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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赵十一月
周大家先是随意看了几眼,不自觉的一笑:“倒是不错......”等认真看下去了,她那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才微微显出几分讶异的神色来,不由提了口气,静心往下看,许久才吁了口气,“这曲子颇得夏夜之意蕴,细处再加改正,便是一首能传与他人的好曲了。”
她语声未尽,抬起头,目光和煦的看着沈采薇,带着几分赞赏和欣慰,轻声感慨道,“你有天赋也愿意用功,这再好不过。想来,他日成就必能在我之上。”
得了先生这样高的评价,沈采薇不由红了红脸,俯首道:“先生过奖了,学生万万不敢当。”
周大家这才收了笑容,对着曲子认真看了几遍,缓声说道:“你这夏夜确有几分意蕴,只是虽有美景如诗醉人,但还是太静了......反倒不能显出特别来。琴之一道,要雅俗共赏,你先把这曲子拿回去,再斟酌一二吧......”
沈采薇心中咀嚼着周大家的话语,若有所得,面上还是恭敬的礼了礼:“多谢先生提点。”
周大家只是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因为周大家的话,沈采薇一下午的空闲时间都在琢磨着如何去改那曲子,等到了晚间回去,还有些怔怔然的。
沈采蘅不由得有些好奇,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问道:“二姐姐你在想什么啊,今日怎么总是在出神?”
沈采薇回过神来,老实的回答道:“没有,我就是在想我那曲子改怎么改呢......”
沈采蘅闻言认真打量了她,颊边露出小酒窝,抚掌笑道:“怪不得瞧你呆呆的......还是我娘说得对,做学问的人要是想起事来,都有些痴,呆呆的......”
沈采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话,可是把一群人都编排进去了啊。”
沈采蘅呵呵一笑,也不辩解,歪着头靠在软枕上懒懒道:“所以,我才比不上你和大姐姐啊。到底是你们用的心多......”
沈采薇难得听到这样的话,稍稍提起精神,也笑着和沈采蘅一起靠在软枕上,轻声问道,“三娘,说到夏夜,你会想到什么啊?”
沈采蘅眨眨眼,想了想:“呃,游湖、摘荷花、莲子羹......?”
沈采薇被她逗得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弄得发间的钗环颤动,金玉相碰:“你怕是想到了赏荷宴了吧?”裴氏素喜风雅,早就想办个赏荷宴,近来方才定好日子和请客的名单,食单都还未完全定下呢。
沈采蘅一贯是个歪话题的小能手,亲亲密密的拉着沈采薇的手臂小声道:“我烹饪课也学到了不少呢。都说‘鲥鱼配牡丹,荔枝配荷花,蟹配菊花,蛎配梅花’,我觉得荔枝荷花炖鸭倒是不错,可以让我娘加到花宴上的食单上呢。”
沈采薇点了点头——这道菜倒是应景,而且鸭子本就多是水中活动,性偏凉,十分适合夏季清补。她被沈采蘅这么一带,也想跟着想了一会儿赏荷宴的食单:“嗯,我记得库里倒是有套小莲蓬、小荷花样子的模具,做份莲叶汤或是莲子羹倒是不错。”
记得《红楼梦》里头贾家就有这么一套模具,沈采薇初读颇是新奇。结果到了沈家,她才知道这般的世家里头对着吃穿住行上头有多仔细、讲究,正应了那句“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难怪高鹗续写的文章及不上世家出身曹雪芹来的讲究雅气。
沈采蘅和沈采薇一齐靠在枕头上,随着马车的晃动畅想了一下赏荷宴上的食单和游湖活动。等到了家里,下了马车,这两人都不禁有些意犹未尽。
沈采蘅拉了拉沈采薇的手道:“等会儿可别忘了到我那里吃荔枝。”沈采蘅十分喜欢吃荔枝,裴氏便特意多给了她一些,不过她倒不是藏私的人,常常邀了沈采薇来一起吃。
沈采薇笑着应了。她们一起牵着手往院子走去,小道上绿荫铺撒,偶有凉风过,倒是清爽。走到一半,忽而听到那琴瑟之音,此时夏日余晖未散,地上虽然洒了水但还有些热气儿,但这乐声便如习习凉风一般的清爽舒适,飘荡着入了耳中,便叫人觉得心上欢快。
沈采薇不由得去问边上的丫头:“今日可是请了客人来?三叔倒是难得的好兴致呢,竟是亲自弹琴了。”那声音似乎不远处的竹林那里传来的,正所谓“暑宜长林,寒宜密室,春秋之际,花月为佳”,沈三爷偶尔邀友便会去竹林里,烹茶饮酒,倒是可以坐而论道。想来今日的客人怕是有些来头,要不然沈三爷也不会亲自下场弹琴。
应声的是绿焦,她穿着一身碧色的纱裙,就像是绿波一样温柔。她掩唇一笑,柔声接口道:“姑娘这回儿可猜错了,今日弹琴的可不是三爷,鼓瑟的才是三爷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怔了一下,不由道:“快说说,今日请的是谁?”
红芍最快,连忙道:“姑娘一定猜不到。今日三爷请的是陇南李家的李七爷呢。”她说话的时候红了红脸,显然是想起了对方那叫人一眼难忘的风姿,她虽生不起什么。
陇南李家最出名的就是李七爷李从渊。沈采薇不由亮了亮眼睛——这可是踩了渣爹一脚,拿了状元的传奇人物啊......
沈采蘅倒是有些吃惊:“哎呀,爹爹怎么认得李七爷的?”她就没听过沈三爷有这么一个朋友。
“这个奴婢们就不知道了。”红芍摇摇头,有些惋惜的道。
几人说话间,很快就到了院子,便见着裴氏忙里忙外的筹备晚膳——因为今日晚膳沈三爷是要和李从渊另外开席吃的,所以裴氏不免要费心些。她抬头见了沈采薇和沈采蘅就开□□代道:“你爹(叔叔)邀了李七爷在家小住。你们若是遇上人,可别失礼了。”
沈采蘅不由讶异道:“爹爹倒是难得邀人来呢!”
裴氏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髻角,耳边就像是水滴一样的碧玉坠子轻轻晃了晃,衬得她容色娇妍。她睨了沈采蘅一眼,轻声道:“李七爷前些日子在江南各地游历,这会儿也是刚从宁洲过来。听说哪里刚刚打退了倭寇,你爹爹一向对这个感兴趣,便寻人多问了几句,没想到越说越投契,便特意设了宴请人来吃。然后他又听说李家府中久未住人,还未收拾好,就拉了人在这里小住。”
沈采薇暗暗道:这李七爷倒是很有人格魅力嘛,沈三爷虽然一贯看不惯渣爹,但到底还是兄弟。结果瞧着这会儿高山流水、琴瑟相合的劲头,怕是早叫人家给折服了。
所以,虽然还没见面,沈采薇对于李从渊的好奇倒是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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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渊的到来对于目前的沈采薇以及沈采蘅来说并不是特别的大事。她们两个吃完晚膳之后就跑去沈采蘅的西暖阁里吃荔枝。
果蔬易坏,夏日多是镇在冰中,叫人拿了一些盛在剔透的琉璃盏里,红白果肉,极是诱人,吃在嘴里也是冰凉凉、甜丝丝的。
沈采蘅吃了一点儿,叫丫头给她净了手,然后便从边上拿起自己做的一个香袋给沈采薇瞧:“这是送大姐姐的,你看怎么样?”因为沈采蘩喜欢素净的颜色,沈采蘅做香袋的时候也不选那些大红大紫的,只捡了鹅黄色的来做荷包,用银色的线串上白色的珠子在上面绣了几朵兰花,边上也只用葱绿色线绣些花纹,素雅中透着清贵。
沈采薇看了眼,忍不住道:“你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认真瞧了几眼,笑嘻嘻的看着沈采蘅,“看得我眼馋,可有我的?”
沈采蘅扬起精致白皙的下巴,小小声的哼了一下,故作正经的说道:“二姐姐也太看得起我了,做这一个就够费时间的了,哪有空闲再给你做啊?”
沈采薇闻言一笑,凑过去和她说话:“我才不信呢,三娘你哪回儿忘了我的?”她说着说着便眨了眨眼睛,伸手要去探沈采蘅的胳肢要去挠痒痒,“快说,快说,把我的荷包藏哪儿了?再不说,我就大刑伺候了......”
自入学来,她们两个倒是难得凑在一起乐呵。沈采蘅吃不住,“哈哈”的笑做一团,只得抱住沈采薇投降道:“好啦,你的香袋还没做好呢,我给你瞧瞧?”
沈采薇这才松了手,然后便见沈采蘅起身从后面捡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你瞧,我给你绣的桃花都没绣完呢。”只见她手里拿了一个松花色的香袋,上头用桃红色的绣线绣了几枝桃花,淡中带娇,绣得格外用心。
沈采薇很是喜欢,上前拉住沈采蘅的手,喜滋滋的:“三娘,你的手果真比我巧......”她很不见外的提了点要求,“我那儿有些玉珠子和水晶片,等会儿给你送来,还要劳烦你给我添些上去。到时候赏荷宴的时候,我还能带着这荷包出去给那些人瞧瞧呢。”
沈采蘅心里被沈采薇捧得十分欢喜,面上还要嫌弃的瞪人,摆摆手:“去去,就你事多......”
沈采薇也不说旁的,摇了摇沈采蘅的手臂,接着道:“你别急,明天正好休沐,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她其实手艺也不太好,可是在现代的时候也做过一些简易冰淇淋什么的,倒是可以露一手。
沈采蘅嘟嘟嘴:“那就这样说好了?”
沈采薇重重的“嗯”了一声又陪着沈采蘅说了一会儿女学里面的趣事,等天色暗了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回去。
她们已经十岁,本该搬出去自己住一个院子的,只是裴氏舍不得也不叫搬,于是还住在原先的暖阁里头。离得也近,就这么几步路,沈采薇便也不叫人送了,使了绿焦在前头提着灯笼,自个儿走在后头。
天边悬了一轮月牙,小巧精致的可爱,就像是女孩儿矜持露出的笑痕,不动声色间只余眼波温柔荡漾。月光也是淡淡的洒在地上,就像是一地的水印就着风四处流动,风声花香都像是暗夜里悄悄落下的薄纱,显得无比的静谧。沈采薇本有些倦了,此时缓步走在廊上,忽而听到细细的虫声,心里突地醒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周大家说的“虽有美景如诗醉人,但还是太静了......反倒不能显出特别来”,原来如此,夏日丛林深夜应该是有虫声的,太/安静了,反倒显得有不真实了。
沈采薇心里一想通,面上不免露出一丝笑意来,便和绿焦说笑道:“听说外边还有人专门粘了知了烤着吃?绿焦你知道吗?”
绿焦进周府前也在乡里玩过,听到这话不免笑道:“姑娘这是哪里听来的?乡下孩子没什么零嘴,又搀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能捡来吃。这知了烤着也是难得的美味呢,又香又脆,吃过几次就忘不了。”
沈采薇笑盈盈的进了自己的东暖阁,只叫脱了外衣叫人准备沐浴事宜,随口应了一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馋了......下回儿得空,我叫采蘅和我一起捉知了去,也尝尝你说的美味。”
绿衣上来拿衣服来挂,听到这话,不禁骇笑道:“姑娘还是饶了奴婢们吧,这些东西可不能多吃,要是闹了肚子,三太太那里必是要怪罪的。”
沈采薇一心惦记着自己的曲子,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就往书桌那儿去。等净了手,研了墨,便迫不及待的落笔把自己心里头过了几遍的曲子写了出来,又改了几个部分。既然有虫鸣和流水之声,等到夜尽之际也该添些鸟语。
沈采薇斟酌着来回改了好一些,总算满意了一些,本想着要试一试琴声,想起是夜里,也不好打扰别人,便只好闷闷的起身去沐浴了。
因为心里挂了这样一件事,沈采薇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带着琴去了边上的竹林抚琴去了——虽然清晨本就凉爽,但竹林还是更清净凉快些,又不会扰了别人的安眠。
清晨凉风习习,吹过来的十分舒服,竹林偶有竹子被吹得晃动,竹叶落下,听上去仿佛是簌簌的落雪声。
沈采薇试了试琴声,试着弹了一段,果真比之前的似乎好了一些。她就这么一边弹琴,一边改曲子,倒是颇有些悠游滋味。
李景行来的时候便正好撞见了沈采薇在抚琴。
竹林幽幽,琴声亦是幽幽。
也是李景行倒霉,投胎的时候没选好,结果一不小心就摊上了个百年难遇的老爹。
李从渊作为一个全国闻名的鳏夫,虽然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风采照人,养起儿子来却是能有多粗心就有多粗心。李景行小时候跟他出门就曾经走丢了一次,要不是仆人警醒,李景行本人又十分聪明的站在原地等着,说不得就要被人拐子给拐去了;还有一回儿,他把酒水当成茶水灌了李景行一大碗,弄得年纪还小的李景行差点醉的醒不过来.......如此种种,每当李景行回忆往事都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神佛保佑,福大命大。
最叫人烦恼的是,而且李从渊的怪癖还颇多,尤其不喜欢太多人跟着伺候,等李景行一懂事就把家里送来照顾人的仆妇小厮赶走了大半。弄得李景行小时候还有一阵子只当自己家穷了养不起人,皱着包子脸想要学着打算盘管家。
当初,李从渊送儿子来松江的时候,本就没打算在松江久留,所以也就没有叫人去打扫松江李家的别院,只是在青山寺叨扰了几日。等他把李景行塞到裴赫那里之后,便无儿一身松的跑去游江南了。这一游,走走停停,居然也好些年不见人影。
李景行本就是被自己老爹坑惯了,没了压迫,虽然心里头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挺轻松了——反正一百个裴赫加起来也及不上李从渊一个能折腾。他本是住在裴赫那里,上书院也方便,干脆也就不去打理李家别院的事了,专心学习去了。
结果,哪里知道,李从渊在江南前前后后跑了一圈,忽然又跑了回来,还说是要在松江住上一段时间。因为别院没收拾好,这人就拾掇拾掇行囊,给沈三爷灌了一壶*汤,进了沈家。
李景行才十三岁,虽然平日里端得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可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少年人的骄傲,颇觉得老爹不住自家院子跑去别人家这事挺丢人的。所以,他只好一边念着“子不言父过”一边叫人快些把别院收拾出来,然后一大早的又来请人回去。
反正,李景行自觉已经被自家老爹活活逼成了个后宅老妈子......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这会儿隔着一段路听着那琴声,心里微微一动。于是,他便侧头问了一句:“府上小姐倒是起得早,这时候就弹琴了。”
那引路的丫头被这话一引,便应声道:“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顶顶勤奋的,自来都起得比旁的人早些。”
李景行“哦”了一声,又朝着竹林方向看了一眼。那抚琴的姑娘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裳,被那碧绿的林子一衬,果是娇妍妍的。
李景行瞧着那身形和衣裳的颜色,大概就猜出了现下弹琴的是沈二娘沈采薇。
他默默想到:原来是她。
他一听这琴声就能听出几分天一楼瞧见的那一段曲子的影子,自然是知道了当初不小心在琴谱上写了曲子的人是沈采薇。
李景行想通这事,就像是忽然得知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心里头生出一丝难得的欢喜来,仿佛也被那琴声引出了几分轻软的颤动。
他扬扬长眉,俊秀至极的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得的起了顽心,趁着人不备,朝着那琴声的方向丢了一颗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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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采薇弹着弹着,忽然叫一颗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莲子给砸了。她呆了呆,捂着额头,弯腰从地上拾起那颗莲子,然后怔怔的朝着对面瞧去。
只见翠竹摇曳,唯有清风缕缕,远处的石道上此时只有几个丫头拿着东西匆匆而过,全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样子。
“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沈采薇倒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生气的人,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就顺手把这颗莲子丢到自己的荷包里。她就像是和自己生气似的,鼓着双颊气呼呼的哼了一声,闷着头重新把那被打断的曲子往下记。
另一边,做了坏事的李景行心里却颇有些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你身上痒痒的,于是动手挠了挠,结果却更痒了。
他适才遥遥望见到沈采薇,想起天一楼那称得上有缘的笔墨往来,又被琴声一引,这才心里一动。正巧腰间荷包里有昨日采来的莲子,他手一痒,就那么顺手一扔。扔完之后,他心口好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说不出的惴惴然,夏日高阳懒洋洋的照下来,仿佛热血上涌,叫他脸上烧得热热的。
不过,李景行到底算久经考验,他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负手于后,端着一张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趁着沈采薇还未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跟着丫头往李从渊的住处去了。
因为他走得快,到了李从渊住的青松阁的时候,李从渊还宿醉未醒,正披着件外衣,乌发垂垂的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
美人如诗亦如画。
遥遥望去,李从渊本人就是一副足以流传后世的杰作。只是,任是如何的妙笔丹青都无法描绘出他那上天所赐的风采与神韵。正应了京中曾经广为流传的话“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郎独绝艳,世无第二。
好在,李景行早已对老爹这张脸看厌了,半点也不受影响,步子也没停的往里走。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礼,然后十分熟练的伸手去拿李从渊手里的茶杯:“这茶怕是冷的吧?父亲一大早就喝冷茶可不太好。”
茶水的确是冷的,李从渊抿几口,蹙了蹙眉,精神却是清醒了许多。他也不介意儿子这没大没小的动作,顺手把杯子递了出去,抬眉微微一笑:“来得倒是早......正好,来帮我换身衣裳,洗漱一下。”
李景行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不动。
李从渊却是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开口敲打道:“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看吧,这种爹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景行扯出一丝笑容,上前服侍着李从渊更衣洗漱。他以前经常做这些事,虽然多年不做,还未荒废,不过一会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从渊瞧了他一眼,见儿子比之当年似乎有些长进了,于是起身往边上的书房去:“听裴兄说你这些年也颇是用功,正好,让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头随着李从渊往书房去,心里不知不觉的开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弹琴?
他这一出神,正好被李从渊抓了个正着,问道:“在想什么呢?”
李景行回过神来,随口扯了借口:“别院那里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李从渊摆摆手,一脸风轻云淡:“我看过历书,近日不宜搬迁。”
李景行简直累觉不爱——他自己那装神弄鬼的一套就是从李从渊那学来的,一听就知道对方这是推托之词。
李从渊也计较儿子那张冷脸,状若无意的开口道:“我让你好好习武,这些年可有荒废?”他进了书房,随手从架子上拿起几本兵书,又问了一句,“让你看的兵法书册可曾好好看过?”
说起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经了起来,恭敬的低头回话道:“父亲吩咐,不敢用心。”
李从渊点点头,甩了甩袖子,广袖乌发,宛若神仙中人。
他懒洋洋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轻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东宫垂危,国本不稳。正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今后十年,必是要大兴武事,学文倒不如习武。”他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不急不缓,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圆润,忽而又转口说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时为了杜绝倭寇侵扰,行海禁之事。只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渐松,沿海诸县,民寇一家,大乱不远矣。”
李景行听得入神,也不计较李从渊之前那气人的态度,虚心求教道:“可我听说之前宁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从渊抬首看了眼儿子,淡淡的笑了一声:“你可见过所谓的宁洲水师?宁洲那些军械怕都要堆在库中生灰发霉了,真比起来,连倭寇的都比不上。不过是两边做戏,演给傻子瞧罢了。”
作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态度,认真听着李从渊说话。
李从渊也不卖关子,不知从哪拿了一块地图,摊开给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贪利无义之徒,我一路走来,瞧着那各地动向,怕是很快就要压不住了。”他伸手缓缓一指,在沿海的几个标了红点的县城上一掠而过,“宁洲估计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们要是从这里进,经过灵、卢两县,估计马上就能到松江了。”
李从渊抬头看了看儿子,神色里面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冷静的点评道:“不出两年,松江必会生变。”
李景行把目光从地图移到自己父亲面上,许久才道:“父亲既然有此预测,为何不上报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长出来的毒瘤,可是这毒瘤却是大越亲自养大的。若是不开海禁,沿海诸县还是会有人为了生计铤而走险,甘为贼寇。不破不立,只有挑破了这层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机会推翻先帝之令,重开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计,岂能只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顿住了声。
松江文事昌盛,人杰地灵,不知出过多少英杰。育人书院、松江女学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学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只有当这颗明珠染上血污,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梦里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视起这件事,痛定思痛。
李从渊见儿子依旧不说话,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放心吧,松江边上就是福州。我已看过,福州水师还算精良,那孙德辉也是个能将。到时候福州来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阳光悠悠的自刻着梅花祥云纹的木窗口照进来,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安和。李景行却忽然有些冷,他还是少年,热血未冷,及不上李从渊这被世事世情磨练出来的冷心冷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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