人?每次同你相见,都觉得如芒刺在背,你就象那半出鞘的宝剑,想压制自己的锋芒,却不知道,那出来的半截,却更加的扎人眼!”
两人一时坐下说话,那姚姓汉子却感慨道:“不过几年没见,你却当真长成人了。当日我路过仁寿见你,不过十五六岁罢?现下可真是一条汉子了。”
说罢又笑道:“你有心从军扫清胡尘吧?此情此景,我竟想起这首前几天填的词来。”
虞允文笑道:“什么?”
那汉子放声吟道:“春剪绿波,日明金渚,镜光尽浸寒碧。喜溢双蛾,迎风一笑,两情依旧脉脉。那时同醉,雨锦袍湿,乌纱欹侧。英雄何在,满目青山,飞下孤白。片帆谁上天门,我亦明朝,是天门客。平生高兴,青莲一叶,从此飘然八极。矶头绿树,见白马书生破敌。”
这首词意境激昂,却是对虞允文极是夸赞,寄语他能以白马书生的身份,行英雄事,战场败敌。
这两人年纪虽然相差极大,这姚姓汉子显然也是知道虞允文心中报负,借着自己的词,对他大加鼓励。
虞允文性子虽是沉稳,此时当着平生知已,品味着词中深意,一时间竟是痴了。
良久之后,方才连连拱手,逊谢道:“平仲兄,这怎么当的起!”
姚平仲长声笑道:“当不起?这世间允文允武,胸中自有百万甲兵,才学不下当年武候的,非你何人?有什么当不起的!”
虞允文自然是连连摆手,表示对方太过夸赞,与自己的才能所学并不相符。
他当然不知道,后世千年过后,军事韬略文治才干都非常人能及的*在阅读他的传记之后,却只有八个字的评价:“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注:
1:昨日电脑出了问题,今日补上更新。
2:那姚词实为百年后刘姓词人所作,提前拿来用了。
清明上河图 经略关陕(23)
两人又品评一阵词意,正欢愉间,姚平仲却突然道:“老弟突然到我这里,想必有什么要紧话要和我说,你我虽年纪相差不少,却是平生莫逆,有什么话,直管说来。”
虞允文笑道:“我每常也来看你,怎么今日就说我有要紧话说?”
姚平仲道:“我当日见你,你正在仁寿乡间射猎。我单人独骑,浑身血污,你却不以为怪。而是张弓引箭,也不细看,只一箭便射中一只正在奔逃的野兔。然后神色从容,问我:来者何人,来此何意?”
虞允文微笑点头,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影,洒在他年青的脸庞上,让人很难想象,还有几年前,以十五六岁的少年,遇着一个凶蛮狂暴野人般的将军,又是浑身血污,他竟是那么从容不迫,不慌不忙。
只是听他向着姚平仲笑答道:“你当时可凶的紧,看到我引弓搭箭,便也将自己手中弓箭取下,瞄向了我。若是我稍有不对,便是将我一箭穿心呐。看我射中野兔,你便露齿一笑,却是一箭将正在飞过的一只飞鸟射落,然后方向我说:败军之将,不必言姓名。”
两人说到这里,却是相视一笑。他们能够相识,当真是巧合之极。
姚平仲又道:“我当时又渴又饿,眼都花了,若不是你那么从容,又露了一手让我看,然后送上食物和好酒,茫茫前路,却不知道还能走多远。”
虞允文失笑道:“你也算了不得,怪不得人家说你是西军中第一猛将。当日一意要去袭营,金军势大,你左冲右突,不能得胜,全军覆灭之时,却是单人独骑,就在女真人包围中杀了出来。然后一天一夜跑了七百五十里,到邓州才歇了一下脚。姚兄,我一直想不通透,当日怎么会败,又怎么那么没命价的逃?”
这两人相识很久,姚命仲当日兵败一事,却是两人交谈中的禁忌,虞允文从不问及,姚平仲却也是不提。
此时虞允文就这么问将出来,姚平仲瞪眼看他半响,却见他神情不变,仍然目视自己,他便颓然一叹,道:“我看你今日神情不同往日,却果然是来触我的霉头来了。”
他站起身边,双手按腰,默然看向大山远方。
半响过后,方道:“当日兵败,其实是皇帝战守之策不定。当时我与李相公都说,金兵立足不稳,咱们西兵号称百万来援,女真人也很害怕,军心并不稳定。只要给我几千精兵去冲营,必定能获奇效。”
虞允文道:“此法不错,皇帝可应允了?”
姚平仲嘿然道:“允了是允了,不过是在十几天后。官家先是害怕,不敢战,后来又知道不战不行,拖了好久方才答允。可是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拖了那么久,女真人对咱们虚实俱知,突袭又怎能收到奇效?”
说到这里,他紫黑色的脸庞上,满是愤恨,良久之后,却又是悲伤难遏,到后来竟是泪如雨下。
他是至情至性中人,这虞允文又是他知已,当下也不隐瞒自己情感,当下大叫几声,自洞中取出佩剑,狂舞开来。
只听他叫道:“皇帝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是他的,却关我什么鸟事?我只恨我麾下几千精兵,跟着我转战千里,打西夏,灭方腊,一个个身经百战,哪一个不是身带剑创?就这么全战死在东京城下,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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