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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那个夜晚,柳东风辗转反侧。想次日和国吉定保见面,想柳东雨,想李正英那些话。有一件事,柳东风一直很困惑。数月前,柳东风在呼兰行动出了点儿意外,差点 被日警围住。有人救了他,柳东风至今不知是什么人,甚至那个人什么轮廓都没看清。难道……和李正英是一路的?李正英有秘密,柳东风也有。柳东风不知该不该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他从来都是孤胆英雄啊。
柳东风早早到了鱼香阁。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国吉定保和松岛才姗姗来迟。竟然真的来了。与上次不同,国吉定保深目中发出的光不再松垮,虽然笑着,却有直透心底的力度。柳东风没有刻意恭维国吉定保,如果松岛有所怀疑,过分的恭维反而被动。柳东风何种性情,松岛可能比柳东风自己还清晰。
事后回想,柳东风觉得自己没露出破绽。问或答分寸把握的还好。国吉定保说的全无价值,不过是帝国、忠诚这类废话。不过柳东风承认,国吉定保的目光确实够毒,中间,他突然问,你很冷吗?柳东风惊了一跳,说和国先生吃饭,他始终觉得是个梦,所以又紧张又兴奋。柳东风确实紧张,也有些兴奋,但不是因为这个。国吉定保笑笑,松岛趁机说,这是国先生的特殊嘉奖。柳东风作惭愧状,说怕是辜负了国先生。国吉定保的目光越发深不可测,说,我不会看错人的。
国吉定保和松岛离开,柳东风跟在身后,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两人上了汽车。汽车消失,柳东风仍然站着。似乎站得足够久,枪声就会响起。
再次见到李正英,不待柳东风张口,李正英很直接地说没有机会。柳东风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子弹不出镗,哪来的机会?李正英和柳东风对视片刻,准确地说,是没有把握,如果不能万无一失,你是最危险的。国吉定保和松岛是何等人,你比我更清楚。柳东风负气道,你开始就没打算动手吧?李正英说,你担心妹妹,就不担心你妻子吗?柳东风想大喊,想大叫,我就是担心啊,担心才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但是,面对沉静的李正英,柳东风生硬的目光渐渐疲软,终于垂下去。李正英说,还记得你到过的那个地方吗?果戈理大街的俄式建筑?柳东风脑里闪现出参天的古树和厚密的青苔,还有那间阴暗的审讯室。惊喜从柳东风心底溢出,你是说……李正英点头,这阵子白水一直在监视,国吉定保的末日快到了。
度日如年。柳东风再次体味到这种感觉。李正英不让柳东风再去果戈理大街,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也不让柳东风找他。你就等着消息好了,李正英如是说。当然,柳东风没有老老实实待着,他去了趟呼兰。似乎要验证什么,他始终揣着好奇,自然是有收获的。柳叶刀早已饥渴,柳东风当然不忍柳叶刀这样委屈。不过,有惊无险,如过去无数次的平淡。
中间,柳东风与松岛见过一次。去看过柳东雨两次。柳东雨神情依旧,但明显瘦了。柳东风又心疼又担忧。毕竟是女孩子,他担心她撑不下去。但没再嘱咐她什么,一个眼神就足够了。柳东雨也过来一趟,终于开始叫二丫嫂子。二丫很意外,意有几分慌。柳东雨领二丫去找裁缝,回来后二丫就念叨。做了两套衣裳,全是东雨掏的钱,我说一身就够了,她不干,做那么多衣服干什么,多浪费啊。再说咱个卖包子的,又不是唱戏,穿那么鲜亮干什么。柳东风心里一团乱麻,想制止她,终是没说。
某天早上,柳东风刚把笼屉推到巷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六个包子,柳东风抬头,竟然是白水。柳东风立时就明白了。仍是不放心,左右瞅瞅,悄声问,真的?白水重重地点点头,昨天夜里。柳东风把包子给白水,说,趁热吃哦!
柳东风跑到街上买了份报纸,但没找到国吉定保相关的消息。他终是没忍住,拎了包子给柳东雨送过去。没看到松岛,柳东雨说昨天半夜松岛被电话叫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柳东风明白,松岛半夜被召,自是与国吉定保有关。次日,在报上看到国吉定保的消息,柳东风才彻底松了口气。这意味着,可以对松岛动手了。只是连着数日都寻不到松岛,松岛似乎和国吉定保一起消失了。
十多天后,松岛突然露面,并约柳东风吃饭。柳东风试图从松岛眼里窥出蛛丝马迹,终是一无所获。
两人刚在桌边坐定,骤雨突至。松岛说哈尔滨好久没下雨了,我的咽炎犯好几次了。柳东风问,不喜欢这个地方?松岛反问,东风兄喜欢吗?柳东风说,挺喜欢的,哈尔滨适合卖包子。松岛大笑,东风兄莫非还想回去卖包子?柳东风说,我是不用卖了,就是喜欢吃。松岛揶揄,你和嫂子真是绝配。柳东风说,让你见笑了。
柳东风和松岛上一次见面,与血梅花杀手有关。血梅花杀手第一次在哈尔滨刺杀日警。那天松岛双目充血,如疯狂的困兽,此时却气定神闲。松岛似乎不该这样,就算他是个演员。
松岛问,这餐馆如何?听急雨,喝慢酒,可惜没有美人。
柳东风赞道,还是你清雅,我在哈尔滨这么久,不知还有这样的地方。餐馆在松花江畔,窗外就是滔滔江水。
松岛叹息,如果天天能这么逍遥就好了。
柳东风说,那就是神仙了。
松岛说,是啊,神仙难做,也做不成对不对?
柳东风越发感觉松岛异样,国吉定保被杀,他作为秘密刑事警察,应该不会只是喝酒闲扯发感慨。
雨声渐消,屋子亮了许多。松岛频频劝酒,柳东风越发感觉今天的酒局不同寻常。
松岛突然问,东风兄有心事?
柳东风一笑,没有啊。难得这么清闲,该谢谢你的。
松岛笑笑,东风兄,今天请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柳东风稍显意外,以你的身份,没必要这么客气。
松岛再次笑笑,东风兄可不是一般人啊……哦,也没什么事,只是和东风兄探讨几个问题。
柳东风的心猛然一跳,无言看着松岛。
松岛的目光游荡过来,蛇信子一样舔着柳东风。东风兄,上次你没去桦甸,对不对?
柳东风叫,干吗问这个,你不相信我?
松岛说,我从安图到哈尔滨,为缉捕血梅花杀手,这么多年,我的精力全耗在他身上。想象中,此人凶残,狡猾,行踪诡秘,神出鬼没。没想到他相貌平平,竟然就在我身边。
柳东风作懵然状,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松岛微微一笑,我承认自己有点笨,但不会一次次被愚弄。你不该替我朋友做事的,你先前推拒,到后来有些主动……松岛举手制止柳东风,别反驳好不好?东风兄,耐心听我说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该的。其实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不对?柳东风摇头,你把我说糊涂了。松岛说,必须承认,你是个好演员。你找到乔本翻译,我进一步对你产生了怀疑。虽然你编得天衣无缝。没有破绽本身就是破绽。我去长白山无功而返,自然与你有关系。我和你说去长白山采购人参。还有,如果你去桦甸,没必要撒谎的对不对?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两周前,我对你说,梅花杀手很可能就在哈尔滨,他行刺多在哈尔滨周围的县市,却没在哈尔滨作案,说明他有所忌惮。结果前天哈尔滨一名帝国警察被刺杀。你还有话可说么?
柳东风目光变冷,你今天约我,就是和我说这些?
松岛说,国吉部长遇袭了。
柳东风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抓到凶手了?
松岛眯了眼,报上的消息是假的。国吉部长的尸体是假的。凶手逃了,不过我们大致弄清楚他的活动范围。松岛突然恶狠狠的,帝国刑警,不是吃素的!哦,国吉部长的寓所,外人并不知道,我领你去过一次,那地方就暴露了,这也是巧合吗?
柳东风略带嘲讽,兜这么大个圈子,你是不是想说,我就是血梅花杀手?
松岛反问,东风兄,你难道不是吗?
答案落定,柳东风反而踏实了。那你直接抓我啊,何必费这些口舌?
松岛笑笑,东风兄,你终于承认了。
柳东风站起来,你说是,就是吧。
松岛击掌,好样的!东风兄,你喝好了吗?干了杯中酒,随我走吧!松岛的声音突然冷硬,如手中乌黑的勃朗宁。
柳东风缓缓端起杯,一点点儿倒进嘴里。
松岛作感叹状,血梅花杀手,是不一样啊。
柳东风微微一笑,手突然甩出去,酒杯正中松岛眉心。柳东风击过兔子,野鸡,羚羊,百发百中。松岛仰下去。柳东风抽出匕首,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东风没敢停留,快速撤离。
从正门肯定出不去了,他翻窗攀到屋顶。匍匐几米,观察一下餐馆外面,往身后开了一枪。一干人闻声往餐馆奔。柳东风和松岛喝酒的房间在三楼,冲上去至少一分钟。时间足够了。柳东风从外侧滑落。
很少几个人知晓李正英和白水藏身道外街信记帐房。《滨江时报》登了假消息,国吉定保是假死,信记帐房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柳东风撞开门,李正英正喝水。柳东风叫李正英赶快离开。李正英说白水去打探消息,怎么也得等他。柳东风急道,我等就行,没必要留两个人。李正英说,丢下你俩,我不成逃兵了?
正说着,白水蹿进来。说已经摸清楚,国吉定保没死,尸体是假的。李正英说,这地儿不能待了,得赶快离开。白水说外面可能有埋伏。李正英咬牙道,还没完成任务,咱们三个人,至少得跑出去一个。
刚到楼道口,便有枪声响起,白水的肩被击中,三个人退回屋内。柳东风从窗口望出去,院里有十几个日本警察。突然看到二丫,柳东风傻掉。两个日警一左一右挟着二丫。她的胳膊被反绑,嘴里显然塞了东西,腮帮子鼓鼓的。国吉定保站在二丫身后,那张扁脸看上去就像一块生锈的鞋掌。
国吉定保吆喝,让他们投降,不然就杀了这个女人。
柳东风的心掠过一阵巨痛。他的另一个女人也落到日本警察手上。他听到喉咙里粗涩的呼喘,一把钝刀正疯狂地割着他。
三个人简短商议一下,李正英和白水的意思是先放下枪,虽然没完成任务,但他们尽力了。柳东风不同意,知道他俩在替他考虑。即便他们投降,日本警察能放过二丫吗?他出事,日本警察放了二丫,二丫也会豁出命。柳东风已经冷静,说投降谁也活不成。
几分钟后,国吉定保顶着二丫走到楼梯口。三个人都放了枪。
柳东风凝视着二丫,她也凝视着他。两人久久对视,柳东风听到心在滴血。
二丫突然往柳东风这边扑来。几乎同时,柳东风甩出两把匕首。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左胸,一把刺进国吉定保右胸。李正英和白水捡枪射击,三个日本警察倒下,后边的警察撤出楼梯。
柳东风抱住二丫。血从她的身体往外喷涌。二丫试图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她抓着柳东风的手,一点一点挪到她的肚子上。柳东风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曾经有个女人也这么告诉过他。他大叫,你怎么不早说?二丫努力地笑笑,如枯萎的花瓣,转瞬凋零。
柳东风把二丫抱到墙角,脱下自己血污的褂子,盖在二丫身上。
柳东风踢踢国吉定保的尸体,回头瞅了瞅,蹲下去,在国吉定保脑门画了朵血梅花。这是为二丫画的。李正英和白水相视一眼,已然明白。
黄昏临近,外面的警察突然多了,还有更多的士兵。
时间在流逝,他们的子弹差不多用尽。外面是重重包围,冲出去完全没有可能。
夜幕缓缓垂落,日本警察竟然揭了屋瓦。子弹疯狂扫射下来。
柳东风听不到李正英和白水的声音,喊了两声,没有应答。他们再也不会回应了。柳东风检查一下手枪,只剩两粒子弹,他要把子弹射出去,必须射出去。他瞄着黑乎乎的屋顶。
一串子弹扫过,柳东风倒下。
柳东风知道自己不行了,他拼尽全力往墙角爬去。
终于到了。到了二丫身边。他抱住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





血梅花 尾声
季节已是深秋,清冷的江水泛着青绿,而在远处,在岸边,如火的枫叶在风中摇曳,优雅多姿。
餐馆就在松花江畔,这是柳东雨要求的。她唯一的要求。桌子是长方形的,柳东雨坐在这头,松岛坐在另一头。四年过去,松岛的变化倒没有多大,当然变化是有的,目光少了伪善,格外冷硬,即使笑起来的时候也是寒光闪闪。还有他眉心的印痕,那是柳东风的酒杯留下的。这四年,柳东雨没有松岛的任何消息,但知道他肯定杀了很多人,他该晋升了吧?不必再野狗一样乱蹿。
柳东雨问,是这里吗?
松岛说,同一家餐馆,同一个房间。不过,你坐在我的位置,我坐在他的位置。
柳东雨站起来,走到窗前,探探头。
松岛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
柳东雨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会跳下去吗?
松岛说,你还是这么刚烈。
柳东雨要和松岛调换一下位置。
松岛问,有这个必要吗?
柳东雨说,当然。
松岛老大不情愿地起身。
柳东雨坐在柳东风当时的位置。四年前,柳东雨让松岛带她到哥哥吃饭的餐馆,松岛没应。只把她带到城墙下,让她看城墙上的人头。
松岛问,想吃什么?
柳东雨说,我又不是来吃饭。
松岛笑笑,咱不能饿肚子啊,这样,我请客。
柳东雨哼了哼,这几年,又没少榨中国人钱吧?
松岛说,我不榨,别人也要榨。
柳东雨轻声骂出来,狼!
松岛并不生气,我不只是狼,也是羊,很多时候,我其实是羊。
柳东雨说,你不是羊,很多时候你不过披着羊皮。
松岛直视着柳东雨,我没想到你还会回到哈尔滨。
柳东雨说,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松岛感叹,是啊,我没想到血梅花杀手死而复生。四年前,我蹲在死去的士兵身边,半天没有起身……为什么又离开哈尔滨?
柳东雨说,我去哪儿也不用向你通报吧。
松岛往前探了探,怕了?是不是?怕我逮住你!
柳东雨冷冷的,你认为呢?我会怕你?
松岛略显沮丧,我承认,你从来没有怕过我。哦,濛江磐石桦甸都有你的悬赏通告,唯独哈尔滨没有。你是因为这个来哈尔滨吗?
柳东雨摇头,我来哈尔滨只为见你。
松岛说,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不会撒谎。撒谎你的目光就晃。四年过去,还是这样。
柳东雨说,我想到哥哥最后吃饭的地方坐坐。
松岛说,你不会因为这个自投罗网。
柳东雨说,当然不止为这个。
松岛问,还有呢?我很好奇。
柳东雨一字一顿,杀——你——!
松岛突然爆笑,你哥哥没能杀掉我,你也不可能。如果偷袭,你或许有机会。
柳东雨知道他向来深藏不露,也明白他何以如此得意。上来的时候,她被搜了身。她没有任何武器。
柳东雨问,听到声响了么?
松岛问,什么?
柳东雨说,桌子底下。
松岛侧耳听了听,似乎要往桌下瞅,稍一弯腰又竖直。就在这一瞬间,柳东雨拼尽全力把桌子推向松岛。松岛发出凄厉的惨叫。
……
喂,醒醒,查票了。
柳东雨揉揉眼睛,抬起头。身边站着两个伪警察。上车的时候已经查过,现在又查。柳东雨十分恼火。就差半分钟,她就彻底结果了松岛。
伪警走开,柳东雨朝车窗外望去。深秋的树叶瑟瑟地抖着,所有的山丘都是一个表情。
柳东雨离开山寨快半个月了。是悄悄离开的,只给林闯留下一个纸条。三豆的死让林闯变得疯狂,他不顾柳东雨劝阻,和濛江的日伪军干了一仗,结果损失二十多个弟兄。柳东雨知道林闯对她有怨气,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内疚像一条蛇,日夜噬咬着柳东雨。三豆的死,完全是她的过错。柳东雨没有马上离开。她万分悲痛,但还算冷静。就算不能劝阻林闯,至少让林闯听到反对的声音。
时间不是止痛药,但狂躁终会被时间熄灭。那天晚上,林闯再次来到柳东雨房间,柳东雨明白他活过来了。虽然折损了人马,但只要林闯活过来,抗日军就有了魂儿。她虽然出主意,但真正的魂儿是林闯。林闯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揉搓半天手指,说前一阵儿寨里来了个人,忘了跟她说了。柳东雨说你是司令,来也是投奔你的。她以为他又是没话找话胡扯。林闯摇头,不是来入伙,是当说客。然后告诉柳东雨,是东北抗日联军派来的,商讨共同联合抗日。那时他正不痛快,没应,这几日静下来想想,觉得那人的话在理。他拿不准,想和柳东雨商量。抗日联军,柳东雨早有耳闻。她说拧成一股,对付鬼子自然是好。两人似乎第一次没有争执,商量妥当,天已经放亮。
柳东雨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也许还会回来,也许不再回来。是和他见面的时候了。她要杀死他,同时杀死心中的柔弱。柳东雨认为是自己的柔弱害死了三豆。这半个月,无论睡着醒着,柳东雨的脑里都是松岛。最灿烂的血梅花应该在松岛脑门上盛开。不然,离开这个世界,她会有遗憾。
夜黑下来,什么都看不到了。柳东雨仍然望着窗外。
预演再次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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