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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刘乐双目含泪,如果她可以选择,自然也不会肯让自己的女儿走进这囚牢一般的深宫,但她也毫无办法啊!他们的那个母后,又岂是听得人劝的?“弟弟,你听姐姐说。你可千万不要拒绝,外面的风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果你不娶嫣儿,嫣儿以后也别想嫁给其他人了。嫁进宫中来,至少也比嫁不进来的好……”
听着刘乐絮絮叨叨的话语,全部都是担心自家女儿,刘盈慢慢地松开了手,让姐姐的衣角从自己的手掌心滑落。
是啊,姐姐早就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只为他着想了……
“弟弟,姐姐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当年姐姐带你在林间逃难……”
刘盈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点头应道:“朕懂了,朕依汝便是。”
从“我”到“朕”的自称转变,让刘乐意识到了什么。但她只听到刘盈应允之后,便满足地松了口气,期期艾艾地离去。
刘盈凄苦地举起手中的漆盂,丝毫没发现这漆盂之中再也不会渗出清水。
他继续大口大口地喝着闷酒。
是的,他是可以保护嫣儿,虽然他不能当她真正的夫君,但有了皇后的头衔,也可保她一世平安。
可为什么没有人来为他考虑考虑……
心情悲戚之下,刘盈越喝越多,昏昏沉沉之间,多年前的一番话反复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当皇帝有什么好?
其父已经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其妻已经不把他当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当父亲看待,他会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谁都不信任,最后会孤独而亡。
这是一种惩罚……
刘盈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的惩罚?
空旷而寂寥的大殿之内,大汉朝年轻的帝王如同平日一样醉酒而眠。一个小黄门探头探脑了良久,终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捡起地上空空如也的漆盂,揣入怀中,悄悄离去。

公元前188年,长安,茶肆。
两个年轻的公子默默地饮着茶,听着一旁的客人们低声私语着自从汉惠帝意外驾崩后,吕后专权的种种。
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微微叹息,压低了声音道:“先生,多谢您出手相救。”
穿黑衣的年轻公子勾唇一笑,指着桌上的漆盂道:“若不是看到此物出售,吾也想不起来去见汝一面。”原来当年那个小黄门奉吕雉之命,从刘盈身边拿走这个漆盂,却并未砸碎,而是见之华美,偷偷到宫外变卖,辗转流落民间。
黑衣公子喝了一口茶,微眯双目道:“汝肯弃天下至尊之位,吾帮汝一次又何妨?”
刘盈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面前的这位公子神通广大,他今年已经二十三岁,可此人仍然像二十年前他们相遇时那般年轻。两人此时坐在一起,他甚至看上去还比他年纪大上一些。刘盈也不再提往事,能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爬出,他已别无所求。至于皇位,他觉得幼弟刘恒可继之,只是刘恒究竟最后能不能登基,他便没有能力去干涉,也不想去干涉了。
刘盈拿起桌上的漆盂,好奇地问道:“这震仰盂究竟是何来历?为何以前吾捧之有水,之后却渐渐干涸?”
黑衣公子放下茶杯,淡淡道:“可知周文王姬昌否?”
刘盈点了点头,他隐约还记得当年的事,这震仰盂与周文王姬昌写下的《周易》有关。
“可知伯邑考乎?”
刘盈又点了点头。伯邑考是周文王姬昌的大儿子,在姬昌还是西伯侯的时候,传说纣王烹杀了伯邑考,将他做成了肉羹赐给姬昌。姬昌即便知道这是儿子的肉羹,也迫于纣王的威逼,吃了下去。这是一段极为凄惨残酷的传说。
“周文王用木盂吃掉了那碗肉羹,痛苦难当。为了提醒自己这滔天血仇,他把木盂随身携带,恐其腐朽,后又在其上髹漆……”
刘盈像是被烫了手一般,立刻把手中的震仰盂放回桌面,震惊无语。
“便是这震仰盂。传说只有真命天子捧之,才会显出盂中的清水。而这清水,乃汝心中之亲情……”
后面的话不用说了,刘盈也能猜得到。盂中的清水摔落多次,覆水难收之……也造成了他现在头也不回地离去。
亲情亦如清水一般,看似可有可无,并不被人珍惜,平日喝起来的时候也仿若不觉,令人无暇在意。但若是久旱之后,却如同甘霖。可一旦干涸……
黑衣公子也收住了言语,沉默地看着桌上的那个漆盂。他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次这震仰盂的清水从盈满到干涸。可讽刺的是,上一个有资格捧着震仰盂的人,却并没有真正登基为皇过。
许久之后,刘盈收回了目光,开口询问道:“先生,吾此生已无他愿,愿追随先生左右。”
黑衣公子的眼神柔和了起来,再无当年曾为将军时的那股冰冷的杀气,点了点头道:“也好,汝随吾,找一个人吧,可能要找很久……”
“诺。”

公元2012年。
“这么说,其实那个汉惠帝根本就没有死嘛!”医生听完之后,动了动那双兔子耳朵。他实在是太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所以央求老板买来一袋巧克力,正在柜台上努力地把巧克力豆向外倒着。不能吃,看看也好啊!
“不,他死了。”老板平静地擦了擦手中的震仰盂,静静地低头看着。那时的漆器一般只取黑红两色,也是因为古时这两色最为尊贵。红色的艳丽而不漂浮,黑色的深沉而不暗淡,两者相配,相得益彰。尽管整个漆盂除了外面的云纹没有多余的纹饰,但依旧大气沉静,是不可多得的名器。
医生闻言一怔,手中的巧克力豆哗啦啦地散落开来,在柜台上噼里啪啦蹦落了一大片,还有好几颗掉在了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
老板放下手中的震仰盂,弯腰耐心地一颗一颗把巧克力豆捡了起来,又把柜台上的聚拢到一起,堆在了医生身旁。
“对不起。”医生小小声地道歉。他无法想象老板是怎样在这千年的时光中,送走一个又一个朋友的。看着他们被岁月日渐侵袭衰老,看着他们从少年变为白骨……医生忽然又有些伤感,也许有一天,他和老板也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道歉呢?是人都是要死的。”老板不以为意地勾唇一笑,拈起一颗巧克力豆,用绢丝帕擦了一下,顺手放入了口中。
“我是在为撒了巧克力豆而道歉!”医生恶狠狠地狡辩着。
老板微微一笑:“巧克力很好吃哦!”
“……可恶!”





哑舍(全集) 第51章 五明扇

公元1371年,皇觉寺外。
朱元璋脾气暴躁地看着漆黑的山林,身旁的御前侍卫们已经被他狠狠呵斥一遍了,这么多人居然都看不住一个和尚。
“快找!他逃不远的!”朱元璋怒不可遏,那个和尚身上有伤,更何况在黑暗的夜里,烛火是那么的明显。
侍卫们纷纷熄灭火把,凝神在幽深的山林中寻找那点烛光。
朱元璋望着这片寂静的山林,听着耳畔夜风吹过树枝而产生的声,慢慢地拧起眉。
他永远还记得他年少时,在伽蓝神殿偷看到的那一幕。
一根香烛蜿蜒而上的烛烟,在空气中氤氲聚成了一个体态轻盈姿容绝美的女子,而偷听了从她口中所说出来的话语,才使他能有了今日的荣光,成为了天下之主。
他已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了,为何那女子还不肯出来见他?
全怪那个小和尚!
朱元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小和尚,虽然年纪比他小很多,但在辈分上,算是他的师兄。
或者他意识到了,却并不在乎。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皇帝,是天下至尊,不再是和尚了。就连他以前的师父,也决然不敢跟他讨论什么辈分。
正心绪激荡间,朱元璋瞥见一抹烛光在不远处掠过,连忙想要指挥侍卫追上去。但他话刚说出口,就发觉他身旁的侍卫可能是因为都想将功补过,居然全都进了山林搜捕,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正想勃然大怒的朱元璋忽然收住了怒气,烛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那样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和尚,久经沙场的他难道对付不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便握紧了手中的柳叶刀,朝着那抹烛光追去。
在崎岖的山林间,那抹烛光在密集的树木后忽隐忽现,就像是一团跳跃着的精怪。朱元璋越追就越心惊,烛光一直都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速度并不慢,而一个受了伤濒临死亡的和尚,能有这等速度?
在朱元璋几乎要以为这是团鬼火,打算停下脚步召唤侍卫前来的时候,那抹烛光竟然毫无预警地停下了。
温暖昏黄的烛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默默地燃烧着,想起那名记忆中的美艳女子,朱元璋心脏狂跳,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拨开枯枝,慢慢地靠近。
而越走近,朱元璋就越心惊,因为他此时终于看清楚了,在香烛的旁边,居然腾空悬浮着一条赤龙。
黑夜中,这根香烛,被那条赤龙叼在口中,龙身在夜色中不断摆动。
一刹那间,朱元璋想到了无数神迹传说,难道说他真的是真龙天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的恐惧与兴奋,朱元璋又走近了几步,这才发现那条赤龙并不是真的,而是绣在黑色的袖口上。黑底红线,由于绣工卓绝,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
这条栩栩如生的赤龙,龙身蜿蜒盘踞在来人的右臂之上,龙尾正好是绣在右肩,而龙首绣在右手的袖口,就像是随时都能腾云驾雾而出一般。当夜风不断吹拂着那人长长的袖筒,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龙身不断摆动的样子。
朱元璋霎时间既失望又松了口气,复杂的心情顿时化为怒火,毫不客气地对那人怒斥道:“你是何人?怎能私穿龙袍?你可知这是要杀头的大罪?”朱元璋很暴躁,和这人黑袍之上的赤龙比起来,他身上龙袍的龙简直就是地上的猪狗,根本没法与之相比。
对于天子的滔天怒火,黑暗中的那人却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又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穿上那身龙袍?”
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一般,砸在了朱元璋的头顶,让他猛然一怔。
自从当上皇帝以来,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就是无法湮灭的自卑感。
他曾经是一个乞丐,又曾经是一个和尚,但他现在却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在他面前那些臣子们唯唯诺诺,谁知道他们心底里是不是在拼命地嘲笑他?又或者在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需要那根香烛,需要借助非凡的力量,才能安心。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按道理说香烛在他的手上,却完全照不到他的脸容,违背了自然常理。看着在猎猎的夜风中也燃烧得极为平静的烛光,朱元璋推测着,也许此人才是香烛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又呆又傻的小和尚。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把这身赤龙服穿得如此坦然。
想起之前他无数次尝试着把香烛拿在手里,却无端端地被烛火烧伤手,朱元璋把手从腰间的柳叶刀柄上松了下来,抱拳诚恳道:“重八无状,冲撞了先生。但这根香烛重八向往已久,还请先生割爱。”
烛光跳动了一下,但绝对不是夜风的缘故。
“这香烛与你无缘,莫强求了。”黑暗中那人淡淡地说道。朱元璋这才发现,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大概也不过弱冠之年。
朱元璋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他都不敢自称为朕,从牙缝间逼出声音道:“先生若要带着香烛走,重八自是无法强留,但那小和尚……”他刻意拉长了声音,满意地看到燃烧的烛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你想要如何?”那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无奈。
“全凭先生定夺。”朱元璋回答得极为爽快。话语之中未尽的意思却颇有些无赖,就是说咱也是明事理的人,但万事也要讲公平嘛!带走烛也可以,但也要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朱元璋说得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实际上心里却直打鼓。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脸色,更是让他好一番揣测,那跳动抖颤的烛光,就如同他的心绪一般忐忑不定。好在让他煎熬的时间并不长,少顷,那人便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物事朝他递了过来。
借着烛光,朱元璋看到了这是一柄折扇,而扇骨是不同寻常的牙白色。他下意识地接过折扇,入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的沉上许多,扇骨细腻冰凉,令人爱不释手。
“这是……”
“扇之始,并不是引风纳凉之物,而是用苇做成的权力象征,是上位者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与特权的仪仗扇。”那人徐徐说道,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听起来是那么的飘忽不定,“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尧禅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故作五明扇焉。”
“咳,先生,重八虽然学识不高,但也知道那五明扇应是一种很大的掌扇。这只是把折扇啊!”朱元璋忍住心中的不满,随意地把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扇骨厚重,扇面是洒金绢,富贵非常。而随着扇面的展开,一个端正四方的“明”字出现在朱元璋面前。
整个偌大的扇面就只有这么一个字,背面空白。但朱元璋却异常的喜欢,因为他建立的王朝国号为明。
“五明,五方为明。这把五明扇自然不是原来那把,只是扇骨是由那柄五明扇的残留扇骨所制。执此五明扇者可明他人说话之真伪,我想,这把五明扇会比人鱼烛更加合你心意。”那人平静地说道。
“这么神奇?”朱元璋怦然心动。都说人心难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想知道周围的人都对他是不是言行如一。眼睛一转,朱元璋立刻便对那人发问道:“到底是真是假?那我可要试验一下。先生,请问你是何人?”
黑暗中,那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在下只是一个古董商。”
朱元璋一愣,这答案可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而且手中的五明扇毫无异状,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皱了皱眉,朱元璋继续追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幽幽一叹道:“拿回人鱼烛而已……”
朱元璋一直注意着手中的五明扇,此时愕然发现扇面上的“明”字竟慢慢地在洒金绢上隐去!
那么就是说真话扇子没有反应,而说假话“明”字就会消失吗?
那他之前说的是真话,现在说的就是假话?
朱元璋急忙抬头,却见那人早已离去,远远看去,那抹烛光就像是被一条赤龙慢慢地叼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陛下!那个小和尚已经抓住了!”御前侍卫们满头大汗地追上来禀报,他们一不小心发现居然把皇帝给丢了,这下吓得魂飞魄散。幸亏陛下还没走远。
朱元璋再定睛看去,却见那抹烛光已经完全隐入了幽暗的山林中,再也看不到了。
意气风发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朱元璋心情颇佳地一挥手道:“算了,把他放回皇觉寺,好生对待吧!”

公元1390年,应天府皇宫。
朱允从大本堂徐步而出,在踏入中左门后,穿过华盖殿。在这个像一座亭子一般,四面出檐,渗金圆顶的大殿侧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奉天殿的大门敞开,刚刚下朝的王公大臣们纷纷鱼贯而出。
看着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劫后余生或精神恍惚的表情,朱允在心中暗叹一声。
皇祖父最近处置了李善长,以谋反的罪名。朱允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也知道那位已经七十七岁的老人在退隐交还相位之后,就一直韬光养晦,安心休养晚年,绝不会有那种谋反的念头。可就在前不久,李善长被家奴告发而被杀,受牵连的有数名位高权重的侯爵,经过锦衣卫的调查,这件案子一发而不可收拾,到现在受到株连的官员高达三万余人。
据说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好多把,刑场上流下的鲜血都浸染了地上的石砖,怎么都清洗不掉,就连天上下的皑皑白雪,也覆盖不了那种惨状,落地之后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整个大明帝国的朝廷上下都噤若寒蝉,这不是没有先例,十年前影响颇大的胡惟庸案,就有一万五千余人被杀。而现在的李善长案牵连更多,谁也不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会持续多久,听说每天来上朝的大臣们都会和家人们说好遗言,也许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朱允从小被父亲朱标精心教育,无论言行都学习着父亲,相信仁德才是治天下的手段,皇祖父这番作为,在心底里他实在是无法认同。
而他的父亲,自然也是无法认同的,父亲昨日在御书房因为李善长一案顶撞皇祖父,他也有所耳闻。他本不想在其中有所瓜葛,但今日大本堂上又少了几名学子,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程聪,这让他实在是按捺不住。
待上朝的大臣们各自前往官署,朱允确定今日并无大臣在早朝上被迁怒斩首,便确定了皇祖父今日心情应是不错。放下了心,他掉头捡了条路往御书房而去。一路上所遇的太监宫女均侧身低头向他行礼,连侍卫们都没有一人敢拦阻他。他们这些在宫中行走的人好像更能体会到外廷的动荡,连那些高官贵族们都朝夕不保,更何况他们这些下等人。
朱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御书房,守在门外的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太监而聂,朱允和他低声问了好,后者极是受用他这种态度,温和地让他先进了暖阁等候,再快步走进去通报。朱允站在剔红锦地嵌百宝屏风外,隐约可以听到御书房内皇祖父的声音,不一会儿而聂便走了出来,朝他点了点头。
朱允察言观色,觉得而聂的表情平和,便知今天皇祖父的心情确实不错,这才放下心走进去给皇祖父请安。
朱元璋今年已经六十三岁,是知天命的年纪,但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事必躬亲。朱允请完安后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父亲果然也在御书房内,而坐在御案之后的皇祖父依旧手中拿着他那把扇子,不管现在已是天寒地冻,从不离手。
“允,你来得正好。”朱元璋慢慢地摇晃着手中的折扇,带起的风让他的胡须缓缓飘动,双目微闭,看上去平静而祥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大明帝国的主人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只听他徐徐说道:“你今年已经十四,在大本堂学了那么久,也应该懂点朝堂上的事了,你觉得李善长一事如何?”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但朱允既然主动来这里,便早备着被皇祖父提及此事。所以迎着一旁父亲担忧的目光,朱允平静回答道:“皇祖父行事自有道理,只是牵连的人太多,恐怕会有违天和。”
朱元璋摇动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一线,不知喜怒。
朱允此时却已经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件东西。
这里是大明帝国最豪华的宫殿,殿顶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镶金的天花藻井,撑殿的圆柱重檐上都盘着金龙,脚下踩着的是波斯长毛地毯,桌上摆着的是绛州澄泥砚、彭氏湖州笔,还有洪武年间新烧制的洪武青花瓷笔筒等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器物,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一根荆棘摆在御案之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寻来的。而皇祖父为何会派人寻此物?那必然是想要说明什么。
朱允本就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自是不会认为皇祖父这是要谁负荆请罪,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着朱允脸上的表情,见状便问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标心中一阵紧张,他和父皇刚下朝,还未言及于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意思,但儿子毕竟年纪轻,他怕他会应答出错。
只听朱允温文尔雅地缓缓说道:“皇祖父选的这根荆棘,代表的应是大明帝国。现在帝国初建,根基不稳荆棘丛生。皇祖父的意思,应该是想把这根荆棘上面的刺都拔掉,让父亲比较容易地握在手间而不受伤。”还未变声的少年声音显得有些稚嫩,但听上去却是令人无比舒服。
太子朱标提起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儿臣诚恐。”
朱元璋此时却并不在意朱标的表态,而是合上折扇,隔空点了点那边的朱允道:“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朱允垂下眼帘,紧攥拳心用刺痛来给自己以力量。他听到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确认你砍掉的都是荆棘,而不是未来有可能生出的枝丫,甚或有可能是以后的枝干呢?”
太子朱标狠狠地吃了一惊,随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其中有着担忧又有着自豪。
毕竟这样的话语,也就只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才能说得出。
朱元璋并未动怒,反而欣赏地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孙儿,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另一个问题:“今日你来这里,是为了你的父亲?还是为了那些官员?或是别的什么目的?”
朱允的身躯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说是为了担心父亲触怒皇祖父,也可以说是不忍皇祖父杀孽太重有违天和,甚至还可以用四书五经中大段大段的道理来驳斥于他。但他忽然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永远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说谎话。
所以,朱允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的同窗程聪今天没来大本堂上课……”
朱元璋慢慢地展开折扇,像是很满意孙儿的回答,微翘唇角点点头道:“朕知晓了,明日便让他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晌,这才郑重地说道,“至于你说的如何分辨荆棘与枝干,总有一天朕会让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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