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父亲和柳东风一起去西屯。父亲弹跳力虽好,但厚厚的雪绊着他。柳东风踩着父亲的脚印,反而没有像父亲那样喘息。
终于到了,柳东风吓一大跳,茅草屋彻底被雪覆盖,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包。柳东风慌慌地喊声先生,就要往前扑。父亲扯住他,慢慢来,先清门前,再清两边。柳东风动作飞快。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喜欢上这个邋遢的怪老头儿。
清空门口,又把两侧的雪扒掉,父亲说雪随时会把草屋压垮。柳东风心里着急,父亲刚说可以了,他一把扯开门。
柳秀才在角落团着,像一只流浪的花猫。柳东风喊声先生,柳秀才没有任何反应。柳东风怀疑他冻死了,向父亲投去惶恐的眼神。父亲赶上去,推推那一团。动了。掀掉被子和皮袄,皮袄是前几天柳东风带来的,柳秀才打着长长的呵欠,我还没睡够,吵什么吵。待看到父亲也在,柳秀才忙把散乱的辫子捋到脑后,有些讪讪的,我还以为是东风呢。父亲说,雪不小,都包住了。柳秀才说,夜里听声音就知道这场雪大。父亲从怀里掏出皮制的酒袋,冻坏了吧?先暖暖。柳秀才说,不急不急,先抹把脸,不然喝不出香。
柳秀才讨了酒习惯边走边饮,不到茅草屋就喝完了。他大概从未这么正正经经地喝过。父亲也是第一次和柳秀才喝酒。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冷。好一阵子,父亲问酒怎么样,柳秀才说好,这酒有劲儿。父亲说,对你口味就好,我和东风娘说了,明年多酿点儿。父亲又问柳东风的学业。柳秀才夸柳东风记性好,悟性也好,他这个半吊子先生也开心。柳东风没料柳秀才这么夸他,有些羞。
柳东风翻着柳秀才那些书,并没有偷听父亲和柳秀才说话。但两人的话引起柳东风的注意,他悄悄竖起耳朵。
柳秀才说,听说日本人在镇上设了警察所,是真的?
父亲说,是真的。
柳秀才说,我还以为谣传呢,你见过?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迟疑一下说,我常去镇上。
柳秀才叹口气,挨打习惯了,都不知道疼了。听说增加不少商户?
父亲说,嗯,比过去多。
柳秀才问,都做什么?
父亲似乎不大愿意回答,也可能是不知道,停顿一会儿,父亲说,煤炭,木材,皮货。我也是路过胡乱猜的,咱庄户人,不懂。
柳秀才说,听说山里有伙梅花军,是甲午年间躲到山里的,专抢日本人的货,割日本人的头。不知真的假的?
父亲说,这倒没听说过。
柳东风突然想起缸里那些鞋,还有鞋底的花瓣。曾经有个夜晚,父亲和母亲私语中说过梅花军。此时父亲却说没听说过。
柳秀才说,我听说了。
父亲说,要有……停停又道,山里的土匪倒是多。
柳秀才不屑,抢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要抢就像梅花军那样,抢外人的。
父亲没答,轻轻叹口气。
柳秀才说,我是老骨头了,学了些没用的东西,不然,我……
父亲说,咱是庄户人,不敢惹谁,吃喝还顾不过来呢。
柳秀才说,你是条汉子。
父亲说,先生笑话我。前日遇到野猪,再跑慢点儿就让吃了。
柳秀才说,我还没吃过野猪肉呢。
父亲说,待什么时候猎到,给先生背条猪腿过来。
柳秀才说,牙口不行,咬不动了。
父亲离开,把柳东风也叫上。父亲对柳秀才说院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得让柳东风帮忙。柳秀才挥挥手,去吧,我还得睡一觉呢。
父亲和柳东风仍一前一后。父亲慢了许多,像揣着心事。有两次,柳东风差点踩到父亲脚后跟。到家门口,父亲突然回头,盯住柳东风,问柳秀才是不是问过他什么。柳东风摇摇头。父亲神情严肃,让柳东风好好想想。柳东风努力想了想,又摇摇头。柳秀才很少问柳东风话,都是他讲柳东风听。父亲仍不放心,当真?柳东风重重地点点头。父亲说,如果他问,你就说不知道。似乎觉得这话过于笼统,强调,咱家的事,绝对不能和他说。柳东风嘴上应着,心里却来回翻腾。父亲对柳秀才有防备,可……若不相信他,为什么要把柳东风送过去跟他念书?父亲大约猜到柳东风想什么,说,柳秀才是个好人,不过喝了酒就管不住嘴,会乱说。你把尿炕的事告诉他,整个柳条屯都会知道,明白吗?柳东风说明白。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父亲,梅花军真像柳秀才说的那么厉害?父亲竟然抖了一下,然后直视着柳东风,重重强调,别提这三个字,听见没有?
血梅花 第二章
林闯的寨子里有菜刀砍刀斧头锛子锯子刨子,他还真是个木匠,但没有柳东雨要的飞刀。林闯问柳东雨什么样的,柳东雨给他比划,一拃来长,形状跟柳叶相似。所以又叫柳叶刀。林闯嘴唇都要笑掉了,我以为是什么厉害家什,原来是修指甲用的,女孩子嘛,指甲长点儿没坏处,打架能派上用场,就怕不等靠近整条胳膊就没了。没了胳膊,指甲再长也没用是不是?柳东雨不答。这家伙嘴巴贱,不理他最好。但柳东雨挺恼火,这家伙自称林冲的后代,恐怕只是嘴巴上有点儿功夫。若手里有一把刀,先把他的厚嘴唇割下来。柳东雨的飞刀是跟柳东风学的,三四十米内几乎百发百中。猎野猪,飞刀用处不是很大,狍子獐子紫貂野兔山鸡,柳叶刀最合适。以打猎为生,靠森林活命,这算不得什么本事。柳东雨不屑跟他说。土匪懂什么?
转了一圈,林闯说,你刚说匣子枪,想必懂一点点,要不咱比比枪法?柳东雨迟疑了一下,她当然打过枪,打过猎枪。匣子枪见过但没用过。林闯说,算了,逗你的,别吓得尿裤子。女孩子尿了裤子可不好,传出去也影响我名声。柳东雨冷笑,你还要名声?要名声就该把我放了。林闯说,我给你机会,可你就是不把咱当人,怪只能怪你自己。那三个女人这阵子没准儿正美呢。你说,你咋就对土匪这么有成见呢?土匪也是人,谁好好的当土匪?不是这乱世道逼出来的吗?就说我的祖宗林冲,高衙内不抢他老婆,那帮王八羔子不黑了心要他的命,他至于杀人吗?咱是土匪,咱也是好汉,我粗略算了算,弟兄们杀过二十多个鬼子了。柳东雨想起柳东风,冷冷一笑。林闯急了,你不信?骗你你割我的嘴。柳东雨突然道,你前世是麻雀吧?林闯怔了怔,麻雀?什么意思?柳东雨恨恨的,自己想!林闯稍一寻思,你是说我只会叽喳只会吹牛?小妹,我和弟兄们真的杀好些日本鬼子呢。柳东雨正色道,不许叫我小妹,谁是你小妹?林闯说,想当姐?姐也行。你恼起来可不漂亮呢。柳东雨几乎气笑,管得宽!谁都像你嬉皮笑脸的?姐也不行。林闯说,那叫你什么?……噢,咱俩没仇吧?你咋老这么大火气?柳东雨更没好气,谁想听你胡扯?把我放了我就没火了。林闯嘿嘿笑了,挺行啊,差点让你绕进去。你还没相信啊!柳东雨不解,相信什么?林闯叫,说半天你倒忘了?相信咱弟兄是汉子啊。柳东雨说,你放了我,我就信。林闯又笑起来,我不放你,也不是要把你怎么着,要怎么着早怎么着了对吧?还天天派人伺候你?不放是我不知道怎么给弟兄们交代。我跟兄弟们说,这女子不拿咱当人,放了她吧。弟兄们不答应啊。我是头儿不假,可也得顺着弟兄们的心对不对?要不说话谁听?话说回来,就是放了你,你能走出山寨?柳东雨问,你的意思,我得留这儿?林闯说,那倒不是,寨里没有吃干饭的,养不起。就算你是我小妹也不能。柳东雨叫,我不是你小妹!林闯双手举过顶,好吧好吧,妹子。柳东雨不想再纠正他,没用。林闯又来了劲儿,放你走,我好歹得有个理由。对你公平对我公平对弟兄们也公平。你裤子没尿湿吧?要不咱比比枪?
柳东雨盯着他的厚嘴唇,良久。好吧,比就比。
林闯领柳东雨来到寨子后的空地,扬扬手中的匣子枪,这可是大面镜,好使着呢,我从不让别人碰,今儿破个例,给你用用。柳东雨要用长枪。林闯笑了,行呀妹子,挺爷们的,我不能欺负一个女娃,也用长枪吧。林闯叫人拿来长枪。柳东雨掂掂,跟猎枪差不多重。问林闯怎么个比法。林闯反问,你说呢?柳东雨四外瞅瞅,折了一根树枝,说,我举着树枝站那边,你打上面的树叶,一会儿你举树枝,我打下面的树叶。林闯大力摇头,我说妹子,你不是真和我有仇吧?想杀我也不用这么绕来绕去啊。不等你举枪我就吓死了,妈呀,我玩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玩法。柳东雨不屑,怕啦?林闯说,当然怕,裤子早就尿湿了。柳东雨说,你说我不拿你们弟兄当人,不相信你们土匪也是好汉。你也没相信我啊。林闯倒是干脆,我就是不相信。柳东雨说,让你手下举,总可以吧?林闯说,那更不行,我不能把弟兄往死路上送。我说妹子,看到石缝伸出来的花了吧?咱就射花。柳东雨望过去,是一朵粉色的花。随即摇摇头,开得正艳,别糟蹋了。林闯说,女孩子就是心细,好!喏,那儿,那两根蒿子,对,就那儿。你打左面,我打右面。你可别说打蒿子下不去手。柳东雨问,谁先来?林闯说,当然是你喽,咱不能占女娃便宜对吧?
柳东雨端起枪,双臂微微颤了一下,她有些紧张。林闯调侃,别慌嘛,这有什么慌的?第一枪没中。林闯说,还有两次机会。第二枪又没中。林闯说,还有一次机会,抓牢哦。柳东雨瞪他。林闯说,看前面,瞪我为什么?
第三枪中了,虽然扫的仅仅是蒿子梢。不管怎么说也是中了。柳东雨把枪递给林闯,偷偷瞄瞄他的脸。林闯挖苦,我说妹子,你还真别得意,你打偏了呢。柳东雨问,咋?想耍赖?林闯说,你是打中了,可你打的是右面那根。这就好比扣错扣子走错门,白忙活。柳东雨不由瞪了眼。确实,她打的是右面的蒿子。犹不死心,还跑过去证实一下。林闯呲牙咧嘴的,我说妹子噢,亏得不是我站那儿。柳东雨有些沮丧,嘴上却没软,有些负气道,反正打的也是蒿子。林闯说,让你杀日本人,你却杀了一条狗,说你反正没浪费子弹,不是这么个理呀。好吧,我只能打左边了。
连击三枪,蒿子一节节断掉。
柳东雨有些呆。没想到这家伙不只嘴上的功夫。林闯问,怎么样?认输了吧?柳东雨气哼哼地跺跺脚,没理他。林闯嗬一声,越输脾气越大啊,这能怪我吗?柳东雨气乎乎,谁怪你?林闯道,脸都变了,还说没怪!没怪我,就是怪蒿子喽,要不,怪你自己?怪自己就对了。不过怪也没用对不对?白生一肚子气,依我说,还是全别怪吧。柳东雨说,你就没说过正经话,全废话。直接说吧,咋样才放我走?林闯顿了顿,要不咱比比别的?柳东雨盯着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比。林闯说,比木匠活儿你肯定不行,咱比掷石子,谁掷得远谁赢。柳东雨说瞧你这点儿出息!林闯乐了,妹子,你就不能说个顺溜话?比就比嘛。柳东雨想这家伙既然爱玩,就陪他玩玩。
柳东雨又输了。这个嘴唇耷拉到下巴的货,臂力超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但柳东雨冷着脸,什么也没说。
林闯笑嘻嘻地问,咋样?还比不了?
柳东雨拧着眉不理他。
林闯仍不忘挖苦,其实我掷得不远,是你……你可别哭……哦,要不咱比哭?比谁眼泪流得多?我猜你准能赢。
柳东雨恨恨的,你能不能滚得远点儿?
林闯说,这话说的,我咋听不懂哟?你的意思是不比了?
柳东雨说,你到底放不放我走?这话能听懂吧?
林闯妈呀一声,你可别吓唬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胆子小,比针尖还小,我娘说我小时候见个小鸡都要躲。
柳东雨跺跺脚,真是个活宝!突然转身往西北角猛跑。她早观察好了,山石后面是悬崖。林闯眼疾腿快,柳东雨还没到石头边儿上,就被他追上扑倒。林闯压在柳东雨身上,有些气乎乎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寻死啊?柳东雨叫,你别管,滚开!柳东雨当然不是真心跳崖,不过是赌一把。林闯说,死也别在这儿死呀,咱寨子没有女人就没有吧,可不想要个女鬼。柳东雨恨恨的,你要么砍了我,要么放我,不明不白关着算什么?还林冲后代呢?你根本就是狗的后代。有本事杀日本人去,欺负女人还逞什么能?柳东雨憋了太久,平时说不出来的脏话狠话恶话,一连串拎出来砸向林闯。
林闯不吱声,似乎被骂晕了。柳东雨突然停下,骂有用吗?林闯又换上嬉皮相,骂够了?挺痛快的?这就对了,有话就说出来,像我一样,别憋着。憋着难受。你骂的呢有对有不对,我爹就是给我取名林二狗,说我是狗的后代倒也没大错。你敢说你的前世是人?没准是狗,也没准是猫呀鸡呀,说不定还是耗子呢。寒碜我,也是寒碜你自己,对不对?我说妹子,日本鬼子呢,我也杀过,杀过挺多的呢。日本人在中国乱窜,我一次也杀不完,慢慢杀。我要有那本事,一下把日本人杀光也招恨啊。多少人想杀日本人呢。所以我不能吃独食,得给别人留点儿是不是?说我欺负女人,这就不对了。和你一起来寨子的女人,都离开了,还给了她们盘缠,有这么个欺负法吗?至于你,虽然没放你走,哪天不是好吃好喝的?我向老天发誓,你吃的比弟兄们都好。弟兄们都不乐意,我说人家是客人,不能让客人受委屈。不放你走,不是因为别的,实在是没有理由啊。你吃够喝够损够骂够,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没法向弟兄们交代。我是讲理的人,你也讲点儿理好不好?砍你,咱绝不做那事儿,你放心好了。
被林闯一顿轰炸,柳东雨脑袋都大了。
你滚开!柳东雨似乎突然发现林闯还在身上坐着。
林闯说,我不能呀,妹子,你跳崖,咱陪不起啊。
柳东雨说,用你陪吗?你配吗?
林闯说,就算你自个儿跳,毕竟在寨子里对不对?我不能见死不救。那有损咱林闯的名声。
柳东雨又来了气,你还要名声?你有名声吗?
林闯说,活这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损我呢。依你这么说,我猪狗不如了?
柳东雨说,对,你就是猪屎。
林闯并不生气,这大半天你还没骂够?那接着骂。
柳东雨说,你先放开我。
林闯说,那不行,妹子,不是我想占你便宜,我怕你变成女鬼,来祸害弟兄们。害我倒不要紧,我不能连累弟兄。
柳东雨说,你就这么压着我吗?你就不脸红?
林闯说,我脸皮比嘴唇厚多了,从来不红。想起?可以,你得保证别在寨子寻短见。
柳东雨说,我不寻死总行了吧?口气硬,鼻子却酸了。折腾一番,还是没斗过这个厚嘴无赖。心里这么想着,结果就骂出来。声音很低,林闯还是捕捉到,无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无赖就无赖吧,比猪狗好听点儿。
林闯离开,柳东雨一跃而起。林闯张开双臂,做个拦的动作。柳东雨没有再跑,林闯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嘛,活着多好?干吗想不开?
柳东雨问,你还没说够?不累?
林闯说,不爱听了?那就不说了。人长嘴为什么?不就说话的吗?
一阵风掠过,两只蝴蝶飞来,绕柳东雨转着圈儿。蝴蝶也戏弄她。
柳东雨突然有些伤心,语气就带出乞求,放我走,行吗?
林闯似乎很意外,求我?
柳东雨说,是,算我求你。
林闯挠挠脖梗,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然后扮出痛苦状,你是女娃,女娃怎么能求人呢?若你一直硬下去,我或许会考虑。你竟然求我,太让我失望,太伤我心了。
柳东雨恼了,滚!
林闯说,别恼嘛。这可不能怪我,我就是不会说假话。
柳东雨问,你是铁了心让我坐牢了?
林闯摇摇头,没有没有,咱哪儿敢?看来你是真呆不住了,有吃有喝也呆不下去了。我可以让你走,但得有个说法。不管怎么说,是咱救了你没错吧?比又比不赢,让我想……猛一拍脑袋,有了,妹子,你是讲信誉的对不对?那就给你个机会。
两天后,柳东雨离开林闯的寨子。
林闯当然没有白白让柳东雨离开。距梅河口二十公里有个叫疙瘩山的村庄,那是林闯的老家。林闯的老娘至今住在疙瘩山。林闯想把老娘接到寨子,可老娘脾气倔,知道林闯落草当了土匪,几次都把林闯骂出来,林闯派人去接也不成,带去的米面肉都被老娘丢到门外。老娘说死也要死在疙瘩山,林闯认她这个娘就离开土匪窝回家。林闯回疙瘩山是不可能的,他干了什么事老娘根本不知道。柳东雨插话,问他都干了什么事。林闯说,妹子,你莫知道得多,对你不好。林闯牵挂老娘又接不出来,他和柳东雨订了个契约,柳东雨去疙瘩山侍候老娘三个月就可以离开。林闯怕柳东雨不同意,好一通胡扯,什么他救她一命,她就是做三年工这买卖也是她划算,什么这是公平契约,他绝不强迫。林闯好玩,也就他能想出这种烂主意。对柳东雨倒没什么,同意这个烂主意就能离开,柳东雨也感觉很划算。可是,他就不怕柳东雨对他老娘不敬?柳东雨挺好奇的。林闯说,我相信你不会。柳东雨问凭什么相信她。林闯说你嘴凶人不凶。柳东雨突然有些感动,停停又问,你不怕我中途跑掉?林闯说,你跑什么跑?没准还会撞我手里呢。再说日本人正一拨一拨来中国,再落日本人手里就惨了。不过,你不会跑,对不对?柳东雨说,你相信我不会对你老娘不敬,又说我不跑,怎么我说弄把匣子枪给你,你就笑话我?林闯说,这是一回事吗?弄枪你没那本事,省省心吧。柳东雨没再理他。只要能离开,签个契约就当最后一次陪他玩。
林闯派两个人护送柳东雨。柳东雨明白,是怕她中途跑了,这家伙贼着呢。护送,还不如押送更直接。不过押送这两人都不怎么凶。一个叫冯大个儿,四十来岁,说话就脸红。另一个叫三豆,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三豆平时跟在林闯身边,据说能听懂鸟语。两人都不爱言语,柳东雨想,寨子里大概就林闯一个人胡扯,把别人的话都抢了。正好清静一会儿,这几天真是烦透了。
中间一个晚上,三个人是在树林度过的。冯大个儿三豆各偎一棵树,柳东雨靠着另一棵树,三人呈三角状,相距七八米远。一觉醒来,柳东雨动了动,摸到一块石头。这么近,虽然在黑暗中,击中冯大个儿的脑袋不在话下,至于三豆,不是她的对手。最终,柳东雨把石头放下。既然和林闯签了约,就该遵守执行。她虽然讨厌他,可他不坏。如他所言,如果是恶匪,早对她动手了。就是逃也没必要伤这两个无辜的人。在森林里,她有的是办法。那次柳东风惹了她,她躲到树上,他急得乱转就是没发现,一遍遍唤她。想起柳东风惶急的样子,柳东雨悄悄笑了。很快,柳东雨又拧起眉,不知哥哥现在怎样了,松岛——实在耻于提这个名字——说的是真的?不,柳东雨不相信。柳东风没那么容易被擒到。
星光从树叶间露下来,滴到脸上便湿了。柳东雨抹了抹,又抹了抹,怎么也抹不干净。柳东雨突然有些恼恨自己,想换个地方,刚爬起身,一个声音就拦住她,你去哪儿?冯大个儿竟然掏出枪,他耳朵够灵的。三豆也醒了,不声不响站到柳东雨另一侧。柳东雨说,我想跑,你开枪吧。冯大个儿收回枪,没……没有,我是怕……林里有野兽,咬伤你,我和三豆没法向闯王交代。柳东雨哈一声,你还真叫他闯王啊,他算哪门子的闯王!我要走了,有种你开枪!冯大个儿慌了,张开胳膊挡住柳东雨,别……别啊……
柳东雨当然不会跑,他们这么小心提防,她就是生气。柳东雨靠着树坐下去,不再言声。
你哭了?三豆的声音传过来。柳东雨有些吃惊,隔得挺远的,咋就看到她流泪了?冯大个儿往前探探,差点触到柳东雨脸上。三豆嗨一声,冯大个儿,你干嘛呢?冯大个儿问,她真哭了?三豆说,她是哭了。冯大个儿问,我怎么看不到?三豆说,看不到就看不到,你离远点儿。冯大个儿说,我怕她跑了。三豆说,她不会跑的。冯大个儿说,你咋知道她不会跑?她跑了咋向闯王交代?三豆说,我说她不会跑她就不会跑。
两人抬着杠,把柳东雨晾在一边儿。还以为是两个闷葫芦呢,说起来和林闯一个德性。柳东雨想玩个恶作剧,失踪一下逗逗他们,又怕两个人没头苍蝇一样乱扑,再伤着就麻烦了。不能把在林闯那儿受的气撒冯大个儿和三豆身上。
柳东雨说,我睡不着,心里烦,想走走,不放心你们就跟着。听到身后的沙沙声,那个念头又冒出来。三豆突然道,姐,小心!音犹在耳,柳东雨已被藤条绊倒。三豆跑过来扶起她,没事吧姐?柳东雨摸摸脸和额头,似乎没被扎破。然后问三豆,你刚才叫我什么?三豆顿了一下,说,我叫错了。柳东雨大声问,你叫我什么?三豆明显慌了,叫姐来着。柳东雨哦一声,叫姐就挺好,那会儿你看到藤条了?三豆说,看到了。柳东雨问,你真能听懂鸟语?不等三豆答,冯大个儿抢先道,他不光听懂鸟说话,还能听懂虫子吵架。柳东雨没理冯大个儿,望着三豆。三豆说,我是森林里长大的。柳东雨暗暗心惊,好半天没说话。显然三豆比她更熟悉森林。三豆肯定还有别的本事,难怪林闯让他跟着。那个厚嘴唇的家伙心倒是蛮细的。
走了四天才到。疙瘩村在半山腰,有二三十户人家。正是黄昏时分,一层薄薄的雾霭在村庄流淌,房屋、树木有种说不出的祥和。柳东雨突然想起柳条屯。疙瘩山和柳条屯竟然有几分相像。
林闯家在最北端,两间房低矮老旧,石头院墙半人高,好几个豁口。冯大个儿和三豆分别从身上解下挎包,一个挎包是米,另一个是两块腊肉。林闯老娘咬得动腊肉吗?柳东雨暗想。冯大个儿说他俩就不进去了,免得挨骂。柳东雨问,你们连夜回吗?三豆说,姐放心,夜里走路更方便。柳东雨说,好吧,回去告诉林二狗,也让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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