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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怀愫
说着回到屋里,关严了门,把拢在袖里的纸条拿出来,梅姐儿并不识字,却看得懂画,来来回回这几趟,她也同那油郎熟了,晓得他姓万,原是个读书的,老父过世,只有一母在堂,前头还有哥哥,刚娶了嫂嫂,家里无力供他读书,才叫了他出来卖油。
哥哥在镇东头,他便在镇西头,两边一处卖油,想攒钱开个油铺,不做这风吹日晒的营生,他那油桶边还摆了一卷书,沿街卖一回,到正午生意淡了,就寻个阴凉处坐下看一会。
梅姐儿觉得他上进人好,她原以为读书的只跟汪文清一般模样,专会掉书袋,半分正事也不肯做,不想还有这样肯吃苦的,又知道他爱画,那日掉落的梅花,被他拾了去,拿笔添上些墨又送还给了梅姐儿。
有了头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便是家里不缺油,梅姐儿也爱借了由头往街上去,就是彩丝铺香粉铺前逛上一圈,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梅姐儿人虽生得黑,却肌肤细腻,人又高挑,一把好头发,一付细腰身,大眼睛更是出彩,盈盈带着笑意,眼睛下面还有颗痣,更显的楚楚动人,又是好花半开的年纪,万油郎走街串巷也少见这样标志的,自然上了心,一回二回,晓得她也有意,来的更是勤快。
一个梅姐儿年纪还小,不过刚刚春情蒙动,另一个是那万油郎没这样大的胆子,他虽晓得人事了,却不敢十分使出来,露了些意,勾得梅姐儿时时望向他,两个悄悄传些图样儿,再往下哪里还敢,王老爷可是县丞。
朱氏很该看牢了门户,叫梅姐儿断了这念想,两个又未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看牢了叫她生不出旁的心思来,过得几日事儿便淡了,可她非但不关严了门,还把门大开着,送了梅姐儿出去,实是不安好心。
旁观的都晓得朱氏的意思,无奈梅姐儿人在局中,叫这几朵墨梅花遮蔽了双目,眼前便是万丈悬崖也一步步往前走了。
朱氏一路往桃姐儿的屋子去,女儿天天躲在屋里,养的倒是白了,可这付嗓子却没办法遮掩,若是生的黑些,多敷些粉便罢,这管声音却没法做假。
她一肚子的苦水只有同女儿好倒一倒,当着女儿的面也不收敛,骂王老爷不顾情份,把她哥哥赶出门去,桃姐儿甚少说话,倒似个木头人似的,初时还应声,给朱氏拍个背,倒个茶,待她说的多了,便只坐在镜台前,凭朱氏怎么骂,一动也不动。
女儿这般模样朱氏心里也急,今儿一进屋就止不住的笑,给她开了窗,看桃姐儿新绣的花样子,窗一开,伸头便是梅姐儿的屋子,她也开了窗,拿了画笔,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得清笑意。
朱氏拍拍女儿的肩,点点梅姐儿:“那些个赵举人陆员外的,且都别放在心上,看看那一个,自己给自己寻了一门好亲,都不必我去安排她。”
桃姐儿虽听不懂,却晓得亲娘整治了梅姐儿,脸上泛出笑意,朱氏摸了女儿的手:“有她的下场好瞧,甚个举人娘子员外夫人,都瞎了眼,放着石头当块宝,倒要弹落眼睛才好。”
一个卖油的还有能甚个好处,人才也不出众,放到人堆里头半点显不出来,朱氏既定下这心肠,便到灶下拎了两包切肉点心,整了衣裳走到对门去寻开茶店的许婆子,打听打听这个油郎是哪一家的。





春深日暖 55探虚实后娘安心,愧前事亲爹殷勤
朱氏还未进门,许婆子一眼便瞧见了,看着她手上拎了东西来,晓得她有话要说,趁着中午店里无人,拿滚水给她沏了杯茶,迎出了朱氏进来:“长日不见,怎的瞧着瘦了些。”
朱氏同她相熟,也不客套,坐下来拿了杯子喝茶,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关在屋里连窗门都不敢开,原放在家里有一段腊肉想拿了来给你,倒给混望了,身子好起来才想着。”说着把点心包一摆:“乡下腌了送来的,摆在饭上蒸,香的很呢。”
许婆子接过来就笑,见她喝尽了,拿芝麻胡桃磨的粉又给她浓浓点了一盏来,送到手边,腆了脸问:“大郎可还好罢?”
朱氏脸上微微色变,嘴皮一扯笑得尴尬:“他也到了自立的年纪,再住在家里怎么成话,我同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原还想再留他两年,还是我说不摔打不成人,这才叫搬了出去呢。”
许婆子忍笑忍的肚儿疼,赶紧又寻摸些点心出来,因着常做她的生意,朱氏家里的帮厨的洒扫的还有新近寻的这个养娘,全是许婆子当的中人,抽两成雇金,此时也不好笑她,只顺了她的话头说:“可不是,我想着这样疼大郎怎么舍得放了他出去,那个养娘使得可还顺手?”
王家出了这样大一桩事,紫帽儿街上无人不知,王大郎雇了大车来把拉箱子,整整拉了三车才把东西都拉走,又不是分家,赶情是叫王老爷赶了出来,就在往后两条街,临着河的槐花里典了屋子,保人还是许婆子的丈夫做的。
朱氏经了这一回,总有十天半个月不曾到外头来走动,连许大员外的娘子作生日请客吃酒,她都托了病不出来,几家女人凑在一处说闲话,有那知道内情的都说她该,这么些年总算落了一回脸。
朱氏捏了个金桔饼儿:“养娘倒还使得,夜里宝妞也少哭,喂汤喂水都殷勤,咱们把那约再定长些。”原来雇个养娘也有试用,待觉得顺手再定下长契,除了包她的一日三餐,每季还有两套衣裳,年节里也少不了红封。
许婆子眉开眼笑,王家出手大方,抽两成还有二块碎银子好拿,赶紧把契纸儿拿出来,她不识得字,花了十个铜板叫街口摆摊儿的写上许多放在柜里,用的时候拿出去叫对面布铺的小伙计看一眼,知道是了再回来,两个画了名儿,朱氏摸出银子来交付,正看见油郎挑了担子路过,指一指道:“这个是谁,倒面生呢。”
许婆子寻出秤来秤银子,抬眼一看随口接了:“那是蒲家塘街口卖油的万家小儿子,原来万老头儿活着是供他读书的,如今撒手去了,无钱再封束修,便担个担子出来卖油。”
朱式听见是个读书人,眉头一蹙:“那倒是可惜了,好好的秀才不做,倒出来卖油。”
这话一说话,许婆子便笑出来,秤一个不稳银子“咚”一声掉在柜面上,跌了腿笑:“龙生龙,凤生凤,卖油的儿子还能中状元不成。”立定了把银子重又秤过,这才收到袋里,拿碟子盛了碟炒货出来,磕了瓜子打开话匣子。
“这万二郎若是个成器,早就中了童生,读了这许多年,除了会做两首歪诗,甚都不会,他哥哥原还肯养活着他,娘子一进门还有养小叔子的道理,这才打发了出来卖油。”许婆子上下嘴皮一碰:“你可不知,这家子老娘跟媳妇那个厉害劲儿,往他前门过还要退三分。”
朱氏听了这话譬如大夏天吃了冷淘,一句句都说到她心坎上,她拿帕子托了果仁,扔地下去逗许婆子家里养的草狗,只做个扯闲篇的样子:“别是他嫂嫂误了他吧,仿佛还瞧见油桶边摆着书呢,可见是个上进的。”
“呸!”许婆子啐上一口,压低了声儿:“原是万家大郎在这头卖油,兄弟俩为甚掉了个地方换着卖,还不是他作的,卖油便老老实实卖油,好好的串街走巷,跟前头秦家似的,担了油担子卖上三年也能置下铺子来,他倒好,还没卖上三日就叫人泼了一盆洗脚水。”
许婆子说得跟亲眼见着似的,朱氏一乐,点点她:“倒似唱大戏的,我瞧着他规规矩矩的,惹了谁叫
泼一身脏水?”
“啧,咱们半截儿入土的人,他瞧着自然一口一个大娘大婶规矩的很,那大姑娘小媳妇去打油,却没这般正经,一双眼儿直往人家身上搜刮,有个媳妇新嫁,年轻面嫩哪经得这样看,回去一哭,她家男人拎了拳头差点儿砸出人命来。”
朱氏还有甚个不满意,嘴儿都歪了,把一盏茶喝尽了立起来要回:“尽听你扯这些个,我得家去了,眼看着天要热起来,还没寻裁缝裁新衣呢。”
许婆子将她送出店外,两个别过了回去,朱氏一进门儿就往厨房去:“去买只老鸡来炖了汤,里头放些参须,宝妞的娘病了。”
鸡汤刚炖好,朱氏就拿砂锅装好了,叫养娘抱了宝妞趁着日子落山没这样晒,往后街去,到了槐花里,见日头还没落山苏氏就紧紧闭了大门,倒点一点头,这个儿媳妇虽然蠢顿,也能把得住家门。
拍了门叫上两声,出来应门的竟是个半大的丫头,看见朱氏还问:“你寻哪一家?”朱氏高了声:“这不是王大郎家?”
苏氏歪在床上装少奶奶,听见婆婆的声音赶紧在头上绑了帕子,软绵绵唤一声:“禄儿,赶紧领人进来。”说着把果碟儿拿起来藏到被子里,大迎枕靠在身后,装得手脚无力,一看见朱氏就要抹泪。
朱氏见她这般模样倒没问这丫头哪来,看着样子也知道是买来的,把沙锅放下,坐到床沿去问:“大郎呢?”
宝妞好些天没见着亲娘,此时看见缠了不休,不肯呆在养娘怀里,踩着脚踏上床,扑到苏氏怀里一声声的娘叫个不住,苏氏紧抱了她,也落泪,回了一声:“大郎出去贩货了,小本小利,先收了一匹绸往江州去卖,再贩些胡桃花生回来。”
朱氏叫养娘盛一碗汤出来给苏氏,苏氏刚吃了一肚皮的花生瓜子芝麻饼,哪里喝得下汤,把手一推:“身上乏力,肚子也涨,喝不下去呢。”
朱氏见她这样才信她真病,才要宽慰两句摸出钱来,就见宝妞从被子里拖出个食碟来,小手抓了芝麻饼“卡”的一下咬一大口。
苏氏脸色都变了,朱氏眼儿一扫只当没瞧见,起身把那碗汤重又倒回沙锅里,叫禄儿端到厨房:“等大郎回来,给他吃。”看看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不由气苦,也不愿久呆,把宝妞抱过来叫养娘抱着,又原路返了回去。
苏氏送出门去,转身便啐:“没用的老货,但凡管得住男人,咱也不须搬出来。”越想越气,到灶下开了沙锅,拿筷子一捞,倒是只整鸡,拎出来在案上切了一半,把鸡脖子鸡脚给了禄儿,自家撕了两条腿,就着汤碗啃尽了,吃饱了还打个嗝。
待王大郎家来,锅里只有些半边鸡了,苏氏起来给他下了汤面,他一面吃一面问:“这是你炖的?”苏氏干笑一声:“娘知道我身上不好送来的,却只有半边,宝妞吃了个腿儿,我一口都还没动呢。”
王老爷在衙门里接到了王四郎的信,里头夹了银票,说是已在九江置下了茶叶铺子,得了些小利,一船茶卖掉半船,还有半船沿途送礼送光了。
他在家的时候,父子两个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不意出了远门倒热络起来,王老爷也不把银票带回家,打开柜子取出小匣,里头已经攒了好些,全是儿子给他寄来的,点一点都有二百多两了。
把匣子锁上,再锁好了柜子,带了小厮一路回去,见着扎彩灯的,才恍惚已经到了荷花节了,记着蓉姐儿就是荷花节养的,进了家门刚落座就道:“等荷花节,我想把蓉姐儿接来,咱们租一条船,去采莲湾看花。”
朱氏气得一噎,摆好了筷子才说出话来:“倒是该的,她这样小就离了爹娘身边,带了她去耍也好。”王老爷又吩咐她寻个好裁缝来,给蓉姐儿裁衣,再寻个金匠打个金锁,他自己还叹:“生下来这些年,竟忘了给她打一付金锁。”
虽未明说,却是实指朱氏这个继母做的不厚道,但凡家中有些赢余,都给新生娃儿打一付金银长命锁,讨个长命富贵的好意头。
秀娘那里刚生了女儿,朱氏拿是拿了一篮子蛋去看过,别个一概皆无,别说是长命锁,就连那穷苦人家打的银锞子都无,只留下一篮子鸡蛋,说是给秀娘补身,话说的好听,寸布分银都没支出去。
朱氏此时早忘了王老爷待宝妞的好,一双眼睛里便只有王老爷给蓉姐儿的东西,把自家拿了多少全忘在脑后。
夜里拿了一小锭金交给朱氏:“这一个三两重,叫那金匠打得精心些,蓉姐儿是荷花节生的,上头给她打些荷花。”
朱氏差点儿咬出一口血来,王老爷待宝妞可没有这样大方,她扯着脸皮都笑不出来,王老爷也不看她,交待了事儿便歇去了书房,朱氏掌手掐得全是指印子,捶了床到半夜还没睡着,想到梅姐儿,心里连连冷笑,既他看中前头所出的儿女,总有出丑的一日。
王老爷料得朱氏上门沈家绝不肯把人送了来,隔日下了衙自家走到大柳枝巷,拍门进去,沈家还没到摆饭的时候,玉娘兰娘在灶下忙着,沈大郎还没家来,蓉姐儿绕了沈老爹,一老一小两个人下棋玩儿。
说是下棋,蓉姐儿哪里会,手里拿一个个棋字,沈老爹正教她认字,指了棋面告诉她:“这个是车。”王老爷也是好棋的,被迎进屋便道:“亲家,我来与你下一盘。”
那头摆好了饭,这头还没下完棋,潘氏来催:“先吃了饭,刚蒸的鱼,凉了腥气。”
沈老爹啧一声:“观棋不语,恁的聒噪。”潘氏瞪他一眼,冲蓉姐儿呶嘴巴,小人儿抱了碗不肯上前,她还有些怕王老爷,待一局了了,王老爷坐下同他们一处用饭,摸了蓉姐儿的头:“等荷花节,我租了条船带蓉姐儿去瞧荷花。”




春深日暖 56荷花节蓉姐选仙,不良人孝期作乐(捉)
蓉姐儿从未坐船去过这样远的地方,到了荷花节这天,玉娘早早起来把她打扮好了,手上系着两个金铃铛,头上挽了两个圆苞,扎着红绒绳,穿了一身粉裙子,还给她拿布缝个拎袋,摆了毛巾香帕,还有一包吃食。
潘氏不放心蓉姐儿跟了朱氏一道去,便去央了陈阿婆,借她家的船也驶到金湖采莲湾去看荷花,宁姐儿听见有热闹瞧,日日磨了陈阿婆,她一拍巴掌应了下来,早里还做了点心蒸糕,一船坐了陈家三个,潘氏并妍姐儿两个。
王老爷不曾租得大船,一船也只够坐五个人,桃姐儿怎么也不肯出门,空出一个来,朱氏便把苏氏叫了来,带了宝妞一道去看荷花节。
金湖靠着江州府,每年六月二十四都是荷花节,湖边上建了个望荷台,四面宽敞临水,坐着船在出水荷花莲叶中便能看见台上人物,每年到了这一日江州城里有钱人家都要包了船只过来瞧热闹,更有那公子哥儿,包下整艘花船过来看的。
除了坐船赏花儿,还要选荷花仙子,这节日初定下来,确是选花的,各家有养得好荷花的,到了这一日便都拿水盆栽了带出来,或是重瓣莲或是单瓣莲,比色比味比态,各项都打出分来,得分最高的那一家,便摘了“荷花仙子”的名头去。
可日子久了,赛荷花有甚个好瞧,不是千瓣红就是莲台白,再不就是绿房含珠,落霞映雪,名种再多也有看尽的那一日,也不知是哪个兴起来,叫美人儿捧了荷花上台,从比荷花演化成比美人。
花有尽时,人却没有,自此选“花”为魁变成了选花魁。
说是选仙子,实则出来的都是行院人家的小娘。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出来抛头露脸,为着办出声色来,便先由各院里择一个最出挑的来比拼。
各个花娘穿戴一新坐了船出来,簪了荷花或是唱或是弹或是舞,演绎一番,再叫那几个官府老爷富家员外定一个仙子出来。
得了头筹的小娘身份也跟着高涨,院子里的姐妹俱都跟着沾光,银钱水一样的流进老鸨的口袋,说是选仙子,民间却干脆就叫作选花魁,得了花魁的人家也算在行院中出了头露了脸,是以每到这一日,各院的姐儿都着意打扮,拿出看家的本事来。
到了官老爷这儿,万事都要讲一个雅字,怎好实说选美人,便还叫各小娘手里执一朵荷花,只说定“花”为魁,哪一个赢了,便报哪一个手里捏着的花名。
王老爷带了蓉姐儿却不是看那些个花娘,只为着这日游人如织,金湖上热闹得如同集市,还有将脚店搬到湖上来的,船里罗了细贵酒水甜口果子,循声叫卖,要茶要酒,只坐在船中,不须动身,叫使船家叫唤一声,自有船划过来兜卖。
蓉姐儿长到这样大,还不曾坐船来过金湖,趴在船舷上半个身子探出去,那船家摘了一把莲花,王老爷挑了朵半开的给了蓉姐儿,蓉姐儿把花凑近了闻闻,手指头摸了粉嫩嫩的花瓣,拿荷花的梗子去划湖中的水,远远看了水面被划开又拢起,隔了船儿晃着花跟宁姐儿做手势。
待她们的船驶到采莲湾,望荷台上扎了三面彩绸,锣鼓鞭炮都响了起来,几个穿红衣的人儿举着鼓锤擂响皮鼓,水送鼓声,轰轰响在耳边,蓉姐儿闷头玩得高兴,在小船舱里爬来爬去,王老爷一手抱了她,点了望荷台给她看。
金湖百亩荷花,种下去原是为着治水,不意竟开出这样一片,倒成了游湖胜地,荷叶出水有半船高,越靠得近荷花梗子越是长,蓉姐儿小小的人,头一探出去就顶了荷叶,笑呵呵的缩回来,再探出去。
陈阿婆的船早就瞧不见了,船身周围都围了一圈绿叶,只看得见高台上的人,听得着间隔船上的人声,偶尔瞧见个蓝衣红衣的影子,再定睛一瞧却是粉荷出水打苞半开,蓉姐儿寻了几回就是瞧不见,急的扯住王老爷的袖子:“阿公,阿婆呢?”
她小人儿叫不清楚,刚会说话就跟了妍姐儿叫,把外祖跟袓父混在一起,怎么说都改不过来,王老爷摸了她的头:“你瞧,便在那朵花下面。”
蓉姐儿人小踮起脚也瞧不见,却安心了,知道她们没丢,又乐呵呵坐下来仰了细脖子看着高台,他们来的晚了,没占着好位子,只模模糊糊的瞧见一个影子,只晓得那些台上的女娘衣裳好看的紧。
销金的织金的,日光一照转起圈来晃了人的眼睛,王老爷看见蓉姐儿看得出神,盯着台上眼睛一瞬也不瞬,笑一笑道:“蓉姐儿觉得哪个最好看。”
她小人家托了腮,把这五六个细细看一回,举着手指头点头道:“红衣裳的,红衣裳最漂亮。”她却不是评人,而是评衣裙了,那红衣的女子一身行头不是凡品,想着资助她的公子是个有身家的,王老爷也点一点头,看见她浓黑发间插了一朵千瓣红莲,道:“咱们蓉姐儿说的是,定是这个红衣的拿着头筹。”
蓉姐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她自家也点头,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的宝妞哼一声,冲着蓉姐儿吐吐舌头别转身子。
苏氏在王老爷面前乖觉得很,婆媳两个都不去惹蓉姐儿,却也拘了宝妞不同她玩,小小船舱里,王老爷跟蓉姐儿坐一边,朱氏苏氏带了宝妞坐一船。
蓉姐儿人虽小却看得懂颜色,她们不来搭理她,她便也不凑过去,这才看了陈阿婆的船,想到那边船上去,从泺水驶出来的时候,小人儿板了脸,怎么也不高兴。
玩久了又忘了,只不理宝妞苏氏,王老爷晓得不该如此,却也没得办法,蓉姐儿的性子十成十的像足了王四郎,最是爱记仇的,所幸并不小心眼,自家带的点心,还是分出一半来放在小桌子上,只不邀了她们来吃,意思却是明白不过。
王老爷见日头挂在正中,唤了一声船家,叫他停在这绿荫下,叫那划船卖吃食的过来,捡出银子,买了一盒五色的点心,又要了一盒荷花饼,一大碗的银丝鲊汤。
这银丝鲊汤只有此地有,别处却吃不着,用金湖里的一指长的白鱼并了白米虾跟白水鱼一道,单只取了肉,拖了粉打成块儿,似面疙瘩似的下在汤里,不必放盐就鲜甜可口。
这道汤还有个浑名叫做富三白,跟穷三白的萝卜盐饭三样分开来论,这厢船家刚舀好一碗,那边就又有人叫:“来碗富三白。”
船家兴兴头头的应上一声,又取些小菜出来问王老爷要不要,王老爷点了碗红油拌鱼块,支了一钱银子,叫船家烫些面来,把这富三白就当是面汤,配了小菜一人一碗下了肚。
这是卖清淡饮食的,还有卤猪脚酱猪蹄,烤鹌鹑炸排骨的,王老爷都点了些,摆了满满一桌子,蓉姐儿自家捧了小碗吃,宝妞叫养娘带着还需喂饭,不喂便不肯吃,苏氏只得一勺一勺喂她。
蓉姐儿吃了一小碗便不再吃,眼巴巴看了间壁船上的鸭骨汤煲馄饨,她不好意思要,坐着看了不动,还是那船家来搭话头:“老爷,给小大姐买一碗罢。”
蓉姐儿羞起来,把头埋在王老爷的大肚皮上,王老爷呵呵一笑,所性买了一沙锅,里头炖了个鸭架子,并没多少肉,只取个鲜味儿,那上头的肉都叫剔下来包在馄饨里,这一碗下去鲜得眉毛落地,蓉姐儿爱吃这个,不要人添自家拿起大勺子往碗里舀。
一气吃了五六只,吃得小肚皮圆滚滚,朱氏看了她笑:“好会吃,往后别长成个小胖子罢。”蓉姐儿知道不是好话,就是朱氏带了她,她也不乐,扭了身子不理她,半天回身:“我爹给我雇车坐。”
过年的时候坐了大车去拜年,于她已是新鲜事,统共就坐过那两回,此时拿出来,竟真个把朱氏说得噎着了,小人儿不是那份意思,她也只觉得是蓉姐儿口气大,小小的人就知道炫富,见王老爷没有说话的意思,讪讪的扭了头去看花,只管逗宝妞,再不理蓉姐。
她不理蓉姐儿,蓉姐儿也不理她,觉得自家赢过了低头又喝半口鸭子汤,还拿了大勺给王老爷也舀上一碗。
正吃在兴头上,台上锣鼓一响,花魁出来了,果真是那个红衣的小娘,她戴了荷花走到台边,挨着栏杆一个个蹲了万福,船家便道:“今儿怕就要抬到知府后衙去了。”
荷花叶里一层层都是人声,也有那不服气的,挨个儿品评道:“这却不公,那个粉衣娘子才该是头筹,红衣虽娇娆些,粉衣的诗文却好,得芙渠清芬之意。”
有个耳朵尖的便道:“这不是徐通判,他怎的也在花船之上,不是还在守妻孝么?”这个便是徐少爷的父亲,他在南山上挨不过,儿子结庐读书,他悄悄下得山来回来江州,销了丧假重又当起差来,那个外室樊娘也跟了一道,因着妻孝,不能十分张扬,外出便不带樊娘。
徐老爷是惯会喝风流酒使脂粉钱的人,原在金陵哪个行货抬小娘开脸都少不了他,如今到了江州这个小地界,平日里热闹便少,选荷花仙子这样的事,哪里能少了他,见着自己倾心的不曾选上,摇了扇儿吩咐家人去问那粉衣女子的行院,将人悄悄定下,夜里掩人耳目的过去,也好宽慰佳人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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