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夏泽兰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那锐利的目光,转身轻笑一声道:“这么看着我也没用哦,这把刀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我可不管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反正在我眼里,这把就是菜刀。”
陆子冈一怔,心知对方说得也有道理,在她眼中,他手中的刀还是水果刀呢!不过就算知道这个道理,陆子冈也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心里只觉得这姑娘怎么如此蛮横,下意识地辩解道:“锟刀可是琢玉刀啊……”
夏泽兰闻言愣了一下,“你不会就是今晚司正要请的那个琢玉师吧?作品上必留款的那位?”
陆子冈听她的话语间有挑衅之意,不由得沉声反驳道:“留款有什么不对?玉器同字画一般,也是艺术品。可为何字画能留款,还会因为名人款而价值倍增,但玉器却不能?我偏要做这个天下第一人!”
这等狂妄的话,陆子冈还是头一次说出口,以前旁人问起,他都是搪塞他们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今日面对着这名素不相识的女子,陆子冈突然觉得不能草率对待。
这确实是他这些年来的感悟,在哑舍中,收藏着许许多多千古有名的玉器,他经年累月地临摹把玩,却并不知道这些精美的玉器都是何人所琢。他不想自己的作品变成这样的结果,他想要自己的名字随着这些玉器一起,变成历史的印记。
夏泽兰因为陆子冈的话,不禁停下了手中切菜的动作。如此狂妄之语,听起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反而让人心生钦佩之意。她自然知道为何书画能有款,而玉器则没有。那是因为书画的作者大多是书生秀才出身,地位高一点的甚至可能会是王侯将相。但琢玉师就算再出名,也不过是个工匠。这人此举其实是想要提升工匠的地位,实在是很有勇气。
自古民有四等,士农工商。读书的首位,农民次之,工匠再次之,商人最低等。等级森严,无从逾越。夏泽兰自幼便算是商人子女,家里有钱,却不允许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布麻衣,所以对于陆子冈的做法,虽觉得不妥,但却又不得不佩服。这样想着,便缓和了表情,脸色柔和了起来。
这边陆子冈也冷静了下来,这时才发现这名女子相貌秀美,脂粉未施,白嫩的双颊隐隐透出健康的红晕,长发仍是做未出嫁的姑娘打扮,隐隐觉得眼熟,再往下看时,竟一下子愣住了。
夏泽兰发觉他盯着她的胸口处看,不禁心生怒气,却不想对方上前一步,激动地说道:“姑娘,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戴的那块玉?”
夏泽兰这才发现因为刚刚的动作,她从小佩戴的那块玉料原石露在了衣襟外面,她还是不太确定地问道:“你真的是个琢玉师?”
陆子冈深呼吸了几下,略微僵硬地点了点头道:“是的,在下……陆子冈。”
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块玉料就是那个小女娃所戴的,他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和她再次相见。陆子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容,慢慢地和十年前那个小女娃的容颜重合在一起。
在这十年中,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着,当年的那个小女娃现在过得如何。
是不是完成了她当年的梦想,成为了一个厨娘?是不是还会露出那样灿烂明媚如阳光般的笑容?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陆子冈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一丝梦想有些不合实际,别说在这人海茫茫中找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她有多困难,算起年龄来她今年也该有十八岁了,这样的年纪早应该嫁做人妇,可是现在奇迹明明出现在他眼前。
陆子冈握紧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锟刀,觉得这是上天注定让他们重逢的。却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陆子冈?”夏泽兰歪着头重复了一遍,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一时还想不起来。念及之前李公公也说此人玉雕工艺名满天下,便想也许是这人的名气太大了,她什么时候听说过也说不定。
陆子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期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出些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夏泽兰看着他有些紧张的神情,开玩笑地说道:“这玉给你看看也行,不过顺便帮我雕琢个玉件怎么样?”
陆子冈一阵失落,小女娃看来是不记得他了,也难怪,当年她也不过七八岁大,两人相处没多久后便分离了,她不记得他也是情有可原。可是听到小女娃竟然主动要求自己给她雕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居然这么简单地就要实现了,又不禁感到一阵欢喜。
她不记得他没关系,现在他们又相遇了,她还没许人家,自己也成了稍有名气的琢玉师,他们以后会有很长、很长、很长的时间……那些被她忘掉的感情,也可以从现在开始,再一点一点培养起来。
对,就从……为她雕一枚最好的玉佩开始吧。
其实夏泽兰真的只是开玩笑地说说,这话只是顺口一说,却没曾想对方一愣后,竟点了点头,表情无比认真。这玉料她足有十多年没有摘下来过,虽然也曾想找个琢玉师磨一个样式,但一直都没有机会,而且不知为何,每次自己一动这个心思,心里总是有个温柔的声音在阻止她。
“我没钱付你哦……”夏泽兰说得有些心虚,其实她还是有点银两的,只是这人能让碾玉作的司正亲自接风,那天价的加工费岂是她这小小的厨娘能付得起的?
“这是我欠你的饭钱。”陆子冈的唇勾了起来,他说的自然是两人初遇时,她做给他的那盘蛋炒饭。
夏泽兰则以为他说的是这顿接风宴,挑了挑眉,也不再多托辞,大大方方地把脖子上的玉石摘了下来,递了过去。“样式我没有什么要求,你随意。”
陆子冈把那块仍带有对方体温的玉石握在手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意,笑道:“姑娘以后可以去西市找我,我在一家叫哑舍的古董店里。”说罢竟就那么转身而去。
哑舍?夏泽兰听到这个更加熟悉的名字,心中的疑惑更甚。呆在那里半晌都没回过神,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正怔忡间,夏泽兰看到李公公走了进来,一脸抱歉地对她说道:“夏姑娘,刚刚陆师傅说今晚有事,取消了今晚的接风宴。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辛劳费咱家还是照之前说的给。”
真是够大牌,连司正的面子都可以不给。难道是因为想要雕琢她的玉石才匆匆走了?
夏泽兰暗中吐了吐舌头,笑着说道:“公公费心了,那我就先走了。”皇宫内的各个宫苑中,都有着小厨房,尚膳监的人也轮流去小厨房内帮忙,她可是和别人换的班,现在这个点回去,说不定都不用麻烦旁人,按照原来的安排去端妃娘娘那里轮值。
至于哑舍嘛……罢了,等她轮值完了再去吧……
夏泽兰把手中的锟刀洗干净,重新用布包了起来。
陆子冈摩挲着手中细腻润泽的玉料,反复观看着玉石的形状,在心中勾勒着各种挂件的样式。
雕什么好呢?佛像?玉如意?佛手?可是陆子冈总是想着想着便走了神,脑海中全是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容,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其实愿望真的不大,从小父母双亡的他,只是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他吃过多美味的山珍海味,却都抵不过十年前的那盘没有炒熟的蛋炒饭。
她……还没有嫁人呢……想起她的发式仍是未出嫁的姑娘头,陆子冈就从心底里泛起笑意。
对了,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难得两人再遇,他激动之下,居然又忘了问她的名字。
“子冈,你手中的玉料是哪里来的?”老板略带惊讶的声音传来,陆子冈这才发现他已经对着这块玉料思考了半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边起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陆子冈一边兴奋地说着今天的重逢,可是当他讲完,却发现老板脸上的表情并没有那种诧异,更多的是凝重。陆子冈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跳动的灯光下,老板的容貌和十年前收留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依然那样年轻。
“你是说,锟刀在那个姑娘的手中?是菜刀?”老板伸手拿起桌上的那块玉料,若有所思地低头端详着。
“是的。”陆子冈忽然想起一事,色变道:“那锟刀肯定免不了沾血,这……”他依然记得老板交给他刀时的叮嘱,不能沾血,不能杀生,难怪他一直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沾了血气的锟刀,乃是凶器,会对持有之人产生反噬……老板眯起了双目,看着一脸难掩紧张的陆子冈,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这玉料原石都已离身,恐怕就算再送回去,也来不及了。
最终,老板只是淡淡地对他说道:“这玉料,不如……刻个长命锁吧。”
陆子冈定睛一看,发觉玉料的形状扁圆,确实适合刻一个小巧精致的长命锁,连连点头。
“记得这次别在上面落你的款了,人家姑娘的东西,写你的名字成何体统?”老板最后叮嘱了一句,挥袖出屋。
他当然要落款,怎么可能不落款?想着她会贴身戴着刻着他名字的长命锁,陆子冈握紧了手中的玉料,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下次见面的时候,定要问问她叫什么名字……虽然女子的闺名只有父母和夫君才能知道。
但是这一次,他会问出口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陆子冈看着四牌楼那高高的屋檐,一阵恍惚。他废寝忘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那长命锁雕琢出来,一直在等她来哑舍,可是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
那些人说,那一晚,端妃宫中的宫女意图谋反,刺杀皇上。那些人说,皇帝侥幸未死,那晚乾清宫中伺候的所有宫女,不管有没有责任,都被锦衣卫捉拿,严刑拷问,最终没有一人能够活命。那些人说,这是一场早有蓄谋的政变……
命运变得太快,像解玉的大刀一刀劈下,一块美玉就此尽碎。
他还没从再次重逢的喜悦中抽离,便马上要面对第二次的离别。这次,是死别……
他不知道真相如何,他只知道,在皇城门口张贴着的行刑名单上,那一个个名字都陌生得紧。可是老板却告诉他,那其中有她。
他握着刚刚雕琢好的长命锁,足足在那张黄纸前看了三天三夜,还是无法把她和那个陌生的名字联系起来。
十年的思念,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他真的不信。可是他在哑舍又等了十年,拿着那枚早已刻好的长命锁,但她真的没有再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说起来也奇怪,他和她也不过匆匆见过几面而已,她甚至早已不记得他了,只有他一直苦苦地守着那稀少的回忆,始终不能忘怀,也许……这也是命运吧。
他又看了眼自己手心,那块他倾尽一生心血和思念雕好的长命锁,最终还是无法送出。他以为已经握住了幸福,可是一转眼却发现手心中还是空无一物。
他无数次地想着,若是那天他没有迷路,没有随身带着刀,没有遇见她,没有提前走掉,会不会她和他的命运就会有所不同?若是二十年前他们根本没有相识,他没有躲到小巷中吃东西,她没有撞到他,她没有请他吃那盘蛋炒饭,会不会就更不会有今天?
会不会两人相见不相识,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还是做她的厨娘,他还是做他的琢玉师。可是命运向来都不是选择题。
锟刀的下落不明,也许是被当成凶器束之高阁,也许会被当成垃圾弃之不用。
刀他在入狱前重新交还给了老板,他终究不配做刀的主人。
行刑前一晚,哑舍的老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守卫森严的死牢里,问他要不要跟他一起离开京城。他摇了摇头,拒绝了老板的提议。早在十年前,他与她重逢又离别的那一天,他就与死了没什么两样。
他对老板说,抱歉,你说要我帮你雕一块玉,看来,我要失信了。老板深深地看着他,淡淡道,你答应的,早已帮我做到了。
他看着老板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再也不见。
他忍不住想,他和她,就像是锟刀一般,失散,重逢,然后又再次永远地分离。
看着远处那可以看得到的刑场,陆子冈笑了起来。只是为了一个御制茶壶上的落款,就可以下令斩杀工匠的皇帝,怪不得十年前会有宫女受不了想要刺杀他。
陆子冈被刽子手从囚车里扯了出来,按在地上跪着。他低头看着被阳光照射下自己的影子,忽然一阵心慌。他并不是怕死,而是怕下辈子,再也认不出她来。不过老板答应过他,会找到她每一世的轮回,给她长命锁。说如果他的来世还有记忆,可以用这块长命锁来辨认对方。
他不甘心就这样结束。
握紧手中的长命锁,陆子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刀起,刀落。由生到死,往往就是这么简单一瞬间。
士兵从血泊中捡起那块润泽的长命锁,用袖口擦掉上面的血渍,随手揣入怀中。
围观的民众渐渐散开,一个身上绣着赤色红龙的年轻男子走了过去,淡淡道:“我想,你最好把那块长命锁交给我……”
五
四百年后,秦陵地宫。
一阵地动山摇后,地宫重归一片黑暗。
胡亥独自静静立在黑暗中,许久许久,看着自己皇兄扶苏公子转生后的年轻男子,和那个从两千年前就一直和自己作对的男人一起离开了地宫。
他推开扶苏的棺椁,静静地看着在棺底碎成两块的长命锁许久,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最终还是弯下了腰,把那长命锁,拿在了手中……
几日后,西安咸阳机场。
一个身穿休闲服的男子快步从机场冲了出来,跳上出租车。“师傅,往骊山秦始皇陵开吧!”
“好嘞!那挺远的,听说前几天还地震过一次,兄弟你还真要去啊?”出租车司机好奇地问。
“是的,就是因为那次地震,才要去勘测一下。唉,没办法,课题需要啊!”那名男子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课题?”
“是啊,我学的是考古。”那名男子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孔,他手中的机票还上印着他的名字。
简单的三个汉字——陆子冈。
哑舍(全集) 第32章 无字碑
一
陆子冈站在哑舍的店门口,对着头顶上的那块古朴牌匾发了一会呆,迟疑了半晌才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其实他也是两年前在杭州游玩时,偶然间发现这家古董店的。只看了一眼,他便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却可以发誓他以前绝对没有来过这里。
可是他每次遇到难以解决的古物疑惑时,都会想到这里。这次也是,从西安出差后,回到北京无人可以解答疑惑,便在第一时间坐上飞机来到这个城市。
雕花大门应声而开,陆子冈对着店内的摆设愣了愣神,每次来这里,都觉得店内的摆设有些许问题。例如那个宋朝的青白釉盘子不应该摆放在那里,应该放在别处。长信宫灯也不应该只有两盏,他记得不光店门口,店铺里面应该还有两盏才对。喏,还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怎么开裂了一道缝隙?还有门口矗立的那尊神似秦始皇兵马俑,但又明明完全不同的人俑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陆子冈脑中炸开,让他不由恍惚了一下,一句话不禁冲口而出道:“这店面怎么变得这么小了?”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古董店明明没有搬迁过,他为何总是觉得这里太过于窄小了呢?
“房价太贵啊……”一个清淡的笑声传来。
“也是,这年头的房价,简直让人崩溃!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连一平方米都买不到!”陆子冈仇富的愤青思想立刻占据脑海,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却又突然僵在那里。这老板骗谁啊?以他国家博物馆实习研究员的眼光,这店里随便拿出一件古董,都能在杭州最好的地方买一个最豪华的店面。所以让这个古董店蜗居在小小商业街毫不起眼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老板根本不想卖古董。
陆子冈循声扭头看去,发现老板并没有穿着以往那件古旧的中山装,而是换了一件非常时尚的黑衬衫。这件黑衬衫在袖口和衣摆处都绣着深赤色的滚云边,融合了古典和现代的时尚,倒也非常别致。而且和原来的中山装一样,也是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赤龙,龙头趴在老板的右肩上,龙身蜿蜒在后背处,令整个衬衫都透着一股奢华的质感。
“为什么换了风格?原来那件中山装很好看啊!”陆子冈皱了皱眉,没经过思考的话便冲口而出,“中山装融合了现代和古代元素,还有各种意义呢!例如前面的四个口袋就代表着礼、义、廉、耻……喏,对了,记得你原来那件好像没有口袋。不过不要紧,门襟五粒纽扣区别于西方的三权分立的五权分立,代表着行政、立法、司法、考试和监察。袖口三粒纽扣表示三民主义的民族、民权、民生。后背不破缝,表示国家和平统一之大义……多传统多有含义啊!中山装可比现在那些所谓汉服唐装好多了!要我说,那汉服虽然华美,但终究是长袖,行动不便。唐装虽说是挂了个唐字,但却是从清朝的马褂演变而来,不能代表我泱泱华夏……”陆子冈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自己又犯毛病了,讪讪地抓头道,“不好意思,我这人一见到现代的东西,就忍不住和以前的东西做比较。可能是职业病吧。”
老板宽容地笑了笑,从柜台里拿出两个哥窑粉青盖碗,烧了一壶开水,沏了两杯茶。
“陆先生好像来过几次,去年的考试考过了吗?”
陆子冈见老板竟然记得他,不由得高兴起来,笑着说道:“过了,现在进了国家博物馆当实习研究员。”他拿起那粉青盖碗,忍不住端详了一下,确认这盖碗确实是宋末哥窑的古董后,倒也没多说什么。陆子冈先是用左手托着茶托,轻拈起盖碗的盖子,闻了闻浓郁的茶香,然后轻呷一口清茶,享受地眯起了双目道:“一芽一叶初展,扁平光滑,竟是特级的明前龙井,我今天真是有口福。”
老板含笑地陪饮了一口。其实这些人当中,还是陆子冈最对他的胃口。也许是上上上辈子,此人在哑舍中长大的缘故,和他特别投缘。现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会有陆子冈现在这种惬意享受的模样。医生自是不懂这些,牛饮而已。馆长倒是懂茶,可惜对待古物却特别小心,让他拿着宋末哥窑的盖碗喝茶,恐怕要比掐着脖子喝茶还难受。至于画师那小子根本就是一门心思画画而已,其余一概都没有兴趣。大师那人估计对这盖碗能卖多少钱更感兴趣……
两人各自捧着一碗茶徐徐地喝着,哑舍中流淌着一股静谧的味道,熏人欲醉。
陆子冈品味着唇齿间的茶香,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就像是这样的场景在自己的生命中已经重复了成百上千次一般,熟悉得让人恍惚。眼前这个人,陆子冈完全看不出深浅,第一眼看上去是相貌平凡的年轻男子,可是越看就越像那尘封在地底的古物,只要拂去了灰尘,洗去了铅华,就会呈现出别样的风采。这么想了之后,再去看眼前这人,就会发现在缥缈的茶香热气之后,无论那眼睛还是眉宇,都透着一股浸染岁月的味道,真真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这一碗茶喝完,老板给他续水的时候,陆子冈才回过神,想起他的来意,连忙把后背的背包打开。
“老板,我前阵子去了趟西安,从一人手中收到了此物,你见多识广,看看此物是何来历?”陆子冈边说着,边把手中一块巴掌大的石料递了过去。
这是一块通体泛着油脂黄色的石料,肌里隐约可见萝卜纹状细纹,颜色外浓而向内逐渐变淡。石料雕刻成一个缩小的碑刻模样,碑额未题碑名,只有碑首雕刻了八条螭龙,巧妙地缠绕在一起,鳞甲分明,筋骨裸露,栩栩如生。碑的两侧有升龙图,各有一条腾空飞舞的巨龙,雕工巧妙至极,龙腾若翔。可惜这只是碑刻的上半部分,中间被利刃拦腰砍断,露出石料的断面。
“这应该是‘一两田黄三两金’的田黄石,但所谓‘黄金易得,田黄难求’,照现在的市场价格,应该是一两田黄三斤金,无可置疑的天价。”陆子冈顿了顿,续道,“可是这块碑刻特别的并不在材质上,而是这个雕刻款式……”
老板抬起头来,和陆子冈对视了一眼,两人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答案,异口同声地说道:“无字碑。”
无字碑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过许多座,但最著名的,就要数骊山乾陵的那一座。那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皇帝武则天陵前矗立的无字碑,这别具一格的碑首装饰和空无一字的碑面,立刻就让人一目了然。
老板也没有过问陆子冈究竟从何人手中得到此物,而是把手中的碑刻交还给陆子冈,转身走进了内室。
陆子冈这回品着极品的明前龙井,食不知味。
也就是一盏茶的时间,老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这是多年前我收来的一个石刻,一直不知道来历。”
陆子冈的心脏猛跳了两下,期待地往锦盒之内看去。只见和他手中一样质地的石刻静静地躺在那里,旁边的飞龙雕刻正是如出一辙。
“看来正是照着乾陵的无字碑所刻,可是这物事看上去并不是新的刀工,年代看起来也很久远了。”寿山石刻是最难鉴定年代的,因为碳十四只能测定有机物,所以只能从雕刻风格上判断。相对而言,玉器的断代要简单一些,不光是雕刻风格,玉器还会有特殊物质沁入玉器之中形成各种各样的玉沁,寿山石却很少有这种特殊的变化。所以陆子冈带着这半截碑刻回到北京后,请很多人看过,却都一致认为料是好料,但刀工是近代的。
这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寿山石也是宋朝之后才风靡起来的,收藏也在更久远之后,明清时期才到达顶峰。但陆子冈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谁无聊地用田黄石这么好的料子,去雕一块无字碑啊!所以才特意来哑舍走一趟。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