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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此时坐在陆子冈身旁的老板却站了起来,从他面前走过,直接往那边陈淼进去的休息室走去。当然,他这一动,身旁的扶苏和胡亥也跟着去了。
馆长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马上生龙活虎地说道:“失策了!这主家肯定有压箱底的东西没拿出来拍卖!”说罢连忙站起身,一深一浅地追着老板去了。
唐教授肯定也不会落于人后,立刻跟上。陆子冈又默默地在心中吐槽了,原本陈淼一人行动倒不显眼,他们这一行六个人,这么大动静,绝对引人注目。不过好在此时会场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倒也没引起什么风波。
休息室其实并不小,门打开之后,里面大概有一间会议室大小,还有一个长桌。陈淼本来暗自欣喜自己眼光独到,正在和休息室中的一位小姐套近乎时,却愕然发现门一开,陆续进来了五六个人。
“好啊!老陈,你居然想要吃独食?可被我抓到了吧!”馆长嘿嘿一笑,无比得意地在陈淼的对面坐了下来。
陈淼苦笑地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道:“我这不是知道有件东西没拿出来拍卖嘛!所以过来问问。”
“是什么东西?”唐教授落座后,也感到好奇。不过他礼数周全,倒是先向那名女子递了张名片,相互通报了姓名。
这位女子姓张,并不是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后人,而是一位律师。她大概三十多岁,瓜子脸,一副干练精明的模样。陈淼一听便泄了气,他和一个律师谈也谈不出什么花样来,原来他还以为是那位老先生的后人呢!看来对方真的连面都不愿意露。
“咦?看你这表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馆长也来了兴趣,他们这些人都见过太多的古董了,能让陈淼这样的人失望成这样,那该是什么样的古董?“不会是什么高山流水的古谱吧?”馆长取笑了一把,因为陈淼痴迷于各种古书,当然琴谱也是算在内的。
这时他们闲聊着,那位张律师已经起身走到老板那些人之中递交名片了,这些都是社交礼仪,他们也浑然不在意。
陈淼抹了把脸,重新恢复了冷静,淡淡一叹道:“是一枚免死牌。”
“免死牌?”馆长和唐教授同时一震。
免死牌是老百姓在世俗之间的说法,真正应该称之为“丹书铁券”或者“丹书铁契”,是古时候皇帝赐给功臣,世代享受优遇或者免罪的信物。因是用丹书写铁板上,故名之丹书铁券。而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便将铁券从中剖开,朝廷和诸侯各存一半。最早是由汉高祖刘邦颁发,后来各朝皇帝相继效仿,成为了奖赏功臣诸侯的一种福利。民间戏曲传奇小说中也多有描述,因为其有着免死的权力,便称之为免死牌。
虽然历史上被颁发的免死牌无数,但在岁月中,这些免死牌或破碎或失传或直接被后人抵用掉让皇室回收,所以留传下来的并不多。当今最早的免死牌,是五代吴越国王钱缪铁券。
想到这里,唐教授就难免得意了,因为这块钱缪铁券现在就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他带着炫耀的语气问道:“这丹书铁契在梁代时用银字填字,隋代时用金填字,明代时仿唐制。老陈,你可见到过那块免死牌?是何形制?”
陆子冈分了一半心神在听他们聊着天,另一半心神却在注意着老板的动静。他见那名张律师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老板,后者略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这是在搞什么?陆子冈不敢擅动,眼睛使劲地睁大着,都快要抽筋了。
耳朵里却听那陈淼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丹书铁契始于何时?”
馆长呵呵一笑道:“好你个老陈,居然还来考较起我们了。《汉书》上记载,汉高祖刘邦登基后,‘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这丹书铁契一词,便源于此。只是后来多被称之为券了。”
陈淼点了点头,脸上做出高深莫测之色,缓缓道:“我虽然未见过大佬所藏的那枚免死牌,但听见过的朋友说起,那枚免死牌是真正的丹书铁契。”
“当真?!”馆长和唐教授都吓了一跳,随即都不信地摇了摇头。
真正的丹书铁契,那就是刘邦亲自颁发的那一批,离现在都两千多年了,根本不可能还存在。那刘邦大杀功臣,那些功臣连后人都没有,又如何传承下去?这造假造得连陆子冈也各种不信,但他此时却看到休息室另一边,那个张律师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了老板。老板在打开确认过之后,便在文件上签了名。陆子冈骇在了当场,因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锦盒内正静静地躺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
不会……这么夸张吧……
陆子冈目瞪口呆,等他重新回过神时,却见老板等三人已经离开了休息室,张律师陪坐在馆长等人左右,含笑地听着他们争论不休。陆子冈张了张嘴,后又默默地闭上了。就当他什么都没看到吧,并且老板他们离开了也代表着麻烦的远离。
只是他实在是太好奇了,那锦盒中的铁板是不是传说中的免死牌啊?陆子冈好奇得抓心挠肝。

远处雄伟的城墙上旌旗招展,街道两旁站满了迎接他的官兵和百姓。他端坐在马背之上,在缓慢的颠簸摇晃之中,细细观察着那些官兵与百姓的服饰,才确定现在是在他当年入洛阳参加刘邦登基的场面。官兵们身上的盔甲还算齐整,但手中的兵器却残缺不全,百姓们虽然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但在经历了秦二世的暴政和乱世的动荡后,个个面黄肌瘦。
但他们的眼中却透出夺目的光彩,那是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
纵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乱世了,却还是在看到这样期许的目光时,会忍不住情绪激荡。
可这股热血,却又转瞬间冷却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两千多年前的画面了。
马匹顺从地在御道上前进着,在进到城门没多久,便见到了一人在群臣的簇拥下,徐徐走来。那人面留美髯,鼻梁高耸,额头突出,多年前便被吕雉的父亲一眼相中,说是有龙颜之相。
他快步下马,已经无法回忆起当年此时的心情,只是按照周礼打算行跪拜之礼。
当然,这也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对方一个面子,尽管面前这人已经登基为皇,但也绝对受不住自己一拜。
果然刘邦快步抢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哈哈一笑便领着他朝大殿而去。
簇拥着他的若干功臣们,浑然没有臣子的自觉,大声说笑者,引吭高歌者,窃窃私语者均有。他冷眼旁观,发现刘邦的笑容有些僵硬,显然是对此极度不满,只是隐而未发矣。
登基仪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变得蒙而且虚幻,周围的声音也都混沌而且模糊,他站在那里浑浑噩噩,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
他曾经梦想过无数回这样的场面,但现在,站在丹陛之上的,却不是他期待中的那个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句话非常清楚地传入到他耳中。
“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黄门令的声音极有穿透力,他每念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排众而出,躬身站在丹陛之下。他也如同木偶人一般,站在萧何的后面。
当年的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决定离开的呢?明明一开始还是很想为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做些实事的。
记忆有些混乱,他垂着头犹自思考着,忽然手上一沉,一块用朱砂书写的铁板落入了掌中。
“陛下剖符作誓,赐丹书铁契,于金匮石室之中,藏之宗庙……”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是了,是这时候开始的……
手里捧着锦盒的老板,看着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不由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这东西对他的影响,要比他想象的更深。
老板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一直走在他身侧的扶苏。
这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因为在最久远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是追随着对方的背影,始终恪守君臣之道,主动落后半步。
从未有过这样并肩而立的情况发生。
老板难免有些晃神,但片刻后就找回了神智,从容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拿回来而已。”
扶苏的眼中精芒一闪,去年他们两人重逢之际,他曾听老板提起过当年之事,闻言便猜到了这免死牌的来历。竟是刘邦亲自颁给韩信的丹书铁契吗?
扶苏话虽未说出口,但老板却已知他的疑问,便点了点头道:“没错,确是刘邦所制。当年其他王侯的丹书铁契均没有免死这一条赦免,独独赐予我的有。我便知他已深恨我许久了。”
“如果是我,断然不会这样对你的。”扶苏喟叹一声,无比的怅然。
老板抿紧了唇,这次却一言未发。他手中的免死牌,也属于帝王古董。只是这个古董代表的,是帝王的背叛。
帝王的契约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文,就算是用最坚固的铁铸成,也会轻易地被摧毁碎裂。
世人皆道,兄弟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同富贵。当年这丹书铁契发下来,铁契还崭新得闪闪发亮,刘邦的屠刀便已经落下。
所以丹书铁契在之后便不被称之为“契”,而是“券”这种充满交易意味的字眼了。
而帝王的背叛,重点其实并不是“叛”,而是“背”。
那种表面上笑语盈盈,暗地里却擦亮屠刀,才是最可怕的。
刘邦为每个功臣都颁发了半块丹书铁契,然后自己留下了另一半,藏在金匮石室之中。表面上是和睦如初,私下却如鲠在喉,待帝国安定之后,便按着那些免死牌上面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地除去。
这根本不是免死牌,而是催命牌。
也许是当年的他还太年轻,即使是早就看穿刘邦这个人的本质,断然离去,心中却也难以释怀。他手中的这块免死牌,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无数次他都可以重新收回哑舍之中,但他还是置若罔闻,直到今日不得已而为之。
老板不想去想扶苏这句话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深意,感觉着口袋里的兔子玩偶挣扎着要爬出来,老板连忙腾出一只手把医生重新塞了回去,面上平静自若地淡淡道:“我先走了。”
扶苏也并未说什么,看他穿得单薄,便解下自己脖颈间的羊绒围巾,仔细地替他围好。他的视线落在了老板身上灰色的毛呢大衣上,在发现这件大衣是他去年寄居在哑舍时穿的后,俊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板的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静静地离开了。
胡亥紧攥着拳头,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皇兄,那免死牌岂不是帝王古董?为何就让他如此简单地拿去?”胡亥今日前来,还以为皇兄是终于打算出手干扰老板的计划,结果最后他却什么都没有做。
扶苏的嘴角轻轻一翘,若无其事道:“如果你很想要一样东西,那么就放他离开,等他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永远拥有他了。”
“……”





哑舍(全集) 第53章 青镇圭

扶苏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竹简,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他再一次地抬起头看向毫无动静的殿门外,极力抑制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
今日,是那名少年来向他觐见的日子。
虽然父王什么都没有说,但扶苏明白,这是父王看好的股肱之才,是为他而准备的。
只是既然已封那名少年为上卿,又不声不响地丢到他这里来当侍读,这样一捧一摔的折腾,难不保那少年会有什么怨气。
扶苏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简,淡淡地勾起一抹笑容。
是啊,这又是父王的考验,如果他能收服这名少年,那么他就将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王则会认为他没有继承王位的能力。若为王,那必然需要有驾驭臣子的能力,否则又怎配为“王”这个字?
要知道,他的弟弟们可一直都对他虎视眈眈。
“公子,甘上卿到。”殿门外传来内侍顾存低沉轻柔的声音。
扶苏并没有在顾存说话之前,听到半分衣袂摩擦的声音,也就是说,顾存在外面已经站了许久了,故意延缓通报。
很好,不愧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内侍,完美地领会了他的意思。扶苏低垂眼帘,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铺好桌上的竹简,撩袖伸手拿了一根蒙将军送给他的毛笔,沾了些黑石脂,悬起手腕,在竹简上慢慢地书写起来。
不同于竹片沾漆书写的生硬晦涩,兔毛所制的毛笔书写时行云流水,扶苏已经预感到,这种毛笔将要在书法史上掀起何种改革风浪。他现在所书的笔体,就已经不同于笔体粗细一致的篆体,而是随着笔锋走势,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
扶苏心情舒畅,写了几句《周礼·大宗伯》,才缓缓地说道:“宣。”
“诺。”顾存在殿外应声而去。
不多时,扶苏就听到殿外传来玉环佩叮咚作响的清脆声。
《礼记·经解》有云: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从殿外由远及近的环佩之声,便能听得出来人走动的速度不徐不疾,显然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显得有任何的浮躁心急。
扶苏握笔的手顿了顿,但却并未搁下,就算来人已经步入殿中,向他长揖见礼,他也没有回应。
殿内的声音随着来人的站定,而变得重新肃静起来,玉环佩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而扶苏也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心平气和地把这卷竹简写了下去。
很好,他最喜欢聪明人。
直到最末的一张竹片都写满了字后,扶苏才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
殿中那正站得笔直的少年,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说他是少年,其实还未到,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黄口的孩童大上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岁一般。还未到束发之年的少年却穿着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镇定与骄傲,简直让人想要发笑。
扶苏伸手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脸上的笑意掩饰了下去。这个少年确实是可以骄傲的,只有十二岁的年纪,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这等能力,就算是自视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做到。
“坐。”扶苏挥手指了指一旁的案几,少年微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
“甘上卿,汝对孤可有所不满?”扶苏看着少年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开口问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经是秦国的左丞相,却因为受人排挤,而逃离了秦国,最后客死魏国。他很想知道,这少年对于秦国,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要弄清楚这少年是不是可以养得熟,若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没那闲工夫伺候着。
“并无不满。”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无比镇定严肃地说道。
“那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入宫侍读,汝可有异议?”扶苏的声音放缓,他其实也没比少年大几岁,在启蒙之后,对他影响最大的,自然就是他的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在模仿着对方。例如这种平缓的说话方式,也是学习自他父王。虽然没有任何声色俱厉,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和气势。
“谨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应下,并无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地应允后,直接站起身踱步到扶苏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开始侍读,公子写的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维的话语说得极其自然,随即便自来熟地坐在了扶苏身侧,把案上的竹简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欣赏着。
扶苏被少年的这番举动哽得不轻,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但显然对方要比他更认得清形势。
“公子所书的,是《周礼·大宗伯》篇。”少年显然博闻强记,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处,话题一转道:“公子可是有感而发?”
扶苏抬起头,发现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柜阁上。扶苏不用回头,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静静躺在锦盒里那片尊贵黑绸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镇圭。
“以青圭礼东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读着竹简上的文字,“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镇,安也,所以安四方。”
镇圭者,盖以四镇之山为饰,圭长尺有二寸。天子冕而执镇圭,亦所以镇安四方。青色的镇圭,可以说代表着天子的礼器。少年的目光从竹简再次不可抑制地转移到青镇圭上,他几乎可以从上面的篆体纹饰刻画分辨得出来,这是周朝天子代代相传的青镇圭。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青镇圭,会在公子扶苏这里?难道是秦王从哪处得来,然后赏赐之?
少年想到了此点,清澈的瞳孔微缩了一下。这说明,秦王已经属意了下一代的继承人?
扶苏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少年脸上的表情。这枚青镇圭是他特意放在此处的,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顺的光明未来。
虽然父王赐予他青镇圭的举动,大抵还是帝王的考验之一,例如让他的诸位弟弟们眼红心跳抓心挠肝,以至于上蹿下跳地给他使绊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借此礼器,狐假虎威一番。
扶苏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慢慢地在案几上铺好,再次拿起了那根兔毛笔,口中淡淡问道:“何为圭?何为臬?”
“圭者,双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测土深,测日影,正四时,以求地中。陈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国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得一板一眼。圭臬两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物事,但这两种物事却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测丈量土地时必须使用的工具。长此以往,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说。
扶苏手中的笔开始在竹简上落下,但却并不妨碍他一心二用,只听他继续问道:“那何为圭臬?”
少年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一个词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例如度量,例如权衡,又例如绳墨等等。他看着扶苏优雅地书写着,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缓缓道:“法度,规则。”
扶苏眼睛都未眨一下,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
少年闻言怔忪,根本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刁钻的问题。即便他能随便根据他的这个问题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并不是那样的敷衍。
半晌身畔都没有声音传来,扶苏很满意少年的反应,他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时,请准时。”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有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威势。
少年此时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说明日起入宫试读,他今天还没有资格坐在这里。顿时锦衣内里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别。
直到少年倒退着走出殿外,扶苏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张竹简写到最末一片,扶苏才搁下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能在对方的心中种下一颗名为质疑的种子,今天的发挥当真不错。
迟早,这枚种子会开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从心间拔去。
扶苏摸了摸光洁的下颌,还很稚嫩的俊秀脸庞上伪装的镇定气场全然崩裂,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愧他排练了好几次啊……

扶苏虽然在看着军事情报,但多半的注意力还是在身侧整理竹简的少年身上。
这位表面恭敬,事实上内心无比倨傲的少年,已经成为他的侍读有一段时间了。扶苏越是和他接触,就越是震惊于他渊博的学识,也越好奇他究竟师承何处。一想到最近宫廷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扶苏心底也是各种不舒服。
说到底,他的年纪也不是很大,城府还没有那么深。
更何况,如果真正想要把一个人收为心腹,就没有必要在对方的面前还掩饰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要怎么问出口呢?
扶苏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都是由快马交接送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会命人复制一份,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并不是想要这个还未束发的公子扶苏能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只是在潜移默化地培养他执政的能力。
正忍不住把眼神从写满情报的竹简上,转移到身侧的少年身上时,扶苏忽然发现那少年居然转过了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扶苏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定定地看着他。
少年还很稚嫩的脸庞上一片沉静,只听他淡淡地开口道:“若是公子想问宫中的流言,请尽管问。”
这样的机会,扶苏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问道:“孤听人传汝曾是罪人吕不韦的门客,可有此事?”
少年淡薄的唇轻蔑地一勾,缓缓道:“公子居然信?吕相去时,臣才几岁?何来门客之说?”
扶苏自然知道这种流言荒诞不经,可无风不起浪,他顺势继续追问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卿之祖父曾离秦国,封地被夺,那……卿居何处?”扶苏一字一句地斟酌,生怕有所冒犯。
但虽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闻言,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紧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双目中的情绪。“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厦将倾,万劫不复。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有今日。”
“师父?”扶苏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对于少年口中那个师父的兴趣。能将一个孩童调教成秦国上卿,那本人又将是如何的惊才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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