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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商州司户雷德骧之子雷有邻状告中书堂后官胡赞、李可度请托受贿,上蔡县主簿刘伟伪造履历骗取官职等数事。其实这些事如果单拿出来,根本就细碎得报不到皇帝面前,可是整合在一起,便完完全全地指向了隐藏在这些事后面的一个人,宰相赵普。
如果没有赵普包庇,是不可能有人敢欺君罔上,以权谋私的。
赵光义低头看着依旧在地上震颤的杯碟碎片,默默想着,也许他大哥以前是信任赵普的,甚至拿他当家人来对待,还经常去他家里作客,直呼赵普的妻子为兄嫂。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是会变的。
当初他大哥刚登基一年,便在赵普的献计下,杯酒释兵权,和平圆满地解决了武将专权的事件,把军权收回囊中。他大哥任命赵普为宰相,但也并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赵匡胤设立了枢密使以管军事,三司使以管财政,让原来事无不统的宰相,沦落到只负责日常的行政事务。此外,他还分别设置了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和三司副使作为三者的副手,互相牵制约束,把宰相的权限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可见其对赵普的猜忌之心有多重。
可就是这样的防范,也终究放不下心。
地上的杯碟终于停止了震颤,赵光义弯下身,把碎瓷片捡在手中,慢慢地收拾起来。这种活其实用不着他来做,但他怕他不做些什么,就要说些什么。与其说错话,他还不如多做事。
大哥有时候看起来会很大度,赵光义这样想着。那周世宗柴荣的儿子,没有被杀,反而被封了个郑王。要知道那些功勋之臣也只是在死后才追封为王,大哥说大宋以后要无在世的异姓之王,但第一个破例的就是那姓柴的小子。应该是那小子没有丝毫威胁吧?那投降的蜀后主孟昶,也好端端地封了官职,享尽天年之后追封了王爵。估计南面的那个南唐李煜,前几日让他来汴京开封,却托病不来。这敬酒不吃吃罚酒,没多久就要发兵攻打南唐了,早晚也会成为李后主,来开封当个闲人散客。
也就是说,大哥对于没有威胁的人,都是很宽容的。可是对待有威胁的人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义社十兄弟、赵普……接下来会是谁?
赵光义的手一抖,锋利的碎瓷片划过食指,血滴立现。他把食指攥紧,克制着心中的激荡。
他好像,离大哥,有些太近了,近到那种会被大哥猜忌的距离了。虽然他相信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但当他抬起头,看到他大哥摩挲着手中的天钺斧时,心中就忍不住产生刺骨的寒意。他怀里的那片锦布自从重新找到之后,就未曾离过身。那上面的字迹已经倒背如流,深刻在他心底。
执此斧之人,猜忌之心大起,祸及左右……
“传朕旨意,责御史台调查,若情况属实,严办。”赵匡胤冰冷的声音缓缓传来,“另,参知政事薛居正、吕馀庆升都堂,与宰相同议军政大事。”
赵光义拜服领旨,手指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伤口刺痛。他知道,这是他大哥公开表示不信任赵普了,赵普的宰相,最多一两个月就当到头了。
祸及左右……现在左膀右臂已去其一,那他呢……
公元976年。
烛影绰绰,熏香袅袅,赵光义为赵匡胤满上一杯他最爱喝的蒲中酒,这蒲中酒源自蒲州酒,在北周时就名扬天下,至隋唐尚经久不衰。赵匡胤只要饮酒,就必饮此酒。
赵光义见赵匡胤举杯一饮而尽,不由得担心地劝道:“皇兄,你还在病中,喝酒伤身。”
赵匡胤则一摆手道:“无事,只是风寒罢了。难得病中偷闲几日,喊你过来喝喝酒,你可别扫兴。”
赵光义笑了笑,大哥勤政爱民,自从赵普三年前离任,这朝中的大小事务,都由赵匡胤亲自过问,可想而知会有多辛苦。看他脸色不错,便也就不再劝阻,伸手再替他满上一杯。
这一杯赵匡胤倒并不急着喝了,此时已经是夜深之时,他和赵光义两人盘膝坐在案几两头,两兄弟如此亲近地独处,倒也是近年来极少见的一幕了。赵匡胤嗅着浓郁的酒香,微微一笑道:“你我兄弟二人,倒是多年没有如此亲近了。”
赵光义听他大哥这一句话并未自称朕,口气也亲密了许多,便放下了心中一直提起来的戒备,洒然一笑举杯道:“也是,今日不醉不归。”
多少年都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不羁言笑了,赵匡胤当下也是欢喜非常,两人推杯换盏,一时喝得好不痛快。两兄弟都是在战场里厮杀出来的猛将,等闲醉不得,但赵匡胤自从当了皇帝以后,就很少敞开怀喝酒,酒过三巡就有了些醉意。
“想当年和世宗相交一场,朕如今好好照顾着他的儿子,也算是并未负了他的知遇之恩……”酒意上涌,话匣子一打开,赵匡胤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着。
赵光义继续替他满上酒,闻言却不以为意。大哥留着柴荣的儿子不杀,那是沽名钓誉,收服人心。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子控制起来,自然要简单得许多,若那孩子当年是个成年人,恐怕尸骨早就已经烂了。
“义社的那些兄弟们,朕都授了他们节度使,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当官为的不就是这些吗?一杯酒啊!只要一杯酒就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赵匡胤说起当年的杯酒释兵权,甚为得意。
赵光义微笑着继续倒酒,那些军官们表面上都是感激涕零地谢恩,但心下满意不满意他可就不知道了。那些人都是战场千万人中厮杀出来的豪杰人物,而在杯酒释兵权之后,就只能卸甲归田了。大好男儿,谁不想在战场上一决雌雄?就算是马革裹尸,也好过现在这样当个无事可做的富家翁。而现在领军出征的都是文官,虽然避免了武将独大,但那些文官都是纸上谈兵,哪里会打仗?
“唉,赵普、赵普……朕视其为左右手,事无大小,悉咨决焉。可他是怎么回报朕的?当年臣僚要晋见朕,赵普居然要先令供状,确认奏章中不敢抵斥时政,方许登殿。他还在视事阁中设一大瓦壶,中外表疏,若是他不打算采纳的,连上报都无,直接投入壶中焚烧。那年雷有邻的奏章,若不是光义你亲自递上来,恐怕朕至今都被蒙在鼓里!”赵匡胤说着说着便升起了怒意,喝酒如喝水一般痛快。
赵光义依旧是微笑倒酒,他知道大哥今晚只是想要找个人倾述,他的任务只是倾听,而不是附和。言多必失,这是他这些年来总结的处世守则。更何况赵普的这件事,若严格算起来,并不是赵普一人之责。贪污受贿一事,在开宝六年,吴越国王钱为了苟且偷安,还曾派人专门送信给赵普,赠了十瓶金瓜子,被不请自去的他大哥撞见个正着。当时的赵普吓得手足无措,可他大哥却轻松地开起玩笑,反而劝赵普收下那分明是行贿的礼金。
若不是大哥刻意纵容,赵普又怎么会权倾朝野到如此地步?大哥还真是好手段,心中猜忌赵普,却不肯坏了自己宽容的名声,所以便施展手段,让赵普自坏名声。到事情无法忍受,赵普自己犯了百官众怒之时,再免了赵普之职。帝王手段,果然天威莫测。
赵光义知道在赵普失势之后,朝中就属他最碍眼了,但他这些年来小心翼翼,又极能揣摩赵匡胤的圣意,所以至今还无甚大事。
赵匡胤此时喝得已有八分醉意,伸手取出腰间从不离身的天钺斧,放在案几之上,笑眯眯地压低声音道:“光义,朕与你说个秘密,是有关于你送朕的这把玉斧的。”
赵光义心中咯噔一下,觉得怀里揣着的那片锦布像是千万斤,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此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殿内昏暗,赵匡胤并未注意到自家二弟僵硬的表情,继续神神秘秘地笑道:“这柄玉斧,说不得真的是周武王的天钺斧呢!朕多年前就发现,这柄玉斧,只有朕可以拿得住,换了其他人,无不手腕酸软,连一息都坚持不住。”
赵光义闻言连呼吸都忘记了,他忽然想到多年前,那名少年打开锦盒的时候,脸上明显的恶作剧表情。原来,原来这柄天钺斧当真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当真是非天命之人所不能执……
“朕当时就觉得此斧有蹊跷,细想下来,也许是只有天子才能拿得起这柄象征着天下权柄的玉斧。”赵匡胤也不是庸人,多少也猜到了这柄天钺斧的异处。凡是有大运道之人,便更是相信所谓的天命。他喝了口酒,忽然叹了口气道:“除了德秀早夭之外,德昭、德林、德芳朕都借各种机会试验过,他们三人均拿不起这天钺斧。唉,难不成朕的太子还未出世?”
赵光义直接听得呆了,德昭、德林、德芳自然就是他大哥的三个儿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他大哥都未封太子,原来竟是这么个原因。赵光义的目光难以控制地落在了手边的天钺斧上,他不会忘记,当年他可是很轻易地就拿起了这柄天钺斧,就像他大哥一样。
赵匡胤见赵光义目不转睛地看着天钺斧,以为他不信他所说的话,立时笑道:“光义,不信的话,你拿起来试试?”说着,他便把天钺斧拿在手中,斧柄掉转递向了他。
赵匡胤的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是在赵光义听来,却宛如晴天霹雳。
他拿这柄天钺斧?这是试探?当年他买来这柄天钺斧,肯定会拿在手中把玩,难道他大哥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今日才摆下这鸿门宴?
柴荣、义社十兄弟、赵普……现在终于轮到他了吗?
赵光义看着在烛光下,莹白润泽的天钺斧,心中大为激荡。耳边传来赵匡胤的催促声,赵光义心胆俱裂地把手伸向了那柄天钺斧。他知道这件事其实很好处理,他只消在拿到天钺斧的那一刹那,做出手腕酸软的动作,便可以打消了他大哥的疑虑。
可就在冰凉的玉斧落入掌心之时,他的大脑不知道为何一片空白,竟连他大哥的手何时已经离开的都未曾发觉。
等他回过神时,骇然地抬起了头,正好对上了他大哥一脸复杂的神情。
完了,依照他大哥的心思,他肯定活不过今晚。
赵光义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念头,下意识地就举起手中的天钺斧,砸向了对面的人。
屏风上一阵烛影晃动,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一片刺目的血迹洒在其上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公元2012年。
“这么说,被猜忌之心控制的,其实是赵匡义本人?而不是赵匡胤?”医生听完了天钺斧的故事,不由得唏嘘不已。他的身体被扶苏占据,此时依旧是灵魂状态。老板为他找来了一个桐木人偶。梧桐是最轻的木材,传说凤凰栖梧桐,桐木自是最有灵气的。这个桐木人偶做得极其精致,人偶的关节都可以活动,身体是空心的,被嵌入了那枚水苍玉吊坠。传说这样可以为他养魂,这个桐木人偶只有人的巴掌大小,被老板放在衣兜里,倒是极为方便。
“没错,赵匡胤其实还留有金匮之盟,里面的金匮遗诏中,指明了赵匡义来接任帝位。”老板此时正站在一处荒郊野外的林子内,他手中拿着一个错金银藤蔓花纹的锦盒,盒中装着的自然就是那柄引起兄弟阋墙的天钺斧。
“啊?原来那金匮之盟不是赵匡义自己编造出来的啊?”医生还是有点历史知识的,当然这仅限于他念书时课本上提到的。
“赵匡义被猜忌之心控制,在烛影斧声中杀了自己大哥,随后又怕帝位不稳,杀了自己亲弟弟赵匡美,赵德芳也在之后不久去世,死的不明不白。李煜在赵匡胤在世之时活得好好的,结果赵匡义继位,李煜也被逼自尽。这才当真是猜忌之心大起,祸及左右……”老板淡淡地陈述着,心情平静。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这柄天钺斧从他的哑舍里流出,后来他又特意取回,这柄玉斧便一直在哑舍中封印了千年。
“这柄天钺斧是破除十二铜人厌气之一的帝王古董吗?可是为什么来这里?这并没有碣石吧?”医生也不知道老板现在是带他来到了哪里。他一直躺在老板的衣兜里不能随意动弹,直到一刻钟前才被放出来,搁在了老板的肩头,才能看得到周围的景象。
“压厌气也是要有顺序的,破除乾坤大阵,只能徐徐图之,一个月只能埋下一个古物。正月又称正阳,斧乃一国之权柄,埋在此阵眼之处,应该可以压其厌气。”老板淡淡地解释道,破阵容易,立阵难。当初秦始皇立了七尊碣石也是花费了若干年,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他不信这堂堂乾坤大阵,扶苏可以很快立成。
医生看着老板不知道如何动作,在他的脚边便出现了一个深黑的洞口。老板将天钺斧连着锦盒一起扔进了这个看起来好似无底的黑洞,许久都没有传来应有的响声。
老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挥了挥手便让脚边恢复了原样。
医生默然无语,下意识地觉得他即使问了,也不能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也能从老板放松的表情看出来,这天钺斧应该是派上用场了。医生试着动了动桐木偶的手臂,只能勉强举起手腕,他现在被困在这个不能动弹的木偶之中,当真郁闷。
老板像是感觉到了医生的不安,伸手调整了下桐木偶的姿势,让他更安稳地坐在他肩上。
引起兄弟阋墙的天钺斧……在四散飘落的雪花之中,老板淡淡一笑。
没有在这天钺斧埋入地下之前,让扶苏和胡亥那一对兄弟拿起来试试,真是遗憾啊……





哑舍(全集) 第44章 独玉佛

公元465年。
拓跋弘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他还是喜欢他们鲜卑一族的胡服窄袖衽袍,简单又干练,可是皇后喜欢汉服,今天派人招他晋见的时候,婢女便特意让他穿上这种宽袖儒服。
对了,已经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
拓跋弘看着面前的佛堂大门,怔怔地停下脚步。
三岁就被封储为皇太子的拓跋弘,今年才十二岁。他的父皇拓跋却在日前病逝,明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了。
虽然年纪还不大,但被称为幼而神武聪睿机悟的拓跋弘知道,身为魏朝的皇帝,是将要承担起多大的责任。
为什么父皇才二十六岁便狠心抛下他不管了,拓跋弘低着头,有些茫然地想着。
魏朝有着立子杀母的习俗,为了防止外戚妻族干政,当年三岁的拓跋弘被立为太子之后,他的母妃便被赐予了一条白绫。拓跋弘至今依旧记得,母妃那既自豪又眷恋不舍却又夹杂着几丝怨恨的目光。
他的母妃只有一个,所以尽管拓跋弘嘴上称冯皇后为母后,但心底却并不承认这个称号。
真是太好了,现在可以管她叫太后了。
拓跋弘自嘲地笑了笑。
“弘儿,汝来了?”佛堂内,传来一声温柔似水的女声。
拓跋弘一凛,又下意识地整了整袍服,才轻轻地推开佛堂的大门,浓重的檀香味扑鼻而来。
一个无限美好的女子背影随着佛堂大门的开启,缓缓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冯绮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面前,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宽袖短襟,下穿飘曳的长裙,在长裙外面还附加着一条紧束在腰间的短裙,把她纤细的腰肢完美地勾勒了出来。她如云的秀发只是简简单单地用一条白头绳绾在了脑后,带着一朵白色的绢花,垂下的一些发梢还带着焦黑烧卷的痕迹。
拓跋弘收回了目光,在昨日父皇按照鲜卑一族的习俗,进行焚烧生前衣物的仪式时,冯绮直冲了过去,打算与父皇同去。亏得从太武帝那一代就服侍皇族的内侍总管尚邪发觉,才把她救了回来,否则就不是烧焦了几缕头发那么简单了。
拓跋弘当时其实并不意外,父皇和冯后之间偕鸳效鸯的浓情蜜意,他这个最接近他们的人,其实是看得最清楚的。但他总是无法把冯绮当成他的母后。
忘不了自己的母妃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冯绮她真的没有大他多少岁。她的祖父便是前朝北燕的最后一位皇帝,被魏朝推翻后,她便作为罪逆之女,在很小的时候便入宫服役,被刚死了母妃的他看中,留在身边当了大宫女。可是这个十一岁就成为了父皇的贵人,十四岁就登上了中宫皇后宝座的女子,拓跋弘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她并没有生下父皇的孩子,还是觉得这样手段高超的女子,应该生下个太子,按照魏朝习俗被赐死得好。
隐约在久远的记忆中,在芙蓉花丛中,那个一闪而过的瑰丽面容……拓跋弘恍惚了一瞬间,依稀以为她还是那个服侍他的天真宫女,而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弘儿见过太后。”拓跋弘敛去眼中的复杂情绪,乖顺地拜服在地。
佛堂的大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带走了全部的阳光,整个佛堂内显得有些阴冷起来。
“弘儿,起来吧,汝以后便是这魏朝的皇帝,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年轻的冯绮充满了感叹,夜莺般的声音在空旷的佛堂中飘忽不定。
拓跋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冯绮,和她身旁的一个明显为他准备的空蒲团,挑衅般地反问道:“那佛祖就受得吾一跪?”
冯绮喟叹了一声,轻低螓首,默念了一句告罪,便扬起了头,眼中含笑地看着拓跋弘,纵容地笑道:“佛祖又不是人,自然受得起汝一跪。”
当看到冯绮的容颜时,拓跋弘的呼吸立刻一滞。冯绮的容貌是绝代风华,否则也不可能在只有十一岁的时候便让父皇破例纳入后宫。现在的她正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再加上几分丧偶的脆弱,几缕碎发垂落耳畔,一双凤目还带着痛哭后的微红,那张苍白精致的脸容,就连见惯了她的拓跋弘也无法直视,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无法阻挡地冒了出来。拓跋弘连忙跪在了面前的蒲团下,低头虔诚地向面前的佛龛叩了个首。他父皇信奉佛教,甚至修建了云冈石窟,所以拓跋弘对礼佛并不陌生,只是这间佛堂他从未进来过,但一时仓促之间,他也未有时间打量。
“弘儿,明日汝便会登基为皇,这间佛堂,也会属于汝了。”冯绮淡淡地说道。
拓跋弘听出她话中有话,不解地抬起头,却不经意间扫过佛龛上供奉的佛像,不由得呆住了。
原因无他,因为他分明看到,在袅袅的佛香中,那尊只有一尺高的玉佛居然是破碎的。一道无法修补的裂痕从佛像的颈部裂开,让一尊玉佛身首分离,就算是强制地摆在一起,也透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怪异。佛像的面容依旧是温润慈善的,但那裂开的痕迹却狰狞无比。
从来没见过有人会供奉一尊裂开的佛像。
拓跋弘惊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发现在这偌大的佛堂中,竟只是供奉着这一尊破损的玉佛。
“这尊玉佛,玉质出自独山,便被称为独玉佛。独玉乃四大玉之一,产自南阳,在商朝晚期便有开采记录。这尊独玉佛,是有人在多年前送给太武帝的。”冯绮转着手中的紫檀佛珠,微合双目,轻柔地解释道。她的面容秀丽娟美,面带慈悲的表情,更是像极了悲天悯人的观世音菩萨。
“太武帝?”拓跋弘闻言一愣,太武帝便是他父皇的祖父,他的曾祖父,是魏朝开国以来最负盛名的皇帝。可以说魏朝在太武帝的手中,终于统一了北方,结束了历时一百多年的十六国分裂局面,与南方的刘宋政权并立,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魏朝从此也被南人称之为北魏。太武帝威名远播,其中令南人尤其震惊的事件,却是“太武灭佛”的命令。
在太武帝的统治时期,所有五十岁以下的僧尼必须还俗,佛图形象以及佛经全部被击毁焚烧,许多年老顽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杀,整个魏朝上下,禁谈佛字。这样的举措,拓跋弘虽然不赞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刚刚一统北方,各地连年征战,百废待兴,自是没有多余钱粮去养着那些不耕作的僧尼。虽然佛法有利于愚民统治,但有些僧侣夸诞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杀伐果断,自是不能容忍。
这样的太武帝,居然还有人敢送他独玉佛?应该是颁发灭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着这破损的佛像,心想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坏的。
冯绮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么,轻笑一声道:“这佛像,是太武帝颁发灭佛令之后,有个年轻人送到他手上的。”冯绮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她当年的年岁也并不大,但那一幕却依稀记得很清楚,“那个人对太武帝说,灭佛令下得太过了,会遭到上天的报应的。如果能供奉这尊独玉佛,说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这……”拓跋弘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这番话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然后这尊独玉佛就被摔裂了吗?”
冯绮轻轻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那名年轻人当时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独玉佛,惋惜地说道,因太武帝身怀无上杀戮之气,所以这冤孽只能报应到他的后人身上。以后魏朝所有的皇位继承人,都无法活得太长久。”
拓跋弘睁大了双目,这也太荒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岁便英年早逝,本来想说些什么的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冯绮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话语中掺杂了些许茫然:“那个年轻人当时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后来却在行刑前无缘无故消失了。太武帝还大发了一顿脾气,因为事情太过于蹊跷,这独玉佛当年被汝爷爷,也就是后来的景穆帝偷偷收了起来。”
拓跋弘艰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很甜美的檀木香气,此时闻起来却有些让人难以呼吸。他知道这位景穆皇帝,还是在太子的时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后被追封为景穆皇帝。
“弘儿,哀家今日唤汝前来,并不是为了其他事。”冯绮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冤孽已经如同诅咒一般应验了两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着点。”
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后,便立刻废除了太武帝的灭佛令,不顾国库空虚,下令修建云冈石窟,肯定也是为了赎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声称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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