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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就是亡国之君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吾谁与归
朱祁钰翻身上马,带着一众缇骑,向着松江府城外奔驰而去,数十名缇骑并未竖起龙旗大纛,跟在陛下的身后。
数十骑兵奔跑,气势雄壮,四蹄生风的骏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棉田之中,强劲的马蹄踏过了泥土,落下了重重的脚印,哒哒的马蹄声,响彻大地。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吁。”朱祁钰勒马驻跸,看着面前的小村落,终于来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
上海县高昌乡下辖的一处村落。
宋祥兴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与朝中宰相伯颜奏对谈论南方海运之事,命罗璧、朱清、张瑄三人,至上海设县,造遮洋船六十余艘,试行海运,当年四万六千石漕粮顺利抵京。
次年,元世祖再次下旨,将华亭县东北境高昌、长人、北亭、新江、海隅五乡二十六保之地,设立了上海县,自此上海县城里,七万两千余户,专事漕粮海运。
之后四十六年的时间,上海起运漕粮逾八千三百万石抵京,几乎囊括了大半的江苏与部分浙江漕粮。
朱祁钰的目的,自然是上海县高昌乡辖下的一个村落,名叫海潮村。
朱祁钰翻身下马,缇骑们动作整齐划一,一共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向着村里而去。
他们要去清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
朱祁钰站在村口泥泞的马路上,看着面前的村寨,开口说道:“这海潮村又叫杨家村,都姓杨,杨家村有杨老爹,有三个儿子,叫杨金、杨银和杨铁,杨铜三岁夭折了。”
“杨铁有两个姐姐,一个叫杨春,一个叫杨夏。”
松江府尹陈宗卿和松江巡抚李宾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不妙,陛下从九天之上,忽然来到了凡间。
海潮村坐北朝南,路边都是农田,因为昨日下过雨,道路略显泥泞,路边堆积着粪便,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恶臭,这些粪便可都是有主的,要洒在田里。
而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的矮墙,若是房顶有瓦,还有砖墙,那在村里是阔绰之家了。
“看见没,村里在敲锣打鼓,这是杨铁准备成婚。”朱祁钰看着缇骑们回来,便向前走去,他们是绫罗绸缎的大贵人,一进村,那些孩童就被吓到了一样,跑的飞快躲在矮墙下好奇的看着一行人。
朱祁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向村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这海潮村还有那边三个村,近万亩田,全都是高昌杨老爷的地,海潮村全都是杨老爷的佃户。”
“这杨铁出生的时候,他母亲就病了,生育了六个子嗣,元气伤了,这杨铁还没满月,苦命的女人,就撒手人寰了。”
“杨铁,两岁的时候,患了四六风,本来以为没治,但是却活了下来。五岁的时候,杨铁就开始给杨老爷放牛,偶尔也会放羊。”
“杨老爷是个大善人,看杨铁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就时常给杨铁点糠面,糠,糟糠,就是谷物褪的皮,贫者食糟糠啊。”
“这杨铁,就靠着杨老爷的善心,活了下来。”
话说到这,陈宗卿嘴角抽动了下,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朱祁钰说着话,就在缇骑的引路下,找到了挂着一抹红布的院落前,朱祁钰停下了脚步,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满不在乎的坐在了石头上。
他这里,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杨铁的家,三间房,院墙只有半人高,土坯的院墙塌了半截。
朱祁钰坐定后,继续说道:“杨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他爹下田干活,干到十五岁,就像四十岁一样,皮肤被太阳晒得开了裂,满脸的褶皱。”
“喏,那就是杨铁。”朱祁钰看到了杨铁出现在了院落里,对着众臣们说道。
一个黑黑瘦瘦,大约只有五尺高的孩子,出现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孩子的眼中带着畏惧,因为老槐树下,那些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人,在打量着他。
这是个孩子,但是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居然出现了褶皱。
这十五六岁的年纪,是肤质最好的时候,可是这孩子的皮肤像极了身后老槐树的树皮。
朱祁钰波澜不惊的继续说道:“杨铁和大多数农村的孩子一样,读书?什么是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们一家人,给高昌的杨老爷当牛做马,全家人夏干三伏,冬干三九,一年到头从鸡叫忙到鬼叫。”
“一家六口人,杨老爹、杨金、杨银、杨铁、杨春、杨夏,六口人,一共就两条裤子,大姐二姐十八岁了,在家里还是光着腚。”
“老话说得好啊,穷生恶计,富生良心,这杨春、杨夏光着腚,好不知羞耶。”
说到这里的时候,朱祁钰的语调略微有些上扬,但依旧平静的继续说道:“种出来的棉花,全都归高昌杨老爷,杨老爷把棉花卖了,买了粮再给佃户们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粮,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年六石白粮,能干啥?这粮食根本不够吃。”
“每到黄青不接的时候,全家都得挨饿,所以杨铁才那么的瘦,不想被饿死咋办呢,去问大善人杨老爷借粮。”
“杨老爷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划拉了一笔,从堆积如山的粮仓里,拿出发霉的陈年杂粮,这一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强保住了。”
“杨铁饿啊,饿的抓心挠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为都饿,他们这村里,年年都有饿死人的。”
朱祁钰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因为杨铁要去迎亲了。
而此时的松江府尹陈宗卿,脸色涨红像块猪肝,他的手抖的厉害。
一是气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陈宗卿,已经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贪不腐,勤勤恳恳做事,在松江府内有陈青天的美誉,有一次有百姓告状,陈宗卿穿着一只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没发现。
陈宗卿,当得起陈青天的美称。
可即便是如此,这个世道依旧在滴着血,就在松江府。
陈宗卿感觉到了阵阵的无力。
风吹动着老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
朱祁钰手里握着马鞭,语气里带着一些波澜和若有若无的怒气继续说道:“杨铁十三岁的时候,杨老爹死了,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倒了,这一倒便再没起来。”
“大哥杨金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想把父亲给葬了,入土为安。”
“要不说高昌的大地主杨老爷,是个大善人咧,要不说穷生恶计,富生良心呢。”
“这钱,杨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这等受苦的场面啊。”
“只不过杨金还不起了。”
“从杨金的爷爷辈儿算起,杨铁他们一家一直在断断续续欠杨老爷家里钱,人死债不烂,父债子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杨金、杨银被卖到了不知道哪里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杨春和杨夏,被卖到了松江府旧院做了娼妓。”
“一家六口,就剩下了杨铁一人。”
“杨铁再没见过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
陈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来,愤怒无比的说道:“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啊!”
陈宗卿作为正经的进士,此时此刻的他眼里甚至带着泪。
他词穷了,他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他只感觉自己被怒火给点着了一样。
他整日里被松江府的百姓们称呼为青天大老爷,他勤勤恳恳,自然也担起了这样的称呼,收到万民伞的时候,他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也是欢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恼羞成怒!
什么青天大老爷!什么万民伞!什么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钰伸手示意陈宗卿坐下,紧紧握着手中的马鞭,用力的盯着杨铁家那破败无比的土坯房,继续说道:“杨铁十五了,这该娶媳妇了,杨铁爹没了,哥哥、姐姐也被卖了。”
“杨铁就去杨老爷家里借钱,杨老爷又借了。”
“要不说,杨老爷就是大善人呢?这不,杨铁今天就去娶亲了。”
杨铁黝黑的脸出现在了村口,他就去邻村迎亲,自然没几步路的距离,姑娘穿着一身褪色但是没有补丁的衣服,盖着一个红盖头。
杨铁显然颇为兴奋,脸上居然有一丝的红晕。
朱祁钰看着村口的热闹说道:“杨铁能娶亲,还是因为和高昌杨老爷家是本家,杨老爷肯借钱。”
“这娶亲要大约二十二枚银钱的三媒六聘,杨铁一个庄稼汉,哪里能凑得出这么多的钱来?”
“要不说,杨老爷是大善人呢?”
穷不过三代,因为压根没有第四代。
陈宗卿两拳紧握,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他已经快要疯了。
这个时候,一伙穿着棉布短衫的人出现在了村头,四个壮汉抬着一顶竹轿,竹轿上有个干瘪的年轻人。
朱祁钰要来这海潮村,自然是了解清楚了,能在这乡间地头摆出这种排场,自然只有杨大善人的儿子了。
他看着那干瘪的身影说道:“那是杨大善人的儿子,杨小善人。”
“这小善人,染上了福禄三宝,福禄三宝,享之,福禄不断,所以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杨铁似乎没想到杨小善人也能来,赶忙迎了过去,还把杨小善人给扶下了轿撵。
杨铁此时红光满面,仿佛杨小善人来参加他的婚礼,就是天大的脸面。
酒席开始了。
杨小善人眼神不大好,眯着眼看着老槐树下的众人,看到了众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也就没有招惹,在一声声的恭维中,杨小善人入了席。
这杨铁给了聘礼就已经把钱花完了,也就摆了三桌的酒席,粗茶淡饭,但杨铁显然很高兴,喝着酒糟,脸上都是欢喜雀跃。
这杨小善人显然心思不再酒席上,也不吃席,眼神一直往屋里瞟,没过多久,街坊邻居们都散了,这也到了入洞房的时候。
杨小善人脸上兴奋无比,带着四个壮硕的轿夫,就冲进了这新房之内,杨铁也赶忙进去。
“闹新房了。”杨小善人提着裤管,弯着腰,像只鸭子一样的跑进了正房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院落里走去,还没近前,就听到了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嬉闹声。
朱祁钰站定,卢忠一脚把门踹开。
杨铁被两个壮硕的轿夫摁在地上,满脸是土,脸上的神情颇为迷茫。
新娘被两个轿夫摁在了床上,杨小善人正在宽衣解带,满脸的兴奋!
想来也是,那些娼馆里的伶人,哪有这良家好玩?
“特娘的,你们是谁!”杨小善人显然没想到,坐在老槐树下乘凉的一众人,会突然闯了进来。
新娘那洗褪色的衣服被扒了,只剩下了里衣。
新娘在床上哭,还被塞住了嘴,新郎杨铁被摁在地上,有种麻木不仁的悲凉。
朱祁钰看到了,他看到了杨铁那麻木的眼神之下掩藏着的滔天怒火!
就是这个火!
“卢忠,把他们控制起来。”朱祁钰并没有理会杨小善人的叫嚣,而是对着卢忠下了命令。
陈宗卿居然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穿着长衫的松江府青天大老爷,就这么冲了过去,直接照着杨小善人的脸上来了一记老拳。
缇骑怕陈宗卿受伤,赶忙一拥而上,把杨小善人和四个轿夫都摁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绑住了。
缇骑缚术,又快又紧。
新娘赶忙钻到了被褥了,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杨铁仍然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
朱祁钰走上前去,兴安想拦一下,但陛下要去,兴安也拦不住,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是不是没想到啊?”朱祁钰蹲下,看着杨铁的眼神,极为认真的问道。
杨铁的眼泪流了下来,绷着嘴唇说道:“嗯。”
朱祁钰猛不丁的说道:“二十年前,你娘亲被杨大善人如此羞辱过。”
“啊!”杨铁猛地撑起了身子,他心底的那股火,终于被彻底勾了出来!
朱祁钰站起身来,将杨铁拉了起来,厉声的问道:“你的新婚妻子,差点被他羞辱了,你生气吗?”
杨铁大声的喊道:“生气!”
“想不想杀了他!这个狗杂碎!”
“想!”杨铁的双眼已经满是血丝,气息浑浊如同热浪,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那就杀了他!卢忠,给朕一把绣春刀!”朱祁钰对着卢忠伸出了手,语气却极为平和。
杨铁眼睛通红,愤怒到了极限之后,略有一些失语,嘴唇都在哆嗦,说话有些不利落,断断续续的说道:“不能杀他,不能,杀人要偿命的。我哥走的时候,告诉我,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了,我不能杀了他。”
朱祁钰将三尺二寸、八寸宽、三斤六两,黑檀木镶嵌黄铜装具,六面锻花纹钢,开着大血槽的绣春刀,塞进了杨铁的手中正色的说道:“朕是大明皇帝,朕命令你,杀了这狗杂碎!朕赦你无罪!”
“真的?”杨铁握住了刀柄,依然有些犹豫。
朱祁钰拍了拍杨铁的肩膀说道:“想想你爹,想想你娘,想想你的哥哥姐姐,想想你的媳妇,去吧。”
“杀了他!”
“刀有些快,小心点,不要伤着自己。”
卢忠全神贯注,一旦这个杨铁胆敢袭击陛下,他会第一时间替陛下挡刀。
杨铁没有理由刺杀皇帝,他此时已经被怒火完全点燃,眼里只有杨小善人!
杨铁不会杀人,但是没关系,刀快。
他第一刀并没有砍到杨小善人的要害,从肩膀划到了腰腹,划出个巨大的伤口,血流不止。
“啊!你疯了吗!我爹可是杨…啊!”杨小善人没喊出来他爹的名字,因为第二刀已经砍在了他的身上,血流如注,痛的杨小善人哀嚎不已。
缇骑最喜欢用袜子堵人的嘴了,但是这次却没有堵。
很显然,缇骑大部分都是和朱祁钰一样的俗人,就喜欢看着杨小善人哀嚎的样子。
杀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杨铁一共砍了十多刀,才彻底砍死了杨小善人。
杨铁有些脱力,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地上,还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
卢忠将杨铁的指头一点点拨开,低声说道:“没事,过去了,没人会找你的麻烦的,安心,安心,那真的是陛下,手放开,刀给我。”
“乖孩子,你做的很好,把刀给我,很好。”
卢忠的绣春刀并未收鞘,而是一刀砍在了杨小善人的脖颈处,卢忠这一刀比杨铁十几刀还要准,直接将杨小善人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死的不能再死了。
“陛下,案犯已经伏诛。”卢忠确认了案犯已死收鞘复命。
缇骑向来如此,陛下要杀的人,即便是人死了,再砍脑袋。
陛下说要杨小善人死,那就必须得死透了。
“放哨箭抄家吧。”朱祁钰平静的下着令。
这高昌杨大善人的家,自然要抄。
朱祁钰对着仍在跪在血泊中,无法缓过神来的杨铁说道:“杨铁啊,你姐姐杨夏,现在在松江府织造局,她改日啊,会回来看你。”
“好了,快起来吧,这大喜的日子,赶紧收拾收拾。”
朱祁钰带着众人离开了正房,走出了破败的院子。
朱祁钰看着一望无际的棉田,颇为感慨的说道:“王复这厮说得对啊,什么是中兴?就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均一均,让百姓耕者有其田,就是中兴。”





朕就是亡国之君 第六百九十三章 恨似高山仇似海
陈宗卿正在逐渐恢复理智,在大明,相比较在陛下面前表现,名望才更加重要一些。
陈宗卿怒极了,打了那杨小善人一拳,实在是有辱斯文,这一拳,算是把名望打没了。
但是陈宗卿一点都不后悔。
“这狗杂碎!呸!”陈宗卿恶狠狠的啐了一口,整个人虽已经恢复了理智,依旧是愤怒无比。
当个好官、清官,要比当个混球要更加精明,才能在官场上活下去。
朱祁玉甩着马鞭,来到了村口,忽然停下了脚步点着农庄说道:“其实这样的村落在大明很多很多,杨铁的经历,也不算罕见。”
“朕最心痛的是他的笑容。”
“杨小善人到了村口的时候,杨铁就上前去,谄媚的扶着对方下了轿子,然后露出那种颇为荣幸的笑容。”
“如果他吃苦他熬着,他反抗也没用,那他只是名叫佃户的奴隶。”
“如果他在这样的生活中,他的父亲死在了劳作之中,他的哥哥姐姐,被杨老爷一家卖了,他还能嚼出甜头来,他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他还知道愤怒。”
朱祁玉其实在看到杨铁对杨小善人露出了那种谄媚的神情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在苦难之中,嚼出了甜头来,那就是万世不竭的奴才。
幸好,最后杨铁拿起了刀,如同发疯了一样,杀掉了杨小善人。
至少,他还会愤怒。
朱祁玉转身看向了高昌的方向,那是杨老爷家里被抄家的方向。
他站在田间地陇上,看着那边,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说杨小善人没有继续欺负杨铁,杨铁会不会这种苦中作乐的活下去?”
“若是我们今天没到,杨铁的新婚媳妇被人欺负了,杨铁会如何呢?”
“杨铁可是借了二十五银币娶得媳妇,他这日子,村里的老人再告诉他,人呐,难得湖涂。杨铁的日子会不会这么稀里湖涂的活下去?”
“朕觉得,杨铁会的。”
朱祁玉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都知道陛下的猜想是对的,杨铁就会这么湖里湖涂的过下去。
最后还不起钱的时候,儿子们再被卖掉。
杨铁他没办法。
朱祁玉一边走一边说道:“诸公,你们可曾想过,为何杨铁家都这么惨了,杨小善人还上门来欺负他,他为什么啊?”
“杨小善人天生就是恶棍,天生就喜欢这么欺负人?”
“你比如说你打碎了一个碗,这个碗五文钱,谁会在意?”
“在杨老爷的眼里,在杨小善人眼里,杨铁就是那个碗。”
“在杨老爷和杨小善人眼里,杨铁连个畜生,连个牛马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碗!顶多算是个物件!”
“杨小善人出生就是个恶人吗?”
“这杨小善人十三岁那年,跟人打架,他把人给打伤了,把对方直接打成了个瘸子,杨老爷立刻就找了诉棍,让诉棍上门,告诉对方,拿二十两银子和解。”
“伤者不肯,诉棍就对这伤者说,最好拿了银子,若是告官,一分钱拿不到,杨小善人也不会有事。”
“因为杨小善人也挨了两拳,这算是斗殴。”
“就算是闹到了衙门,衙门坐着的是陈青天,这个桉子,也判不了杨小善人。”
“这伤者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因为这伤者知道,县太爷和杨老爷一桌吃酒,而这伤者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见县太爷。”
“这杨小善人呢,十三岁就知道,打成这样是二十两,打成那样是四十两,所以,杨铁这样的佃户,在杨小善人里,就变成了碗,就成了物件。”
“最后的结果就是礼乐崩坏。”
于谦从来没有劝谏过陛下不要抑制豪强兼并,不要搞均田免赋,因为从国家之制的角度看,君权和民权从来没有根本性的冲突。
百姓能冲进皇宫里把皇帝给杀了,能做到这种地步的时候,代表着天下失道,大明就要亡了。
在于谦看来,民权是君权的根基,君权天生就应该为民做主。
天下赋税从何而来?
保卫泰安宫的军士从何而来?
京营二十四万大军从何而来?
君父君父,为人君为人父,当为人做主。
杨铁这样的悲剧,于谦见的太多太多了,这就是大明百姓的一个缩影罢了。
朱祁玉颇为担忧的说道:“所以朕、朝廷、地方官,如果我们都不为杨铁做主,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这天下还有公义可言?”
“若是我们不仅不为他们主持公义,还纵容包庇,甚至自己去朘剥百姓。”
“杨铁他们内心的那些恨啊,就这么攒着。”
“攒着攒着,总有一天,把整个大明烧的干干净净。”
“朕就担心过有一天,朕搞得农庄法,那些个负责农庄的掌令官,最后都变成了杨老爷。”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大明的掌令官,决计不是杨老爷。”
朱祁玉颇为认同的说道:“朕一路南下派出了缇骑风闻言事,虽然掌令官亦有不法事,但并不是杨老爷。”
至于以后是不是?
朱祁玉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于谦也不考虑。
陛下求的也不是长生不老、万世永昌,求的只是眼下,求的也只是朝夕。
于谦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陛下虽然将农庄法全权交给了他去管辖,但是并非不闻不问,也在派出缇骑,四处风闻言事。
掌令官为什么不是杨老爷呢?
于谦见过很多的掌令官,这些掌令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狂热。
掌令官们对陛下的崇敬,像极了尼古劳兹口中的狂教徒,如果陛下一声令下,让掌令官将燧发手铳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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