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那个坏书生

见她确实没什么大碍，燕璘这才扭头看向一旁的小二：“怎么回事？”
“那些人喝酒不给钱，还对我们老板娘出言不敬……”
燕璘一听就皱了眉：“便宜他们了。”
女子却摇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示意他在一旁的桌子上坐下，然后飞快地走进里屋拿出了一坛酒，放在他面前。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这酒，我请。”
看着她写在纸上的话，燕璘也不客气，朗笑一声就拿起那酒给自己倒了一碗：“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这人没别的嗜好，就爱时不时喝点酒。
高兴的时候要喝，不高兴的时候更要喝。
女子好像很了解他的习性，闻言便笑着对他行了个礼，起身欲走。只是起身的时候，裙摆却被凳子上的木屑勾住，因此整个人不由踉跄了一下。
飞快地侧过身低下头整理好衣裳，她这才抬头，不好意思地冲燕璘一笑。
燕璘正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双眼微眯，放下了酒碗：“老板娘若没事的话，不如坐下聊聊天？咱们认识也不少时间了，算得上是朋友了吧？”
女子一愣，似有犹豫，可看了看被砸的乱七八糟，如今空无一人的酒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燕璘看着她，没有说话。之前他还有些不大明白自己最近为什么老往这个平民百姓才会来的小酒馆跑，这会儿他好像明白了。
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
她身上……有着一种叫他觉得熟悉的气质。
而且，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可她显然不想被他发现，所以每每都不敢与他对视，总是很快躲开。
那时他虽心中有些好奇，却因她妇人的身份不愿也不便多探究，可这会儿，想着方才她低头的那一瞬间，莫名叫他觉得眼熟的侧脸，他到底是不经意似的开了口：“来了这里这么多次，怎么都没见到老板？”
女子愣了下，很快提笔写下几个字：他去世了。
原来竟是个寡妇？
燕璘一愣，而后忙道：“对不住，我就是随口一问。”
女子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燕承便不再探问她的私事，只话题一转说起了见闻趣事。
女子静坐在一旁，一边为他倒酒一边偶尔提笔回应他，笑容娴雅恬淡，眼底星芒熠熠。
心里头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浓，燕璘若有所思。
突然，有人从外头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九娘子，你家里头出事儿了，快回去看看吧！”
女子惊得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焦急。
“我先失陪了，对不住，公子自便。”匆忙地写下这几个字，她就跟着那人走了。
看着那因为凌乱而显得与上面所写有几分不一样的字迹，燕承放下手中的酒碗，猛地眯起了眼睛。
这字……瞧着也有些眼熟啊。
抬头喝掉碗里剩下的酒，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燕璘无声地跟了上去……
虽心里已隐隐有了些猜测，可看清楚屋里之人的一瞬间，燕璘还是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虽只见过一面，但他还是可以肯定，那九娘子怀里的男孩儿……就是郑婉容的亲弟弟！
郑婉容……九娘子和郑婉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郑婉容的弟弟会在这里？她不是刚养好伤就带着弟弟与母亲回青县老家了吗？
男孩好像是受了伤，此刻正哭得可怜：“阿姐，我好痛，呜呜呜……”
“不哭不哭，泳儿是男子汉，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伤就哭鼻子呢？来，你告诉阿姐，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是谁欺负你了，嗯？”
这个声音……
九娘子……分明竟就是郑婉容！
她竟没有带着家人回青县，而是易了容貌留在了京城？为什么？她想做什么？
燕承一下子沉了眼。
“隔壁的柱子……他们，他们都欺负我……阿姐，我想回青县了，咱们回青县好不好？”
女子猛地顿住，许久之后才红着眼，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泳儿，对不起……是阿姐自私了，可是……可是，若是回了青县，我就……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燕承猛地僵住。
“阿姐……他是谁？”
伸手将弟弟搂在怀里，女子摸着他的头，流着泪笑了：“他啊……他是一个大英雄。”
“大英雄？”小男孩被吸引了注意力，终于不再哭了，“阿姐为什么要见那个大英雄？”
“因为……”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因为阿姐的心在他那里啊，若是永远无法再见到他，阿姐……会死的。”
男孩慌了：“不！我不要阿姐死！可是阿姐，为什么你不去他那里把心拿回来呢？他不给吗？”
“不。”这一次她答得很快，“因为阿姐不想叫他不开心。阿姐以前……做了不好的，叫他不高兴的事情，所以他见到我会不开心。”
“可是，可是这样阿姐会死的！”
女子笑了，半晌才擦去腮边的泪，喃喃道：“不会的，对于阿姐来说，只要能够远远地看着他，偶尔与他说上一两句话，就足以有过完一生的勇气了。”
说不出这一刻心里是什么感觉，燕承静静地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转身离开。
好多天以后，他又出现在了那个酒馆里。
九娘子依然笑着为他送上了酒，依然在他出言邀请的时候坐了下来，可她始终不太敢看他。
仿佛怕被他看出什么似的，一直低着头，噙着笑，沉浸在自己小小而满足的世界中。
看着她不如往日漂亮，却安详平和得叫人安心的脸，燕承沉寂许久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样看着她，心里悄悄地下了一个决定。
他曾拼命地爱过一个人。
如今，他突然发现有一个人也在拼命地爱着他。
虽然此刻还未足够心动，可他想，这世上所有深情，都不应该轻易被辜负。
也许，他也该尝试着去接受新的生活了。





隔壁那个坏书生 第121章 番外四
番外四：他们的前世今生
【姜无双·前世】
得知阿央死讯的那一刻，我没有哭。
他是为救小师妹阿枣而死的。以他的本事，若非心甘情愿，没人能要了他的命。
他果然是爱极了她的。
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早已麻木的心没有再泛起痛感，只是钝钝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敲打，难受，却并不难忍。
茫然地看着窗外阴雨绵绵的天，我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种出去走走的冲动。
可我……无处可去。
悠扬阁已经被燕帝毁了，岑家也落到了叛徒手上，我还能去哪儿呢？
我已经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
家人……
我突然一顿，片刻之后起身出了屋，骑着马朝城外小山上跑去。
可是看到那个小土坡的一瞬间，我却突然不敢往前了。
那里……埋着我的孩子。
我和阿央的孩子。
那个晚上，阿央突然发病导致完全失控，整个人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抱着我无语伦次地诉说着热切的思念。
我想或许他是把我当成了阿枣，可那又如何呢？
我喜欢他，在意他，不愿意叫他受苦，不愿叫他难受，哪怕他将我认成了旁人。
于是便有了那一夜以及后来无数个失控的夜。
我心里甜蜜却又万分痛苦。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醒来后的阿央根本不记得这一切。
正在我纠结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枣来了。看着他见到阿枣时脸上温柔宠溺的笑容，我突然就再也无法开口了。
从来没有那一刻这样鲜明地确定过——他不爱我。而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拿身体去勉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可我没想到，我会突然怀孕。
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我痛苦纠结的心竟奇迹般的平静了下来。
这是他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哪怕他自己并不知道。我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岑家，有这个孩子，我想我可以很好很勇敢地过完下半生。
可我没想到上天会这么残忍。
失去孩子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死了。可他把我叫了回来，他说：“无双，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我去杀了他！”
我看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疯狂地涌了出来。
他抱着我，任由我疯狂地撕打着他。
发泄过后，一切并未改变。
时间就是这样残忍，它会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快乐痛苦都统统抹平，叫你心里明明还乐着痛着，却再也不能像当时一样肆意疯狂。
春令夏阳找到我，说阿枣遇险之事的时候，我正在给孩子烧衣服。
那都是我想他的时候做的。
听完她们的话，我没有出声，等手中的衣服全部烧完，我才翻身跃上马背，朝阿枣出事的地方赶去。
那是他拼了命也要护着的姑娘，我不能叫他死不瞑目。
【谢云·前世】
长生死讯传来的那天，窗外雨下的很大。
夏日雷雨，隆隆而下，像疯了一样在地上拍起狂乱的水花。
看着窗台上抖着羽毛正准备出发的翠茵二号，我手中已经包装好的那小块梅子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这是美味斋新出的特色糕点，酸酸甜甜的很好吃，是长生会喜欢的味道。
可……
她再也吃不到了。
胸口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我木然地蹲下身捡起那梅子饼，颤抖着将它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酸，可怕的酸。
他们骗了我。
和长生一样。
她明明答应过我，会再撑十年的。
眼泪猛地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抱住自己的头，一时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长生……
打小就爱缠着我让我给她讲故事的，怎么赶都赶不走的长生；
明明身体极弱却总是笑容满面，会对我说“大头哥哥开心点”的长生；
哪怕相隔千里也总是一月一封信不断，每年都不忘我生日的长生；
我默默地在心里下了决心，等她及笄就要上门提亲的长生……
我的小姑娘。
我心爱的小姑娘。
她终究还是丢下了我。
***
接下来这段时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想随她一起去，可我曾答应过长生，便是哪日她不在了，我也会认真地活下去。所以，我只能一日又一日地煎熬着，感受着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迷糊中，只有长生灿烂的笑容和甜甜的“大头哥哥”陪伴着我，让我几近死寂的心还能偶尔跳动一下。
可是这日，有人用三桶冷水将我泼醒，硬生生斩断了我最后一丝念想。
我以为发了疯似的攻击他，那人没有闪躲，却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阻止了我。
他说：“元长生元姑娘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谋害的。”
我浑身僵硬，抬起一双酸涩刺痛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燕承，皇上第四子，林阁老的准外孙女婿，我认识他，可在今日之前，我们从未有过交集。
他将长生被害的证据一一摆在了我面前，最后说：“这事儿是我在查静安候的时候不小心查到的，又听你父亲说起了你的事情，心中感伤不忍，这才有了今日之行。我想，你应该要知道真相。还有……振作点，元姑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必然不愿看到你这般颓丧，她本就死得冤屈，再看到你这样，怕是不得安息……”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说的没错，长生死得冤屈，我不能继续颓丧。
所以，我抬头看向了燕承：“我要为她报仇，你若肯帮我，往后我愿为你所用。”
静安候是常平长公主之子，常平长公主在宗室里很有地位，我想短时间内就毫无痕迹地杀了他，并不容易。
可我一刻都不愿多等。
母亲早逝，父亲冷漠，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在乎我而我也在乎的人已经不在了。我愿意用任何东西，去换害她之人的命。
长生生前受病痛折磨，我不能叫她死后还不得安宁。
而燕承……
尽管他笑得温和无害，可我知道他的出现别有目的，但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愿助我报仇，我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刀，哪怕要从此堕入黑暗，永世不见光明。
【秋俊生·今生】
第一次见到林家三姑娘，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宫中梅妃是她表姐，她进宫请安，却被梅妃的死对头——如妃派来的人刻意带错了地方，陷入窘境。
我正好路过，因梅妃曾与我有过一点恩惠，便出手帮了她一把。
她再三感激，却借此与我套起了近乎。
传闻中的林三姑娘貌美端庄，温雅贤淑，是大燕贵女表率，可眼前这个姑娘……美貌是美貌，气质也端庄，但却是只不折不扣的小狐狸，根本不像外界所说，是个完美却木头般的美人。
我有些好笑也有些玩味地打断了她自然而高明的马屁：“三姑娘费心找在下，是有何事？陛下还在等我，三姑娘有话直言便是。”
她分明早已发现那带路之人的不对劲，将计就计的原因，想来就是为了我这个常从这里经过的内侍总管。
被我戳破，她竟也不见慌张，只微微一笑，十分镇定也十分干脆地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我确实有一事想请秋总管帮忙，报酬是……一条关于曲青青的线索。”
我脸上笑容未变，心中却是猛地一紧。
她知道阿姐的消息？！
想到多年前被选秀女进宫，此后却突然音讯全无的阿姐，我狠狠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我出生贵族世家，可母亲早逝，父亲醉心权势，继母为了世子之位，狠心将年仅八岁的我设计卖给了人贩子，若非偶遇曲青青，我早已不知生死。
曲青青是贺州知府的嫡长女，年长我七岁，我在心中唤她阿姐。因她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正待我好的人，于我来说，她如姐如母，更有再生之恩。
她将我带回家，让我以书童的身份陪伴着她嫡亲的弟弟，又见我天资聪颖，便说服了她父母让我与她弟弟一同念书习武。
可我十岁那年，十七岁的她被选上秀女进了宫，后来更是离奇地失去了消息。
她的父母弟弟为此夜夜难眠，伤心欲绝。
我也是。
于是，我请求阿姐的父亲送我进宫。
他是个善良的人，不愿叫我为了自己的女儿断子绝孙，所以千方百计寻到了皇上身边那个曾与他有过交情的内侍总管福全公公，叫我蒙混进了宫。
许是性子对了他的胃口，福全将我收做了徒弟，他是个奸诈狡猾却不失本心的老太监，跟着他我学到了很多，包括宫里的生存法则与如何讨好各宫的主子，甚至到最后，他连总管的位置都交给了我。
可这么多年了，我依然没有查到一丝关于阿姐的消息。
好像她这个人，从未进过宫。
没想到在我即将绝望的时候，林三却带来了阿姐的消息。
我无法拒绝。
“说。”
林三笑了：“我不愿嫁给恭王。”
我有些诧异，却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来找我，皇上刚愎，鲜少能听得进去人言，若说能劝得动他的人，我算一个。
看着她波光潋滟，满是认真的眼睛，我神差鬼使地问了一句：“为何？”
她微微一笑，坦言道：“他可以为了娶到我而杀了柱国侯府大公子，来日也必定会为了更大的助力而舍弃我，我不愿做一颗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也不想一辈子活在恐惧中。”
这样笑容恬淡，谈笑温雅的她，真是像极了我记忆中的阿姐。
得知要被选为秀女进宫的那一刻，阿姐哭了，可很快她就撑了过来，也是带着同样的笑容，她笑着说：“既然已经躲不开，那就只能迎头而上了，你们放心，我必然会好好活下去。”
唯一不同的是，林三看似淡然的眼底，比阿姐更多出了几分坚毅。
我看着她许久，片刻吐出了一个字：“好。”
这皇家是个火坑，跳进来的姑娘都是非死即伤，而她既然不愿，那我就助她一把。
从前我护不住阿姐，可如今我却是能护住这个和与阿姐相像的姑娘的。
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很多年以后，听故事听了一半的女儿追问我。
我侧头看了榻上正在安眠的美丽姑娘一眼，揉了揉小丫头毛茸茸的脑袋，低低地笑了出来：“后来她成了你的娘亲，我的妻子。”
那是一段极尽艰辛，满是荆棘的路，可我们到底牵着手一起挺过来了。
如今我不再是宫里的秋公公，他们都唤我：定远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