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将军传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纳兰朗月
紧接着,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刘苏慢悠悠放下书,伸个懒腰,待外面的人等不及,又敲了两三通,方才前去开门。
雨中的长安往往是灰色的,沉稳厚重,因此她被门外鲜艳的金红色闪了眼。“阿熙?”
王熙鸾撑着一把伞俏生生立在门外,连伞面上绘的都是灼灼桃花,更遑论伞下之人面似芙蓉,一身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裙衬得她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阿熙,你几时成婚的?”刘苏一边请王璐进门,一边发问。她的发式,分明已是已婚妇人模样。
王璐笑容里含了一丝遗憾,道:“去年冬日里头……如今我夫君在翰林院。”去年冬日,西羌进犯、朵颜南侵,征西将军王朋有感于战事艰难,恐自己一个不慎,以身殉国,便要耽误了幼女的婚事。因此致书夫人,命其操办幼女婚事。于是华亭王氏的另一位掌上明珠,就此于归余杭邓氏。
王璐的夫君名为邓览,字涤玄,年纪轻轻已是刑部主事,待王璐也是宽容有礼,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可对王璐而言,到底是有所遗憾的——她出嫁匆忙,父亲、兄长与阿姊尽数缺席。女儿家一生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样草率,教她如何不介怀?
刘苏递过一盏饮品,王璐接了,拿在手中一嗅,抬头看她:“羊奶?”她对羊奶一向是敬谢不敏。
“这样的天气,谁还吃茶?”刘苏眯着眼笑,“加了杏仁煮的,一点都不腥。”
王璐便品了一口,果然没有怪味,于是也笑起来:“就数你会享受……我今晚,真是不想走了。该将你新做出来的美食,一一尝过才好!”
“你留下便是。”眼见着就要闭坊门了,你来我这里,岂不是打着留宿的主意?
王璐放下奶盏叹口气:“我来,是有事求你呢!否则,何至于帖子都不投一张,便在黄昏贸然上门。”虽然她俩是老熟人,这般做法,在王璐看来仍是失礼。
刘苏看着这个火一般的姑娘,她既是有事突然上门,却又不显得着急,倒教她猜不到来意了。好在王璐也不卖关子,又呷一口奶,道:“阿姊派我来请你进宫劝劝官家。”
刘苏突然就明白了王璐从见面起便有些古怪的语气是为了什么……“官家怎么了?”
王璐摆摆手:“我觉得他挺好的!是阿姊非要我来……”她真不明白,阿姊身为皇后,偏要阿苏去劝官家,这是什么道理?
对视片刻,王家二姑娘相信了阿姊的,姽婳将军并无龌龊心思。见她取了披风,两人便携手出门。门外的车……是皇后銮驾——难怪王璐丝毫不怕坊门关闭。
入了大明宫,直奔明光殿:“阿姊了,你不用去见她,只需劝得官家歇息便好。”放下人,自己坐着翟车回了皇后清宁宫。
明光殿后殿,阿蔡已是劝着官家睡了。刘苏问明白,顿时哭笑不得:从昨日起,官家便没有片刻合眼。今日更是强撑着批阅奏折,连饭食茶点也懒怠吃,小宦官们急得团团转,唯恐他累出病来。便有人越过明光殿总管阿蔡直接报告了娘子,娘子遣王璐接来刘苏,可阿蔡已然出手,劝着官家去歇息了。
“官家睡了便好,我去娘子处,与阿熙挤一挤。”刘苏压低声音同阿蔡话。阿蔡方要点头,便听寝殿内官家的声音道:“无忧么?”宦官与女将军面面相觑,始知官家并未睡着。
阿蔡目送女将军进了寝殿,官家向来不喜太多人守夜,此时他更是退得远远的。
宫中规矩,灯烛不能全灭,借着雁鱼铜灯洒下的光,刘苏进殿,便见官家已起身坐在几案前,不见一丝睡意。便是梦甜香,也没能让他成功入睡。
“无忧,你,我果真不是受命于天,才会令上天降下如此惩罚么?”刘苏没想到,他一开口,竟会是这句话。
天子受命于天,若是倒行逆施,则上天必降天灾以惩处——这是自西汉董仲舒《天人三策》起便确立的,天与天子的关系。一千多年来,早已成为人人公认的准则。便是以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也不得不下“轮台罪己诏”以消弭上天的愤怒。
“你,我是不是也该下罪己诏了?”自被确立为储君以来,朵颜进犯,先帝大行,如今又是南方大旱,北方洪涝,永靖帝接触到皇权的最初,可以是焦头烂额。
他曾是最自信的亲王,然而自幼所受的教育,便不是正统的帝王教育。因此他做皇帝做得颇为吃力,而在连绵不断的天灾*之下,他禁不住有些怀疑自己。
赵铎,赵翊钧。从名到字,透露的都是“辅佐”的意思。他从来都不是承天之命得那个人。他要辅佐的那个人撒手人寰,将江山交予他手,这般重担,他独自挑得艰难。
旁人瞧不出不对,可娘子是他发妻,不必见面便知道他有了心结。因此遣王璐接了刘苏进宫来,否则放任官家如此思量下去,便是到明日后日,他也休息不好。
“无忧,我怀疑,我大约真的不适合做皇帝。你,是么?”
姽婳将军传 第137章 慰平生
“无忧,你是这样么?”
刘苏看着这个情绪异常的男子,他在昏暗的灯光下异乎寻常地脆弱。好奇怪,明明是掌握至高权力的天子,却有着这样近乎卑微的心绪。不过对于蒸蒸日上的大晋帝国而言,谦恭的帝王,应当好过自大骄狂的那一种吧。
他需要一点肯定,而她必然会肯定他。早在许多年前,他在金陵赠予她衣食,她便知道这位贵人心地仁慈。超然台后,她更是决心支持他登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官家何以如此妄自菲薄?”诚然,先帝无嗣、宗室凋零,是官家即位的重要原因。可先帝那样的人,不会因血缘最近,就将江山贸然交给亲弟。天下宗室,都流着太祖的血脉,若是当初襄王昏聩,先帝自然有着其他选择。
赵翊钧不语,出心底深埋的不自信,令他生出几许不适感。他是这天下至高的那一个,怎能被人看到这样的一面?但除了她,他无人可倾诉:皇后是不愿与他交心的,她只需要他做一位好皇帝;周衡虽亲厚,却一直都是下属的身份。算来算去,竟只有她一个友人。
孤家寡人,原来是这样的。
“我不太清楚,王公大臣们需要怎样的明君;但我知道百姓需要的官家是什么样。”刘苏得缓慢,她需要组织自己的语言,“或许官家即位以来,有着各种不足,然在我看来,官家心存一个‘仁’字,便好过许多天纵英才,却视百姓为刍狗的帝王,譬如祖龙,譬如隋炀。”
“况且,官家亦是英明神武啊。”女将军忽地狡黠一笑,“雁门关大捷,已证实了官家的能力。那一仗,官家未曾亲手杀掉任何一个敌人,但调兵遣将,将适合的将领放到适合的地方,是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学不到的能力。”
“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这不是官家行差踏错引来的天灾,官家又何必介怀?赈灾事宜,我想也没有人能做到更好了罢。”她的理所当然,已打消了他大部分疑虑。
“我识得得赵翊钧,永不会因自我疑虑而颓丧。”她换了个称呼,不再是一口一个生分的“官家”,而是友人间的叫法,“你可知道,我怎样理解你此时的颓丧?”
赵翊钧微微一笑,克制着自己想去握她手的念头,问:“怎样?”
“从昨日朝会至今,你没有一刻合眼。今日朝食过后,又粒米未尽。翊钧这般沮丧,分明是累且饿啊!”刘苏眨眨眼,这位天潢贵胄从未挨过饿,生理的不适扩大到了心理,而他仍不自知。
“……”赵翊钧沉默片刻,拉了拉床头铃绳,阿蔡迅速赶到听候召唤。“备些易克化的小食来。”听她的用些吃食总不会错,便是事务依然繁冗,心情仍旧沮丧,身子总能松快些。
更何况,除了疑心自己,他更多的是感到孤独。她一番话,将他的伤感冲得七七八八。有友如此,足慰平生。
刘苏曾见过一些人,一旦心情不好,便迁怒他人。赵翊钧却不如此,他心绪不佳时,有整个帝国供他折腾,满宫宦官宫人皆可随他处置,但他只是疑心自己的能力,试图将情绪内化。只有在无法消弭情绪之时,才求助于她。
这位官家,拥有不可思议的宽容和仁慈……他既决定用饭,姽婳将军自觉该功成身退,因问阿蔡:“可能送我出宫?若是过于麻烦,或者请娘子为我安排一处歇憩之所……譬如与阿熙一道,便很好。”
阿蔡深深看女将军一眼,又得了官家暗示,命小徒弟阿早带着女将军去清宁宫。他这把年纪,在宫闱里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原以为世间事再无出奇,如今却真是看不懂那位女将军,更是看不懂官家了。
娘子已是歇下了,只教舞雩收拾了与王璐相邻的住处给女将军住下,并未见她。舞雩如今是娘子身边第一得力女官,在凤帐外轻声复命后,听得里面一声叹息,不由为自家娘子心酸:“娘子若是忌惮,不若……”
后半句话被娘子淡淡堵了回去:“日后莫要再提此事。”王瑞鸾大睁双眼,盯着帐顶上流光溢彩的刺绣,心道,我与官家缘分浅,如今图个相敬如宾也就够了。只是,一直都看不清他的心思……创造了机会,将人送到手边,他却轻松放开。莫非是我猜错了,他待她并无那样的心思?
华亭王氏的嫡长女,从来都不是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于她而言,有情是好,无情却也不差。只要夫婿给予足够的信任、宽容与权柄,她便能自己生活得很好。是以,见过姽婳将军为了无咎不顾一切的模样,她是看不上的。尽管,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当今皇后王瑞鸾唯一羡慕姽婳将军的地方,是她可以参与朝政。在她看来,超越女子的身份,钗裙立于万千朱紫之间,才是真正的荣耀。那个女子并不知她在被一国之母如此羡慕着,她甚至在浪费她的优势。
身在后宫,被女德女戒重重束缚,王瑞鸾有时会暗暗诋毁班大姑与前朝文德皇后,好好的女子,为何要主动束缚自己?她歆羡乃至于崇敬的,是前朝女皇。但她知道,自女皇之后,本朝最为忌讳的就是后宫干政。她的身份,是她最大的阻碍。
凤帐四角空悬的鎏金缠枝牡丹纹银香囊吐着馥郁芬芳,连呼吸都是甜丝丝的。瑞鸾呆看了一会儿精美的纹绣,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次日,娘子初次动用中宫笺表,上书官家,请求见面后宫用度,以支持救灾。除了崔娘子,自皇后一下,吃食俱减半,脂粉钱减四成。
官家的后宫,除了娘子便只剩一位婕妤,对娘子的决定,自然毫无异议。便是宦官宫人,也有不少来自大河泛滥区的。牵挂着家中父母兄弟,也多半愿意出这一份钱。
在娘子带动下,外命妇亦积极捐出首饰、钱款、米粮等,既救济了灾民,又能博得一份好名声。
因着娘子的贤明举动,官家亲赴清宁宫,与娘子共同用夕食,颜色和悦,令人如沐春风。娘子笑吟吟给官家布菜,做不了女皇,便做贤后,也是好的。她要在永靖朝的朝堂之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如此,官家百年之后,作为皇太后,她才能拥有更多影响力……
王璐坐在下首,瞧着阿姊与姊夫,心头滋味难辨。她一度怨恨姊夫待阿姊过于绝情,可如今看来,阿姊已走出了怨恨,转而享受这样的关系……她怔怔想着,不防官家道:“阿璐如今不喜话本子了么?”譬如红线、聂隐娘,一直是王璐的心头好。以往在襄王府,她总是央襄王替她带几本放在书房。
如今官家的书房再不能容她随意进出,石渠阁的大门却是敞开的。况且琅嬛楼中,武学典籍更多。王璐入宫数日,却安安分分在清宁宫守着阿姊同外甥儿,似乎没了往日的兴趣。
王璐脸一红,低笑道:“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如今我都是大人了。”嫁做人妇,哪里还有醉心于话本的精力呢?
娘子便道:“哟哟,我只当你近来精神不好呢,却原来是长大了!”指着自己案上一道风腌果子狸道,“舞雩给二姑娘端过去——这是奖励你长大了。”着自己先笑起来。
官家也跟着笑,笑毕道:“你是我妹子,懂不懂事的,又何妨?若是邓涤玄不满意,我与他。”他的母亲生前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却迟迟不能如愿。阿父也有过几位公主,却没有与他一母同胞的。比起那几位公主,对他而言,妻子的妹妹更像是他的妹子,是用来宠爱的。
“你就惯她!”娘子嗔官家一句,落在王璐眼中,倒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在调笑自家的小女儿。她不禁为这个想法红了脸,不甘示弱道:“你们若想宠惯女儿,只管替阿宁生个妹妹便是。”太子赵頵已岁半,皇后的身体早调养好了,随时可以再为他添个弟弟妹妹。
阿璐还是这样口无遮拦……瑞鸾大感头疼。看一眼官家,仍是毫无芥蒂地笑着,方舒口气:“我可是有阿宁,你又几时给我添个外甥?”王璐羞涩,将话头岔了开去。
用罢朝食,官家自回明光殿歇息。王璐瞧着御辇离去,终于忍不住道:“阿姊,果真不留姊夫么?”
娘子微笑摇头,心不在这里,留下人又有什么用?
起来,她也有些奇怪,纵然官家从来不是好色之徒,然这长久以来不幸后宫——归皇后盖印确认的彤史,自官家即位以来,便一直空白着——他如何受得了?
这些话却不好与妹妹,瑞鸾明面上的辞自然冠冕堂皇:“大河水患严重,莫是官家心焦,便是我,也十分焦急。这关头,当以国事为重。”
王璐似懂非懂,觉得阿姊得很有道理,又疑心事情并非这样简单。决心回家后与夫婿商议一番,再做计较——无论如何,她的阿姊,不能被人欺负了去。便是官家,也不行。
姽婳将军传 第138章 达摩剑
姽婳将军在清宁宫歇了一宿,次日求见娘子,娘子和颜悦色向她道谢,又道:“官家那里,还请姑娘多多看顾。”女将军默然,告辞回家,途中思绪纷繁,未免心底惴惴。娘子的态度,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昨日跟着王璐匆匆入宫,煮好的两盏杏仁羊乳就搁在几案上。刘苏瞧着杯盘散乱、冷炙残羹,不由叹口气。这间屋子被她住得毫无人气,冷清寥落,她的没出息,着实给穿越女丢脸了。
端起奶盏正要倒掉,目光忽地凝了一下。奶盏边缘,杏仁奶已结了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硬皮,硬皮之上,却泛着微微的绿。
这是……她轻轻嗅了一下,酸腐气味直冲囟门,其间还夹杂着一点点霉味。她忽然捂着脸笑起来,当初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霉菌,居然就这样从她吃剩的羊乳里头长了出来!若是早了一年,阿歆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踏上那样孤寂黑暗的旅程啊。
阿歆……现在,或者也还不迟。来不及救阿歆,还可救别的人。
刘苏匆匆端起奶盏进了厨房,她只隐约晓得霉菌生长的条件,厨房较别处温暖,外加长安城近来气候湿润,放在暗处,应当能长得更好些。
赶去东市购入一堆蒸饼、柑橘、蘋婆果等,也用垫了茅草的竹笼盛放,与奶盏放在一处。她需要等着它们发霉,长出青绿色的霉斑来。
吴越在雁门关时,稍稍透露了改良火药的配方,如今大晋军器监正在大规模研制和生产“天火”,威力虽远不能与吴越亲手配制的相比,却远远超过同时代所有的冷兵器。
他们两个,将战争的手段推进得过于超前了。这样的条件下,会产生大量伤员,得不到医治,非但他们会死,也可能产生瘟疫。到那时,这一点点绿色的霉菌,便可能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做完这些,刘苏回房将吴越提到过的提取步骤写下来——她并不晓得这些,全凭吴越的记忆。只盼他的有效,盼她厨房里那些霉菌,是真的有用。
在朝堂,她毫无保留地向官家提出了建议,有着积年处理政务经验的两位丞相、六部官员择其要,删其繁,加以利用;在民间,她放弃了两年的茶叶利润,换取赵百万对灾区的低价供粮。她能做的都做了,只期待能对水灾肆虐之地,稍稍有所帮助。
此时,那些地方不知如何了……
青州方遭兵灾不久,又遭水灾,是首创最重的地区。历城、章丘、齐东、邹平、长山、高苑、青城、滨州、蒲台、博兴、广饶十一县,百姓十不存其一。幸存流民大量涌入周边府县,安置流民成了周边府县的首要问题。
汴梁河堤自秦汉时起,就有高出地面的趋势,到了本朝,更是被称为“悬河”。一旦决堤,汴梁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如今也等着安置。府兵参与救灾后,用“竹笼石塘”堵上了堤坝决口,无奈河堤太高,三日后又被冲垮,如今水势漫漶。
蒲台、利津、博兴、广饶、寿光五县河堤业已堵上,只要水势不再增加,便无再次决堤的危险。只是……大雨还在不停地下。府兵一刻也不敢停息,日夜在大堤上巡逻,一旦发现险情,即刻堵上,险险支持了这些日子。
各处流民,由府县就近安置,安济坊开仓施粥,刑部又杀了一批哄抬物价、并趁机屯粮的商贩,及徇私枉法的官吏——按着律例,本该交由三法司会审,死刑上交天子批复。但非常时期行非常办法,青州民风彪悍,不杀贪官污吏无以平息众怒,如此才勉强安抚了下来。
最初的震惊过后,朝廷的救灾举措上了正轨,一切都有条不紊。但这些其实并不能安抚在洪灾中失去家园的百姓,他们惶然无措,无所依靠。
在失去了土地之后,他们不知道何时才能得到新的土地,建立新的家园。人口买卖因此悄然兴起:孓然一身之人,唯有自身与儿女可卖。
本朝律例,禁止强卖良民为奴婢。盖因奴婢是贱籍,且不用缴纳赋税;而良民才是国家经济的基础。但律法“禁止强卖”,却不禁“自卖自身”,便有不少人贩子钻这个空子,打着“大户人家买奴婢”的幌子,立下买卖文书,一旦手印按下,谁也不清究竟是强买还是自愿买卖。
朝廷发现这样的端倪时,已有数千人由良民变成了贱籍。而这仅仅是记录在黄册之上的人数,除了黄册,更多的普通文书流行在民间,虽无官府备案,却也具有一定的效力。
官家大怒!
那些都是他的百姓,他的子民!
他要派人去查,但已信不过府县官员——良民自卖为奴婢,数量如此巨大,若当地官府没有包庇,连长安城内七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盛怒过后,理智回归。官家审视朝廷上下,他信得过的官员很多,但有能力深入险地的,唯有……周衡统领南军,身份过于明显,他不能走。
“无忧,若是可以,我不愿你深入险地。”可这朝堂上下,人品、能力都教他信得过,且能瞒过地方官府进行调查的,唯有姽婳将军一人。
女将军微微躬身:“我很乐意,能做一些事情。”能为洪水中挣扎的百姓,做一些事情。“但我手头没有人。”她亲手训练的“正气歌”,跟随吴越出了海,如今她手里仅有依附于百万商行的几条消息县,却是做不了大动作。
赵翊钧看着他的女将军,压下不断冒头的不舍情绪:“周衡的南军中,有一批可信之人,拨给你用。此去,地方官府皆不可信,朝廷的名义亦不好用……”困难重重,他有些不下去了。衮衮诸公,他竟要靠这么一个姑娘来成事么?
南军是拱卫京城的禁卫军,女将军忽地心头一动,想到了什么。她犹豫着,要不要将那头野兽释放在这个朝代,可能一开始,那个机构会很有用,但她很清楚,到最后它会成长成恐怖的庞然大物。
究竟要不要用……她还需要斟酌。但官家已发觉了她的犹豫,温和道:“你想到了什么,便是。”
女将军静默片刻,决定换一种比较委婉的法:“地方官府如此一手遮天,到底,是监察不利的缘故。”
“有些人,枉读圣贤书。他们忘了上有天日昭昭,下有百姓子民。对这样的人,道德没有束缚力,唯有立下警示,使其不敢越雷池一步。”
“遥远西方有一国,其国王请大臣赴宴,以丝线高悬宝剑在座位之上,意寓:时刻警惕危险。权利越大,责任越大,若是忘记责任,必有宝剑掉落之日!”
官家明白了女将军的意思,这样的机构,必然是直接掌握在他手中的。任何一位天子都不会拒绝这样的建议,但没有一位大臣愿意受到这样的掣肘。“我还需考虑一番。无忧,这番话,万万不可再对人言。”
尤其是文官集团,他们天然忠诚着天子,却也天然限制着天子的威权。若是他们知晓,女将军提出了这样阴毒的法子,定然会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恐怕官家也很难在朝臣的一致攻击下护住她。
刘苏想着她印象中的锦衣卫与东西二厂,暗暗担忧自己这番话会不会为帝国的将来,带来一番劫难。但最终,她选择相信官家的政治智慧。她的意见已经提出,究竟能不能用,该由官家来决定。
他才是上位者,判断那个法子对帝国的益处与坏处,哪一方更大,是他的责任。诚然她也有着限制皇权的想法,但如今的现实是,士大夫权重,许多新政都无法实施。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官家道:“此事我会考虑,无忧,如今重要的是,你去南军选人。千万要保重!”出了长安城,她必须隐姓埋名地前往灾区,除了南军的人手,他再也不能提供任何支持。
一瞬间,他觉得,是需要建立一个完全由自己控制的,下可以体察民情,上可以到达天听的组织了。若是由她统领……也许,在吸引了文武百官攻击的同时,足够的权柄可以使她避开来自前朝后宫的陷害。
究竟如何,他需要好生斟酌一番。现在,曾经霸道惯了的襄王殿下,如今温和惯了的皇帝陛下,放下了繁重的政务,同女将军细细商量着前往灾区要做的准备,蓦然想起一事来:“太子少傅同我,他已做好准备。”
女将军近来躲着太子少傅,实在是怕了他落井下石的功力。水少傅行动不便,几次三番堵劫女将军不成,只好通过官家带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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