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波波
叶赐奴看到淳明跑上去迎,他跟着跑了几步,想了想不对,便又回头跑去:得先告诉娘亲才是!
他并不很懂事,但这些时日也听不少人说起,叔父此前是去接他父亲的灵柩,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对生与死还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当叶畅到了村前时,面对的已经是穿上衰服的方氏等人。方氏悲悲切切地迎上来,叶畅将她与赐奴、小娘引到头前的那辆车前,让他们见了一下车上的棺木,然后低声道:“嫂嫂节哀,天气酷热,尸身保存不易,故此我带来的只是骨灰。”
方氏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径直扑到了棺木之上,放声痛哭,哀哀欲绝。她这一哭,赐奴与小娘便跟着哭了起来,一个个和泪人般,看得叶畅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劝解良久,方才止悲。象叶曙这般暴亡于外乡者,其灵柩依习俗是不能进村的,因此只能将其停入在村外废弃的土地庙中,在此操办丧事。
方氏哀伤过甚,万事皆由叶畅作主,好在叶淡办这种事情有经验,叶畅也没有太忙。只是他们要守灵,当夜便打发新来的仆人去了山庄,自己则守在破庙之前。
夜深人静,赐奴与小娘都被叶畅强令去地铺上睡了,就是淳明、响儿,也回了宅中,破土地庙的火把之下,只余叶畅与神情枯槁的方氏。一身孝衣的方氏,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的缘故,更显楚楚动人。
盛唐夜唱 第64章 竟是天家贵子息
破庙四面透风,夜风吹着烛火,让庙里明暗不定。
叶畅看着方氏,神情有些郁郁。
“嫂嫂。”他低唤了一声,方氏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夜方氏什么都没有吃,甚至连喝水都没有。叶畅想了想,去将自己准备好的稀粥端来,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为粥已经冷了,所以并没有香味,这也是最简单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对于被端来的白粥,仿佛根没有看到。
“嫂嫂,吃些东西吧,兄长之死,与你无关。”叶畅突然说出一句让方氏混身剧烈抖动的话来。
“我……我……”
“不知道嫂嫂与三庶人有什么关系?”叶畅又道。
这一句话,让方氏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她盯着叶畅,仿佛这个小叔子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叶畅目光却依然平和,将马扎搬了过来,与方氏相对而坐。
“你……你知道什么?”方氏哆嗦着问道,此时她显得柔弱无比,因为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来。
“我记忆中,嫂嫂并非地人士,乃是几年前来吴泽投亲未遇,最后下嫁与我家兄长。”叶畅缓缓地说道:“嫂嫂识字,而且知书达礼,绝非小户人家女儿。当年三庶人案牵连甚广,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长不幸,也是杨洄家中管事杨富所为。”
“杨、洄!”
方氏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要从这个人身上撕下皮肉来。
“兄长之死,虽是与嫂嫂无关,只是偶然,但是却与嫂嫂的真实身份有关。”叶畅又道:“我知道嫂嫂为此自责,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杨洄知晓,只怕这个结果,便是难免。”
方氏仍然没有回应叶畅的话语,不过,她的目光开始凝聚在叶畅的脸上。
“那个杨富,已经被我亲手杀死,算是替兄长报了部分仇。”叶畅又抛出一个让方氏神情大变的消息。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方氏,腾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叶畅:“十一郎,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能这般冒险?如今该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岭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现在,马上,立刻!”
方氏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搡着叶畅,她是女子,力气小,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她为了用全力,几乎整个人都扑入了叶畅的怀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袭人,叶畅没有想到方氏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愣,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啊!”方氏含泪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来!”
叶畅心中一动,方氏的意思很明确,杨洄因为咸宜公主的关系,所以得李隆基宠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么杨洄的地位就很稳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杨洄曾介入废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时候他能自保已经是不错了。
“走啊,你还犹豫什么,家里不必挂念,只要我在,赐奴与小娘,总得让他们长大成人,响儿和淳明,我也会照看好来!”
方氏连推之下,叶畅仍然不动,这让她急了。她原身体就较弱,又一日未进滴水粒米,连推之下不免气短,再一急,眼前发昏,金星直冒,顿时就软倒在叶畅的怀中。
叶畅发觉她身体下沉,忙将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这让她羞急交加,伏在叶畅怀里想要说话,张嘴却贴在了叶畅胸前。
“嫂嫂,你怎么了?”叶畅还不明白具体情形,揽紧了她,焦急地问道,心中同时暗暗自责,自己的心还是太急切了。
叶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叶家的东西,那么它的来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赠。若不弄清楚它的来历,方氏与赐奴、小娘都会有危险,但叶畅和人斗心斗智惯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着她迎回叶曙灵柩、身心俱疲之际,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种急切的做法,恐怕会给方氏的心神造成极大的刺激,甚至让她重病一场。
“放……放开我!”方氏终于缓过气,羞恼之下,狠狠在叶畅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叶畅的怀中,被叶畅揽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对,叶畅痛得几乎是“嗷”叫了一声,却又不敢真将方氏放下,只能忍着痛,将她扶着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嘶——”一边吸着冷气,叶畅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团上,对着叶曙的灵柩默祷。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十一郎,你快离开,莫要让官府来缉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进京,结识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长公主、第二十九贵主,还有太子宾客贺公贺知章、京兆尹韩朝宗等。”叶畅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当着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这样极失礼的事情,他只能强忍着道。
提起这些人,实际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听得这些名字,却是眼前一亮:“玉真长公主?你当真结识了玉真长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弃,回来时还赠送了些礼物与我。”叶畅道:“另外,因为为国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还乡,是天子赐绢放还。”
“你……御前失礼了?”方氏一惊。
“没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贵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准备回家,想要给响儿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贵主与响儿身量相当,正好当衣架子先试试。”
叶畅故作轻松的话语,让方氏无言以对,她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天家无情,你……回来得好。”
“那么嫂嫂可以告诉我,兄长的玉佩是怎么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预感,叶畅还是震惊于方氏的真实身份。她之母亲,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亲)女儿鄎国公主,她的父亲乃是薛儆,兄长为薛谂、薛锈,姐姐嫁与了废太子李瑛为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锈因为是外戚而且权重的缘故,为武惠妃、杨洄构陷,开元二十四年时第一次构陷,她便受到牵连,化名隐遁,与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娘来此,结果乳娘病死,她潦倒无所依,为叶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长薛锈在开元二十五年死于三庶人事件,长兄薛谂于开元二十七年又因为胡作非为被玄宗所杀,这两件事情,更让她体会到天家无情,更是绝了返回长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与叶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与旧身份的唯一联系,叶曙向来是不离身的。却不曾想,被杨富发现,引来了这样的事端。
说到此处,方氏又哽咽起来:“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长,若不是我,他便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与你何干,若是这般想,那真正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良善之辈却要日日饱受折磨了。那些凶手屠夫,个个都是吃粮活着的,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农夫罪责最大,不是农夫养着他们,他们又如何能为非作歹?”叶畅不曾想这背后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劝慰道。
事情并没有恶劣到最坏的地步,他兄长叶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莫说方氏只是薛锈的妹妹,就算是薛锈的女儿,逃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被淡忘了。除非杨洄认出了她,并且决意斩草除根,将仇恨延续下去。
“你离开长安就好,长安不吉之地,以后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说道。
叶畅却觉得,自己只怕还是要去长安的。
见方氏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叶畅再度劝她吃些东西,这一次方氏没有拒绝,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叶畅怕她继续想着伤心事,便开始问起赐奴与小娘这段时间的情形。可是才开口,方氏便又问起他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且问得非常细致。
叶畅捡那些不危险的说了,诸如用数学游戏、足球戏来吸服游侠无赖,再通过他们打听得叶曙事情的真相。饶是他有意回避了斗殴、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却仍然觉得惊心动魄,特别是面对吉温的步步追索,最后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温,方氏闻语扼腕叹道:“十一郎,日后尽可能离这吉温远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则避。”
“一定要避,原他只是怀疑你,如今只怕已经确定你在长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想法子绊住他?只不过此时他觉得,营建西市的功劳,要大过在你身上追查出一个结果的功劳,故此他暂时放开。”
叶畅心中一惊,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他离开长安京兆府之时,吉温还来相送,特意问了他的籍贯住址,当时那意味深长的笑,让他回想起来,不禁不寒而栗。
方氏不愧是与李唐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于官场人物的心思,有时比叶畅还要透彻。
“应无大碍,我自此少去长安就是,他一门心思上爬,总不会来我们修武为官。”
两人谈了一些别后之事,方才的尴尬仿佛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时分,叶畅靠着墙壁渐渐睡着,隐约着听得有人叫他,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大哥叶曙关切的脸!
“兄长!”叶畅激零了一下:“你……你没事?”
“我没事,只是要出趟远门,家里就交由你照顾了。”叶曙低声道:“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说此话时,叶曙眼中泪光闪动,仿佛无限深情。叶畅猛然皱眉:“兄长,你……你……”
“好自为之,我先去了。”
看着叶曙离开,叶畅心中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他想要送叶曙几步,再细问他究竟要去哪儿,可是脚下却象是被缚住一般,怎么也移动不了。
“兄长,兄长!”叶畅情不自禁呼唤出来,可是叶曙只是回过头,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然后,叶曙就消失不见了。叶畅心中觉得极大的恐惧与极大的不安,他正待高喊,却听得身边有人道:“十一郎,你怎么了?”
叶畅回过头,看到了嫂嫂关切的目光。他刚要说自己方才见着了兄长,却看到嫂嫂的脸贴得很近:“你无碍吧?”
“没事,方才见着兄长,他让我照顾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曙郎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一向心善,便是故去,亦总将我们娘儿放在心间,他必是知道那玉佩会给我们惹祸,故此不肯说玉佩来历,才遭此横祸……”
方氏边说边哭,叶畅原是想要劝的,但只觉得心神俱疲,开口却未能发出一声,然后人便又陷入半晕睡中。
他往来奔波,甚是辛苦,如今才算是真正放下心神,沉入梦中。迷迷糊糊之间,便觉得自己象是被什么缠住了一般,浑身燥热难当。
此时心神放松,又是十七血的年纪,少不得春色入梦。在一片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象是有什么人在缠绕着自己。他想推开那人,手着处却是一片柔腻,四肢也没有力气。他还没有从迷梦中醒来,便觉得魂销髓蚀,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方氏被叶畅的低呼声惊醒,她在方才的迷糊中,仿佛看到了叶曙,听得叶曙吩咐,说是将她与赐奴、小娘都托付给了叶畅。醒来还没有从那迷糊中回过神,听得叶畅口中隐约传来声音,她便睁开眼,借着烛光,发觉叶畅满脸潮红,靠在墙上,浑身轻颤。她以为叶畅旅途奔波病了,上前去察看时,隐隐听得叶畅叫了声什么,然后,便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对于已经成亲六年,都有了两个孩子的方氏来说,这气息,绝不陌生。她甚至看到叶畅衣襟下摆出现的一圈湿渍,这让方氏的心如鼓一般跳起。
羞,怒,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盛唐夜唱 第65章 吴泽龙女铺桥梁
在极度兴奋之中,叶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自己裤子里湿湿的,腻得难受,方才的春梦,让他心中惊恐,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然后睁开眼,让他更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嫂嫂就在面前!
嫂嫂的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且手伸了出来,象是要抚摸他的面颊。叶畅几乎惊得大叫起来,睡梦之中,理智的作用被压到极低,因此可以百无禁忌,可是醒来之后,即使他两世为人,也不敢过于恣意。
方氏见叶畅醒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她急急后退了几步,瞪着叶畅,目光甚为复杂。叶畅自己还不知道丑态毕露,想到那一场春梦,他也有些尴尬,为了排遣这尴尬,他道:“嫂嫂,方才……方才我梦见兄长了。”
方氏一惊:“你也梦到你兄长了?”
“嫂嫂一样?”
“你说说看,你兄长……说了什么?”
二人相对沉默了会儿,叶畅道:“兄长说他将要远行……”
只这一句,便让方氏的脸色再度大变,因为这与她方才朦胧中所见所闻,别无二致!
“还有什么?”方氏追问道。
“他还将嫂嫂与赐奴、小娘托付于我。”叶畅不敢说得更细,只是含糊道:“然后,他便离开,我怎么叫也叫不住,后来看到了嫂嫂,便醒了。”
方氏双颊再无半点血色,她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叶曙的灵柩之前,跪倒在地,双掌合什,喃喃默祷。
叶畅所说的梦境,与她的梦境,几乎完全一样。在方氏心中,这定是叶曙在天有灵,托梦与他二人,让他们放心。
想着叶曙即使死了,依然在挂念着自己,方氏不禁黯然,对于叶曙丧生,她心中的愧疚,终不是叶畅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
外头传来了更漏之声,东方天色已经显出了一丝光亮。方氏默祷完毕,又靠在墙上,看了叶畅一眼,发觉叶畅还有些愣愣地呆在那儿,她叹了口气。
少年春梦,在所难免,叶畅的事情非比别人,这是她的责任,长嫂如母,叶畅如今已经十七,血气已张,早该娶妻了。
“十一郎,你先回去吧。”她低声道。
“不行,让嫂嫂一人留在此处,那如何能行!”叶畅断然拒绝。
“让你回去,你便回去!”
“嫂嫂休要再说,我是不回去的。”
见叶畅如此固执,方氏终于忍不住了:“让你回去,是将你的丑东西收拾好来,难道说你想让旁人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向着叶畅腰下扫了眼,这么明显的提示,叶畅若还不明白,那就是大傻瓜了。
他低下头,因为穿的是夏日的薄裳,所以那一圈湿渍特别明显,他的脸顿时红了,用手捂着那地方,撒腿就跑。
若是后世,他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可在这一世,又是在嫂子面前露出这种丑态,让他万分尴尬。
他回去收拾干净后,原有些犹豫是否还要回土地庙中,想到这样夜中方氏一人在那边,便又晃了过去。
按照乡规,灵柩一共要停三夜,在第四日早上辰时之前,必须出殡。小赐奴坐在棺椁之上,由所谓“八仙”抬着棺椁,绕着事先确定的线路转上一圈,再葬入坟墓之中。因为叶曙横死异乡,便不能入叶氏的祖坟,葬地选在了稍远的山坡之上。
绕道绕得半途时,迎面却见一群人吹吹打打,将去路挡住了。
此处为一道河沟,大半丈宽,唯一的木桥,便被这些人挡住。
叶畅眉头微皱,乡间办红白喜事结果争道斗殴之事,并不少见,但这里过桥之后道路较宽,两支队伍相对而行,完全可以互不干扰地过去。可对方却停下,将桥头阻住,分明是有意为难了。
“是龙女菩萨!”
有人低低惊呼出来,叶畅原守了三夜灵,人有些昏沉,听得这“龙女菩萨”四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了?”
“乃是龙女庙里的龙女菩萨……十一郎或许不知,这龙女庙可灵验了。”
旁边的八仙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敬畏,叶畅这才想起,他回来时看到的由道宁主持的那座庙,便是“龙女庙”。
果然,他在那群吹吹打打的人当中,便看到了道宁。
除了道宁之外,别的人都是四里八乡的,大多来自小刘村。叶畅冷眼看着他们,见他们当中所簇拥的,乃是一具木头雕像。
这木头雕像倒是雕得栩栩如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大概就是所谓的龙女了。
“这龙女菩萨……是何方神圣?”叶畅又问道。
“大约两个月前,道宁自称得菩萨启示,离了十方寺,在此为龙女菩萨建庙,数日便成。然后请了这菩萨圣像来……”
道宁离开十方寺是被首座纯信赶出来的,但纯信考虑到刘家的势力,并没有大张旗鼓,因此外界都只道他是自己离开了十方寺。回到小刘村不久,道宁便自称见到吴泽龙女,今年干旱,乃是因为吴泽龙女失了香火,故降怒于凡间。来年还要水旱相连,要想避开灾祸,就必须为吴泽龙女建庙。
他的话,众人都是不信的,可是刘逢寅跟着大力鼓吹,威逼利诱之下,好歹将这吴泽龙女庙建起,还不知道他们从何处请来了一座木雕神像,高达丈余,栩栩如生。
吴泽原是一个大湖,这些年来虽然渐渐堰塞,可仍然有连片的水域,传说当中,湖中确实是有一位龙女。道宁建成这龙女庙之后,最初时香火并不盛,直到某日午后,一群人行经此处,正遇午后的暴雨,这群人当中有一华服女子,衣裳湿透,脚上沾满了泥泞,便避入龙女庙中。众人入庙去寻,没见着那女子,却看到龙女神像与那女子有七分神似,而且神像的脚上,竟然也沾着泥泞!
自此,龙女显圣之说,顿时传播开来,而这龙女庙的香火,也迅速兴盛。
听到这里,叶畅咧着嘴,几乎要大笑。
道宁这厮,可是知道十方寺中韦陀菩萨显圣的真相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玩出了一套龙女显圣的把戏!
难怪他对自己如此敌视,此前的矛盾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怕这个把戏被揭穿,所以先得往自己头上扣一顶招摇撞骗的帽子啊。
那么,今日道宁,来者不善!
叶淡身为宗长,自然是要上前交涉的,叶畅看着他上前作揖,然后被道宁一顿抢白,脸色难看地转了回来。
“叔祖,他怎么说?”叶畅明知故问。
“他说今日要在此办佛事,要我们等着,而且……而且我们冲撞了龙女菩萨,都得跪在这……”
叶淡对什么龙女菩萨是将信将疑的,可乡野之民,再有见识,也不敢怠慢了神仙菩萨。因此他看了叶畅一眼,又看了看方氏:“以我之见,咱们并不着急……”
“入土为安,是有吉时的。”叶畅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善直:“和尚,咱们过去。”
此时善直倒是换了一身僧衣,只不过他眉目狰狞,便是穿了新僧衣,看上去也不象和尚,而象是强盗。闻言之后,他咧嘴一笑:“好,要打么?”
“不打人,打神。”叶畅又对跟在一旁侍侯的昆仑奴乌骨力道:“乌骨力,上前去,将人赶开!”
昆仑奴性子温和,但身材高大魁梧,特别是一身漆黑,只有白眼仁与满口白牙才亮得晃眼。他向前去,只是喝了一声,那些拦着的乡民情不自禁便闪开: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这是昆仑奴的。
“什么怪物?”
“叶十一郎能驱鬼通神,莫非这就是他召来的山魈精怪之流?”
“我瞅着不象山魈,倒有几分象人啊。”
周围一片小声议论,吹吹打打的声音顿时止住,道宁撇着嘴,心中对这些没见识的乡亲甚为不屑:“不过是一个昆仑奴罢了,此乃大唐疆域,昆仑奴算得什么,可不是第一等的贵人。叶十一,你让出这条黑狗来,莫非是对菩萨大不敬?我早就瞧你情形不对,象是被妖邪附了身的模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竟然让一黑狗精变得昆仑奴来对人狂吠……”
他滔滔不绝,倒发挥了在十方寺知客数年的特长,而且这些咒骂叶畅的话语,也在他的心中藏了好些时间,此时能一口气骂出来,让他觉得实在是痛快。
众人看他的目光,让他心中更是得意,自从叶畅玩出虹渠引水、菩萨断案的把戏之后,叶畅在吴泽一带声望大涨,几乎无人敢再面斥其过,今天他道宁却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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