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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老板闭目思考了一阵之后,睁开双眼,淡淡地说了一句道:“寿山石雕品最早始见于南朝的石俑,但雕技粗糙,之后除了作殉葬外,不见有收藏的例子。”
陆子冈的眼皮一跳,追问道:“老板你的意思,是说这块无字碑,其实是殉葬品?”
老板轻叹一声道:“我当年得到这下半截石刻后,一直觉得这很像个牌位……”
陆子冈的背脊一凉,凡是刻有文字的石头,皆可成为碑。其实无字碑本就是个逆天的存在,倒也很配武则天这个中国历史上独一份的女皇。
只是他手中这个田黄石无字碑就有意思了,若真是殉葬的牌位,那就是说这是从乾陵里偷盗出来的明器……可是从历史记载和各种勘探上来判断,乾陵明明没有被盗过啊……陆子冈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锦盒里的半截石刻拿在了左手上,把两只手上的半截无字碑对在了一起,断面严丝合缝,竟像从来没有裂开过一般。
陆子冈凑近了仔细看去,竟发现自己的目光怎么也移不开,视线里的那一片黄光瞬间扩大了数倍,但他身体却连移动半分都做不到,竟生生地被那一片润泽的黄光吞没……

“知聪!知聪!知聪你别死啊……”
陆子冈是从黑暗中被一阵女子的哭喊声吵醒的。他迷茫地睁开双眼,就看到一名伏在他身上、梨花带雨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看起来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肤如凝脂,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能看出来是个标致的美人胚子。但是令陆子冈感到震撼的,并不是这个女孩儿的容貌,而是她的服饰。
窄袖小衣,正是隋末唐初时流行的服饰。隋唐时期盛行的窄袖小衣,并不是因为其节俭衣料而被大加倡导,而是因着胡服窄袖小衣便于骑马游乐,便成了女子竞相喜爱的穿着。陆子冈对古代的物事知之甚详,所以只从对方的衣着上,便能判断出端倪,他扫过这个小姑娘身上佩戴的各种首饰和面妆,便在心中啧啧称奇。
这个小姑娘面上所画,并不似现在影视剧中千篇一律的面妆,而是唐初时很流行的蛾翅眉。两条眉毛画得阔而短,形如蛾翅,是用铜黛所描画。铜黛就是现代人所说的铜绿,从铜器上刮下来的铜黛,是普通人家用来画眉的辅料,所以这个小姑娘的眉毛是很突兀的墨绿色,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奇怪得不得了,可确确实实是唐初时流行的面妆。陆子冈甚至可以只从这对眉毛,便能分析出这个小姑娘的出身并不是特别好,但身上所穿的衣物却有些华贵,并不是普通人家可以负担得起的,端的是奇怪非常。
这是哪家的影视剧?置备行头很严谨嘛!连化妆都很到位,虽然衣服过于华贵了些,和朴素的面妆有些不对路,但这已是相当难得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在陆子冈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下,便被他自己给掐灭了。因为他现在并不是在看戏,而是在演戏。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好好地和老板在哑舍喝茶吗?然后好像他们确认,那块田黄石的石刻,是缩小版的无字碑……
陆子冈正在晕头转向的时候,却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动不了了,不光是动不了,甚至连任何感觉都没有了,只能惶急地睁着眼睛,听着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地说道:“知聪,我知道你想要娶我,可是我爹两年前走了之后,家里的两个异母哥哥,对我们母女四人更是冷嘲热讽。虽然我可以嫁给你,离开那个囚笼,可是我母亲怎么办?我只能进宫碰碰运气……”
陆子冈从这个小姑娘的哭泣声中,拼凑出一个故事——一家之长去世,因为家产而暴露的世态炎凉。这简直就是灰姑娘的翻版,但是这里并没有仙女和南瓜马车,也没有水晶鞋和魔法,这个小姑娘却依然一意孤行地想要进宫完成自己的梦想。原来,这衣服和这面妆,是真实的。小姑娘早年还有父亲宠爱,自然会有几件华美的衣服穿,但江南名贵的胭脂水粉现今却已经买不起了,只有学普通人家的女子,刀刮铜镜背后的铜黛随意描描。
太真实了,简直从任何细节中都找不到漏洞。
陆子冈看着“自己”的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那瘦小的手掌沾满了血迹。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身体。
陆子冈抽筋的大脑终于镇定下来,推断自己应是遇到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现象,看到了一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海市蜃楼不就是这样吗?但他遇到的显然比海市蜃楼还要奇特,不仅看到了清晰的图像,还能听到清晰的对话。他听见“自己”的身体断断续续地说了什么,才了解这种局面是如何造成的。
原来这个知聪在山中约这个小姑娘见面,想要打消她进宫服侍皇上的念头。可两人却起了争执,也不知道是小姑娘失手把他推下山崖,还是他自己失足掉落而下,反正在这种地方,求救也没人能听得见,指望这个只有初中生大小的小姑娘背他出去,简直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陆子冈默默地想着,还是现代科技好啊,这时候掏出手机打110或者120,移动联通全球覆盖,绝对不会有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存在。
陆子冈只是能看到这个知聪所看到的,听到这个知聪所听到的,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当他感觉着视线中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便知道这个知聪状态不好,恐怕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在脑中琢磨着历史上可有什么叫知聪的人,一无所获之后,陆子冈不由得自嘲一笑。这男孩也不过是十五六岁大小,身份只是普通的商人之子,而且马上就要死了,又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呢?
视线越发地迷离,恍惚中,陆子冈忽然听到那姑娘说的最后一句话。
“见天子庸知非福……”
陆子冈心下一震,这句名言,这小姑娘的身世,这般年纪……难不成,他刚刚看到的这个小姑娘,竟是没进宫之前的武则天吗?
只是时间不容他多想,意识再次被明黄色的漩涡所吞没,最后看到的画面,就是那未成年的武则天朝他伸过手来,慢慢地盖上了这位名唤知聪的男孩的双眼……

这回黑暗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太久,陆子冈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并不在之前的荒郊野外,而是身处一间无比低调奢华的居室之中。
何为低调奢华,就是表面上看过去,东西貌似都不起眼,但再留意时,就会觉得精细非凡,每件摆设都费尽心思,处处透着别致雅趣。
陆子冈一睁眼,第一反应还是自己在某个电影片场,但他随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陆子冈此时已经猜到此女便是武则天,便着意打量起来。只见此女容貌秀丽迷人,那双眼睛长而透着妩媚,玉肌胜雪,身穿鞠衣,头梳飞天髻,插着玳瑁钗,妆容精致。画眉所用的材料已不是寒酸的铜黛,而是西域传过来的深青色的青雀头黛,画着极有气质的涵烟眉。她看上去已有二十多岁的模样,不复之前青葱少女的感觉,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一般,浑身充满着自信和骄傲,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中国古代的绘画重神似而不重形似,没有人能通过抽象的古画重新勾勒出这些历史人物的真实相貌,所以陆子冈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努力想把这幅画面印在脑海里。
人人都知道燕瘦环肥,“燕”指的是汉成帝时的赵飞燕,“环”指的是唐玄宗时的杨贵妃,汉以瘦为美,盛唐以胖为美,都是比较极致夸张的审美观。幸好此时乃初唐时节,还没有胖美人的概念,武则天看起来确确实实美丽逼人,绝对不逊于陆子冈在电视上见过的任何偶像明星。
不愧是一代女皇武则天,看她的年纪,现在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应该还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才人。陆子冈记得清楚,武则天十四岁初入宫时便被封为才人,赐名“媚娘”。因为自幼博览群书,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擅长书法,所以一直在御书房伺候文墨。这一伺候,便伺候了十二年,职位相当于唐太宗的机要秘书。她日日接触到的是奏折和公文,看的读的是皇帝专享的书籍典章。可以说,唐太宗是武则天的政治启蒙老师,如果没有这十二年的学习与积淀,就没有后来的女皇武则天。
可是,现在又是什么个状况呢?
陆子冈发现未来的武则天,现在的武才人,正在他的几步远外靠墙而立,而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正酸软无力地靠在椅背里。和上次一样,还是没有办法控制这具身体,只能看只能听。陆子冈也是在视线里看到了一只染着蔻丹指甲的玉手,才知道这次自己竟然附身到了一名女子身上。
看着这只手像是强忍着痛苦,死抓着身上的罗裙,陆子冈正疑惑间,就听对面的武则天冷冷开口道:“淑莲,你我虽然情同姐妹,你对我一直也很好,不过你不应该用那件事要挟我。”
“嗬——嗬——”被称为淑莲的女子,也就是被陆子冈附在身上的女子,从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挣扎声,明显是被人用什么药物毒哑了。发不出声音,也无法站起身逃跑。
眼见着武则天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陆子冈从心底升起寒意,想到之前那个名叫知聪的倒霉蛋,好像也是临死前几分钟被他附身,难道这个淑莲也是命不久矣了?
武则天根本不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换了一个灵魂。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淑莲的脸颊,弧度优美的唇瓣中却吐出令人胆寒的话语:“这宫中想要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实在是太容易了。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消失,也不想这样毫无未来地等下去,所以,只好委屈淑莲你了……”
陆子冈近距离看着武则天,更觉得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究竟这个淑莲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情?居然能让武则天不死不休地亲手下毒药害死她?
陆子冈突然想到一事,贞观二十年时,唐太宗已然病重,国事便交予太子李治处理。而此后太子隔日听政,早朝之后入侍药膳。而负责朝廷文书往来的武则天便开始与太子李治接触,两人同在太宗身边侍疾。这两人年纪相仿,又日日接触,李治倾慕于武则天的政治见地,武则天想把后半生压在太子李治身上,这郎有情妾有意,发生点什么事也不会太奇怪。
想来这个淑莲应该也是御书房的宫女,偶然间撞破了李治与武则天之间的奸情,惹得武则天先下毒手。
陆子冈转瞬间便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不由得感叹起来。《全唐诗》中,收有武则天所写的《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样看朱成碧的恍惚情思,自然不会是写给已经流连病榻的唐太宗李世民,只能是写给现在的太子,以后的唐高宗李治的。如此才华,如此手段的女人,如何不可爱,不可怕?她在御书房蛰伏了十二年,才抓住了一线生机,自然不会让任何人挡在她的面前。
武则天注视着淑莲濒死的双目,居然在一瞬间仿佛看到了些许清澈的目光,正一惊想要细看时,淑莲的眼瞳已经涣散,失去了焦距,很快就变得空洞起来。
应该是她的错觉吧。
武则天确定淑莲已经没有了呼吸,才松了口气。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时,又觉得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眼刺目得很,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手合上了她的眼睑。
陆子冈很兴奋,因为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摇篮里。从依依呀呀的发声到举到嘴边啃咬的小胖手,还有周围的摆设布置,他确定他这次附身到的,应该是武则天传说中的那个在襁褓之中就夭折的小女儿身上。
他发觉他一共附身了三个人,前两个史书上都没有记载过,但他现在附身的这个主,史书上可是有过明确记载,而且野史上还大书特书过。《旧唐书》和《新唐书》中虽然都没有记载小公主夭折的事情,但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却明确地指出,武则天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然后嫁祸给王皇后的。
虎毒尚且不食子,母亲杀死女儿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但武则天日后所做的不仅仅如此。兄长、儿子、女婿、外甥女、外甥、孙子……她都间接或者直接下令残杀过。所以在武则天的概念里,用一个刚出生的女儿,来换取皇后的宝座,应该是相当的划算。
陆子冈想通了自己的处境,兴奋感渐渐地沉淀下来。
武则天在唐太宗死后,去感业寺做了尼姑,是王皇后为了对抗萧淑妃而找的一个傀儡。结果没想到这个看似无害的女子,却能在后宫掀起滔天巨浪,甚至动摇了她的后位。陆子冈甚至能确定,这时王皇后已经来看过小公主了,过不久武则天就会来到这里,做一件天地不容的事情。
算起来,武则天应该已经有三十二岁了,这样年纪的女子,还能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中得到李治的专宠,说明用的只能是旁人难及的高明手段。
陆子冈想着,武则天这三十多年里,害死的人恐怕不会太少,但他只附身在了这三人身上,说明由于那个小型的无字碑石刻,他的灵魂不知道怎么就重现了古代唐初时期的景象。而每人只能附身大概五分钟左右,而这三个人都是武则天亲手杀死的,其余间接死亡的都不在范围内。
老板曾经说过,田黄石在唐朝时期仍没有掀起收藏热,从南北朝起便多用于殉葬。难道是那座无字碑,承载了被武则天害死的灵魂咒怨,而他恰逢其会,只能看到画面听到声音,像看电影一般体会一番吗?
尽管这样的经历在这世界上恐怕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享受过,但陆子冈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虽然他附身的前两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都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可是他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附身在濒死之人的身体之上,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尤其,他现在正在一个连翻身坐起来都做不到的小婴儿身上。这样脆弱的孩子,武则天怎么能下得去手呢?
陆子冈其实很佩服武则天的,也许这种崇敬的心理,在很多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纵观中国历史五千年,武则天是唯一一个登基在位的正统女皇。虽然先有吕后,后有慈禧那种一手遮天的女子,可是那都是为一己之私惑乱朝政。而武则天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稳定边疆、发展经济、打击世族大阀……盛唐的崛起,其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若不是她继承了唐太宗的政治观念与手段,光凭软弱的唐高宗,是绝对无法开创这种基业的。哪怕是后来的唐玄宗,也延续了武则天的政绩,就算是再苛刻的史学家,也不过是在史书上评价武则天淫乱宫廷、酷吏横行等等这种无足轻重的罪行。
可是,为了美好的目标,就可以允许手段的卑劣吗?
陆子冈知道自己很天真,下围棋的人都知道,弃子是一种很必要的战术手段,不光在弈棋中如此,在战争中,宫廷中,朝野之中,都是如此。
没有人想成为弃子。
那位知聪,若是没被武则天失手推下山崖,说不定已成为成功的商人,有着自己的事业和家庭,过着幸福的日子。那个淑莲,若是不被武则天毒死,说不定已到了年纪,脱离了这座吃人的皇宫,寻着一个好人家嫁掉安心过日子。而他现在附身的这个小公主,若是能安然成长,说不定又会是一个太平公主,或者是不逊于她母亲的奇女子。
陆子冈越想越觉得难受,被禁锢在一具陌生身体里的感觉越发古怪起来,忍不住想要挣脱而出。此时,他已经隐约听到殿外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知道武则天恐怕是已经回来了。
想要挣扎着离开这里,陆子冈却惊异地发现自己附身的小婴儿正随着自己的意愿,扬着手挥舞着。这和前两次只能看只能听不一样,也许是这具幼小身体内的灵魂还没有多少自己的意志,所以很容易地就被陆子冈所控制。
可是陆子冈还是无能为力,毕竟这个小婴儿连翻身都困难,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只听见一串环佩清脆的响动,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出现在陆子冈面前。她身披浅黄银泥飞云帔,上有五彩翟纹,身穿朱色罗缘袖边的深青色阙翟礼服,梳着望仙髻,头插九玉簪,描着拂烟眉,用的是波斯传过来的螺子黛,已经是这个年代里顶级的描眉材料。
武则天要比上次的她更富态了一些,表情却很凝重,陆子冈接触到武则天复杂的目光,就知道她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用女儿来换她的前程。
但是显然给武则天犹豫的时间并不是太多,陆子冈眼看着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朝他的脖颈伸了过来,那画面就像是刻意放慢动作的恐怖电影,让他反射性地惊叫出声。当然,他一开口,也不过是婴儿的呜哇声,在冲出喉咙之前,却被武则天先一步捂住。
陆子冈头一次有了正在被谋杀的感觉,虽然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死过两次了,但前两次醒过来时都是濒死状态,这次却是实实在在地目击“自己”被谋杀的现场。
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渐渐地视线越来越模糊,陆子冈深深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则天,想要把这一刻的她印在脑海里。包括那颗从她眼中滑落的泪滴。
武则天看着自己眼中的泪滴掉落而下,砸在了小婴儿已经停止转动的眼瞳中,一股深刻的悲伤从心底涌起,她抬手合上那孩子的双眼,失声痛哭起来。
“来人啊!快传御医!”
陆子冈好半晌都没回过神,那种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到他几乎怀疑现在是不是真的被武则天谋杀了。可是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视线迷离,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正低头吃一张肉饼,一滴滴的水珠砸在盘子里。他盯着看了片刻,才发觉自己附身的这个女子在一边吃一边哭。
抬起头,陆子冈看到墙边梳妆台的铜镜里模糊地映出一个影子,这个女孩只有十几岁,长相很似年轻时候的武则天,尤其那股眉宇间的气质尤其相像。
陆子冈猜出了这位姑娘的身份,是武则天的外甥女,贺兰姑娘。因为唐高宗李治的特别关注,被武则天认为是潜在的后宫威胁,所以在一次宴会中,用一张有毒的肉饼结束了她花朵一般的生命。而显然,这张肉饼应该是武则天亲手递给她的,所以他现在就附身到了这姑娘身上。
陆子冈想不着痕迹地在这个隐蔽的房间内找寻武则天的身影,却毫无所获。
难道武则天不在?陆子冈很失望。
贺兰姑娘只吃了两口肉饼,便放了下来,显然以这位姑娘的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自己今日已没有活路。武则天已经是当朝的皇后,不光在后宫一手遮天,在朝政上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可以说她想要谁死,谁就要死,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最后贺兰有几句话,不知道小姨你肯不肯听。”贺兰姑娘低头抹掉脸上的泪水,淡淡地开口说道。
“孩子,你说吧。”熟悉的声音响起,竟是在贺兰姑娘的身后,陆子冈才知武则天竟一直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并没有站在自己外甥女的面前。
“为什么……”贺兰姑娘的话说到一半,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继续下去。陆子冈却忽然感觉到自己可以控制这姑娘的手指,有了上次附身小婴儿的经验,陆子冈尝试着接着贺兰姑娘的话头开口道:“为什么……杀我?”
武则天并没有注意到中间这段可疑的停顿,对于将死之人,她一向都有最好的耐心。“孩子,你是无辜的。要怨,就怨你为什么长得这么漂亮,漂亮到你姨父都想要你。你可能认为小姨太过于心狠手辣,但你不懂。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越得不到的东西就越要得到。虽然本宫已经贵为国母,可是却全部依附于你姨父,他一句话就可以置本宫于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本宫只好将你送到西天佛祖那里,早登极乐。”
陆子冈沉默了下来,他知道武则天说的没错,当年王皇后是何等风光,外戚势力如何庞大,不也被武则天取而代之?陆子冈心惊肉跳地等了片刻,发觉这具身体里的贺兰姑娘已经失去了意识,并没有再说话后,便大着胆子借着贺兰姑娘的口,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你所求的,是什么呢?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亲手杀死。”
武则天察觉到贺兰姑娘对她的称呼都省去了,但也没有多计较什么。她在贺兰姑娘的身后,看着这名少女娉婷的背影,忍不住惆怅起来。她的那个孩子,如果当年活下来的话,恐怕也有她这么大了……
“本宫所求的……年少的时候,是为了能让本宫的母亲不再受欺负。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是为了能不在这座宫殿里寂寞地死去。再后来,是想要当他的妻他的后。可是现在,本宫年华已老,他却正当盛年。古人云:‘妻者,齐也。’本宫可以拥有无上的权力,代替皇上打理后宫,甚至处理朝政。看似风光,可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工具而已。看不顺眼了,便可以轻易抛去。本宫只能拥有更多的权力,来保证自己的后位牢固。”
陆子冈能感受到武则天的手抚上了贺兰姑娘的发髻,像是在缅怀着什么。他微妙地能感觉到,武则天其实是在怀念当初自己亲手杀死的那个小婴儿。
还是不一样的,尽管武则天后来会逼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但那也是因为后者成为了她登基道路上的障碍。再加之年长的李弘政见与其不合,母子之情越发淡薄,最终武则天已经不能把他看成自己的儿子,而是一个对手。
可是当年在摇篮里的那个小婴儿是无辜的,也怪不得武则天对后来出生的太平公主无限宠爱,某种程度上也是怀着对那个小婴儿赎罪补偿的心理。
“值得吗?”陆子冈听见贺兰姑娘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这是他一直想问出口的问题。
“没有侍奉父母膝下,本宫不是个好女儿。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本宫不是个好母亲。没有遵从夫纲替夫君纳妾,本宫不是个好妻子……本宫……当真是孤家寡人啊……”武则天抚在发髻上的手一顿,接着便是一声长长的慨叹,在幽深的宫殿里越发显得寂寥,“不过,只有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的那个人,才能被称之为孤家寡人。”
陆子冈大惊,没想到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有了篡位为皇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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