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只是巧合罢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时候,听到冯绮忽然吩咐了一句道:“弘儿,汝也不小了,明日登基之后,哀家便替汝选几个好人家的女儿吧。”
“……多谢太后费心。”拓跋弘压抑着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郁闷,低头应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冯绮飘忽不定的声音,伴随着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木鱼声,慢慢消散在缓缓闭合的佛堂大门之后。
拓跋弘默立在门外,反复琢磨着这句佛偈,不由得已是痴了。
二
公元467年。
拓跋弘低头看着襁褓中的新生婴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怀里的分量轻得几乎可以让人忽略,这孩子脆弱得就像是若他大力一些,便可以捏碎一般。
他今年只有十四岁,却有了儿子。
拓跋弘知道在鲜卑一族,像他这么大就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父皇也是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他的。拓跋弘看着在床榻上,面容秀丽却不掩疲惫的刘贵人,看得出她脸上的复杂神色。他知道,在大魏朝,后宫的女人都是怀着异常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受到皇帝的宠爱,又忐忑自己会怀上孩子。若是生得女儿还好,万一生了个龙子,还被皇帝看中,那么就必须依照大魏朝的惯例,立子杀母。
没有人会愿意死去,纵使为的是自己的儿子。
拓跋弘又想起在自己被立为储位之时,母妃那无法言喻的目光。
看着和某个人有几分相似的刘贵人,拓跋弘在心底默默地道了声抱歉,如果他怀里的这个孩子可以平安地活到两岁,那么他便是他的太子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让他们母子太过于接近的好。他不想让他的儿子和他有一样的痛苦回忆。
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刘贵人,拓跋弘亲自抱着儿子走出内室,正好看到一直在偏殿坐着的冯绮。
父皇已经过世了两年,冯绮还是依照汉族的习俗一直替他守着孝,浑身素白,穿着一件具有银丝绣花领口的交领直袖上襦,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下身是一条质料轻软的丝质长裙,拖曳直地,层层叠叠。她的眉目如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清愁,脂粉未施,却依旧美艳无双。
拓跋弘的脚步停滞了片刻,因为抱着孩子,所以并未像往常一样行礼,只是略略点了点头道:“见过太后。”
冯绮姿态无比优雅地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莲茶盏,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拓跋弘怀里的襁褓上,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去,柔声道:“来,给哀家看看。”
拓跋弘上前几步,便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檀香味道,不由得微怔。他知道她一直是在那个佛堂为父皇吃斋念佛,却没有想到连她的身上都沾染上了那么浓重的檀香味。
冯绮自顾自地接过襁褓,小婴儿可能觉得她身上的檀香味道有些刺鼻,不安地挥动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哭闹起来。
拓跋弘连忙把儿子重新接了过来,又后退了几步,果然小婴儿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立刻安静了下来。
冯绮绝美的双目中闪过一丝落寞,随后勾起唇角轻笑道:“看来这孩子和哀家无缘,罢了。”佛堂寂寞,越是吃斋念佛,往日琴瑟和鸣的回忆便越清晰,冯绮本想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但现在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如愿了。
拓跋弘微皱眉头,忍不住劝说道:“太后,汝也要当心身体。”他今年才十四岁,纵使天资聪颖,但掌控这一国的权柄,委实也是太过勉强了些。两年前他刚登基时,朝政大权操纵在车骑大将军乙浑的手中。那乙浑心怀不轨,经常扭曲他的诏命来诛杀异己。在仅仅四十多天内,他从车骑大将军升太尉、录尚书事,最后官居丞相,位居诸王之上,一手遮天,完全不把他这个年幼的皇帝看在眼里。
他不甘心受制于人,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斗不过乙浑。最后还是一直在佛堂念经的冯绮亲自出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乙浑的放纵,出其不意地密定大计,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谋反罪诛杀乙浑,随后宣布临朝听政。虽然她下了朝便休息在那空旷的佛堂内,这大魏朝的每一项政令,却都是由她发号出来的。
拓跋弘在心下苦笑,他虽然是她一手教导的,但无论是心计还是胸怀,都无法与她相比。
冯绮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转了转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柔声细语道:“弘儿,汝放心,只要汝有能力,这大魏朝还是会属于汝的。”冯绮温柔地看着已经长成了一名俊秀少年的拓跋弘,恍惚间微微出神,当年她遇见拓跋时,后者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拓跋弘又极其神似他的父皇,朝思暮想的人就像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冯绮一时间不由得痴了。
拓跋弘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随即又怅然一叹。他知道她在透过他,怀念着他的父皇。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见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脸。
每一次都这样,先靠近的人是她,而每一次先离开的,也是她。
拓跋弘的手臂不由得微微用力,襁褓里的婴儿像是有些难受,不安地扭动起来。拓跋弘一惊,立刻放松力道。
“弘儿,有没有给这个孩子起名字?”冯绮若无其事地拿起微凉的茶盏,喝了一口温茶。
“举其宏纲,就叫拓跋宏吧。”拓跋弘淡淡地说道。
“拓跋……宏?”冯绮微微颦起秀眉,觉得父子二人同用一个音节的名字,有些不妥。但既然拓跋弘如此说,她也总不能让他连为儿子取名字的自由都没有,只好轻点螓首道:“好名字,若此子能活过两岁,哀家便亲自教导他吧。”
拓跋弘看着冯绮盈盈起身,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就是她将在两年后把朝政大权归还于他。
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财色于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冯绮幽幽的声音伴着熟悉的檀香味划过他的耳际,直到曼妙的身形自廊道拐角处隐去。
拓跋弘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犹自出神。
三
公元470年。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拓跋弘艰难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便听到床边有内侍的惊呼声接连起伏地响起。感觉到自己的嗓子眼干渴无比,拓跋弘判断出来自己因为疮病感染,恐怕是昏迷有一段时间了。
“皇上,您刚醒,莫急。”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一边说一边扶着拓跋弘从床上坐了起来,熟练地在他的背后垫上了靠垫。
拓跋弘一抬头,发现竟是内侍总管尚邪,不由得微笑道:“尚公公,朕无碍,您也快去歇息吧。”尚邪自从太武帝那一代便在大魏朝皇宫当差,自己自小便多受他照顾,在心里也当他是个长辈,见他现在因为守夜而显得憔悴不堪,不禁颇为担忧。
尚邪把拓跋弘的被子盖好,又指了指他身边道:“老身不累,倒是太子殿下,一直守着陛下不肯入睡,刚刚才熬不住在您旁边歇下了。”
拓跋弘此时才看到自己的龙床上还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粉嫩嫩的脸蛋上挂满了忧愁,就算是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一双小手正死死地拽住拓跋弘的衣服。拓跋弘因为怕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所以在拓跋宏刚出生的时候就把他从刘贵人身边带走。再加上拓跋宏小时候根本受不住冯绮身上的檀香味,所以这小子就是拓跋弘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大的。而在去年拓跋宏两岁生日时,被立为太子,他的生母刘贵人被赐死,而冯绮也遵守了诺言,把拓跋宏接过去教养,并且放手了朝政。
“皇上,小太子一直亲自照顾您,连您身上的脓疮都是殿下亲自吸出来的。”尚邪递过一碗刚熬好的药汤,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拓跋宏,特意压低了声音。
拓跋弘的心中一阵暖意,接过药汤一饮而尽,竟都不觉得这难喝的药汤有多苦。他递还空碗,对尚邪摆了摆手道:“尚公公,你们先退下吧,我还要休息一会儿。”他知道若他不睡,这尚邪是绝对不会下去的。
拓跋弘重新躺下,看到那个全心全意地躺在自己身侧的小身体,忍不住伸手将他环在自己的怀里。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拓跋弘发现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好多了。待他睁开双目,就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发现他醒来之后,那清澈的眼瞳中分明透出了巨大的喜意。
“父皇!”拓跋宏的小嘴角飞扬了起来,尚公公果然没骗他,父皇确实没事了!
拓跋弘心情极其不错地揉了揉拓跋宏披散的头发,软软的,手感极好。“宏儿,这些天都在父皇这里,太后那边有没有好好请假?”
拓跋宏听到父皇提到冯绮,不禁小脸一冷,用小鼻孔轻哼一声道:“她现在可没时间理会孤呢!”
抚着拓跋宏头顶的手顿了顿,拓跋弘很少见自家儿子用这种语气说话,不禁皱眉道:“汝怎么这样说太后?可知尊卑否?”
拓跋宏像是被刺激到了,一对大眼睛立刻瞪得溜圆,脆声怒道:“孤不知尊卑?那她可知尊卑?在后宫与男人厮混,可是一国太后的尊卑?”
这句话就像是当空的一道雷劈到了拓跋弘的身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着自己恍恍惚惚地问道:“这句话可是谁教汝说的?”是了,许多人见不得他和冯绮两人和平相处,经常在他们的耳边嚼舌根,以期在斗争的缝隙中索取一些好处。宏儿这么小,他能懂得什么?
“什么谁教孤的?是孤亲眼看到的!那男人是南部尚书李敷的弟弟李奕,孤之前在宫廷夜宴中曾见过,只是不知他和太后居然是那样的关系!”拓跋宏虽然只有三岁,但自小在宫中长大,应该懂的都懂得,不应该懂的也都懂得。况且这件事在太后所居的宫殿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鲜卑一族并不把礼义廉耻看得太重,纵使是崇尚汉儒的冯绮,也只是穿穿汉人的服饰,口中念念佛经罢了。行事举止上,可完全没有半点汉家女子的矜持。只是这宫中服侍的人,不知道为何都极有默契地将这件事一直瞒着父皇。
拓跋宏告状完,正扬着小脸愤愤不平中,却见刚刚大病初愈的父皇默默地起身,招来内侍洗漱穿衣。那张俊逸的脸庞上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肃杀之气。拓跋宏隐约知道了为何没有人敢在父皇面前说冯绮的秘密,因为没有人敢承受天子之怒。但拓跋宏却又有些不太懂,父皇现在这样,可并不仅仅是因为冯绮淫乱后宫。
看着拓跋弘大步离去,拓跋宏愣愣地坐在床上发了一阵呆,随即才惊醒过来,连忙招来内侍快速为他更衣,便踩着鞋子噔噔噔地追了出去。只是当他奔入太后所居的宫殿时,却看到一地的鲜血,他的父皇正拿着一柄利剑,卓立在那里,剑尖上犹自往下淌着未干的鲜血。那个李奕正躺在地上,胸口一个血洞,已是了无生息。
拓跋宏白了一张小脸,此时他才发现,那李奕的脸容居然有几分与自家父皇相似,都是一样的年轻英俊,眉目深邃。拓跋宏生生地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感觉自己好像是发现了一个极其隐秘的秘密,所以并未步入殿中,而是怯生生地站在了殿外的窗户根下。
冯绮此刻正在佛堂诵经,在内侍的通报下快步而来,却在看到已然身死的李奕时,顿了下脚步。她已经不复三年前那个戴孝的素白模样,而是穿着一身宽松飘逸的酡红色绣金衣裙,腰间束着鹅黄色的宽带,宽大的衣袖和裙裾随着她的走动而急速飘动,竟是雍容气派华贵无匹。脸容上也扫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就算是拓跋弘也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冯绮,一时之间不由得愣住了,随后又想起她是为了谁才精心妆扮,不禁越发愤怒。
此时冯绮已经看清楚了殿内情况,绝美的脸容上划过一丝愤恨,随即又很完美地掩饰了下去。她看着拓跋弘手中依旧滴着血的利刃,淡淡道:“皇上大病初愈,为何不好好休息,反而要来哀家这里?”
拓跋弘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其实他不应该这样冲动的,他明明可以寻个错处,再徐徐图之,不怕这李奕没有好下场。
他真的只是想来看看这个李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但却在看到这个和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人时,克制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分明,和父皇最像的,是他不是吗?
分明,在芙蓉花丛中,最先找到哭泣的她的,是他不是吗?
分明,她最先想要依靠的,是他不是吗?
为什么就他不可以?
拓跋弘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道:“南部尚书李敷收受贿赂,被人告发,李奕刚刚拒不承认,对朕出言不逊,朕一时怒火攻心,失手了。”
冯绮扬起柳眉,讽刺地冷哼道:“皇上当真万事由心,当那御史台是摆设不成?哀家真不放心把这大魏朝交到陛下手中,看来明日哀家还是要临朝听政的好。”
拓跋弘面色一僵,知道今日之事他做得确实太过了,冯绮一怒之下,竟要收回才放手一年的朝政大权。
冯绮姿态优雅地蹲下身,不顾华美的衣裙在血泊之中沾染脏污,轻柔地用手合上了李奕那死不瞑目的双眼,然后便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去。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冯绮沾满血迹的衣裙在殿内留下了一道斑驳的痕迹,随即便在她的轻吟声中慢慢地变得干涸,成为一条丑陋的血迹。
拓跋弘一个踉跄,如同烫了手一般,大病初愈的身体再也拿不住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便掉在了地上,在空旷的殿内无尽地回响着。
四
公元471年。
“汝疯了!”冯绮一掌推开执政殿的大门,朝坐在书桌后面的拓跋弘怒目而视。
拓跋弘手中的毛笔纹丝未颤,继续行云流水地写完这句誊写的佛经,这才放下笔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冯绮。他发现佛祖真是个很好的归宿,自从去年他放下心情不去再管俗事全心礼佛之后,他的心平静多了。就算是再看到她,他的心湖也无法激荡起一丝涟漪,纯粹用欣赏的目光来看待面前的这位女子。
冯绮因为他的目光一怔,她早已经习惯了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用或倾慕或炽热的目光看着她,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平和冷静地注视着她。冯绮此时才意识到,拓跋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还有两年便可以按照汉人的习惯及冠,但现今坐在那里的男子,已经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帝王,就像许多年前,一直伴在她身边的拓跋一般。
冯绮拢了拢因为疾步而来飘落下来的几缕碎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却无法掩饰心中滔天的怒意:“皇上,汝今年才十八岁,为何居然想要禅位?”
拓跋弘摩挲着刚刚干透的佛经,微笑道:“朝政由汝打理,朕放心。”
冯绮一口气滞在胸中,他这是在抱怨她没有放权给他吗?可是擅自杀了她男宠的是他好不好?她难道还不许出出气?她想把这些话问出口,可是接触到拓跋弘平静如水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若是问出口,对方也肯定不会回答。冯绮咬紧牙根,声音就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汝就放心把皇位传给拓跋宏?他今年才四岁!”
拓跋弘依旧浅浅笑着道:“不是还有汝吗?”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神色。四岁和十八岁有区别吗?他宁愿当个闲散的太上皇,搬离这囚禁他前半生的皇宫,外面天高云阔,他又何必纠结于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呢?
皇位从来都不属于他。
权势从来都不属于他。
她……也从来都不属于他。
冯绮捏紧了手中的紫檀木佛珠,冷声道:“哀家最后问汝一次,汝是铁了心的要禅位?”
“是。”拓跋弘重新抬起头,笑得风轻云淡。
冯绮凤目中寒芒一闪,冷哼道:“那汝以后可莫要后悔。”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拓跋弘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随后自嘲地笑了笑,继续拿起笔誊写佛经。
八月,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在禅位大典上,拓跋弘亲手牵着才刚刚四岁的拓跋宏走上大殿,然后把他抱上龙椅。拓跋弘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历史上最年轻的皇帝,但肯定是最年轻的太上皇。
冯绮站在一侧,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凤纹衣袍,冷眼旁观,一张薄唇抿得死紧。
拓跋弘并未分神注意她,而是站在龙椅旁,摸着儿子的头顶,温柔地低声问道:“宏儿,怎么哭了?”
拓跋宏早就已经泪流满面,拽着拓跋弘的衣角抽泣道:“父皇不要孤了……”
“怎么会不要宏儿呢?只是父皇累了,宏儿一定能理解父皇的对不对?”拓跋弘黯下笑容,他知道自己此举是多么的不负责任,但他横竖在宫中也就是个摆设,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对权势也不是没有过需求,只是已经试过了,并没有冯绮做得好。朝中的那些势力纠葛,性格太过于简单的他,根本就无法弄得明白。这几年他们之间的冲突虽然都不大,但长此以往,必会形成无法挽回的惨事。冯绮需要的只是一个傀儡,那么还年幼的拓跋宏想必会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父皇……”拓跋宏依旧哭着不肯放手,他其他的不懂,却也明白,从今天往后,他父皇就要搬出宫去住了。他从小便是父皇一手带大,就算在两岁之后交由冯绮教导,可是后者却并不会让他留宿,他晚上也是回到父皇身边。可若是父皇出了宫,那他可怎么办?
拓跋弘用袖子一点点地擦干净拓跋宏小脸上的泪水,又一点点地扳开他拽着他衣角的小手指,硬着心肠,慢慢地在龙椅旁单膝跪了下去。从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另一边的冯绮冒着火的凤目。
是了,在几年前,她曾经教导过他,除了佛祖,可以不用再跪任何人。
可是这次不一样,他已经不是皇帝了,跪拜自己选出来的君王,又有什么不对呢?
拓跋弘执起拓跋宏的龙袍衣角,缓缓地低下头去,虔诚地在唇角轻吻了一下。
“参见吾皇。”
他把这个国家交给他了,虽然不是现在,但他相信,大魏朝会在拓跋宏的手中国运昌盛的。
“参见吾皇!!!”殿下的群臣也纷纷拜服在地,参拜声震天而响。
在整座大殿之上,只有冯绮一个人盈盈立在当场,神色莫名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衣袖中,揣着一张内侍从拓跋弘书房内拿过来的纸,上面反反复复写着的只有一句话。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冯绮揉碎了袖中的纸,绝美的脸容上闪过一丝愤恨。
他一定会后悔的……
五
公元472年。
拓跋弘负着手在庭院中赏着落雪下的红梅,悠然自得。
自打从皇宫中搬出,拓跋弘整个人就处在一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在自己的手中掌控着。他闭门谢客,完全脱离了朝廷,平日里只是抄抄佛经,赏赏院景,小日子过得轻松自在。虽然他才十九岁,按理说过不惯这种闲云孤鹤的日子,但这种生活他却喜欢至极。
“太上皇,宫里的尚公公来了,说有要事求见。”下人在院门口禀报道。虽然太上皇说了谁都不见,但他们都是跟在太上皇身边的老人了,知道尚邪公公是不可以怠慢的。
拓跋弘一愣,下一刻便转身朝前厅走去,他知道如果是普通事,尚邪定不会前来打扰他。他在回廊中越走越快,心中不好的预感渐渐扩大。
“太上皇!”在前厅不安地来回踱步的尚邪一见到拓跋弘,便抢到近前,焦急地说道:“太上皇,皇上被太皇太后叫去教导,不知道皇上哪里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被关在柴房里已经两天三夜了!据说,太皇太后根本就没有给皇上送过吃食!”
拓跋弘闻言整个人都懵住了,他从没想过冯绮居然会如此苛待拓跋宏,那孩子今年才五岁,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别说两天三夜,就算是关在柴房里半个时辰也挨不住,更何况还未进过吃食……
拓跋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间逆转,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穿着的是常服,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束在耳后,连马车都未来得及准备,叫人牵来匹马便朝宫中疾驰而去。
尚邪颤巍巍拄着拐杖,心中却忐忑不安地看着雪地之上的马蹄印迹,长长地叹了口气。
拓跋宏窝在黑矮的柴房中,嫌弃地看了下手中的肉饼,但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其实那个冯绮并没有对他怎么样,但拓跋宏却一点都不喜欢她,各种和她对着干。这不,被发配到柴房里反省反省,但这倒也是个好机会。
拓跋宏鼓着小脸,努力地咽下肉饼,心想着借此找父皇来看看他。自从过年的国宴之后,他都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父皇了呢!而且父皇那么虔诚地礼佛,他真的怕父皇一个想不开就出家为僧了。更何况他也没有说错嘛,冯太后是没有给他送过吃食,却并未阻拦他的内侍给他送啊。他在太后这边呆了两天三夜,尚公公不知道具体情况,不怨他往夸大了想象嘛!
听到外面通风报信的内侍学了一声猫叫,拓跋宏飞快地把手中未吃完的肉饼塞到了角落里的一堆干柴后面,再用手使劲拍了拍脸颊,然后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拓跋弘推开柴房的门时,就看到自家儿子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无助地蜷缩着,可能因为发烧而小脸通红,小身体时不时还因为寒冷而颤抖着。拓跋弘心中大恸,几步抢上前就把拓跋宏抱在怀中,带着他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寝宫宣太医诊治。
“父皇……您终于来看孤了……”拓跋宏睁开大眼睛,依恋地看着许久未见的父皇。
“是的,父皇来了。”拓跋弘听到他嘶哑的声音,更加心痛,抱着他的双臂越发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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