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刽子手得了五华楼上的命令,举起了手中的巨斧。
当空的烈日忽然被厚重的乌云所遮挡,顷刻之间狂风骤起,吹得旌旗招展猎猎作响,瞬间雷电大作,风沙扑面,随着倾盆大雨落下的,便是一蓬血雨……
二
哑舍沉重的雕花大门发出吱呀之声,陆子冈随后就听到了拐杖拄在地板上的声音,连头都懒得抬起来,继续专注地握着锟刀雕刻着手中的玉件。
馆长也不用他招呼,自来熟地把手里的一个锦盒放在柜台上,便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边的一盏茶碗,轻手轻脚地欣赏起来。开什么玩笑!看这釉色、毛口、泪痕,还有这芒口,一看就是晚宋定窑,而且还是少见的黑定,再看在澄清的茶汤中,碗底那清晰可见的叶片花纹,不用再做过多的鉴定,馆长已经确定这是一盏宋定窑黑釉叶纹碗。
双手不禁颤抖了一下,馆长连忙把手中的茶盏放回柜台上。造孽啊!这种品质的古董,就算在珍宝如云的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有资格摆在玻璃柜里让人欣赏。而在哑舍这里,就变成了随意泡茶使用的器具了。虽然本来这茶盏就是喝茶用的,但馆长无论看过多少次也还是适应不了。
馆长又是纠结怕碰坏了又是想要拿在手里摩挲,对着黑定茶盏发了会儿呆,才把视线转移到陆子冈那边,一看之下不由更为震惊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
他这是眼花了吗?陆子冈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手艺了?难道当真被那个明朝的陆子冈附体了?
看这玉件上的牡丹花雕的,简直连花瓣上的脉络纹理都雕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上面的露珠都让人有种泫然欲滴的感觉,再加之所用的玉料是和田玉的籽料,羊脂白皙,圆润光泽,连留皮的那点黄色也正好落在了牡丹花的花蕊之上,陆子冈此时正在用锟刀雕刻那里。
馆长完完全全看入了迷,也知道不能随意打扰,万一这一刀下去多半点力道,这块巧夺天工的玉件也许就毁了。他眼睁睁看着牡丹花的花蕊一根根地出现在眼前,附近颜色深的地方则被陆子冈的巧手雕成了一只蜜蜂,翅膀薄如蝉翼,好像下一刻就会展翅。
这个过程中,馆长是连呼吸都怕惊扰陆子冈,一直悄悄地放轻了呼吸声,所以直接导致陆子冈都忘记身边还有个人在围观了。当他雕完蜜蜂,在玉件的背面用锟刀刻了一首诗,并且顺手落了个子冈款后,这才抬起头,打算拿起手边的茶盏喝口茶润喉。
手这么一伸就扑了个空,他这才发现哑舍的店里多了个人。陆子冈眼见着那盏黑定叶纹碗放在馆长的面前,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被馆长大叔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他嫌弃地撇了撇嘴,从柜台里翻出来一盏和之前那个差不多大的茶盏,拿起茶壶重新给自己沏了壶茶。
即使面前又多了个宋定窑黑釉鹧鸪斑碗,馆长也没那么激动了。他的神情都有些飘忽,他没看错吧?那么精巧绝伦的雕工!那么正宗的子冈款!若不是他亲眼看着这块玉件雕成,估计再加上一系列淬醋、褪光、染沁等造假手段之后,说不定他都会以为这是块明朝陆子冈的真品……
难不成,这哑舍其实是个造假货的铺子?
馆长立刻就把这个怀疑否定了,造假也是某一方面专精,总不可能所有古董看上去都像那么一回事。再说他从哑舍里得了多少好东西,总不能个个都打了眼吧?更何况,历代都有仿子冈款的玉件,只是面前这个小子雕得实在是太像了。
陆子冈可不管馆长心里都琢磨什么,他巴不得这大叔胡思乱想,从此离哑舍越远越好。这些天这大叔天天上门,也不说有什么事,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喝了口热茶,陆子冈扫了眼今次柜台上多出来的那个锦盒,叹气道:“馆长大叔,我都说了老板最近不在,你就算带着东西来找我也没用啊。”
经陆子冈这么一提,馆长才想起来意,连忙道:“小陆啊!叔我这不是真找不到人帮忙了嘛!来帮我看看呗!”
陆子冈勉为其难地把馆长面前的黑定木纹碗拿过来洗了洗,重新给他倒了一碗茶,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说实话,陆子冈本是抱着打发时间的念头,但随着馆长用略沙哑的声音开始述说,他的神情也越来越严肃。
馆长年前的时候,因为腿脚不好,去了昆明疗养。不过他是个闲不住的,没多久就和昆明的同好们搭上了线,不久之后就听闻大理古城出土了一座古墓,便按捺不住坐着火车跑了趟大理。因为身份的缘故,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大理古墓的发掘工作,但所有出土的古物他也都一一过目了。这座古墓在上报国家之前,就已经被当地人发现了,而且因为地域偏远,所以当考古人员封闭现场的时候,有一大部分古董都已经被人偷盗走了。馆长不死心地在当地流连了许久,倒还真让他买到了一个疑似从这座古墓中出土的瓷俑。
“只是疑似,因为我没有在出土的那些古物之中看到类似的瓷俑,只是用脱玻化鉴定法和釉面显微观察法大概推断了这个瓷俑的年代,和出土的古墓年代相近。所以我把这个瓷俑上交了,可人家没收,认为是我判断错了。”馆长搓了搓手,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写满了不是滋味,“所以我只好把这瓷俑带回来,原想着放在自家收藏室中,就当添个收藏品了,结果……”
“结果怎样?”陆子冈半晌都没见馆长继续说下去,倒是对这锦盒中的瓷俑起了兴趣。他洗过手后擦干,又拿起柜台里的薄手套戴了起来。用哑舍里的古物时他不甚在意,那是因为这些器物都是平时拿来用的。而这瓷俑有可能是出土冥器,自是不同待遇。
只见一尊手掌大小的影青俑正静静地躺在锦盒里。
影青也是一种青瓷,釉色微带青色,晶莹润彻,透明性强。影青一般都是以铁为着色剂,多在雕刻花纹的生坯上施釉,所以成器一般较为古朴大方。而面前这尊影青俑比较粗糙,虽然釉面光洁,但也有些釉色剥落的地方,可见烧制的手法并不是多么娴熟,但依旧可以看得出来这尊人俑身上的服饰和花纹。这尊影青俑双膝跪地,头颅微低,可惜的是眉目五官釉面破损剥落得比较厉害,已经看不大清楚原来的模样。这细细端详之下,陆子冈也知道馆长为何深信这尊人俑也是出自那个古墓的了。
关于大理古墓的发掘,身为业内人士的陆子冈也有所耳闻,那是一座大理贵族的陵墓,但由于许多重要的陪葬品被盗,再加之宋末元初时期兵荒马乱,大理皇位更替频繁,所以古墓的拥有者一时难有定论。而这尊影青俑的服饰分明就是大理贵族所穿戴,而且浑身上下的花纹繁复,偏偏中间围腰处那一块空白,意为不能有花花肠子之意,这是一个典型的白族贵族。
陆子冈倒是少见这样的影青俑,一时间爱不释手,但他没忘记馆长未尽的话,追问道:“结果怎么了?”
“……结果,我最近总是在做噩梦。”馆长用手抹了抹脸,虽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自从几年前他收了那个越王剑经历了那场博物馆惊魂之夜后,便多多少少也信了些许,“我反复梦到一个人被行刑的场景,看周围的景色和旗帜,应该就是大理城被蒙古兵占领的时候。”
“高家最后的掌权人?”陆子冈略略想了一下,便从记忆里翻到了答案。他倒是一时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了,但大理国异于中原的统治形态,让人印象深刻。大理段氏某种意义上更像是现代的日本或者英国皇室,没有实权,仅仅是个吉祥物,拥有象征意义。而高氏一族才是大理真正的掌权者,而被公开处刑的,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嗯,是叫高泰祥。”馆长显然对这段历史知之甚深,“当年大理城破,大理的末代皇帝段兴智与高泰祥分开逃亡,高泰祥被擒,拒绝招降,被斩于五华楼下。不久之后段兴智也被擒,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他被送到北方蒙古汗廷,去见蒙哥汗,蒙哥汗施以怀柔,赐金符,令其回归,当大理总管,继续管理原属各部。依我看,段兴智恐怕还高兴得很,这下少了高氏的桎梏,反而要更自在些。”
陆子冈挑了挑眉,他们这些研究历史古物的,在评论历史史实时,甚少加上自己的喜好判断,而馆长如此明显地表达了对段兴智的嫌弃,恐怕也是受了那些梦境的影响。陆子冈把影青俑在手中把玩半晌后,重新把它放回了锦盒,笑了笑道:“馆长,我估计您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影青俑也没有什么异常。”说罢,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说道,“老实说,就算是有,依我的道行,也看不出来啊。”
“没有什么异常吗?”馆长咂吧了两下嘴,“我倒是打算把这尊影青俑送去做热释光鉴定,但要在上面打孔还是舍不得。不过好在有釉面剥落的部分,前天送去做了成分分析,评估报告还没出来……”
陆子冈深切地觉得馆长这是在多此一举,也知道对方并不是指望他能有什么建议,又或者即使他有什么建议也听不进去,便老老实实地闭口不言了。
馆长却依旧琢磨着,最后决定还是遵循自己的直觉。一般出土的冥器阴气太足,都会放在博物馆展览。因为暴露在灯光下,还有不断有人前来参观所带来的阳气,才会让冥器身上的阴气慢慢退散。
决定了,下周的瓷器展,就把这尊影青俑放进去!
三
高泰祥至今都记得,他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也同时决定他人的命运,甚至整个大理命运的那一天。
高家的富贵绵延,权势滔天,也造就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在高氏家族内,每一代的高氏掌权人并不是像汉族那样看重长子嫡孙,而是能者居之。所以为了成为长辈们眼中合格的高家掌权人,高泰祥付出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辛苦和代价。
而大理段氏的皇位继承人事实上也是高家掌权人所选择出来的代言人,在高泰祥辅佐的孝义皇帝段祥兴去世之后,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在段氏子弟中选出合适继承皇位的那个人。
没有高家的掌权人会不享受这一刻,也许会有人觉得成为皇帝是人世之间最尊贵的荣耀,但拥有选择谁来坐皇位的权力,把龙椅上的那个人控制在股掌之间,也许会更加让人内心的权力欲望膨胀到极致。
至少,高泰祥是乐在其中的,可还是有些厌烦。
虽然他非常的年轻,但能从卧虎藏龙的高家脱颖而出,也算是见过了许多鬼蜮伎俩。那些从早到晚都见缝插针一样,围在他身边的段氏子弟,就像是围着糕点的苍蝇,令他不胜其扰。
直到有一天,一个眉眼舒朗的青年站在了他的面前,浑然不顾他刚下战场的满身杀气,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施施然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高泰祥承认这个段兴智确实引起了他提问的兴趣。
“在下就算不说,高相国也知道在下的来意。”段兴智的唇边漾出一抹自信的笑容,那双眸中的光彩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明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只听他徐徐说道,“而且,高相国最终也会选择在下。”
“哦?那为什么我会选择你?”高泰祥闻言挑了挑眉,哑然失笑。
“因为,我会比你先死。”段兴智简单地说着。他的声音轻柔,却蕴含着一股让人难以拒绝的味道。
高泰祥收起了笑容,头一次认真端详坦然站在他面前的青年。他没有说自己会殚精竭虑地为大理鞠躬尽瘁,也没有试图用裙带关系来套近乎,更没有用各种手段来旁敲侧击。因为,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是在向他承诺,他会比其他兄弟都容易控制,若是不好控制,便可以直接换掉他。
高泰祥眯了眯双目,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这是约定。”
“这是约定。”
高泰祥从回忆中清醒,伸手抚摸着掌下的雕花栏杆,五华楼是大理城中最高耸最繁华的建筑,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得让人难以置信,也许只有那中原的汉族人的皇宫才能比得上。可是就连那么强大的汉族人,也没有阻挡得了蒙古人的铁骑,壮丽的河山都在马蹄下被无情地践踏。而现在,轮到他们大理了……
身后的木制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高泰祥不用回头,也知道走上来的是谁。这是五华楼最高的一层,在大理国,只有两个人才有资格登上。
“相国,你带着士兵突围吧。”段兴智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高泰祥身后响起,一双白皙而又沾染着鲜血的手按在了后者身侧的栏杆上。
高泰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指缝的血迹上,确认了并不是对方受了伤,这才眯起双目道:“那你呢?”
段兴智的眼神空茫,看着五华楼下仓皇的大理臣民,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大理共存亡。”
“你甘心吗?”高泰祥冷冷一笑。在他的辅佐下,段兴智已经登基三年了,这个青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害。他有野心,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在高泰祥眼里,基本无所遁形。
段兴智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怎么可能甘心,但危急存亡之秋,他又不可能看不清楚事实,欺骗自己一切还有希望。
“我们分开突围。”高泰祥淡淡说道,“这样,蒙古兵就只能分兵抓捕我们,至少,他们需要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个人活下来。”
“为什么?”段兴智转过头,看着高泰祥皱眉问道。他问的并不是为什么蒙古人会留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性命,不用想也是为了安抚大理臣民。他问的是高泰祥为何会多此一举。
回答他的,是高泰祥的微微一笑。
“反正我们有过约定,不是吗?”
段兴智无奈地勾了勾唇,确实,他们有过约定。两个人分开突围,定是比高泰祥一个人突围的生存机会大。更何况就算高泰祥被抓,他只要投降,就完全可以拿回他原来所拥有的一切。
他还是想得太多了。
四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带着一股倒春寒扑面而来。
医生站在窗边,只觉得未关严的窗户缝中透出一种令他浑身战栗的寒意。
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这么讨厌下雨了?虽然会觉得下雨不方便,但也没到厌恶甚至到害怕的程度吧?
潜意识中有几幅模糊不清的画面一闪而过,医生皱了皱眉,想要重新抓回来看清楚,却一无所获。
“对着窗外发什么呆呢?下了夜班还不赶紧回家?是没带伞?”在一旁看报纸的淳戈指了指地上正在晾着的雨伞,“先用我的吧,反正我今天值班。”
“……谢了。”医生没法解释自己是害怕走进雨里,而且对于借伞这件事有种天然的抵触。不过应该是他多虑了吧。把关于下雨的疑惑抛在脑后,他走到淳戈面前拿起雨伞收好,顺口问了句:“在看什么八卦?这么眉飞色舞的。”
“哎呀!说是有家博物馆最近有瓷器展,有人宣称去了之后,回家会感到喘不过来气,各种体虚气短。我觉着吧,这应该是个炒作,谁让现在去博物馆的人那么少呢?”淳戈用手指敲着报纸,一脸的戏谑,“这不,媒体这一报道,去参观的人就多了,说不定还会弄个系列报道呢!”
“……也许人家真没炒作呢?”医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正常人都应该如淳戈那样想吧。淳戈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医生,不过旋即也理解地耸了耸肩道:“也罢,知道你和那老板关系好,被他带得都有些神经兮兮了。对了,听你说过那家老板和博物馆的馆长好像有交情,有空可以问问内幕!”
“老板?”医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是哪家小吃店的老板吗?小笼包还是煎饼果子?
“就是商业街里那家哑舍古董店的老板啊!哦,对了,最近都不见你去那边了,是不是老板还没回来啊?唉,到时间了,去查房了。”淳戈也就是随口提到了一句,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抬头扫了眼墙上时钟的指针,把报纸一合,穿上白大褂拿起病历本查房去了。
医生觉得淳戈一定是把自己和谁弄混了,他又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古董店的老板啊?医生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出医院大楼,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撑着伞走入雨中。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闷闷的噼啪声。医生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再加之雨伞遮盖住了大半视野,等他发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站在了商业街上。
哦,对了,是该买点早餐回去,正好给汤远也带一份,那小子这时候也应该起床了。
医生回过神,开始在商业街上挑选今天的早餐。小区旁边的韭菜包没有这里的好吃,但油条还是那边的好吃,豆浆太不好拿了就在楼下买吧,哦,不过看时间楼下的早餐摊恐怕都收了……
不知不觉中,医生的脚步就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在他回神之前,在某家店铺前停下了,那扇雕花大门令人不禁侧目。医生抬起头,雨伞的边缘缓缓地上扬,两个小篆字就那么映入眼帘。
此时应该乖乖待在家里,等候医生爱心早餐投喂的汤远,却是打着一把透明的塑料雨伞,站在博物馆的面前发呆。
“小露露啊,你确定来这里有灵气可以吸?隔着玻璃柜也可以吸?话说,小露露啊,你是不是没去过博物馆啊?那些罩在古董上面的玻璃柜都是隔绝一切空气的存在啊!”汤远对着趴在伞骨上的小白蛇嘀咕着,一番苦口婆心,“而且今天我查了黄历,事实上是不宜出行的啊!”
小白蛇扭头朝他慵懒地吐了吐蛇信,咝咝了两声。
汤远只好熄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以视死如归的架势,一步踩一脚水坑地往博物馆的大门走去。而那条小白蛇也在他把伞放在门口伞架上的时候,闪电般地蹿进了汤远的袖筒里。
被冰得一哆嗦的汤远认命地拢了拢袖筒,对着询问的博物馆工作人员扬起一个可爱的笑容,宣称因为要写关于博物馆的文章,他特意跟老师请假来这里参观的。不管在哪里,汤远总会遇到许多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的好心人士,所以他也练就了随口用各种理由来解释的技能。反正这些人也只是问问,不可能真的对别人的生活进行干预。这回也一样,汤远被放进了博物馆,本来这里就是开放给市民免费参观的地方。
不过因为今天不是双休日,而且又是一大早刚开门的时候,博物馆里的人少得可怜。再加上馆内空旷,通风良好,一进展厅内便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汤远看着有些阴暗的展厅,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本来缠在他手腕上的小白蛇顺着他的手臂游走到了他的脖颈,从他的领口探出了头来,催着他上前。被奴役的汤远没有办法,只好揣着小白蛇在一个个展柜之前慢慢踱步而过,时不时在某个展品前逗留几秒钟,旋即又扭头离开,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在随便看看,实际上是由他脖颈间那条别人注意不到的小白蛇在判断展品是否可用。
五
馆长完全不知道博物馆进来一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他此时正拍着报纸打电话给媒体,和他们争论报道的不实之处。什么呼吸困难,不会是记者怕没有噱头,特意折腾出来的报道吧!别以为他老头子不知道什么叫炒作!那帮记者是挖空心思想找新闻想疯了吧!助手敲门进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馆长在引经据典不带脏字地骂对方,便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等自家馆长骂了个痛快,好半天后才挂上了电话。
“什么事?”馆长的语气并不太好,他虽然觉得瓷器展中那尊影青俑有点问题,但这样被媒体捅出来用莫须有的原因昭告天下,他还是很恼羞成怒的。
“馆长,那尊影青俑的成分报告出来了。”助手适时地收敛表情,严肃地递过来一摞装订好的文件。
馆长赶紧接过翻了翻,最后视线停留在某一行数据中,难以置信地推了推眼镜。“氧化硅、氧化铝和氧化钙……”
“是的,馆长,那尊影青俑的成分确实有问题。并不是一般瓷器那样都是硅酸盐结构。”助手也觉得惊讶,“在自然界中,氧化钙的来源并不多,所以一般是选择动物的骨粉作为氧化钙的来源。那尊影青俑如果推断没错的话,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件真正的骨瓷,这种发现完全可以推翻骨瓷是世界上唯一由西方人发明的瓷种这项定义!这比西方的骨瓷提前了五百年啊!馆长!这是跨时代的发现啊!”
馆长没有理会越说越激动的助手,而是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酸痛的鼻梁。
怪不得他总觉得那尊影青俑哪里不对劲,是因为重量有问题。同体积的骨质瓷总是要比泥土烧制的陶瓷轻许多的,而且质地也有些许差别,手感也很微妙。
终于找到了那尊影青俑的问题到底在哪里,馆长心中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他重新戴上眼镜,对聒噪激动的助手冷哼了一声道:“天真的少年,这是个陪葬品,你觉得这里面的成分,会和西方一样是动物骸骨吗?”
助手的声音戛然而止,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惊悚,立刻就觉得办公室里的温度骤降了好几度。
西方的骨质瓷之中用的是动物骸骨,那么……馆长的意思……那尊影青俑……是用……人骨烧制的?
而就在此时,离这间办公室不远的地方,走走停停的汤远终于在小白蛇的指挥下停了下来。
他面前的展柜之中,静静地跪着一尊影青俑。
其实就算小白蛇不用尾巴尖拍打他,汤远也会在这个展柜前停下来。
并不是因为这尊影青俑烧制得栩栩如生或者线条流畅,而是因为这尊影青俑被两条细细的丝线紧紧地缠缚住了脖颈,而两条丝线的两端都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底座四角,乍看上去,就像这尊影青俑正在受刑。
“我勒个去……这种防震丝线的绑法也太牛掰了……”汤远怕在一尘不染的展柜上留下指纹,只是尽可能地凑在玻璃上细看。他也不是没见过这种防震丝线,博物馆中为了怕瓷器或者玉器因为地震而倾倒,导致不必要的损伤,所以在重心比较高的古董上都会固定底座或者系有防震丝线。但这样绑防震丝线如同绑犯人的方式,还真是头一次看到。汤远环顾了一下四周,吐槽道:“不过这展厅摆得有意思,展览品都按照后天八卦图摆,阳升阴降,实为压制这尊影青俑……可是,还是看起来很奇怪,这种束缚的方式……我的小祖宗,这尊影青俑就算你不说,我也觉得有邪气冲天。但这样,你怎么吸它的灵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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